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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宮闕蓮步履薄冰

所屬書籍: 美人逆鱗
兩日後,因為我和明瑟按例要面見皇后,禮部送來幾套色彩各異的嬪級宮裝,穿戴都要合乎禮數,所以我頂著微熹晨光就得起身梳洗了。 眼看快到吉時,我和明瑟出了宮,早有領路的姑姑候在宮門口,一路倒也沒耽擱,須臾便行至長樂宮。 長樂宮是皇后居所,自然是氣勢恢弘,老遠便見宮檐上雍華昂揚的雀替,沐浴在明媚天光中。入了宮,園中牡丹芬芳,爭姿奪艷,幾乎要晃花人眼。待入了宮室,雕樑畫棟,宮幔委地,別有一番端莊典雅之感。就連長樂宮最下等的打簾宮女,衣著氣度皆是不凡。 我和明瑟依禮拜見皇后,只聽一個溫潤的聲音:「起身,賜座,琳榮看茶。」 叩首謝恩,直到落了座,我才得以抬頭。皇后不過年屆二十,五官精雅優美,頭戴鳳釵,紅色大袖衣上是明晃晃的霞帔,正坐在榻上,細細看著我和明瑟。 盞茶功夫,皇后所談不過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訓誡和宮規,言談之間並無半分敵意。我漸漸放了心,唇邊噙笑,不料皇后冷不丁地問了句:「兩位妹妹初來乍到,可曾想家?」 我和明瑟身份敏感,若回答思念襄吳國,只怕會落得一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罪名。我心一動,搶在明瑟前頭道:「回娘娘,臣妾不曾想家。」 皇后鳳眸冷睨,顏面上已不見方才的和藹:「妹妹這才離了幾日,就想不起襄吳國了?可真有種『樂不思蜀』的意味。」 好笑,樂在哪裡,能讓我和明瑟不去思念故國? 我故意不去品她話中的嘲諷,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娘娘,臣妾既然入了宮,宮裡就是臣妾的家,身已在家,又何謂想家。」 「兩位妹妹都是姿容傾城,尤其是賢貴嬪,很是伶俐。」皇后掃了我一眼,接過宮女奉上的茶盞,「太后身體不佳,兩位妹妹不必去請安了。本宮有些乏了,退下吧。」 我求之不得,和明瑟襝衽行禮,退出宮外。為我們打簾的宮女,眉目間頗有幾分不耐,禮數也不全,只草草行了禮就退了。 待行得遠了,明瑟才蹙眉道:「南詔向天下號稱禮儀之邦,可見徒有虛名,宮女個個都不懂規矩。」 長樂宮的宮女,仗著服侍一國之母,自然是矜貴許多,她們的好臉兒豈是容易得的?我虛推了她一把,嗔笑道:「好了好了,你眉心的『川』字都可以夾得住一片花瓣了,回去我拿鏡子給你看。」 明瑟面色稍霽,道:「這麼快就回蘭林宮么?我出來片刻,覺得外邊比宮房裡要清涼許多,想四處走走。」 明瑟原是一國公主,從高落低,猛然要過那種看人臉色的日子,心中自然是鬱結難舒。 我道:「你若是嫌悶得慌,我們就挑偏僻的地方逛逛,應是不礙事。」 她目光微微一動,進而轉喜,從金絲紫綃的袖端下伸出一雙縴手,盈盈扯住我的衣袖:「姐姐可不許耍賴,說了就要陪瑟兒。」 我微微一笑。 南詔國的皇宮別有園林風味,花山翠木,廊腰如縵,雕欄玉砌,一步一景。有時明明走到九曲迴廊的盡頭,誰知一轉角眼前就是豁然開朗的一片碧水,委實設計得精妙。 「姐姐你看,那邊有株白芍,開得正好。」明瑟指著不遠處,笑盈盈道。 花木扶疏處,透過枝葉掩映看去,竟真的有一株半開的白芍,隨風送香,玉潔可愛。明瑟提裙款步,走下長廊,直直往那白芍的方向走去。 我看這處園子茂密,只有一條僅容一人的碎石小路,估摸著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便寬了心,隨她去了。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尖細的嗓音:「大膽,你是哪個宮裡的?」 我心頭一緊,聽聲辯位是明瑟的方向,忙分花拂柳地走過去。一個紫袍的公公一甩拂塵,滿臉怒容地指著明瑟手裡的白芍,顫聲道:「你哪個宮裡的?瓊妃娘娘最愛的白芍,你也敢染指嗎?」 明瑟有些緊張,但依舊挺直脊背,不以為意:「本宮怎麼說也是主子,不過是一朵花,摘了還可以再長,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蹙眉上前,才得見這株白芍只是生在外頭,臨湖的園子里,遍地白芍,一眼望去仿若晶瑩的白練。 那公公臉漲得紫紅,剛要說什麼,忽神色大變,朝我身後跪拜道:「奴才徐昌給瓊妃娘娘請安。」 我忙轉了身,和明瑟一起朝來人福了福:「臣妾容妃、賢貴嬪拜見瓊妃娘娘。」 瓊妃被一眾宮女簇擁著,身後是明黃的傘蓋,朝這邊迤邐而來。她容色冷艷,身穿淺紫攢花錦繡宮裝,一條粉色披帛繞過她窈窕的身軀。鳳尾般的眼梢只一瞥,落在明瑟手中的白芍上,便移了開來。 花陰下有一處墨青石的桌凳,兩個宮女在上面鋪上青竹冰簞,扶瓊妃穩穩坐下。徐昌諂媚地跪行過去:「瓊妃娘娘,不關奴才的事,奴才回過神來,那芍藥便被容妃摘了……」 瓊妃擺擺手,聲音清冷:「本宮讓你守園子,你守的是個什麼?拖下去,三十大板。」 徐昌渾身戰慄,連呼饒命,被拖了下去。 據說,瓊妃娘娘南宮思言,是南宮太傅的長女,憑清麗才情寵冠後宮,是僅次於蕭家的第二大族。 我拉著明瑟跪了下去:「瓊妃娘娘,臣妾和容妃剛入宮,不知這芍藥是娘娘所愛,衝撞了娘娘,望娘娘恕罪。」 面上被她清稜稜的目光一掃,我頓覺頰邊冰涼一片,只聽瓊妃悠悠地說:「如今可怎麼是好?!花摘了固然可以再長,只是長出的那一朵,比不上之前的那朵惹我憐愛。」 我領會其意,伏地道:「回稟娘娘,容妃自幼體弱,經不起罰,臣妾願連帶容妃的那一份一起領罰,望娘娘息怒。」 「到底多嬌貴的身子,要你替她罰?!」話音剛落,瓊妃便厲聲喝道,宮女無一不噤若寒蟬。 明瑟將一排細白如珠貝的牙齒咬上下唇,傲然道:「花是我摘的,要罰就罰我。」 我一驚,剛要開口,只聽瓊妃已涼涼道:「既然如此,那都跪著吧,等本宮賞完芍藥,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瓊妃罰我們跪,倒不如賞兩個耳光來得痛快。我用餘光瞥了眼明瑟,一向傲氣的她此刻卻面無表情,不見絲毫憤懣神色,不由得心生疑慮。 彼時初夏,到了巳時,日頭就逐漸毒辣起來。暑氣熱浪蒸騰騰地從地面上掀起來,我很快便汗流浹背,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墜下,浸濕了面前的泥土。 然而,這還不算最難堪的。來往經過的幾個妃嬪宮女,給瓊妃請安之後便會掃我們一眼,或幸災樂禍,或冷眼旁觀地離開。偏生瓊妃耐得住性子,頭上有傘蓋和綠蔭遮陽,十指纖纖,夾著用冰碗盛著的紅艷艷的櫻桃,一顆顆慢慢吃著。一旁還有公公取來冰塊,把繡花團扇放在上面冰一冰,小心翼翼給她打著扇。 欺人太甚。 我只覺心口一團鬱熱無處排解,正要開口,只聽身側「咚」的一聲,明瑟倒在了地上。 紫砂驚慌失措地上前抱住明瑟,哭喊著:「娘娘,娘娘你怎麼了!救命啊,容妃中暑了!」 我直起身子,脊背酸痛,眼前驀然一團眩黑,只知是太陽曬得昏了頭,眩暈中只聽瓊妃令道:「敏兒,容妃中暑了,去把這碗冰水潑下去,給她降降暑。」 一個粉衣宮女端著一個青瓷碗走過來,我忙起身去攔,她倒是手腳麻利,手一抬就將那碗水傾在明瑟臉上。 「你!」我又驚又怒。 那名宮女冷哼一聲,道:「貴嬪可是不滿?瓊妃娘娘可是為了容妃好。」 我忍住心頭怒意,掏出帕子為明瑟拭水,抬手去掐她的人中。紫砂卻擋開我的手,拇指搶先按在明瑟的鼻翼之下。 我微詫,沉吟一下,立起身來欠身對瓊妃娘娘不卑不亢道:「娘娘,容妃有恙,還請免了她的責罰,宣太醫前來來診治。」 瓊妃冷眸一眯:「本宮才罰了她多久,她哪那麼嬌貴,怕是裝暈的吧?」 我怒極反笑,手握成拳,忽聽紫砂驚叫起來:「娘娘!娘娘你怎麼了?!」 明瑟躺在紫砂懷裡,麵皮發紫,嘴唇發白,渾身抽搐。我心一沉,上前握緊明瑟的手,只覺根根玉指冰涼無比,失聲道:「怎麼會這樣?」 紫砂哭喊著道:「奴婢也不知,娘娘方才只是中暑,怎麼潑了水掐了人中,反而加重了呢?」 對了,那碗水。 我凝眸往那名叫做敏兒的宮女手中看去,她手中的碗已空了,若是那水有什麼古怪也毫無對證。敏兒被我盯得發了毛:「水是娘娘讓我潑的,你幹嘛這麼盯著我?」 我冷笑:「你若不心虛,怎知我盯著你是因為那碗水?難道你知道水裡有不該有的東西?」 「大膽!」 瓊妃話里已帶了薄怒:「賢貴嬪,你質疑敏兒,就是質疑本宮!你有幾條命擔得起?」 我勾了勾唇角:「臣妾不敢。不過瓊妃娘娘若是無加害之心,還是宣了太醫來為賢貴嬪診治才是。若是耽誤了,驚動了皇上和皇后,指不定怎麼懷疑娘娘呢。」 也許是明瑟的狀態實在是不好,瓊妃的怒容中添了幾分不安。她娥眉輕蹙,命人去請太醫。 我喊過早嚇呆了的花廬,拍了拍紫砂,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還是將你主子弄到陰涼的地方,等太醫前來。」 紫砂抹了淚,才和我們合力將明瑟扶起來。剛將明瑟扶到石桌旁落座,就聽遙遙的,有人朗朗笑道:「何事這麼喧嘩?」 轉眸望去,來人大約雙十年華,烏墨的髮絲束在玉冠中,峭直的劍眉幾入鬢角,一雙黑亮的眼瞳雖含笑意,眸光卻如深潭般讓人看不透徹。 瓊妃面容淡然,迎上去朝來人欠身一拜:「皇上,臣妾方才在賞花,責罰了兩個敗興的奴婢。」 那句「奴婢」氣得紫砂咬牙切齒,手握成拳,指骨發白。 原來,來人就是南詔皇帝江朝曦。 傳聞他手腕狠辣,心機重重,九年前因黃河災民一事被廢黜太子之位,當時朝堂上下都以為他一生只能以瑞王自居,沒想到兩年前他竟然擁兵自反,一夕之間逼宮登基。之後便廣積糧,興兵馬,征戰南北,大有一統天下之勢。 若不是北方匈奴南下,牽制住戰場後方,他就能領著三十萬大軍奪下上安,滅了襄吳國。思及至此,我倒抽一口冷氣,垂目看著他衣擺上扭纏的行龍和海尖雲紋,欠身一福,道:「臣妾賢貴嬪拜見皇上。」 「都平身吧。」 江朝曦著一身明黃暗紋綉龍的袞服,負手而立。我撩眼望了一望,目光觸及他的面容,只一瞬便讓我頓覺渾身冰涼! 那帶著陰鷙之氣的五官,滿是玩味的表情,更顯眼的是腰間墜的那塊蘭草玉墜,和九年前毫無二樣。 記憶中,那個買命的少年負手而立,嘴角蓄著一抹淡笑,身側的弓箭手朝著我的方向,拉了滿弓! 那恐怖的場景,曾無數次猙獰無比地出現在我的噩夢裡,讓我寢食難安。 他,竟然就是江朝曦?! 難怪江楚賢曾讓我誤認為是錦袍公子。他們本是兄弟,面容自然有幾分相像。 我腦中飛快地回想,九年前江朝曦之所以招惹我,是因為我是洛家人。如今我和親南詔,身份自然是瞞不住,那麼—— 那麼江朝曦定是知道我就是九年前,從他手下逃脫的孩童? 我一顆心頓時惴惴起來。 江朝曦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角呈現一抹笑意的弧度,眸光卻冷得冰雪不化。他緩緩道:「你就是來我南詔和親的公主?」 我有些不自然,屈身拜道:「回皇上,臣妾是沐清公主。」 兩道鋒利目光定在我頰邊片刻,江朝曦才收回目光,轉向明瑟道:「這位是……」 紫砂哭著跪地磕頭:「回皇上,容主子冊封之前,是襄吳的正德公主,沒想到剛入宮就遭到暗算,求皇上給容主子做主啊!」說完便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 「皇上,臣妾若是光天白日里下毒,怕是難免落人話柄,試問臣妾怎麼會做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蠢事?待太醫來醫治,自然會水落石出,請皇上明察!」瓊妃不緊不慢道,分明是有了把握。 江朝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朕自會查明一切。」 我見瓊妃說得篤定,不像作假,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明瑟的變故來得未免太快、太湊巧,難道…… 難道是明瑟裝暈,讓紫砂幫襯,暗中服了什麼藥物,才弄成了這幅樣子? 我心中訝異,側目偷偷看向伏在石桌上的明瑟。果不其然,她那雙鴉翅般的睫毛微微顫抖,如若不是現場紛亂,恐怕早被人看了出來。 她們主僕二人設計,想要將髒水潑到瓊妃身上。可瓊妃是炙手可熱的寵妃,在朝中的勢力也是盤根錯節,如何能扳倒她?怕是不僅連汗毛都傷不得她一根,還和她結下不解之怨,平白樹下最惹不得的敵人。 我心亂如麻,面上不動聲色,心裡盤算著該如何應過此劫。眼下只剩一個法子,就是提醒紫砂不要再輕舉妄動。可我無論如何暗示紫砂,她總是躲開我的目光,低聲哭泣。 正說著,太醫滿頭大汗地趕來,為明瑟把了脈之後,道:「容妃這是近日積勞過度,心生鬱結,在日頭下跪了些時候,所以才體力不支,暑氣浸身,中暑昏倒……」 江朝曦面色一冷,呵斥道:「還不快醫治!」太醫磕頭如搗蒜:「是,是。」 紫砂原本低頭抹淚,驀然抬眼,臉上掛著淚痕,冷冷道:「奴婢斗膽稟告皇上,娘娘面色發紫,哪裡只是中暑?而且敏兒方才潑了一碗冰水,按理說能緩解中暑,怎麼不但不解暑,反而加重了呢!」 我叱道:「紫砂!」然後轉身對瓊妃道:「臣妾調教無方,宮人胡言亂語衝撞了娘娘,還請娘娘息怒。」 瓊妃睨我一眼,不緊不慢道:「賢貴嬪,你別急著下定論,本宮身上的髒水還沒有洗清呢!有皇上在這兒,是非曲直定能辨個明白。」 我深吸一口氣,知道如今騎虎難下,躊躇間,忽聽江朝曦道:「瓊妃,你事先可知她們是來我南詔的襄吳公主?」 那聲音是涼涼的,不帶絲毫的熱度。 瓊妃怔了一怔,恭聲道:「回皇上,臣妾知曉。」 「那你可知,兩位公主來我國為妃,是為了履行停戰盟約,為了兩國百姓得以太平度日,休養生息?」 「臣妾……謹聽皇上教誨。」瓊妃改了口風,有微小的汗從她光潔的額上漬出,語氣中仍是不卑不亢。 江朝曦斜斜地一睨她:「不過是一朵芍藥罷了,你就小題大作地罰她們,她們若出了什麼事,你要置南詔於何種境地?你知道花無百日好,要趁著好時候賞一賞,但你可知道——我南詔的江山要的不是百日好,要的是萬世千秋!若因為區區白芍毀了兩國和氣,因戰亂國力受損,屆時誰最該受責罰?」 雲淡風輕的語調,說的卻是山河震蕩這樣的危言。瓊妃低頭道:「臣妾知罪。」 她是當朝寵妃,看起來並沒有像傳言那般受寵,性子也冷了些。 我沒料到江朝曦會出面擺平此事,心中暗自訝異。趁著這當口,我狠狠瞪了一眼紫砂,她有些瑟縮,吶吶著低下頭去。 「皇上,微臣已給容妃開了方子,服下並無大礙了,不過還需要娘娘多加休息才是。」太醫收起銀針,向江朝曦進言。 「著人抬駕,護送兩位娘娘回蘭林宮。」 我盈盈一拜:「臣妾替容妃謝皇上恩典。」說完,便眼波流轉,示意紫砂扶起明瑟。 未等回神,一道陰影驀然壓了過來,如擅隱伏擊的灰蛇,讓人防備不著。只見江朝曦陡然欺身前來,雙臂一展用力,便將明瑟打橫抱起! 我驚得一竦,差點失聲喊出來。瓊妃立在原地,斂起長眉,唇邊漾起一抹淡笑,神態自若地道:「臣妾恭送皇上。」 江朝曦沒有回頭,只「嗯」了一聲,徑直向一前一後的步輦走去。宮人恭敬地掀開帘子,他優雅地傾身入座,依舊牢牢地把明瑟摟在懷中,兩人很快隱在重疊綽綽的錦繡簾影里。 「起駕。」 我獨自一人坐在後面那輛步輦中,絹帕被我絞出數道印痕。站在瓊妃的角度尚且看不清晰,但於我,卻是看得分分明明——被打橫抱起時,明瑟一時受驚睜開了眼睛,嘴巴卻被江朝曦立刻捂住,不得出聲。 我不知江朝曦到底是何用意,加上九年前就已經見識過他的陰狠性子,一路忐忑不安。蘭林宮早得了消息,宮人們皆跪在宮門處恭候聖駕。江朝曦徑直往內殿里走去,將明瑟放到鏤空雕花梨木床上,一把將帳帷遮了。 他不說話,目光在我面上逡巡。我不敢造次,低下頭在地上跪著,心亂如麻。半晌,忽聽宮外一陣喧鬧。江朝曦終於開了口:「何事如此喧嘩?」 一名宮女從外面進來,稟道:「皇上,是諸宮的娘娘派宮女們來給兩位娘娘送禮物。」 江朝曦冷笑一身,走到我身旁:「起來吧。」我暗自鬆了一口氣,道:「謝皇上。」 出了內殿,只見一隊隊穿半臂紗裙的宮女手捧金盤魚貫而入,向我和江朝曦行禮。那些宮女手中捧的金盤中,分別置著玉器古玩、綾羅綢緞、步搖珠翠等物,琳琅滿目,光彩奪人。 「回皇上、娘娘,皇后娘娘說蘭林宮人手缺乏,特指十二名宮女來服侍兩位娘娘,並送來金玉繞絲嵌綠松步搖一對、雕花濯綉臂釧一雙。」 「瓊妃娘娘向皇上請罪,給兩位娘娘送來玉脂瓶一對,南海東珠一斛。」 「這件江南織繡的緞子是悅嬪娘娘……」 江朝曦冷笑一聲,看也不看她們,徑直往外走去。我如臨大敵,緊步跟上,不想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步,一個猝不及防,額頭堪堪撞上他的肩膀,鬢上的金釵綴珠陡然碰撞鏗擦,發出細脆的聲響。 身後的宮人未料到是這種情況,跪了一大片。瑞腦的清幽香味撲鼻而來,我面紅耳赤,偏生他回頭看我,將我的窘態收入眼中。 正在尷尬,只聽江朝曦道:「她們真是一群見風使舵的東西,看人眼色的本事比誰都好!賢貴嬪,你說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那些妃嬪在是試探他? 我有些不知所措,佯裝懵懂道:「臣妾愚鈍,未明聖意。」 江朝曦仰頭哈哈一笑:「每個人其實都盯著朕呢!朕如果對你們有寵幸的兆頭,他們便給你們好臉兒。若是朕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厭棄,她們就會對你們群起而攻之。」 我局促道:「臣妾剛入宮,不懂宮裡規矩。」 除了這句似是而非的話,我真不知如何應對他犀利的話鋒。 他一把鉗住我的下巴,饒有玩味地道:「愚鈍?不懂規矩?洛家在襄吳雖說今非昔比,好歹也風光過不少年頭,你會連這點都看不出?在朕面前,你少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果然早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忍著下巴上傳來的痛楚:「有人死在明白上,還不如稀里糊塗地活。」 關於南詔的朝堂,我自然是明白的。 南詔朝堂分兩派,一派大臣主張對外征伐,理由是新帝登基,應該振奮國威,擴張版圖。 一派大臣主張休養生息,納諫說南詔建朝僅數十年,連年征戰,百姓不堪其苦,加上先前立下戰功的臣子權勢漸大,應先穩固皇權,防止朋黨之爭。 兩派大臣吵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當場立見高下,落在南詔帝江朝曦眼中,卻如同一場好戲,只得他唇角微微一漾。 江朝曦對兩派大臣的意見都不置可否,卻真的簽了停戰盟約,同意和親一事。主和派紛紛擊掌而慶,覺得自己在政見上扳倒了主戰派一局。 主戰派卻沒有放棄,因為江朝曦簽訂的停戰盟約又十分霸道,似乎故意激怒襄吳國,挑起戰事,南詔很快就會發動新一輪的戰爭。 可是江朝曦卻又一次出人意料,大大方方地將襄吳的公主、進貢全部收納下來,樂哉哉地讓兩國的局勢一下子太平了。 於是,江朝曦到底是不是真心實意地停戰,誰都摸不透了。 兩派大臣摸不透的時候,就會用試探的方法。 這就是政治。天子最大,誰揣測得出君心,誰的仕途就能佔上風。 後宮是朝堂的縮影。妃子不得參政議政,但皇后和每位妃子分別代表著主站派和主和派的家族利益。她們為了試探聖意,有意無意地對我和明瑟欺凌一番。 今日江朝曦如此反應,可以看出他對於停戰盟約是有一定誠意的。那些妃嬪之所以送禮物過來示好,也大概是如此認為的吧。 不過,我依舊不能掉以輕心。 思及此,我壓住心驚,繼續道:「皇上就算讓臣妾明白了,又能如何?」 江朝曦似笑非笑,並未回答,只鬆開我,拂了袖子繼續往外走。 我跟了幾步,不料跟得太急,甫一出殿門便是一個趔趄,還未等我站穩,江朝曦已經回身穩穩地扶住我的身子,和我四目以對。 我尷尬起來,想要掙脫,他卻加了手上力道,不容我離身。一時間,他溫熱的氣息撲在臉頰、耳垂、脖頸上,絲絲繞繞的癢。內室的宮女都紅著臉低了頭,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倒抽一口冷氣,任由他緊緊地按住我的腰肢,讓我和他的身體緊密相貼。江朝曦輕笑一聲,附耳低語道:「今日三更,來重華殿見朕。」 「重華殿?」 我心中訝異,想要婉拒,卻不知從何拒起。 猶豫間,他已鬆開臂膀,再不看我一眼,抬腳便往外走去。 我忙帶著一眾宮女送駕,步伐紛亂,腦中卻是飛閃過無數念頭。 聖駕走遠,我徐徐起身,冷聲道:「紫砂跟我入內,其餘人等一概在角房等候!」 紫砂惴惴地跟在我身後進了內室。我一拉帷簾,果見明瑟紅著臉坐在床上,雲鬢因為這一番折騰早凌亂了,一縷青絲粘了汗水,貼在細長的頸邊,更顯得她膚色白皙。 我淡淡道:「公主醒了,看來沒什麼大礙。」 明瑟很是不安,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紫砂,咬了咬唇道:「溪雲是在生氣瑟兒裝病一事嗎?可是那個瓊妃太欺人太甚,我又何必甘心魚肉,任人刀俎?」 我上前一步,目光密密掠過她紅得有些異樣的臉頰,轉身問紫砂:「紫砂,你給你家主子服用了什麼藥物?」 紫砂忙磕頭道:「紫砂不敢欺瞞賢主子,公主幼時就對蛇膽過敏,一旦聞了蛇膽的氣味,便會面色漲紫,如生了大病,但對身體無礙。」 紫砂的蔻丹有些發紫,有些微異樣。 我想起當時她曾反常地推開我的手,為明瑟掐按人中,原來就是打定了心思行這一步棋。 「下去吧,將手指甲洗乾淨。」 等紫砂低頭退了出去,我轉身看明瑟。她低頭坐在榻上,眼神中閃閃爍爍。 我輕握她的縴手:「明瑟,我們今日面對的不是安素姑姑,而是當朝寵妃,若是真讓皇上認了真,一旦查明了真相,怪罪下來,我們就是欺君之罪。」 她扁了扁嘴,道:「我暗示紫砂行此下策只是為了自保,但是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也沒有那麼糟……」 閃念如一條銀亮的細線,倏忽從心頭划過。我抬眸看她,淺金色的日光從窗欞灑進來,落進她的瞳仁,發出非同尋常的溫柔的光澤。 我默然不語,半晌才道:「皇上抱著你坐在轎子里,說什麼了?」 「皇上對我很好,說不會為難我……」明瑟面有羞澀,有些忸怩。 我深呼吸一口氣:「他是南詔的皇上,你是襄吳的公主……」 「我已經是容妃了。」她驀然扭頭看我,長長的睫毛在她的頰上投下鴉色暗影,「入宮前,我一直仇恨著他,是他逼得父皇丟了大片的肥沃土地,是他殺死了數以萬計的襄吳百姓,是他讓我背井離鄉地來到這裡……但是方才他抱起我,臂膀是那樣有力,我靠在他的胸前,第一次感覺到,我千里跋涉來嫁的男人,是他。」 我愕然,抬手扶了扶她鬢上的步搖,正色問道:「你動心了?」 她臉頰緋紅,半晌才答:「他……他聲音那麼溫柔,說不會因為我裝病而罰我,還說願意和襄吳國修好,說話的時候,他的笑容溫潤又謙和……溪雲,他有心和襄吳交好的。」 我站起身來,冷然道:「公主,你忘了趙起將軍了嗎?他忠心耿耿,百戰不撓,是襄吳難得的大將,但南詔的皇帝一句話,襄吳國就將他殺了。南詔的皇帝存的什麼心,你還不懂嗎?」 「那我尋機殺掉皇上,或者守身如玉終老一生,這樣才是你想要的結局?」明瑟有些激動,喘息讓她的胸口起起伏伏。 是啊。 我和她都是棋子,年華尚美的棋子。可惜棋落棋盤,命運如何走向都由不得自己。即使心存對故國的大義,但憑一己之力,又能改變和挽回多少?無論是玉碎還是瓦全,都讓人傷心扼腕。 我垂眸不語。明瑟紅了眼睛,轉身離去,紵絲的拖尾在鈾彩暗青磚上迤邐而行,一絲傷感的呻吟盪在空中,尾音漸漸消逝:「溪雲,為何你不懂……」 我的確不懂。 我不懂情字到底何解,讓自古以來無數男女飛蛾撲火,讓明明鏗鏘堅定的心意,被甜飴的誘惑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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