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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肝膽兩崑崙

所屬書籍: 一片冰心在玉壺
又行了一天一夜,直至次日清晨,他們才到了中京。 皇太后駕崩,遼國宮中甚是忙亂,而趙渝與耶律洪基尚未行大禮,故而只是將暫時安置在德陽門外的大同館內。 好在大同館原本就是接待外國使節所用的館驛,常年有宋使居住,館內儘是宋人,內中自廂房庭院到桌椅條凳都與中原無異,只是所吃之物卻是萬萬及不上。莫研掛了個貼身侍衛的名頭,卻沒什麼實差,也就是趙渝喚她時才探個頭。她寬裕地把自己所住之處歸置好,又跑去找展昭,才知他被耶律洪基傳進宮去尚未回來。 趙渝一路辛勞,在侍女侍候下也已經歇下,侍衛們按展昭之前的吩咐輪班站崗,井然有序。百無聊賴地在大同館內轉了幾轉,莫研也只好回屋休息去。待她睡了一覺醒來,赫然發覺竟已是黃昏時分。 她起來梳洗過,急匆匆出屋去,剛轉過假山屏障,迎面正遇上展昭。 「睡醒了?」展昭微笑著看著她。 「大哥,你什麼時候從宮裡回來的?」 「辰時剛過就回來了。」 展昭兩天兩夜未睡,從宮裡回來後除了負責站崗的侍衛,其他人幾乎全都在睡覺,他便也回房歇息。只是他向來少眠,不過兩個多時辰便自行醒來。 「公主她……」莫研踮起腳尖,越過他肩膀,朝他身後趙渝所住的屋子探頭探腦,大哥應該是剛從公主屋子裡出來。 展昭把她扯下來,拉著往外走:「公主正在用膳。」 莫研跟著他一路走,直進了展昭的房間,在桌邊坐下,才好奇道:「大哥,你從這遼國的皇宮裡回來,這遼國的皇宮和咱們大宋的皇宮有什麼不一樣么?好不好玩?」 展昭好笑地看她:「宮裡能有什麼好玩的?」 「那個皇帝凶不凶?叫什麼耶律宗真的,你可見到他了?」 他點點頭,眉宇間不易察覺地微微顰起。 歪頭看他一瞬,莫研探身過來,笑盈盈地伸手替他撫了撫眉間:「看起來那個皇帝一定凶得很,惹得大哥心情不好,我替你去揍他一頓好不好?」 聞言,展昭忍俊不禁,輕握著她的手放下來:「又胡說八道。」 「出什麼事了嗎?」 「那倒沒有,只是我擔心……」他頓了一下,才道,「原定一個月後行大禮,可眼下遼國皇太后駕崩,這行大禮之期只怕要往後推。」 莫研奇道:「推遲一些怕什麼呢?」 展昭搖頭嘆道:「今日進宮才知,蕭氏一族在遼國的勢力遠遠超出我原先的想像。蕭太后突然駕崩,而耶律洪基又將迎娶公主。若是此時行大禮,定然觸怒蕭氏,遼國朝堂不穩,耶律宗真一定會以守孝為名推遲大禮之期,用以安撫蕭氏。」 「遲些也好,我瞧耶律洪基和蕭觀音親熱得很,公主一點都不想嫁。」 「推得越遲,公主的危險便越大。」 「危險?」莫研只是略略一想,頓時明白,「你是說,蕭氏一族之人會對公主不利?」 展昭沉默片刻,才低低道:「我只擔心,恐怕還不止蕭氏……」 這下莫研連想都沒想,就道:「還有耶律洪基的叔叔,耶律重光,他多半也不喜歡公主嫁給耶律洪基,是不是?」 倒未料她居然會如此說,展昭笑著抬眼望她:「你如何會這麼想?」 她理所當然道:「我聽說耶律宗真在酒醉之時曾經戲言要將皇位傳給耶律重光,只怕耶律重光是當了真。那麼耶律重光最討厭的人就應該是和他爭皇位的耶律洪基,自然是不希望他與大宋結親。」 「你什麼時候聽說的?」展昭問道。 「在京城裡的時候。」 莫研洋洋得意,她尚在京城之際,就在閑暇時偷偷打聽著遼國事聞,希望來了之後能幫上展昭的忙。 從她話中可聽出,在京城時她計劃著隨自己來遼國看來是有好一陣子了,難為她的性子,竟然瞞著自己瞞了那麼久。展昭心中感動,倒了杯茶遞給她。 莫研接著道:「耶律菩薩奴是耶律重光的屬下,一路過來,光看他對咱們宋人的模樣,也清楚得很。不過我看,耶律重光多半是想看著咱們和蕭氏兩敗俱傷,耶律洪基兩邊都不討好,他才歡喜。咱們倒不用太擔心他。」 她的話雖然有理,可展昭卻久久未語。包拯交代之事猶在耳畔,朝廷中有人將大宋軍事布防圖暗中給了耶律重光,此事事關重大,暫且還不能告訴莫研,但他自己又如何能不擔心。海東青,也不知他究竟是何人,何時才會和自己聯繫。 「大哥,大哥……」莫研瞧他出神,輕聲喚道。 「嗯。」 展昭回過神來,淡淡一笑,示意自己無事。 知道他重任在身,莫研實在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寬慰他的話,乾脆跳起來道:「大哥,你餓不餓,我去做飯。這裡的小廚房東西齊全得很,你想吃什麼?」 「你也餓了吧,簡單下兩碗面就行。」 她歡喜笑道:「好,那你等著,很快就好。」 看著她小跑著出門去,展昭心中暖意流動,不過瞬間,猛然聽見一聲極細小的利器破空之聲…… 「小七!」他心底涼透,電光火石之間,人朝門外揉身撲出。 然而卻已晚了一步,待他趕到時,只能看見牆頭一抹人影堪堪消逝,而莫研軟軟地倒在假山下,額角有血絲滲出。顧不上追趕刺客,他先俯身抱起莫研,後者雙目緊閉,面色蒼白,不復方才的笑意盈然。 手緊握成拳,展昭深深吸口氣,稍定心神,方才緩緩鬆開手,輕輕探到她鼻端——她鼻息淺淺,顯然還活著,他長鬆口氣,這才細細查看她額頭上的傷。查看之下才發覺,雖然出血,但並不像他所想的那般是被暗器擊中,只不過是擦傷而已。 展昭這才輕拍她的臉頰,喚道:「小七,小七……」 片刻之後,莫研悠悠醒來,還未睜眼,便扶住額角痛呼,待睜眼看見展昭,急道:「大哥,有刺客。」 「我知道,已經跑了。」展昭扶她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關切道:「你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莫研低頭瞧了瞧自己,搖搖頭道:「好像沒有。」 「那裡你額頭上的傷……」 「……這個,我方才躲得匆忙,沒留神,腦袋正好撞在山石上。」 「……」 「意外意外。」 莫研扶著額角,嬉皮笑臉道。 無奈苦笑,展昭垂目時忽然瞥見一支羽箭斜斜擦在石縫雜草之中,箭柄上隱約還裹著什麼東西。他蹲下身子,心中暗道慚愧,之前全副心思都在莫研身上,此物近在咫尺,他竟然都沒看見。 他拔出箭來細看,箭上裹了一小段布條,待解下來,布條上空空如也,並無隻字片語,也無任何特殊標記。 莫研好奇地探過頭來,鼻子皺了皺,抬眼望向展昭:「有一股生油味,遼人喜歡澆到粥里的那種,他們好像常吃這東西,倒也不稀奇。」 僅僅是一小塊無字布條,展昭深顰起眉…… 會是海東青嗎? 若是他,為何會送來無字布條? 忘了?不可能。 莫非是時間太緊,恐人發覺,無暇寫字?不對,若是那樣,他根本就無需射出此箭。 屋內,展昭坐在桌前,手裡拿著布條反反覆復地看,莫研在旁把玩著那把箭,也試圖從其上能發現一些線索。 「大哥,這箭好像也普通得很。」半晌,她放下箭,聳聳肩道。 展昭點頭:「是遼國尋常軍士用的箭,與我那晚所用一樣。」 「奇怪,怎麼會只綁個布條,什麼都不寫。」莫研撓撓耳根,「就算不識字,也可以畫個圖嘛。」她從展昭手中拿過布條,湊到眼前,喃喃道:「是咱們宋朝的絲綢,沒錯啊。平常得很,也比不上宮裡用的,我瞧蕭觀音穿的都比這好……有些餓,我還是先去下麵條了。」她愁眉苦臉地放下布條,一溜煙出去了。 「……蕭觀音穿得比這好……」展昭復拿起布條,默默把這句話在心裡重複了一遍,隨即便想到:大宋歲貢二十萬匹錦緞絲綢,自然都是上好的。蕭觀音身為郡主,所用必定是歲貢之物。這布條既然是尋常,應該不會是歲貢之物。遼國不比大宋,無法自產絲綢,要查這布條的來歷,恐怕就得到中京的綢緞莊去走走了。 只是眼下初到遼國,且皇太后尚未發喪,事情只怕不少,自己恐是走不開。展昭將布條揣入懷中,不知不覺間天色暗沉,他起身燃起燈來。 不多時,莫研便拎著黑漆食盒進來,方才的一副愁容已全然不見,臉上笑意盈然,顯是很歡喜,剛進門就道:「大哥,想不出來就莫想了。先吃東西,等吃飽了,說不定就能想出來了。」 展昭迎上接過食盒,笑問道:「何事把你歡喜成這樣?」 「你打開食盒就知道了。」她笑道。 他依言打開,食盒內中除了兩碗熱騰騰的乳白湯麵,還有一小碟子「肉」。 「這是……」看見此物,展昭也不由微笑,「這是餚肉。」 莫研奇道:「你認得?」 「我家住常州武進,就在鎮江旁邊,小時候隨哥哥去鎮江走親戚時曾吃過這道菜。」展昭不由得想起小時候在家時的事情,垂目低首,笑意淺淺。 莫研歡喜地拍手笑道:「當真是巧,咱們這大同館的廚子就是鎮江人,他說他會做許多江南菜,想來定合你的口味。得了空的時候,我就去跟著他學,以後咱們成了親,我便一道一道燒給你吃。大哥,你說好不好?」 「自然好。」 展昭微笑著,忽又想起一事,柔聲道:「只是眼下皇太后駕崩,公主不能舉行大禮。咱們雖非皇族,但只怕婚事也得遲一些。」 聞言,莫研笑容黯淡下來,咬咬嘴唇,片刻後道:「會遲很久么?……大哥,我說實話你不許笑我,」她頓了頓,情真意切道,「我真的好生盼著能早些與你成親。」 展昭聽她如此說,又是感動又是歡喜,只覺得喉間熱騰騰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拉她入懷中。 「我也是。」他低低沉沉道,「一直盼著。」 「當真?」 「當真。」 她心中歡喜無限,仰頭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了親,然後快快活活道:「我們快吃面吧,糊了就不好吃了。這餚肉上我還滴了些醋,與大骨白湯麵一起,最是好吃不過。」 展昭笑著點點頭,鬆開她,將面碗自食盒中端出來,兩人坐下來吃。 三日後,遼國蕭太后出殯,葬於慶雲山望仙殿。 為盡禮數,趙渝自然是得前去送殯,展昭帶數名侍衛隨之。趙渝本欲讓莫研同行,可莫研一聽說是出殯,雙腳就已經開始發軟,立時躲得遠遠的,抵死不去。趙渝無奈,雖然不明緣由,也只好放過她。 「公主,你又不能上街去,到時候就讓我替您到街上轉轉,買些這裡好玩的玩意帶回來給你瞧瞧。」莫研討好地朝趙渝道。 「你說,那個蕭觀音會不會去?」趙渝心中煩悶,雖然知道多此一問,可有個人能說說總是好的。 莫研聳肩:「太后是她們蕭家的人,她定是要去的,加上她家裡頭爹、娘、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姑姑、嬸嬸、叔叔、舅舅……公主,她們人多,咱們可比不過,您可別惹她們。」 「廢話,我哪裡還會主動去……」趙渝帶著惱意,斜睨她一眼,煩躁道,「可她們若來惹我,可也難辦得很。」 「這個……」莫研撓撓耳根,突然眼睛一亮,「有法子了,不是送殯么,您就哭!」 「哭?」 莫研笑眯眯地點點頭:「對,哭!哭得越傷心越好。她們蕭家的人死了,您這麼傷心,她們想找碴也沒話說。」她眼珠子又轉了轉,「不過老是哭也挺累的,您乾脆這樣,在眾人面前哭一會,然後就哭昏過去,這才幹脆利落。」 「哭昏過去?」 「嗯,昏過去才好,到時候往馬車裡一躺,睡睡覺也成,發發獃也成,由外面折騰去。雖然悶是悶了點,可總不會有人還跑到馬車裡來找麻煩吧。」 趙渝遲疑道:「這樣行么?」 「這有何不行,哭喪的時候哭昏過去幾個,這在咱們大宋是常事。」莫研理所當然道。 「這倒也是。」趙渝點點頭,卻又有些猶豫,「只是,我和蕭太后素未謀面,哭成這樣是不是過了些?旁人看了只怕奇怪得很。」 「這有何難,就讓幾位侍女侍衛逢人就說,公主您對蕭太后十分欽慕,神交已久,甚是盼望能夠早日相見,不想卻只差一步便已天人永隔……諸如此類的話,公主您肯定比我會說呀。」 「說這些好聽的話倒不難,可人家信么?」 莫研搖頭晃腦:「說的人多了,自然就會有人信的。說起來,這招還是公主您的皇叔寧王教我的。」她想起同寧晉和白盈玉在回京城時發生的事情。 「小皇叔?」趙渝一愣。 「嗯,現在想想,他倒是挺聰明的,要是他也來遼國定然好玩得很。」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正在清韻山莊喝茶的寧晉突然打了幾個噴嚏,茶碗沒端穩,晃出些許水珠在衣袍上。 他放下茶碗,不在意地撣了撣衣袖,伸手拈起一塊糕元寶送入口中。身後的吳子楚看著桌上的粉嫩嬌黃的糕元寶、牙白香糯的方頭糕、細長絳紅的條頭棗糕、寬大粉白的條半糖糕,在心裡長嘆了口氣。自己三天兩頭便得跑到州橋年糕店去買年糕,這倒沒什麼,只是這般甜的東西,殿下究竟何時才會吃膩呢? 到了出殯之日,天還未破亮,耶律菩薩奴便已敲開了大同館的門,他是奉命前來接趙渝。 侍女將他迎入大堂,奉上茶水。可他坐都不坐,茶碗碰也不碰一下,只冷冰冰道:「公主還未起身么?這種日子還睡著,未免對皇太后不敬吧。」 他話音剛落,便見趙渝自堂後款款轉出,全身素白,裝扮齊整,身畔展昭等眾侍衛亦均身穿白袍。 「皇太后大殯,我豈敢有絲毫怠慢。」趙渝輕輕淡淡道,面無表情盯了他一眼,心中卻暗自慶幸展昭想得周全,雞鳴時分便喚眾人起身準備,方才不至於在遼人面前失了禮數,落下話柄。 耶律菩薩奴絲毫沒有任何歉意,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趙渝,發覺她穿戴甚是謹慎,素服不提,發上不帶金釵,青絲履不鑲珍珠,確是無可挑剔之處。看他眼神透著鄙夷,無禮之極,趙渝暗惱,展昭適時地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有勞副使大人引路。」 「馬車已在館外候著了。」耶律菩薩奴這才道,話未說完,人已徑直出門去。 銀牙緊咬,趙渝狠狠地瞪向他的背影,卻不得不暫且忍了這口惡氣,側頭瞥了眼旁邊的展昭。後者淡然一笑,他何嘗不知趙渝之委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比起日後的風浪,此人的惡言惡行實在算不得什麼。 「公主,請。」展昭輕聲道。 趙渝深吸口氣,舉步向前,心中暗自道:看這情形,出殯時是決計不會有什麼好事,倒還是昏過去還妥當一點,起碼眼不見為凈。只是難為展昭要辛苦些,忙前忙後,與人解釋,難免要費些口舌。罷了罷了,誰讓他是展護衛呢,自己暫且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回去後再重重賞他便是。 上了馬車,一行人在晨曦中離開,大同館內頓時安靜下來。內院的某間廂房內,有一人尚摟著被衾,甜甜而睡,好夢猶酣,絲毫不問外間之事。 此人不用說,正是莫研。 四處靜悄悄,她一直安然睡至日上三竿,方才睜開眼,望著窗外的日光發獃……昨日自己躲開那箭之時,自然,當時那箭本來就不是朝她而來的,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牆頭上一晃而過的人影,隱約覺得有幾分似曾相識,只是模模糊糊,卻始終想不起來究竟在何處見過。 干躺在床上想了許久,也不得其解,她只好起身,腹中飢餓難耐,心想著等吃過早食,興許能想出一點眉目也說不定。 到了廚房,隨便找了些糕點填肚子,什麼線索也沒想起來,卻又想起前日答應趙渝替她買些新鮮玩意回來,忙找廚子打聽了中京繁華熱鬧之處,便施施然地上街而去。 因皇太后駕崩,遼國國喪,店鋪都掛出白幡以示哀悼,且有不少店鋪皆關門歇業。莫研看著滿街在日光下飄來飄去的白布條子,渾身上下地不舒服起來,勉勉強強走到朱夏門附近,埋頭就進了起首尚開著門的店鋪,進去之前甚至連什麼店鋪名也沒瞧清,更不用說賣什麼的。 待進門之後,她才瞧見這是一家綢緞莊,各色綾羅綢緞琳琅滿目,色彩繁多,煞是好看。只是上前一問價錢,卻是比中原要貴上了許多,莫研連連咋舌道:「緞子這般貴,哪裡有人肯買?」 老闆也不惱,笑道:「客官是中原人吧,第一次到中京來?」 莫研點點頭。 「那就難怪了,中原的布匹價錢自然是要便宜許多,可運到中京來,再買一樣的價錢,那我這生意不作也罷了。不瞞姑娘說,我這家店的價錢已是這條街上最便宜的了,不信的話,姑娘您就是走完整條街,包您還得回來。」 「這料子……」莫研隨手翻看,猛然想起昨日那裹在箭上的布條,飛快改口道,「這料子也不錯,不過我喜歡玉色刻花的,你這裡可有?」 「玉色刻花,」店老闆沉吟片刻,「這玉色上染不易,獨江南天青坊雪綉坊兩家可染,可惜小店未有這兩家貨色。」 「那不知別家可有?」 將生意拱手往外送,店老闆頗有些不情願,勸道:「其實小店之中,也有甚多上好貨色,姑娘不妨多挑挑。」 不買幾尺布,看來這店老闆始終是不情願鬆口,與其自己一家一家去找,倒還不如乾脆買點布,做身衣裳也是好的,當下她便笑盈盈地問道:「我想給我大哥作身衣裳,他不喜張揚,你瞧瞧什麼料子好?」 店老闆忙尋了幾匹適合男裝的布料給她挑選,莫研左看右看,挑了款天青色,又比划了半晌……「姑娘好眼力,這款料子是上月才進來的,顏色正,又清雅,想來應該很適合你大哥。」店老闆見她還在猶豫,便從旁笑著勸道。 「我大哥穿什麼都好看。」莫研更正他。 店老闆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就要這布吧。」 想像著展昭穿上身的模樣,莫研就喜滋滋的,讓店老闆將布包好,卻在掏銀子之際緩了緩,笑問道:「那玉色刻花的,不知哪家店有賣,您可知道?」 「知道知道,街尾那家綉庄的老闆娘就是你們中原人,她常進天青雪綉兩坊的料子,姑娘若只要玉色刻花的,恐怕全中京城裡,只有她的綉莊裡才找得到。」店老闆笑呵呵的,手已自自然然地伸了出來。 莫研爽快地銀子往他手中一放,奇道:「原來綉庄老闆娘是中原人?一個女人家跑這麼遠來做生意,當真不易呀。」 「可不是么,」店老闆把銀子放入錢櫃中,滿意地聽見叮咚之聲,口中不停道,「我瞧她生意也不怎麼好,何苦來,非在這裡苦撐著。」 「生意不好?」 「唉,姑娘可莫以為我們容不下她,她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易,只是她實在不大會做生意,店裡一年到頭都是冷冷清清的,賺不到什麼銀子。」 莫研似聽非聽地點了點頭,心中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女人來遼國開綉庄,能發財也就罷了,偏偏又發不了財,這是何必呢? 拿了布,謝過店老闆,莫研抬腳便往街尾的綉庄走去,不想到了綉庄前才發覺綉庄亦關門歇業。她站在綉庄前打量許久,方才返身回了大同館。 此時的慶雲山腳下,林林總總的隨葬物品已都搬入陵墓,正送蕭太后棺木入陵,眾人立在陵前,哀聲四起。 在人群中,趙渝已然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引得不少遼人側目,難得的是,她身為公主自小所受的端莊禮儀在此時顯露無遺,她哭起來的模樣風流婉轉,甚是美麗。遼人之中年輕後生,竟有盯著她看得目不轉睛,渾然忘記身在何處,這其中便有蕭觀音的哥哥蕭信。 「哥哥!」 蕭觀音見哥哥如此失態,心中惱怒,暗中擰了他一下。見他回過神來,她方才低低問道:「那個南蠻子當真生得很美么?」 蕭信低低回道:「宋國女子我也見過不少,不過這公主到底是公主,哭起來也和別人不一樣,真是難得的美女。」雖然是蕭觀音的哥哥,但他年紀不過二十上下,偏偏性子又直率莽撞得很,說起話來也不管妹妹聽了心裡是否舒服,只是實話實說。 聽得不快,蕭觀音本還欲說話,卻見扶棺入陵的人都已退了出來,頓時關切望去…… 耶律洪基白袍白靴走在最後,腳步凝重而緩慢。陵內燈光昏暗,出來只覺日光刺目,他不禁深閉下眼睛,再睜開時正好看見趙渝垂淚的嬌柔模樣,不由得心中一動,忍不住走到她身邊,柔聲道:「我皇祖母若見到你,定然會很喜歡你,可惜……」 他一徑說著,趙渝表面上雖然低垂著頭輕點,心裡卻冷笑道:「你皇祖母是蕭太后,她要是會喜歡我,那恐怕也當不上太后了。」 看不見她表情,對於趙渝此時所思所想渾然不知,耶律洪基沉沉地嘆了口氣,餘光瞥見蕭觀音,便沒再說下去,轉而道:「過了晌午還要『燒飯』,公主身子嬌弱,到時還是歇歇吧。」 「我不要緊的。」趙渝聲音低柔,婉言道。 耶律洪基卻不容她拒絕:「待會我會派侍衛過來領公主去歇息的牙帳。」說罷,不待趙渝抬眼,他便已大步走開。趙渝顰眉,暗哼了聲,舉袖拭淚,微側了臉望了展昭一眼,示意他近前來。 展昭一直在距離趙渝丈許之處靜靜守候,他耳力甚好,耶律洪基對公主所之話自然都聽得清清楚楚,此時見趙渝示意,便上前幾步,微垂了頭候命。 「展護衛,何為『燒飯』?」 趙渝悄聲問道。來時她只大概學了些遼國風俗,細細看得是婚娶風俗,卻怎麼也想不到來了遼國之後,先需用的竟是喪葬風俗。 「燒飯就是生焚太后所寵奴婢、所乘鞍馬以殉之,還有祭祀的飲食之物也盡焚之,故而叫燒飯。」來遼國之前,展昭時曾用了許多時間認真詳讀過與遼國有關的書冊,都是公孫策特地選出給他,甚是詳盡,自然難不倒他。 「生焚!」 聽得這二字,趙渝忍不住倒抽口氣,果然是蠻夷之地,竟然還有將人生焚之舉。這種場面,自己是看了,恐怕就是要真的昏過去了。 「公主不妨就依殿下所言,到牙帳中歇息便是。」展昭道。 趙渝點了點頭:「也只好如此了。」這般慘烈場面,非她不願,而實在是不能,若然蕭氏一族之人要拿此事來找她麻煩,也只好認了。 過了一會,果然有耶律洪基的侍衛奉命前來引趙渝往牙帳。 未免失禮,當著旁人的面,趙渝朝展昭道:「展護衛,我身子弱見不得血,你就替我去吧。」 「展昭領命。」展昭恭敬道。 安排了其他幾名侍衛隨侍在趙渝身邊,展昭方才辭過趙渝,整理衣袍,往祭壇而去。 趙渝隨著侍衛往南面牙帳而去,才行一半便碰見了從另外方向而來的蕭觀音,及其兄蕭信,與他們一起同行的正是她見了便想皺眉的耶律菩薩奴。 能碰見趙渝,蕭信顯然很是歡喜,也不理妹妹直扯他,上前就大大咧咧道:「公主可是往殿下的牙帳?同我來便是,我是蕭信。」 這番沒頭沒頭的話聽得趙渝一頭霧水,蕭觀音也忍不住暗自直搖頭,僅耶律菩薩奴仍是面無表情,盯著趙渝,目光冰冷。 「你不認得我?」看趙渝沒反應,蕭信奇道,撓撓頭後又笑道,「你來的日子短,以後就認得了。殿下便同我大哥一般,你便是我的嫂嫂。」 被他弄得更糊塗了,趙渝仍在發愣。 此時,耶律菩薩奴方才緩緩開口道:「這位是睿祥郡主的胞兄,琪親王蕭信。」 原來是蕭觀音的哥哥,多半是來者不善,趙渝本能地起了戒心,淡淡道:「恕我失禮,原來是琪親王。」 蕭信對於這位大宋公主並沒有如妹妹一般的敵意,見趙渝生得嬌弱,楚楚可憐,與大遼女人的美截然不同,憑空地便對她生出好感來,只覺得她生來就讓人憐惜的。 在他盛情之下,就差伸手拽著她走,趙渝也只好與他們同行。可還未走出兩步,便聽見蕭觀音輕輕柔柔地開口了。 「公主與皇太后素未謀面,可方才竟也如此傷心,當真是不易啊。」 此問早就在自己預料之中,趙渝平靜回答道:「蕭太后母儀天下,我欽慕已久,卻未想竟無緣相見,這幾日來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悲從中來。」說著她舉袖拭淚,嬌嬌柔柔,直看呆了蕭信。 「真沒想到,原來你們宋人對我們遼國太后也會有欽慕之情。」蕭觀音冷眼瞧她,淡淡道,「不明白公主的人,只怕還以為公主是在做戲,為了討查刺哥哥歡心。」 做戲是真,不過還真不是為了討耶律洪基的歡心,趙渝在心中暗道,正想反唇相譏,蕭信卻已經開口道:「妹妹你也想得太多了,人家只會說公主心地善良,哪裡會往做戲那面想去。」 這個傻哥哥,連心眼都不長一個,蕭觀音是恨不能堵上哥哥的嘴。而趙渝只道蕭信說的是反話,他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是存了心的想羞辱自己。她抿唇不答,只顧往前走去,此處都是草地,她根本走不慣,又心中鬱悶,沒留神腳底下,被草叢中的石頭滑了下,身子頓時向後仰去,眼看就要摔個面朝天…… 還好,她跌入一具寬闊的胸膛之中,趙渝慶幸地抬眼,正對上那雙冷冰冰的眼睛,頓時垂下眼來。與其讓此人幫忙,她寧可摔下去算了。 耶律菩薩奴將她扶穩,無事一般繼續往前走去。趙渝本以為他定會趁機出言相譏,卻沒料到他竟什麼都沒說,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方才他的手扶在她腰上的位置,似乎餘溫猶在,只覺得熱熱的,她的臉陡然間發燙起來。 祭台上的「燒飯」正在進行中。 兩匹白駱駝被牢牢捆住,並排屈膝跪著,它們曾為蕭太后拉過無數次車,而眼下所以它們則須得殉葬。似乎明白即將到來的命運,白駱駝逆來順受地安靜跪著,那身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光潔地刺目。 祭司念完繁長的祭文,號角聲嗚嗚地被吹響,駱駝被突如其來的響聲驚得顫抖了一下,眼睛不安地四下張望著,在它們看不到的身後,一把鑲滿華貴寶石的匕首被祭司高高捧起,刃鋒雪亮…… 祭台下,展昭微微垂下雙目,不欲再看。他的劍下雖也曾殺過人,卻不曾有過這般無辜的生靈。 刀划過駱駝脖頸時,他聽到極輕微的撕裂聲,像是風快捷無比地刮過的聲音,卻轉而被一種響亮的悲鳴聲掩蓋住。 是祭台上白駱駝在悲鳴,如泣如訴。 頓時,四下里的其他駱駝、馬匹聽到這悲鳴之聲,亦鳴叫長嘶起來。里里外外的馬嘶駝鳴,如一曲凄厲的輓歌,幾乎將人群淹沒。 祭台上的柴堆高處,被綁在木柱上等待被焚燒的人神情獃滯,恍若猶在夢中,那是幾名容貌姣好的遼人侍女,伺候蕭太后多年,而今也不得不隨太后而去。隨著火堆被燃起,慘叫聲撕心裂肺,直刺向人心…… 祭台下無人出聲,展昭低著頭,袖中的手卻緊握成拳,幾乎要攥出水來,只恨自己身為宋人,連說法的餘地都沒有,根本無力阻止。可周遭這些遼國貴族高官,竟然無一人開口。牲畜尚且有憐憫之心,而人…… 此時時刻,他突然希望莫研就在自己的身邊,就算不能將她摟在懷中,但就算能夠握住她的手,對他而言,也是無比的安慰。轉念又想,這樣的場面,她還是不在更好些。她就在中京的大同館中,好端端的,自己只要回去就能見到她了。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嘆口氣:她和他在一起,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雖然隔得遠,而且尚在牙帳之中,可那些駝馬的嘶鳴之聲卻是擋也擋不住,穿透厚厚的氈布,清清楚楚地傳到每個人的耳中。 趙渝和蕭觀音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蕭信側耳細聽,半晌嘆了口氣:「可惜了那兩匹白駱駝,那可是日行八百的天山雪駝,我記得還是南院大王三年前費勁周折尋來的,是吧?」 耶律菩薩奴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並不多言。 「可惜,真是可惜。」蕭信又搖搖頭,嘆氣道,「當初還不如給了我。」 蕭觀音聽他說起來沒完沒了,惱道:「哥哥你又胡說什麼,白駱駝給太后殉葬,是無上榮耀,何來可惜。你再胡說,我就告訴阿爹,讓他罰你不許出門。」 「本來就是可惜嘛……」蕭信話說一半,看見妹妹臉色,只好連忙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了。」 趙渝自進帳後就一直沉默不語,聽著隱隱的悲鳴,饒得已是初夏,還是覺得寒意滲入,攏了攏領口,才低首端起茶碗。茶是乳茶,由茶、乳加鹽煮成,奶香撲鼻,此時喝來,倒有定人心神之效。自打來了遼國,這還是她所吃之中,唯一不反感的遼國食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專心喝著,極力不去聽帳外的聲響。 「公主,你喜不喜歡射鹿?」蕭信根本就閑不下來,又轉向趙渝,笑問道。他因見趙渝飲茶模樣斯斯文文,便如小時候看過的仕女圖上的人兒一般好看,忍不住想和她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沒法找話。 「我從未射過鹿。」趙渝簡短冷淡地回答,期望這樣的態度可以隔開兩人距離。 蕭信卻非察言觀色之輩,聞言,反倒眉飛色舞起來,興緻勃勃道:「原來你從未射過鹿,那一定要去試試。現在正是射鹿的好時節,用白樺樹做成的木哨子,能吹出雌鹿鳴叫的聲音,引誘雄鹿過來,圍而射鹿,好玩得很。下次我們狩獵,你可要一同來,保證你大開眼界。」 遇見這熱情得過了頭的蕭信,趙渝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得垂目微微一笑,敷衍過去。 蕭信還欲再說下去,忽得帳簾被掀起,侍女捧著大壺進來。 「這是天山雪駝的血,殿下命我送來與諸位。」侍女躬身稟道。 蕭信眼睛一亮,笑道:「天山雪駝的血,對身子可是大有益處,難得查刺哥哥還記著,特地叫人送來給我們喝。」 自侍女捧壺進屋來,一股血腥味便在帳內瀰漫開來,趙渝幾欲嘔吐,未免失禮,都強制忍住,又聽見蕭信說此物竟是用來喝的,立時感到陣陣眩暈。 「摻在酒中還能蓋著些腥氣,妹妹,你身子骨弱,可得多喝些。查刺哥哥定是想著你,所以特地命人送來。」蕭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自顧自說著,沒看見蕭觀音亦是一臉為難的神色。 趙渝聞言,眩暈之餘,倒也沒忘在心中冷哼:這蕭氏一族的人,果然時時不忘記要踩低自己一階。 遼人嗜酒,牙帳內酒罈子倒是現成的,蕭信命侍女倒好酒,然後親自捧壺慢慢將駝血摻入酒中。他自己先行飲了一大口,咂著嘴道:「果然是真正的雪駝,這血比起尋常駝血,更熱更燥。」 酒碗端到耶律菩薩奴面前,他淡瞥一眼,端起一飲而盡。 酒碗端到蕭觀音面前,她顰眉欲躲開,但思量到這是耶律洪基的好意,她還是勉勉強強地將它喝了下去。 酒碗端到趙渝面前,她鼓起勇氣看了一眼,看見濃稠的血在酒中纏繞著,濃重的腥氣直衝鼻端…… 她吭也沒吭一聲,直接暈過去了。 見狀,帳中其餘三人面面相覷。 蕭觀音遲疑道:「難道這酒里有毒?」 「我可沒下毒。」蕭信急道,想想不對,又道,「她壓根還沒喝呢,怎麼會中毒?」 見他二人不動彈,耶律菩薩奴只好起身淡淡道:「是暈血。」他先扶起趙渝,又命侍女取來清水為趙渝拭面,他持起她的右手,用力掐她的虎口…… 疼痛之下,趙渝悠悠轉醒,睜眼便看見耶律菩薩奴正抱著自己,慌忙掙紮起身。耶律菩薩奴也不勉強,當下便鬆了手,面無表情地仍回去坐下。 「多謝。」她自然知道是他相救,趙渝輕聲朝他道。只是她貴為公主,何曾與男子如此親密,今日竟然一連兩次被此人觸碰,卻是平生未有,不免渾身不自在起來。 「公主不必客氣。」 耶律菩薩奴淡淡道,低頭喝他的酒。 中京,大同館,後院的廂房中,上燈時分。 床上,布料七零八碎攤開著,是折騰了大半日的成果;椅子上,莫研操著一把剪刀端坐著,若有所思地盯著布料……這個姿勢,她已然保持很久。 原本以為繡花便已是夠難的了,可眼下她才發覺,原來做衣裳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更可悲的是,在布料已經被剪得七零八落之後,她才發覺這個事實。原來在蜀中時,整日不是習武,便是燒飯做菜,拿針捻線的事情都是師姐在做,早知道也該學學才是。現下,想給大哥做件衣裳也這麼難。 她習慣性地想撓撓耳根,忘了手上還握著剪刀,被輕戳了一下,立時懊喪地把剪刀丟掉。起身收拾了床上的布料,她尋思著大概還是得找件展昭的衣裳來,比劃著方才好裁剪。 忽然聽見前面有人聲喧嘩,應是去出殯的人回來了,生怕被人看見笑話,她飛快地將布料收回衣箱關好,才快步往前面去。 「大哥!」 即使人再多,她第一眼看見的永遠是展昭,說話間人已到了他身邊,笑盈盈的。他們身側,侍女已扶著剛下馬車的趙渝回房中休息。 待公主轉過內堂,展昭才低頭朝莫研暖暖一笑,不避嫌地握了她的手往內院走去,輕聲道:「公主不舒服,所以我們先行回來了。」 「啊!公主不舒服?是不是暈過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麼知道?」 「這是我給她出的主意,」莫研得意洋洋道,「我怕蕭氏一族的人找公主的麻煩,就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暈過去。等暈過去了,自然什麼都不怕了。」 展昭哭笑不得,卻也不得不承認雖然是個餿主意,但用起來卻有效的很:「你這法子……倒是妙得很。不過公主不是哭暈過去,而是暈血。」 「暈血?」莫研瞠目結舌,語氣也有些發抖,「又死人了?」 「是駱駝血,」展昭握她的手安慰般緊了緊,笑道,「耶律洪基送了天山雪駝的血給公主喝,哪知公主一見就暈過去了。」 「……」莫研撓撓耳根,遲疑了一會,才嘆口氣道,「當公主真夠可憐的,大哥,要是咱們能想個法子,讓公主不是公主就好了。」 已到了屋前,展昭推門而入,口中笑道:「又說傻話,公主自生下來便是公主,又如何能不是。她們身為皇族,享盡富貴的同時,也有著自己的責任和無奈,這本就不是她們可以選擇的。」 「可是……如果可以選擇,那該多好啊。」 莫研隨他進屋,轉念間想起件要事,神情肅然地低聲道:「對了,大哥。我今日上街去,向綢緞莊老闆打聽,才知道原來那日箭上的布條,極可能是一家綉庄的貨色。而且那家綉庄的店家是個宋人,還是個女人。一個女人跑到中京來開綉庄,生意又不好,你說怪不怪?」 展昭聽罷,沉吟片刻:難道海東青竟是女子? 「小七,那日你可看見射箭之人是男是女?」 「樣貌沒瞧見,可肯定是男子。」莫研斬釘截鐵道。 莫研的觀察力遠遠超過常人,她既然如此說,定然不會有錯。展昭微顰起眉,如果不是海東青,那麼想用這布條引起自己對綉庄注意的人,究竟又有何目的呢? 莫研在旁自言自語道:「難道是這綉庄老闆娘想結識我們,招攬生意,所以讓店裡的夥計來射這一箭。」她抬眼望他,嬉皮笑臉道,「這遼國招攬生意的法子倒是有趣得很。」 展昭無奈一笑,知道她是存心逗他,也不接話,半晌才道:「那箭的事情暫且擱一擱,你莫要去探那老闆娘的口風。」 「哦,可是……」 「此事不可透露半點,無論是誰。」他正色道,「你千萬記住了。」 「哦……」 見他神態凝重,莫研只好應道。 展昭緩緩坐到桌旁,看著她掏出火石劈里啪啦地點燈…… 「大哥,你的指甲有些長了。」她點燃燈,攏上罩子,目光落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雙手。 展昭回過神來,低頭望去,指甲確是有些長了。他素性喜潔,當下便要取小刀修剪。 「現在可不能修,日頭都落下去了,等明日再修吧。」莫研攔了他的手,忙道。 展昭奇道:「為何現在不能修。」 莫研認真道:「你沒聽說過么,日頭一落下去,人的三魂七魄就都躲到指甲里,你這時候修指甲,不僅害得他們在指甲里挪來跳去,而且要是傷著他們怎麼辦?」 「你從哪裡聽來的?」展昭好笑,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說法。 「我們家那邊的人都這麼說。」她顯然很相信,「大哥你可別不信,萬一傷了魂,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待明日我來給你修,好不好?」 展昭微笑道:「明日我自己修便是。」 「那你早些歇著。」見他面有倦容,心事繁重,莫研不欲打擾,站起身來,忽然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哥,你取件乾淨袍子借我幾日,可不可以?」 「自然可以。」 他起身從衣箱中取了件遞給她,笑問道:「你拿它做什麼?」 「過幾日你便知道了。」 她嘻嘻笑道,轉身欲走。 「小七!」展昭喚住她。 「嗯?」 展昭頓了頓,海東青之事此時還不便告訴她,依她的性格,定然按捺不住,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那麼她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險。 「沒什麼,你也早些歇著。」他柔聲道。 「好。」 莫研嫣然一笑,替他掩好門,腳步漸遠。 獨自在房中,展昭凝視著燈火,若有所思,久久不動。 自昨日皇太后出殯歸來,被那杯駝血一嚇,趙渝整日都食欲不振,連帶人也厭厭地提不起精神。 「公主,您嘗嘗這桂花糕。」侍女端上尚冒著熱氣的糕點,好言勸道。 輕輕搖了搖頭,趙渝倦倦地靠在竹榻上,看著池水中魚兒嬉戲逐鬧。真是難為遼人,明明是在蠻荒之地,偏偏還能一樣不差地照著中原的庭院格局在這裡建這麼一座大同館,若不出門去,她倒是可以自欺欺人地騙自己尚在大宋,並未孤身遠嫁他鄉。 連鞦韆架都一應俱全,果真是細緻入微,她心中嘆道:物件齊全又有何用,自己身在他國,苦悶不堪,哪裡還會有盪鞦韆的心思。 不期然間,某個冷冰冰的眼神似乎在看著她,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趙渝猛地從榻上挺起身子,悚然而驚,這幾日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怎麼老是想到那個討厭之極的人。 「公主,您怎麼了?」 莫研也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正探頭探腦地看著她,幾乎貼到她臉上來。 「你退開點,我暈……」趙渝有氣無力道,同時揮手讓旁邊的侍女退下去。 「您病了?」 「沒。」 「聽說是暈血,是吧?」 「……」趙渝沒好氣地抬眼看她,「你沒看見那血,若是你,說不定也得暈。」 莫研贊同的點點頭:「那肯定,聽說駝血又腥又燥,還得被人逼著喝,倒不如暈了得好。」 看她一臉坦誠,並無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趙渝方才示意她坐下。 沒坐竹榻邊的石凳,莫研直接坐在了鞦韆上,拿了塊桂花糕先塞嘴裡,也悵悵然地望著池水…… 「怎麼,你也有心事?」甚少看她沒精神的模樣,趙渝奇道。 「沒事,就是一點小事。」莫研敷衍笑道,她在房中與衣料折騰了許久,幾乎想把展昭的袍子拆來瞧瞧,「公主,您會做衣裳么?」 趙渝斜眼瞪她,微微挑眉:「你覺得我會么?」 「看來是不會。」莫研撓撓耳根,又塞了塊桂花糕,「公主,那您有什麼心事?」 「我……」 趙渝欲言又止,輕咬了半日嘴唇,發覺在此地除了莫研,自己還真是找不到別人訴說心事。 莫研歪著頭,安靜地等著她的下文。 「你……還記得那位南院樞密副使嗎?」 「記得,就是和展大哥比試箭術的那人,表情永遠像別人欠了他十萬兩銀子一樣。」莫研聳聳肩道。 「你覺不覺得他好像特別厭惡……厭惡咱們宋人?」她顰眉道。 聞言,莫研無所謂地點點頭:「這不奇怪,他是耶律重光的人,當然會看我們不順眼。」 「那也不該如此囂張啊!」 想起他面無表情的樣子,趙渝不禁有些氣惱,看莫研徑自吃得香甜,便也拿了一塊緊咬了幾口。 「可他要如此,只得由著他,我們也沒法子。」 莫研繼續聳肩,晃啊晃得在鞦韆上盪起來,她對不相干的人向來不在意:「對了,公主,您和耶律洪基的大禮得拖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知道,」想到此事,趙渝突然又沒了胃口,倦倦地放下桂花糕,低低嘆道,「永遠拖下去才好……你別盪了,我暈。」 「總拖著也不好。」莫研只好停下來,撓撓耳根,心裡想得是公主之事反正是板上釘釘,自己縱然同情她,卻也不能拿國事當兒戲,而自己和展昭的親事也不知要拖到何時,當真是愁人。 趙渝不滿地瞪她:「你急什麼?」 「我當然不急,我是替公主你著急。」莫研面不改色心不跳,隨口道,「早日成親,免得蕭氏一族覺得有機可乘,總找麻煩。」 「你以為行過大禮我就有好日子過,到時候我就真正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了。」 「……」莫研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不吭聲,想了半日,賠笑道:「公主,天天悶在這裡也難受得很,要不我陪您上街逛逛去。」她想著正好陪公主散散心,自己順便再扯幾尺布回來。 「這裡能有什麼好玩的?哪裡比得上京城。」 「雖然及不上京城,不過也挺有意思的,而且聽說還有不少宋人在這裡開店鋪,您出去走走,也算是體察民情。」莫研替她找好借口。 「……展昭在何處?」 「展大哥用過早食就被叫走,現下還未回來呢。」 雖然展昭不在,但被她說得有些心動,趙渝思量了一會,遲疑道:「我能出去么?萬一被認出來怎麼辦?」 「有何不能,換身衣衫便是了。」莫研未想太多,理所當然道。 半個時辰後,趙渝與莫研皆扮成尋常遼國女子的模樣,慢條斯理地走在中京最繁華的朱夏門附近。昨日皇太后大殯,許多店鋪皆關門歇業,今日亦都開張了。雖然白幡未撤,但幡下的生意仍舊是熱熱鬧鬧。 莫研拉著趙渝先進了她曾到過的綢緞坊,按日前買的衣料又扯了好幾尺。店家自是笑得合不攏嘴,直問她是不是衣料太好,故而又來買與其他人。 隨便敷衍了店家兩句,莫研就抱著布跑了。路上,趙渝斜眼睇她,輕諷道:「你是想給展昭做衣裳吧?」 見被看破,莫研笑生雙厴,連連點頭,順口誇道:「公主,您可真聰明。」 趙渝顯然不領情:「傻子都能猜出來,除了展昭,你還能給誰做衣裳。」 「公主,您可千萬別告訴展大哥!」莫研又央求道。 「怎麼?你還想嚇他一跳?」 「什麼叫嚇一跳,是給他個驚喜。」 「……」趙渝白了她一眼,提醒道,「現下可是初夏,你這衣裳要是做到冬至才做好,可不就是嚇他一跳么。」 莫研撓撓耳根:「不至於吧。」 「這誰能知道。」 趙渝學她的模樣聳聳肩,然後繼續往前逛去。 兩人在街上兜了又兜,挑了家書鋪進去翻翻檢檢,入目處卻無甚可看之書,只得出來。又進了家刀劍鋪,遼人所用刀劍均與漢家不同,因慣常在馬背上討生活,兵器也以彎刀為主。莫研習劍,對刀總無興緻,略看了幾眼就興趣索然;倒是趙渝細細看了又看,良久之後,挑中了一把小如匕首的彎刀。 「怎麼樣?可好看?」趙渝叫莫研過來觀賞。 莫研接過彎刀,飛快抽出插入,如實道:「不怎麼樣,比起我師姐的那柄刀可差多了。」 趙渝復取回刀,不理她的話,便向店家問價。偏偏此刀還頗貴,莫研身上銀子不夠,趙渝自然是沒帶銀兩,只得吩咐店家明日將此刀送至大同館。 出了刀劍鋪,莫研奇道:「公主,為何非要買那把刀呢?那麼貴,又不一定好用。」 「用不上才好。」 趙渝只淡淡道,便再也不願多解釋半句了。 再往前行去,莫研一眼便瞥見「琳琅綉庄」的匾額,記起展昭的吩咐,便預備目不斜視地直接路過,殊不料趙渝卻扯住了她: 「有家綉庄,看樣子應該是宋人開的,咱們進去瞧瞧。」 「公主,我對刺繡沒什麼興趣……」 莫研話未說完,便看見趙渝已邁腿進去,無奈之下她也只好跟進去。 綉庄內果然甚是冷清,店裡點了檀香,香氣濃郁,兼有定神之效。在檀香之中,一位婦人,年紀大約四十左右,坐在綉架之後,正全神貫注地在刺繡,雖有客人進來,她卻是連頭也不抬一下。 趙渝打量身遭綉品的時候,莫研已暗暗將那婦人打量了幾遍,從髮絲到露在綉架外的繡鞋,最後落在那婦人的雙手上——手白皙纖細,不似慣用兵器之人般骨節突出。可惜瞧不見手心,否則也能根據指繭的位置來判斷此婦人。 「你是宋人吧?」趙渝看罷綉品,朝那婦人問道。 婦人這才抬起頭來,微笑道:「是啊,難道姑娘也是宋人?」 趙渝笑著點點頭。在他鄉遇見家鄉之人,不由得生出幾分親切之意,加上趙渝又是公主,看見宋人在遼國做生意,總忍不住要關心一下。 「綉品倒是還不壞,怎得好像生意不太好?」她看有些綉品都落了層灰。 那婦人只是笑了笑,並不作答。 趙渝了解的嘆口氣:「也難怪,對於刺繡,遼人之中哪會有幾個識貨的。」 那婦人見趙渝嘆氣,笑道:「其實還好,雖然尋常百姓甚少來買,不過常有些官家來定貨,倒也還維持得下去。」 「這店裡……就你一個人?」莫研在旁,貌似隨意問道。 婦人點頭。 趙渝奇道:「那你夫君呢?」 聞言,婦人面色黯淡了幾分,低低道:「我家相公多年前就過世了。」 趙渝輕嘆口氣,同情道:「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人在這裡做生意,一個婦道人家,當真不易。」她拉過莫研,吩咐道,「以後咱們用的綉品就都從這裡買,回館後吩咐下去,讓其他人的也都來這兒買。」 「……」莫研不好說什麼,只能點點頭,心中嘆道:你如此一說,這婦人再笨也知道你定然身份尊貴。 婦人聽見,雖不點破,但朝趙渝恭敬鞠禮道:「多謝姑娘。」 「何必言謝,咱們都是宋人,身在異國他鄉,幫忙原本就是應該的事。」趙渝笑道。 幾乎同時,莫研已搶上前一步,雙手輕托,將婦人扶起,口中笑道:「快起來吧。」說話間,她的手已輕握住婦人的手,抽回之際,自然而然地從手心至指尖滑過。 掌中無繭,而指尖有繭,此人當真只是個綉娘?她心中疑慮更深。 「明日你送些綉品到大同館來,我且細細挑選。」趙渝朝婦人笑道,「對了,還不知道怎生稱呼?」 「我夫家姓方。」 「原來是方夫人。」 兩人談話時,莫研低首垂目,貌似在觀賞綉架上的綉品,忽然留意道綉架旁的小竹籃中擺著針墩、幾條絲帕,在絲帕下隱隱可看見一塊皮革模樣的東西,但卻分辨不出究竟是何物。 若要假裝摔倒,來撞翻綉架,未免痕迹太重。她心思轉了幾轉,展大哥叮囑過不可輕舉妄動,眼下情況不明,自己若露了痕迹,恐怕會壞了展大哥的事,還是暫且不動為上。 正徑自想著,突然進來了六名大同館內的侍衛,也不管趙渝身穿便服,齊齊朝她施禮,朗聲道:「屬下恭迎公主回館。」 「原來是公主,民婦萬死!」方夫人慌忙跪下。 「不知者不罪,快快起來。」趙渝忙道,朝莫研使眼色,示意她上前扶起方夫人。 無奈莫研絲毫沒有接受到她的眼色,正徑自扯了名侍衛到旁邊,低聲詢問道:「誰叫你們來的?怎麼找到我們的?」 那侍衛瞪了她一眼:「大同館的人全出來了,光是我們這隊,就找了六條街。」 「……辛苦辛苦。」 莫研陪笑,暗道不妙,自己與公主是偷溜出來沒錯,不過逛逛也就回去了,用不著這麼大陣勢吧。 在侍衛的護送下,兩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同館。 剛邁進大堂,迎面便看見展昭,莫研上前剛叫了聲「大哥」,被展昭厲眼一掃,頓時沒了下文,輕手輕腳地站到一旁。 展昭朝趙渝恭敬施禮,語氣卻甚是嚴厲:「此處非我大宋疆土,人地生疏,而公主千金之軀,如此輕率出遊,萬一生變,如何對得起聖上所託。」 難得聽到展昭說這般重話,加上身遭的人全是一副黑臉,顯然皆是找她找得十分心焦,趙渝不由地理虧了幾分,只道:「我知道了。下次……罷了,不會有下次。」 雖氣難平,但公主畢竟是公主,無法過分苛責,何況趙渝也已當眾作出保證,展昭語氣放緩:「請公主回房歇息。」 趙渝略略頷首,飛快地在侍女簇擁下進去了。其餘侍衛們也盡皆散去,各司其職。片刻功夫,堂內只餘下展昭與莫研二人。 「大哥……」莫研深知展昭怒氣未消,試探地叫了聲。 展昭看也不看她,沉聲道:「你隨我進來。」 「哦。」 莫研乖乖地跟著展昭身後,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一路到了後院廂房中展昭的屋內。 進屋的同時,展昭的怒氣似乎也升到了頂點,一把將尚在門口猶豫的莫研拽進屋來,再砰地一聲用力關上門。 「大哥,你要不要先喝杯茶?」莫研直奔到桌前,殷勤倒茶,卻悲哀地發現茶壺裡一滴水都沒有,「要不,我去燒水?」 展昭壓根沒答話,目光盯著她,直看得她渾身發毛。 「是你,攛掇著公主出門的吧。」他開口道,不是提問,而是陳述。 莫研縮縮脖子,賠著笑道:「公主心情不好,我想讓她散散心,所以……」 「那為何要去那家綉庄,而且還帶著公主一起去?」 「我不想進去的!」她忙解釋道,「可公主說看上去綉庄像是宋人開的,非要進去看看,我沒辦法,所以……」她繼續賠笑臉。 「你根本就不應該帶公主去那條街上,不對,你根本就不應該帶公主出門。」 「這個……中京其實挺沒意思,跟咱們京城沒法比,熱鬧點的地方也就是那條街,不去那裡的話,我也想不出該去哪裡了。」 聽她句句狡辯,展昭心中愈發惱怒,她根本就意識不到此舉是多麼危險的事情。綉庄店主身份詭異,是敵是友尚且不知,她與公主莽莽撞撞地送上門去,若出什麼事情,後果將是他無法想像的。 莫研看他半日不語,小心翼翼道:「大哥……」 展昭仍舊不語。 「大哥,」莫研試圖轉移他的怒氣,「我摸過那老闆娘的手,手心無繭,而指尖有繭,倒真像是個綉娘。」 展昭聽見這話,面色微變,眉頭皺得更緊,不過總算是又開口了,問道:「你還摸了她的手?」他生怕莫研此舉打草驚蛇,若然這老闆娘非善類,豈非讓她發覺已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她向公主行禮,我攙她起身時握了她的手,並不著痕迹,她斷然不會留意到的。」莫研何等聰明,立馬明白展昭的顧慮,急急解釋道。 展昭這才面色微緩,眉頭卻仍未鬆開。 「不過我在她綉籃中看到絲絹下有一小角皮革模樣的東西,現在想來,很有可能是鹿皮手套。」莫研聲音放沉,低低道,「若真是鹿皮手套,那麼這位老闆娘便可能會用毒。」 「用毒!」 展昭身體驟然一僵,突然扣上莫研的脈門—— 「大哥,我沒中毒……」莫研老老實實地讓他把著脈門,口中嘀嘀咕咕道,「她怎麼可能對尋常上門的顧客也下毒呢。」 脈象平穩,並無異常,看來確是沒有中毒,展昭暗鬆口氣,卻是怒氣又起。 「此事你以後不可再插手!」他嚴厲道,「絕不可以再踏入那家綉庄,也不許暗中調查那位老闆娘,否則就給我回大宋去。」 莫研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大哥……」 「你可記下了?!」他未有絲毫讓步。 「……」莫研咬咬嘴唇,只能道,「記下了。」 聽她應允,展昭這才未再說什麼,垂目見莫研蔫頭耷腦地站在自己跟前,前幾日額頭上撞的傷還赫然在目,不由地伸手撫上她的額角。 「還疼么?」他問。 聽他語氣放和緩,莫研暗鬆口氣,抬頭朝他笑道:「疼倒不疼,就是結了痂有點癢。」 「那就好。」他嘆息道,語氣突得一轉,立即又嚴厲起來,「你輕功和劍法的底子都不錯,但是疏於練習。從明日起,每日雞鳴時分起床,我會與你一共練功。」 莫研徹底傻眼了:「大哥,我覺得功夫夠用就行了。」 展昭在她額頭上輕敲一記,毫不留情道:「這也叫夠用?」 「……這是意外。」 莫研有氣無力的反駁,靜等著展昭的取笑。 展昭卻沉默了下來,良久,才聽見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彷彿是自言自語道:「不能再有意外了,任何意外都不能有。」 看著展昭的神色,莫研終於察覺出了什麼:「大哥,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不僅僅是公主的事情那麼簡單,對不對?」 「沒有。」展昭轉開身子,淡淡道,「哪裡還會有別的什麼事。」 莫研拽著袖子,扯過他:「不對,如果單單是公主的事情,對方几乎都在明處,你不會如此緊張,一定還有別的事。」 展昭暗嘆口氣,仍堅持道:「沒有,我何時曾騙過你……」他話音剛落便已想起,自己確是騙過莫研,說此話無異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莫研自然也想到了,正笑嘻嘻地瞧著他。 清風明月,水聲淙淙。 黑箭在肩,危懸頃刻。 他卻引著她在念詞: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此時想起當日情形,猶在眼前,展昭心中暖意上涌,禁不住與莫研相視而笑。 好不容易看見他的笑容,莫研不管不顧地上前摟住他,笑眯眯道:「大哥,你看著像不會騙人的模樣,可騙起人來當真厲害得很。」 展昭輕輕撫摸著她的髮絲,含著笑,靜靜不說話。 「所以你莫再騙我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嚴重的事在瞞著我。」她眷戀地深埋在他懷中,並不抬頭看他。 等了許久,她才聽到展昭低低道: 「小七,此事關係過於重大,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莫研有些氣惱地抬起頭:「為什麼?難道你不相信我?」 展昭搖搖頭:「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大哥!」 莫研並非氣惱展昭對自己的不信任,而是惱他遇上危險的事便要獨自面對。展昭愈不告訴她,就說明此事愈危險,她也就愈擔心他。 「你若不告訴我,我可就惱了。」 她從展昭懷中脫出來,緊抿嘴唇,立在當地,試圖威脅他。 展昭苦笑,只能道:「我只能答應你,到了需要你幫忙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 在莫研聽來,這話等於沒說:以展昭的性格,到了需要自己幫忙之時,多半就是他已受重傷,實在無能為力之時。 「那我走了!」 她負氣轉身就走,只聽身後展昭喚住她:「小七!」 以為展昭終於回心轉意,她停下腳步,等著他說出實情。 「明日莫忘了雞鳴時分起床。」 「……」 莫研氣呼呼地走了。 目送她背影消失,展昭無奈一笑,忽又好笑起來,明明開始是自己在惱她,怎得最後變成她惱自己,還十足有理。 入夜,大同館內除了值夜的侍衛,眾人都已各自睡下。 展昭循例巡查過館內四處,方才回房,吹熄了燈,正欲歇息,卻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只是幾下敲門聲,展昭卻心中一緊,來人無聲無息,以自己的耳力,居然未聽見任何腳步聲,足見功夫已在自己之上。 「來者何人?」 他沉聲問道,這般功夫,此人自然絕不會是大同館中的人。 「怒而飛,翼若垂天之雲。」 低低沉沉的聲音,聽在展昭耳中卻猶如雷鳴,是海東青,這個他等了許久的人終於出現了。 剛拉開門,那人閃身進來,先道:「不必點燈。」 展昭微點下頭,借著窗外的微弱月光,他能看見海東青身穿尋常胡服,臉上帶著皮革面具,顯然是不欲顯露身份。 海東青也不解釋,絲毫不客氣地往桌旁一坐,自己倒了杯茶,又朝尚立在原地的展昭招呼道:「坐,咱們倆還客氣什麼。」 展昭依言坐下。 海東青一徑地喋喋不休:「唉,這些年把我給累的,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包拯總算給我派了個能說話的人過來。你多大了?今晚月色好,要不咱倆先拜個把子,你覺得如何?」 展昭一時說不出話來,實在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容易才見到的人,原以為會有要事相告,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先要拜把子。 「展某二十有三。」半晌,展昭才道。 「太好了,我虛長你五歲,我是大哥。」他伸手用力拍拍展昭肩膀,不客氣道,「老弟,大哥可想死你了!」 「……」 「老弟名氣不小,可謂是名滿江湖,這許多遼人都聽說過你。如今我當了你大哥,將來……」他頓了頓,眼中的光彩似乎也黯淡了下,卻立馬又亮起來,「將來人家知道我是你大哥,定然羨慕得很,哈哈哈。」 展昭微笑道:「大哥在遼國忍辱負重多年,能得此大哥,是展某之幸才對。」 似乎沒想到展昭會如此說,海東青沉默了一瞬,方笑道:「有你南俠這句話,老哥我這些年也不算是白熬。原該早些來見你的,不過你知道的,碰上皇太后大殯,事情實在太多,脫不開身。而且……」他目光注視著他,面具後的臉似乎笑了笑,「而且我還想多試試你。」 展昭不驚不怒,淡淡笑道:「大哥謹慎行事,情理之中。」 「你明白就好,像我做這行當,不謹慎些不行。不過你小子倒真是把我給嚇了一跳,怎麼把公主給弄到那家綉庄去了,若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可是不得了。」 展昭沒有辯解,只暗嘆口氣。無論如何,若是出事,自己都難辭其咎,何況莫研闖的禍,自己承擔也毫無怨言。 海東青接著輕鬆笑道:「這可是招險棋,你小子膽子倒大!不過這麼一來,想必她也不會疑心到你頭上。因為你若對她心懷忌憚,就絕對不會讓公主去她的店內。要知道,她可是位用毒高手啊!」 「用毒高手!」展昭撫杯的手一緊,莫研的猜測沒錯,那女子果然用毒。 「不錯,此女子善用毒,我就曾吃過她的虧,不可不小心。」海東青的語氣漸沉,「我在耶律重光身旁探查多年,一直想查出大宋之內將軍情傳遞於他的人究竟是誰。查了許久才在偶然間發覺,這家綉庄隔幾個月便會送綉樣入府,大宋朝政軍情便夾帶在綉樣中傳遞給了耶律重光。」 「此女子每年都回兩趟大宋,我也曾派人跟蹤過她,結果都是有去無回,至今屍骨難尋。後來我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自己跟蹤了一趟,也著了她的道。」 他說起來輕描淡寫,但在展昭聽來,卻知道有了前車之鑒,海東青定然是謹慎萬分,以他的功夫也會著了道,想來當時情形必定兇險萬分。 「所以咱們能用的日子不多了。」海東青笑著說道,聲音里卻似乎帶著某種揮之不去的苦澀。 展昭不解其意。 「總之,咱們得抓緊查出與此女子接頭的人究竟是誰?以我這些年的觀察,最遲下個月,此人就會到邊境進貨絲綢。這趟,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將與她接頭之人查出來。」 「大哥的意思是,我們去跟蹤她?」 海東青緩緩抬頭盯住他:「不是我們,是你!」語畢,他靜靜看著展昭,在等著展昭問他為什麼。 展昭向來不是一個習慣解釋的人,同樣也不習慣向別人要解釋。尤其面對這樣一個值得他敬重的人,他更不會去追問。所以他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好。」 顯然沒想到他如此乾脆利落,海東青愣了愣:「你就不問我,是不是我貪生怕死,所以不敢去了。」 「大哥不會是這樣的人。」展昭淡淡笑道。 海東青似乎笑了笑,然後蹺起左腿,彎腰脫下了靴子,挽起褲腿…… 借著微弱慘白的月光,出現在展昭眼前的那條腿令他悚然而驚,自膝蓋以下,整條腿都呈烏黑色,顯然是中毒已深。 「我替你運功把毒逼出來。」展昭馬上做出第一反應。 海東青攔住他,道:「太遲了,這毒早已深入骨髓。」 「解藥!我們可以逼她拿出解藥。」 「此毒無葯可解。」海東青慢條斯理地穿上鞋子,望著默然不響的展昭,笑著拍了拍他肩膀:「沒必要愁眉苦臉,老哥我運氣算好的,把毒都逼到左腿,否則這條命都沒了。」 展昭已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為何說「咱們日子不多了」。像他這般將毒逼到腿上,能硬撐到現在已是不易,卻也撐不了太久,遲早有一日,毒性蔓延,他要麼廢掉左腿,要麼就得送命。而此二者,都會使他身份暴露。 他們能用的日子,確是不多了。 「至於具體跟蹤之事,咱們還得細細謀劃謀劃,今日是來不及了,我還得趕回去,被人發現半夜溜出來可了不得。改日我尋個空子再來找你。」海東青起身,伸了個懶腰,「累死我了,三年都沒說過這麼多話。」 「老弟,自個兒小心些。」 他最後又拍拍展昭肩膀,展昭點點頭,看他出門而去,輕縱身軀,眨眼間已是人影無蹤,唯見月光清冷,四下寂靜一片。 中毒如此之深,竟還能施展出這般輕功,若非隱姓埋名藏身遼國,此人定能揚名江湖。展昭心中默默想著,欽佩之餘,竟又生出了幾分慚愧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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