第九章 解連環燈昏夢中語
眼皮有千斤重。
睡得久了,骨子裡彷彿灌了鉛,動彈不得。
我極力睜開眼睛,便見江朝曦放大的五官橫亘在眼前,心裡一驚,便毫不猶豫地一掌劈了上去。
他很是利落地接招,將我扭身按在床上,這一系列動作很是流暢漂亮。江朝曦道:「你這是怎麼了?」
我抬眼見妃紅紗幔在眼前飄搖,才猛然記起剛才是做了噩夢。江朝曦見我不聲不吭,將上身壓過來,聲音里波瀾不驚:「你剛才說夢話了。」
他拿起一塊濕巾,將我額頭上的汗盡數拭去。我顧不得應付他,只溫順地躺著,閉目思索。
九年的時光,將一切記憶都切成了碎片。這些碎片再怎麼拼湊,也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片段。讓我刻骨銘心的,只有江朝曦對我狠絕地審問。直到剛才的那個夢,我才猛然記起那些關鍵的細節。
比如他們尋找的鳳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鳳螭是否和洛家獲罪有關?
母親曾拿著一柄羊脂白玉梳告訴我,那裡面藏著一個驚天秘密。這會和鳳螭有關嗎?
不,不,這一切我不要去想起來。
八歲的孩童,一夕之間忽然捲入那樣一場殘酷的爭鬥,逃脫之後,我只想著遺忘。
可我和江朝曦,有一天必須直面這些血淋淋的記憶,無可迴避。
我很是戒備,抿著唇一言不發。江朝曦有些無趣,向外間喊:「來人。」
花廬領著宮女走了進來,朝江朝曦福了一福。江朝曦並不看她,只抬腳便往外走:「好好伺候著賢貴嬪,別讓朕等太久。」
「是。」宮女們齊刷刷地回答。
待江朝曦離開後,我忽地坐起身,屏退左右,拉著花廬的手問:「現在是幾時幾刻?」
花廬有些心疼地看著我,道:「娘娘,晌午的時候,奴婢怎麼喊你你都沒醒,只好任你又睡了兩個時辰,可把奴婢急壞了,正想著要不要請太醫,誰知這當口皇上進來了,就呆在你的床邊直到現在。」
我渾身一凜,將她的手使勁攥住:「是你在外面伺候著的吧,我有沒有說什麼夢話?」
花廬猶豫著點了點頭。我渾身如澆冰水,問:「我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她低聲道:「娘娘,你好像做了一個被人追趕的夢,囈語連連,奴婢也沒聽到你說的是什麼……」
我往雕花綴玉的床沿上一靠,才覺出後背早已濕透。花廬又道:「娘娘,皇上還等著你一起用晚膳,娘娘等下最好向皇上請罪。」
我涼涼道:「不用請罪,他心裡也認定我罪該萬死。」
花廬一驚,大概是以為我在為這幾天的事和江朝曦置氣,往外間看了看,才回頭對我道:「娘娘,花廬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但眼下容妃還呆在牢里,能救她的只有娘娘你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今晚你和皇上……還怕沒機會救出容妃嗎?」
對啊,明瑟,她還等著我去救。
我獃獃地望著菱花鏡里的容顏。花廬拿起犀角篦子抹了些茉莉花髮油,細細為我梳著青絲,挽了一個流雲髻,簪了些珠花,將一根金掐絲鏤空飛鳳步搖插入髻中。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天邊擦黑,昏鴉回巢,宮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我換了身天水綠逶迤拖地長裙,蓮步輕搖中,可見有大朵的牡丹綻在裙角。
江朝曦抬眼看了我一眼,又轉往別處,只道了一句:「這麼久。」
我朝他深深地伏身:「臣妾駕前失儀,罪該萬死。」
江朝曦淡淡道:「平身吧,駕前失儀,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起身在他身邊坐了,吩咐花廬布菜。
菜肴一道一道地上,朱文在一旁吩咐太監嘗菜,確認每一道菜肴沒有異樣之後才置於案上。我垂眸不語,忽聽江朝曦微揚了聲線,對朱文道:「報菜名。」
我有些詫異,只聽朱文恭敬道:「回皇上,賢貴嬪,這道菜是紅油拌筍絲。」
細長的筍絲切成一盤,澆上紅油,最頂尖上放了一撮赤莧,還有一朵雕得極用心的胡蘿蔔花,開在白玉盤裡,紅素相間,可愛得緊。江朝曦含笑對我道:「朕特意讓御廚準備的,喜歡嗎?」
「謝皇上。」我不咸不淡地道。
江朝曦有些訕訕,夾了一筷子,瓮聲瓮氣道:「味道很一般嘛,還以為愛妃喜歡吃呢,夢裡頭只喊這道菜。」
原來下午的夢囈中,我說了不少,也不知江朝曦聽去了多少。我不由得緊張,面上只雲淡風輕地道:「臣妾夢裡總是說胡話,其實都做不得準的。」
「那也未必。」江朝曦湊近我,別有深意道,「愛妃真的不記得在夢裡說了什麼嗎?」
我一陣心虛:「臣妾真的不記得了。」
他抬頭挽起垂在我耳旁的一縷青絲,絞在手指上把玩,很是隨意地道:「你說了鳳螭。」
這一句依舊被他說得和潤悅耳,吐字輕清,仿若霰雪舞落風前。於我,卻有千斤般沉重。
從一開始,我便認出了他,他也早知道了我的底細。但真正從這一刻起,才算捅破了橫亘在我和他之間的窗戶紙。
我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道:「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什麼鳳螭,想當初一個八歲的孩童,怎麼會擁有值得皇上追尋的寶物。」
他恍若未聞,只「嗯」了一聲,將那縷青絲幫我捋到耳後,便含了一口漱口水吐到銀盆里,接著坐正了繼續執箸吃菜。
江朝曦這樣的反應,讓我心事重重,山珍海味在我口中都味同嚼蠟。我左右思忖了一下,小心措辭問:「皇上當年為何尋找鳳螭?」
江朝曦將手中銀箸一拋,接著仰頭「哈哈」笑了兩聲,道:「寶貝,誰不想要?」他抬手用拇指指腹細細摩挲我的臉頰,語氣中寵溺無比:「這個么,等下自會和你細說……」
他和顏悅色,我只覺得沒半分本色。反倒是今天下午他暴怒之下將蘭林宮上下都換上了瑞腦香,還顯得三分真實。
香湯沐浴之後,我換上煙羅紗的寢衣,坐在床邊,細細思索如何問起鳳螭的事。
如果我沒有猜錯,當年被江朝曦和蕭華勝所追尋的「鳳螭」,和洛家的落敗有一定關係。
正怔神之間,忽聞花廬低低喚了一聲「娘娘」,我適才回神道:「何事?」
她臉紅紅的,沒有回答,把手中的一個木匣子遞給我。我有些詫異,遲疑著將匣子打開,待看到裡面的物事之後,忙「啪」的一聲將匣子關上。
匣子里竟置著一尊歡喜佛。我心慌意亂,將匣子胡亂塞到花廬手裡,斥道:「你這丫頭……越發沒輕沒重了。」
花廬燙手山藥似地抱著匣子,只低低道:「回娘娘,是朱公公要我拿來給娘娘的。若是娘娘沒有什麼吩咐,花廬告退。」
我怔了一怔,適才明白這是何意,便准了她的告退。花廬一轉身,正撞見穿著一身寢衣的江朝曦進來,忙行了禮,逃也似地出去了。
紅彤彤的蠟燭燃著,驀然爆一個燈花,又被從窗縫中溜進的風絲所打擾,將燈影來回搖曳。
我覺得江朝曦的目光和那燭火一樣,順著風將熱度直直地都撲到了我臉上,不由得有些尷尬,躊躇之中想起了個由頭,便向他行了一禮,道:「皇上,晚膳時臣妾不便多問,現在四下無人,臣妾想請皇上告知,當年為何尋找鳳螭,也許其中有什麼誤會。」
他的聲音有些微冷:「朕奪鳳螭,只是因為蕭王要尋到它而已。」
「然後呢?」
「就這樣。」
江朝曦迴避鋒芒的功夫,可謂個種翹楚。我有些鬱悶,想了一想,又道:「那皇上就沒有聽到什麼關於鳳螭的傳言?」
他彎下腰,將兩臂分別撐在我身側,一雙眼睛和我對視,正色道:「若說傳言,可就大了。」
「有多大?」
「據說,得鳳螭者,得天下。」
我愣了半晌,腦中的各種念頭如驚雷劈天,起起滅滅,最後總是會現出母親對我說過的話。
雲兒,這把羊脂白玉梳中有我們洛家的秘密……
如果這世間的事,也如雲兒想得這般簡單就好了……
守著秘密,會埋下禍患,可若毀了秘密,也同樣朝夕不保……
難道他們尋求的「鳳螭」,指的是羊脂白玉梳?
我定了定神,啞然失笑:「皇上,若說得『鳳螭』得天下,這是絕對的謠言。」
他淡淡道:「願聞其詳。」
我整理了下思緒,道:「第一,若洛家真的有什麼鳳螭,以往日爹爹的權勢,完全可以結黨營私,逼宮上位;第二,襄吳的皇帝就算再昏庸,也不會放任任何能夠威脅他江山的事情存在,當年洛家失勢,怎麼可能只定了一個流放充軍的罪;第三,若是有這麼重要的鳳螭,爹爹和母親怎麼沒有對我和哥哥透露半點?」
「這的確是疑點,我也曾懷疑過,但——並不代表鳳螭不存在。」江朝曦神色不改。
我依舊淡笑,不疾不徐道:「皇上,一個八歲的孩子受那樣的重傷,有幾個膽子說謊?!」
江朝曦略微點頭,不置可否。我正在思忖方才的一番辯解被他信去多少,忽見他已經將視線下移,口裡道:「是,當時你受了很重的傷,就傷在……傷在這裡……」
他的手指翻開我寢衣的紗質衣領,手指摩挲著我的肩窩,動作十分理所當然,像翻過一張再普通不過的書頁。我一陣發窘,側身想要避開,他已輕輕抱住我。
我只好轉移他的注意力:「皇上,臣妾所言句句屬實……」
他沒有理我,猛一甩手將我的紗質外衣往後一掀。我頓覺前胸和肩膀一片涼意,未及驚叫,他已經吻了上去,正吻在九年前箭羽刺穿留下的疤痕上。
箭傷好了之後,留下一道如蜈蚣一般扭曲的粉色疤痕。他的舌尖軟濡,一下又一下地舔著那裡。我心亂如麻,喃喃道:「皇上,洛家真的和鳳螭無關……」
話未說完,他的手指已經覆上了我的嘴唇,示意我噤聲,而他則埋下頭,將嘴唇細細掃過疤痕的凹凸,沙著嗓子問:「當時痛了多久?」
我想推開他,但肩膀上的酥麻瞬間傳遍全身,手腳也無力,只得顫著嗓子答:「躺了一個月,請了十餘個大夫,才保住了一條胳膊。」
他含糊不清地唔了一聲,呼吸漸漸粗了起來,驀然停了下來,接著抬起頭來,那雙漂亮的墨眸中竟帶了幾分媚色。他一傾身便將我壓到床上,開始抽解我腰上的帛帶。
我攥緊身下的雲錦,扭頭看向上面刺繡精緻的翔鳳游鱗,看到眼睛脹痛,視線模糊。
這一刻,我才懂得真正的酷刑,是這般難熬。
也許是感到我的僵硬和不情願,他慢慢停了手中的動作,凝眸靜靜看著我,驀然一聲輕笑,將手中的帛帶一扔,翻身坐了起來。
「勉強有什麼意思,倒不如一開始不要來和親!」他不無嘲諷地說,想了一想又道,「不,你如果不出來和親,就無法拯救國家於危難之中,無法讓家族重新振興!」
他一把扣住我的下巴,狠狠地抬起,眸色冰冷地道:「洛溪雲,你腦袋裡只有忠君愛國這四個字嗎?」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咬牙看著他。他哼了一聲,驀然放手,一甩袖子出去了。
我如遇大赦,胡亂將寢衣穿了,才覺得陣陣虛脫。
羊脂白玉梳泛著素白光澤,在大紅衾被中更顯得玉潤可愛。我抿著唇撫摸著梳子,終於忍不住落下清淚。
如果這真的是一把關乎天下的寶物,那麼我的手中就多了一份籌碼,去扳倒南詔。
「娘,你已經把玉梳給女兒了,為什麼還對其中的秘密諱莫如深?」
翌日,晨光熹微,朝陽攀在高高角梁之上,一眨眼功夫便躍出雲層,在重重宮闕上撒下點點金箔。
早在窗外烏漆麻黑一團的時辰,我披了衣裳起床,並不點燈,枯坐在菱花鏡前想著心事。幾個宮女從窗下閃過時嚼了舌頭,只道江朝曦很早便乘著一抬肩輦離宮上朝,臨走時特意吩咐不要驚動我。
南詔皇帝上朝前一天從不寵幸妃嬪,也不會在妃嬪宮中過夜,所以昨晚在南詔後宮是頭一例。
我靜靜地聽著,並不出聲。
花廬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試著喊了兩聲「娘娘」,我才回過頭看她。她有些忐忑,欲言又止,見我神色漠然,只好上前為我梳著頭髮。我想了一想,道:「花廬,昨晚上皇上是在外間睡的?」
「是,還是奴婢伺候就寢的。」
「還有其他宮女伺候嗎?」
「之前便把她們遣得遠遠的,所以昨夜只有奴婢和朱公公……」
我頓了頓,問:「是皇上的意思?」
「是。」
心裡頭有什麼繃緊的東西,一下子鬆弛了。是他在籌謀,是他在演戲,那麼一切就是在算計之中,沾不得半點情愛,和那句「我還有一顆心押給你」毫無關係,和昨晚的吻也都沒有瓜葛。這樣就很好,很好。
「花廬,我知道你心裡有疑問,也許我將來會告訴你一切,但現在你要做的只有保密。」我正色道。
花廬神色凝重,道:「奴婢願為娘娘赴湯蹈火。」
她沒有勸我邀寵,也沒有提及昨晚的反常,而是一臉的平靜與篤定。那個天性單純的花廬,終於開始一點點蛻變了。
妃嬪首次沐恩之後,第二日都要去皇后面前請安。我換了件海棠紅敞領宮裝,乘著肩輦行至長樂宮。下了肩輦,長樂宮宮女皆是低眉順眼,琳榮也是比往日恭敬了幾分。
到底是承蒙皇恩,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向皇后盈盈屈膝一拜,待聽到一聲「平身」之後,直起身子。皇后起居的鳳棲殿擺設精美,但細聞之下,還是有一縷藥味。
我揭開茶蓋,吹了吹茶沫,並未啜飲:「真是好茶,都傳帝後情深,果然這一等一的好東西都在娘娘宮裡頭。」
「這又有什麼好的,賢貴嬪受皇上眷顧,以後這樣的好東西多得是。」皇上微側了身,背靠在錦枕上,閑閑道,「妹妹是襄吳公主,皇上自然是要高看一眼的,只是妹妹一定要趁著風頭多多把握才是,以後指不定發生個什麼事受了冷落,到那時可就沒有那麼大的福分享受了。」
她話中帶刺,我故意充耳不聞。皇后又道:「妹妹怎會有皇上的免死金牌?」
我在心裡冷笑一聲,已經想好了說辭,點頭道:「回稟皇后,臣妾初次入宮不懂規矩,結果衝撞了皇上,皇上不旦不治罪,反而贊臣妾天性純良。皇上宅心仁厚,恐臣妾初來乍到被人欺負,為使臣妾寬心,特賜臣妾免死令牌。」
「咔嚓」一聲,皇后手指上的護甲竟被她生生折斷。
我笑容一僵,只見皇后一抬手,將斷甲丟入琳榮奉上的托盤裡,不冷不熱地道:「那麼妹妹可得好好地把握著皇上給的榮寵。得寵之後又失寵,牆倒眾人推,還不如一直平平淡淡。」
平淡如明瑟,不還是照樣招來災禍嗎?
我佯作低眉順眼之態,道:「臣妾何德何能受皇上如此厚愛,自己也是心裡不安得很。臣妾平日里把太后和皇后娘娘的訓誡記在心裡,時常在皇上面前提起,要以國家社稷為重,不敢獨寵後宮。」
她所在乎的所謂恩寵,我其實並不重視。
「賢貴嬪倒很是知進退。」皇后冷冷道,話雖如此說,她眼中的疲憊掩飾不去,連帶著嬌艷容顏也帶了憔悴。
我抿唇一笑,將茶盅放下,淡淡道:「不過臣妾不才,有時候根本勸不動皇上,所幸還有皇后掌管六宮,維持後宮一派清明。」
她冷冷一笑,想接我的話,卻忽然臉色一變,捂住了心口。我見皇后臉色難看,便起身對琳榮道:「快傳太醫!」
琳榮匆匆忙忙出去了。皇后呷了口宮女奉上的熱茶,對我道:「本宮身體不適,賢貴嬪告退。」
我起身禮道:「皇后娘娘定是操勞過度,導致心口痛頻。既然娘娘想要清凈,臣妾告退。」
身後傳來茶盅被人狠擲地上的聲音,似是惡毒的詛咒。我只當做沒聽見,攜了花廬的手一路出宮。
「娘娘,皇后對娘娘的盛寵很是不滿……」待出了長樂宮,花廬才一臉憂色地道,「要不要求皇上不要如此高調?」
「求他?」我抬頭望了望高聳入雲的宮頂,「皇后興許已經悔青了腸子,當初的巫蠱之罪,就該栽贓給我!何止是她,估計六宮都看我不順眼……本宮求一求,她們就能解了怨?」
花廬靜了一靜,試探地問:「娘娘是要將所有鋒芒都引向自己,好讓容妃在獄中好過一點,是不是?」
我垂眸不語。花廬見我未答話,又不甘心地輕喊道:「可娘娘也該為自己籌謀一點。」
我停了腳步,轉而看她:「花廬,身處後宮,很多時候由不得自己。」
腳下濕漉漉的地上,生著一塊飽浸雨水的青蘚。我攜著花廬的手用了用力,便盈盈跨了過去。
再穩穩向前走時,我已不想再繼續這樣的討論,只吩咐花廬道:「你順著這邊的岔路去找朱公公知會一聲,這幾日雨落不斷,本宮備了去體寒的棗茶,晚膳時分奉上。」
午睡時,鼻子總覺得癢,似是有細軟的東西在撓。我猜想也許是紗帳拂面,便不理睬,翻身再睡。誰想那東西依舊在鼻翼兩邊撓來撓去。
一睜眼便見兩條明晃晃的五爪團龍騰雲駕霧地撲來,我頓時睡意全無。原來是江朝曦不知何時卧在床邊,正拿勾帳流蘇在我鼻子上撓,笑得很是促狹。
我起身行禮,江朝曦虛扶一把,笑眯眯道:「免了免了。」我噙了笑問:「皇上怎麼來了?」
「愛妃的行宮朕還來不得了?」他擺弄著手裡的流蘇,隨意說道,「來嘗嘗愛妃的手藝!」
我適才記起下午時分給花廬的吩咐,便掩口而笑:「也不知道他們兩個是誰傳得錯了,臣妾原本是說下午好好煮點棗茶,趁著晚膳一起給皇上的。」
鵝黃色的流蘇柔軟如水,從他手中倏忽便滑了下去。他抬起一雙烏沉沉的眼睛,道:「他們沒傳錯,是朕想親自看你煮茶。」
氣氛就在這一刻添了幾分尷尬。接下來,江朝曦再沒開口,也沒有再笑,只是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了,靜靜地看我烹水、研粉、調茶。時光彷彿就這樣凝固了,一切只剩銀釜中咕嘟嘟的水沸聲。
窗外雨聲潺潺,偶有鳥雀的啁啾擱著雨簾迢遞傳來。卷了帘子,便見窗外一片草色煙光,輕煙薄霧,讓園子里柳橋美景都不甚清晰。
我將棗粉小心地倒入水中,房內頓時滿溢著一片暖香氣息,再將茶水細細篩去粉末,倒進盞中,分出兩碗。
江朝曦望著潤紅的茶水出了神,緩緩道:「這茶具倒是一點都不含糊,以後可要常來了。」
我將茶水穩穩地奉上,道:「皇上好眼力,這是上等的兔毫盞。」
他品了口茶,點頭道:「香醇可口,回味綿長,你的手藝和朕的一位故人很像。」
「是怎樣的故人?」
江朝曦低下頭,將茶盅放在手裡,緩緩地轉著圈,似乎已經沉入了回憶。
「一位很重要,很重要的……故人。」
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低低的一聲嘆息,帶著幾不可察的憂傷。原本是想借著送茶之機詢問兩國開戰和明瑟的事,現在四下一片靜謐,反倒開不了口。
良久,他才打破了沉默:「南詔要出兵襄吳了。」
我心一沉,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棋了。
「襄吳的皇帝真是慈父,派來使臣要朕赦了容妃,否則就戰場相見。」
我問:「那皇上有何打算?」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放於案上平鋪開來,將我攬到懷裡,道:「明日晚,你和三弟一起去找浮生,告訴她——你有辦法讓襄吳打勝仗,有要事找洛鶴軒一敘。」
我不習慣這樣的親近,但不好推脫,只得將就著靠著他,往紙上細細地看。那是一張襄吳和南詔的地圖,已經將城池驛道細細標出。
我皺了皺眉:「皇上,若是領軍打仗,這份地圖難道不應該標記出山地河流嗎?」
「那個容後再議,今天要說的是……」他右手執起毛筆,飽蘸黑墨,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朕要將徐州和雍州還給襄吳。」
饒是一個驚雷,也沒有他這一句更讓我震撼。我怔了很久,才喃喃道:「皇上。」
江朝曦的神色平靜如一潭碧波:「當然,並不是白白還給襄吳的,朕要換西邊的青州。」
青州在襄吳的西北,和南詔隔著零零散散的小國家。南詔要取青州並沒有什麼勝算。
可是,江朝曦為什麼要取青州?
即使是拿青州換兩州,那也是以大換小,讓襄吳攤了天大的便宜。我難以置信地問:「皇上,為什麼?」
江朝曦轉眸看我:「朕自有打算。」
「那皇上打算如何換?」
「我會暗中相助洛鶴軒,讓他打敗蕭華勝,將蕭華勝的人趕出兩州。之後,南詔軍會取青州,洛鶴軒不得插手。這一切都不能在檯面上講,只能在戰場上做做表面功夫。」
我細細品了其中意思,道:「皇上為何劍走偏鋒,出此險棋?」
他凝眸看我,淡淡道:「我賣給洛家和襄吳這麼大一個面子,你不高興嗎?」
我思忖了一下,垂首道:「臣妾自然高興。」
江朝曦伸手挑起我的下巴,眸光銳利:「你不是真心高興。」
我咬唇不語。他收回手,看向窗外的雨景,道:「你覺得朕在打另一個算盤?說說看,朕又不怪罪。」
我站起身,不留痕迹地脫離他的懷抱:「臣妾覺得,若是舍兩州而取青州,南詔吃虧了,但是皇上得益了。」
他饒有興緻地看我:「繼續說。」
「蕭華勝戰功赫赫,雍州和徐州都是他領兵所取,駐紮的也自然是他的心腹。這兩州每年的賦稅,蕭華勝定是從中抽了大頭,只有一小部分才會上繳朝廷。那些錢財,拿來招兵買馬,擴充軍力也是有可能的。蕭華勝已成反骨,他勢力越大,越不是好事。所以,蕭華勝馬上打下的那些江山,對於皇上來說,形同雞肋,不如還給襄吳也罷。」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繼續道:「可青州就不一樣了,皇上運籌帷幄,拿下此州便會安插自己的心腹來治理,每年上貢的賦稅糧草也會幫助皇上迅速壯大自己的力量。」
他眸中閃閃爍爍,有莫名的情緒疏忽而過,道:「你倒是什麼都看得明白。」
「皇上此計妙極,襄吳和南詔達成雙贏,這一點臣妾也是看得很明白。」
「你這丫頭,朕想賣個人情給你都不成,說得天花亂墜也要扯平。」江朝曦嘴上如此說,面上卻漾著笑,「事成之後,想要朕如何賞你?」
我見時機成熟,從袖中掏出那塊五彩鴛鴦絲帕,幽幽道:「臣妾明白,容妃現在是戴罪之身,不敢奢求無罪複位,但南詔出兵襄吳,巫蠱之事不過是個由頭而已,何必如此折磨容妃!加上她身嬌體弱,牢獄也畢竟比不得這宮裡頭,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南詔對襄吳也不好交代。皇上若肯眷顧一下容妃,也是好的。」
江朝曦斂起笑意,將那塊絲帕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便放下道:「朕就知道,你前面千般討好,都是為著這一番話。」
我乾笑著想再尋思著話來應,他已經一揮手道:「等下你去趟右治獄吧,容妃說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