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共赴險境
接下來的日子,對於展昭來說,過得飛快卻又難熬異常。送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他愈發感覺到自己對大宋的留戀,對所熟悉的開封府的留戀,對某個人的留戀……
對於莫研來說,日子亦過得飛快,因為她實在太忙了。她雖是個捕頭,可事情卻不少,由於資歷太淺,年紀又小,故而在巡捕房的所有捕頭中她是最無威信的一個。過年時百姓們都不願多事,待到過完年後,事情就鋪天蓋地地來了。作為光桿捕頭,該乾的事情一樣都不能少,又常常被別的捕頭拖去幫忙查看現場,忙得是天昏地暗。每當她清晨用早食時,都情不自禁地狠啃包子,並且愈發堅定了絕不能在開封府混下去的決心。
宋遼兩國互贈過定禮和贈禮,五月初遼國迎嫁使團亦到了京城,迎接公主啟程往遼國。展昭接到命令後,前一日馬漢特地在家擺了席為他送行,王朝趙虎張龍都來了,幾個好兄弟痛飲一番,相約日後無論天南海北,定要再聚首。
席後展昭又去向包拯辭行,包拯深知展昭此行艱難,心中頗為不舍,兩人相談甚晚。待自包拯書房出來,已是三更時分,展昭緩步而行,直到了莫研小院外才停下腳步。席間聽王朝說起她今日恰巧被派往去城外華容鎮查案,傍晚時才去,怕是得明日才能回來。
雖然如此,他仍在莫研院外靜靜而立,彷彿她就在與自己相隔咫尺之處,直到東方曙光微現,衣裳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露水濡濕……
「展大哥!」
莫研倦倦地打著呵欠,她剛剛才從華容鎮回來,不想在院外竟然碰見展昭。
「你回來了,我……」展昭略頓了頓,還是極力平靜道,「我要去遼國了。」
「我知道。」她點點頭,笑道,「聽說貔狸是遼國的特產,你到了那裡可就有口福了。」
「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他凝視著她的笑顏,縱有千言萬語,卻也只能僅僅說這麼一句。
她不在意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卻又側頭笑道,「要是我不好,你怎麼辦?你可會從契丹跑回來瞧我?」
他聞言怔住,半晌才道:「我……」
看他躊躇的模樣,莫研撲哧一笑,不欲再讓他為難:「放心吧,我自然好好的。」
看她笑得渾無心事,展昭稍稍安心,抬眼處紅日初升,自己已不能再耽擱了。
他把手中巨闕遞到她手上,「這劍還是你拿著,留做防身之用,我也放心些。」
「好。」她也不推辭,乾乾脆脆地接過來。
「……我走了。」他輕聲道。
她提劍拱手,也不啰嗦,豪情萬丈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雖然心中甚是難過不舍,展昭仍是被她逗得忍不住微笑,最後深深看她一眼,方才轉身離去。
他的身後,莫研拿著巨闕劍,笑吟吟地進院去。
因為陪嫁物品甚多,人員也甚多,豫國公主的送嫁隊伍行得甚慢。饒得有車有馬,從京城至河間府還足足走了半月有餘。這晚,河間知府擺下宴席招待眾人,待宴席散去,已是過了二更,展昭見公主已經歇下,安排好侍衛守護,又巡查過四周,方才緩步回屋。
出了河間府再往北走,便是遼國地界了,一旦踏上異國疆土,今生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回來,他悵然望著天邊彎月,真的是要走了。
此時正是初夏時節,月明風清,人影在地,能聽見遠遠傳來的蟬聲,時高時低,時斷時續,他不由地停住腳步,靜靜立在當地……記得開封府東角門邊上也有棵大榕樹,每到盛夏,蟬鳴如雷,甚是惱人。她如今就住那附近,又是那麼怕聽蟬聲的人,夜裡也不知睡不睡得著?想到此處,他暗嘆口氣,她所說的一點都沒錯,自己擔心又如何,傷心又如何,終是半分也無用。
「……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有個聲音隱隱在牆外吟道,這般傷感的詞句,在此刻彷彿是在替他說出心中鬱郁,偏偏又被念得快快活活,便是未看見人,似乎也能看見她一臉的笑意。
那瞬間,展昭驟然一驚,不可置信地望向牆外……怎麼可能是她!他未多加思索,足尖疾點,輕掠過高牆。
牆外不遠處的池塘邊上,幾株老柳輕垂下嫩枝。一個纖細的人影就坐在池塘邊的石頭上,背對著他,圈著雙膝,頭歪歪地枕在膝蓋上,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柳條,百無聊賴地拍打著水面,水中的明月被她弄得搖來盪去模模糊糊。
果然是她,也不知想了什麼法子跑來的,展昭又是好氣又是歡喜,緩步朝她走去。
她突然長長地嘆了口氣,猛地抬起頭來,清清嗓子,彷彿有人就站著她面前一般:「展大哥……」
展昭聞聲一愣,以為她發現自己了。
「是包大人親口答應讓我來的!……唉,他信還是不信了?非要把我趕回去怎麼辦?」她煩惱地撓撓耳根。
原來是在自言自語,展昭心中好笑,卻又想聽聽她接下來還會說什麼,便悄然隱在樹後。
「早知道就還應該找老包討個文書之類的東西,免得空口無憑。」她懊惱道。說起來,在三天前她便已追上送嫁隊伍,但素知展昭性情,生怕他把自己又給趕回去,所以她一直沒敢露面。只好一邊跟著他們一邊編著借口,盤算著等到了關外,那時候自己再現身相見,展昭大概就會認命了吧。
巨闕劍就放在她身旁,她撓耳根時低頭瞧見,心生一計,乾脆拿起巨闕,抽劍出鞘,肅容沉聲道:「你若是非要我回去,我寧可死在這裡!」
這話聽得展昭大驚,幾乎立時就要現身出去,卻又看見她收劍回鞘,口中喃喃道:「不行不行,萬一在脖子上划出血道道來可疼得很,再說把展大哥嚇著也不好。」
展昭暗鬆口氣,禁不住就是想笑。
巨闕劍被莫研摟在懷中,頭斜斜歪著,一隻手指隨意地玩弄著劍穗,她還真的有些發愁。離開開封府,遠赴契丹,她都覺得是小事,可最犯愁的卻是展昭這關。若他說什麼也不肯讓自己留下來,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反正我就是不回去,說什麼我也不回去。」她暗下決心。
「小七!」
身後突然有人輕聲喚她,正值夜深人靜,莫研生性怕鬼,唬得渾身一抖,差點掉進池子里,幸好被人及時拉住。
她驚魂未定地站穩,抬眼望去,頓時結結巴巴起來:「展……展大哥!」
雖然知道她膽小,但也沒想到會把她嚇這麼一大跳,展昭不免愧疚,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你怎麼來了?」他柔聲問道。
莫研心神稍定,才流利道:「我自願向包大人請命,包大人就准了。」
怎麼聽都不像真話,展昭微顰起眉,頗為無奈地看著她:「說實話,小七。」
「這就是實話,可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她懊惱地敲敲腦袋,「早知道我當時就應該讓老包……」
「是包大人。」展昭更正她。
「……讓包大人開封文書給我,也好替我做個證明。」
她去請命展昭倒是相信,只是包拯怎麼會答應,他實在想不明白。「你是如何向包大人請命的?」
「……這個,還是不用說了吧。」她有些不情願。
展昭不語,只靜靜地看著她。
莫研被他看得頗為無奈,只好嬉皮笑臉地如實道:「我說你不慎把劍給落下了,我得把劍送給你,包大人一聽就著急了,催著我趕緊上路。」
聞言,再看看莫研手中的巨闕,對於不明真相的包拯而言,這個借口確實足以矇混過關,展昭還真是無話可說。
「我可沒騙他,你別想岔了。」似乎很明白他心中所思,她慢吞吞接著道,「然後我才告訴他,你已經把劍送給了我,我答應了你劍在人在,劍那什麼人就那什麼……這句是我蒙他的,我承認。」聽見展昭輕咳兩聲,她沒奈何地承認。
展昭忍著笑,問道:「後來呢?」
「道理很簡單,一說他們就明白了。巨闕劍當然應該在你身邊,而我當然得和劍在一起,所以唯一的解決的法子就是讓我帶著劍一起留在你身邊。」她聳聳肩,理所當然道。
這般纏頭纏腦的話也只有她才想得出來,展昭倒是見怪不怪,只是奇怪包大人如何會被她繞進去。
「後來,公孫先生就朝包大人使了個眼色,他以為我沒看見。」她得意道,「包大人就讓我先回去,說是要斟酌斟酌。結果還未到第二日,當日晚間他們便答應了,只是要你寫封信回去,說明已見到我,並且同往遼國。」最後這句話中她還是小小地耍了個心眼,事實上包拯原話是將決定權交由展昭,若展昭同意,便書信相告,包拯自然會銷去莫研捕頭的職務,另外給她按上個隨嫁護衛的名頭。
展昭自然不笨,聽出她話中紕漏,微笑道:「既然是包大人答應你,必定派了你差事,又何必要我另外修書呢。」
「可能是包大人信不過我吧。」她笑嘻嘻地隨口道。
「說實話。」他無奈道。
「唉……這個……就是……」她無可奈何,飛快道,「包大人說我的去留由你決定,你若答應的話,自會給我安排差事,到時修書告訴他既可。」
「她的去留由你決定」——展昭靜默良久,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失去的,突然又回到了他的面前,或去或留的抉擇就握在他的手中。
莫研緊張地瞅著他,見他眉宇輕愁拂之不去,猜度他心中所思,不由地愈發沮喪起來,見他似乎要說話,急急開口打斷他:「反正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回去的,所以你說什麼都沒有用。」
「你為什麼想去遼國?」他看著她,問道。
她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沒有任何掩飾:「因為你在遼國。」
「我有正事要做,而且也許會很危險。」
「我會幫你的。」她自信滿滿。
「也許還會丟掉性命。」
「我不會讓你死的,我們都不會死。」她笑吟吟地說。
展昭苦笑,說出了心底真正的話:「小七,我不能讓你陪著我涉險。」
「展大哥,危險哪裡都有,就算我不呆在遼國,一直乖乖呆在開封府里,你也沒法保證我就一定會好端端。弄不好,說不定比去契丹更危險呢。」她努力說服他,「你這些年在開封府里還不是弄了一身的傷,你本事這般好都會受傷,若是我遇上了,說不定就是小命難保。」
雖然知道她素來是無理攪三分,可這番話展昭也不得不承認確是有理。
「留在在開封府里,哪怕是讓我回蜀中去,可瞧不見你,我也不會快活。」她低低道。
展昭長嘆口起,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小七……」展昭的手按在她肩膀上,「我知道我不能強迫你留下,或是強迫你離開。但我必須告訴你,契丹是蠻荒苦寒之地,這一去便是數年,說不定亦要終老遼國,你想明白你可受得了?」
她笑著點點頭:「咱們在一塊,再久一點也沒什麼。」
「宋遼關係微妙,你我一入遼國,性命便握於他人之手,你亦要想明白。」
「你怕么?」她看他。
他平靜道:「職責所在,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那我自然同你一樣。」她側頭笑問道,「展大哥,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么?」
「你當真,」他深深地望著她,「當真想與我同往契丹?」
「嗯。」
她用力點點頭。
展昭深吸口氣,眼中似有淚光,忙仰頭望向夜空,良久復低頭望向她,微微笑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不得不問你。」
「只要你不趕我走,儘管問就是。」
「你覺得我這個人,能否讓你託付一生?」他的聲音低低的,卻是誠懇之至。
莫研點頭:「能,當然能。」
儘管在意料之中,可聽見她回答時,他還是暗自鬆了口氣。
「那等到了遼國安定下來,我們就成親,可好?」
「好。」她響亮而乾脆道。
看著她的笑顏心中感動,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傾心相許。展昭長嘆口氣,將她摟入懷中,兩人靜靜相擁,天邊一輪新月如鉤。
次日清晨,大隊人馬即將啟程,趙渝知道這已是在大宋境內的最後一驛,等日頭落下月兒升起,她便已身在遼國了。想到此層,心中不由得鬱郁更甚,侍女請她上馬車,她卻展目望著周遭一草一木,久久不願上車。
展昭身為護衛,靜靜立在一旁,明白趙渝心中悲傷,亦不上前催促。縱然旁邊的遼使有些心焦,卻也不敢出言,只好在旁候著。
待趙渝收回目光,欲起身上之時,眼角餘光卻瞥見一人侍立在轎旁,臉上的笑容春光燦爛,幾乎要開出花來,在斂目謙恭的人群里分外扎眼。趙渝停住身子,將目光移過去,想看看那人究竟是誰……
第一眼,她這些日子並未在送嫁隊伍中見過。
第二眼,可那人怎麼看都有幾分眼熟。
第三眼,她終於回憶起某些並不太愉快的事情,比如那個錢袋……
「你怎麼在這裡?」她轉身朝莫研走過去,語氣不善。
還未等莫研開口,展昭已站了出來,恭敬道:「回稟公主,莫侍衛是包大人特地派來的,因之前有公務在身,故而昨夜剛剛趕到。她也是女兒家,貼身保護公主會更方便些。」
趙渝微眯起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莫研:「你,來保護我?」
「屬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莫研笑得愈發燦爛。
「你願意隨我去遼國?」
「當然願意。」
莫研脆生生地答道,目光卻飛快地瞥了旁邊的展昭一眼,帶著明顯的笑意。展昭薄唇含笑,微垂下雙目,他知道她這話其實是對他說的。
對於趙渝來說,莫研的回答乾脆利落而且甚是快活,她不由得愣了愣,面前的莫研看上去與自己年紀相當,只是顯得更瘦小些。她身邊的幾位侍女,年紀稍長於她,亦是被指定隨嫁往契丹,雖然已在她面前極力掩飾,可她還是看得出她們對於異域的恐懼和害怕。便是內斂持重如展昭,這些日子亦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清冷孤寂。
可從莫研身上,一派輕鬆自在,她快活的樣子簡直像是把契丹當成蓬萊仙島。
趙渝狐疑地盯了她半天,又轉頭看了看展昭,後者含笑而立的樣子讓她驟然間明白了什麼……
那刻,她的無名火騰地躥上來。莫研根本不是為了什麼保護她,而只是拿她當個幌子,為得只是能和展昭在一起。
「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保護。」她冷然道。
「公主,屬下以為不妥,莫侍衛若有失禮之處,尚可慢慢教導,但一切應以公主安危為上。」出聲的是展昭,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冷靜,似乎這個狀況早在他意料之中。
「展昭,你……」
趙渝輕咬貝齒,狠狠看向他,很想指出他此舉分明是假公濟私。但展昭離開開封府,隨自己遠嫁遼國,不管怎麼說,她心中確是對他存著幾分感激,不便當眾駁他,當下只好按捺下來。心中暗自思量,反正來日方長,可尋的借口甚多,不愁找不到機會攆她走。
而此時莫研知道展昭是在替自己說話,頓時大為歡喜,忍不住多瞅了他兩眼。
河間府尹李奇高隨同夫人是前來送行的,在旁邊候了半晌了,因不明莫研來路,也有些不明就裡,自然不便插口。眼看公主上了馬車,李奇高方才上前,朝展昭拱手笑道:「展大人,若有事儘管遣人相告,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展昭微笑以對:「展某先行謝過李大人。」提劍略一拱手,辭過府尹夫婦二人,翻身上馬,隨隊伍前行。
前方莫研早已上馬,策韁徐行,不時回望兩眼,見展昭趕上來,便湊近他低聲笑問道:「大哥,若方才公主執意要趕我走,你怎麼辦?」
展昭側頭瞧她:「你會走么?」
當然不會,這還用說,她連連搖頭。
展昭笑得風清雲淡,沒有再說多餘的話:她不會走,他自然也會想法子不讓她走。
瞧他模樣,莫研歪頭一笑,心意相通,已不必說出。
「對了,那位府尹夫人生得那樣美,是誰?怎得我看府尹對她小心翼翼地,多吹口氣都怕化了,恨不能捧在手心裡才好。」她又回頭望了望,正看見李奇高扶著夫人尚立在原地遠遠地望著送嫁隊伍。
「她是龐太師的三女兒龐瓏。」
莫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喃喃自語道:「原來是龐太師之女,難怪難怪……這龐太師那麼精明,大女兒當了貴妃,二女兒嫁了朝廷大將軍,怎麼會把三女兒嫁到邊境來呢?這買賣做得可有些虧。」
「李大人頗有才學,三年前就邊境問題兩國通商問題上諫,深得皇上賞識,特地把龐三小姐指給了他。」
「原來是皇上指婚。」莫研悶頭想了想,朝展昭道,「大哥,你沒事可別上什麼摺子,萬一也引得皇上賞識,給你指婚就麻煩了。」
展昭微微一笑,只簡簡單單道:「你放心。」
他既然如此說,她自然也就放心得很。
因將到遼國,這日行得倒比素日快了一些,到雁門關正是日漸西沉之時。關外早有遼人等候迎接豫國公主,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群,為首一人年輕俊朗,面帶豪氣,錦衣華服,貴不可言,正是耶律洪基,他親自來迎接自己的新娘來了。
按宋禮,在正式拜堂成親之前,新郎新娘不得見面。耶律洪基雖是遼人,倒也十分守禮,僅在車下向豫國公主問安。趙渝原就心中忐忑,見來人是耶律洪基,愈發緊張起來。幸而耶律洪基並無半分逾禮之舉,才使她漸漸安心。只是這耶律洪基究竟是何模樣,她也看不見,只能聽見聲音頗為清亮,未免更加好奇此人長相。
待耶律洪基退開在前引路,趙渝方才偷偷撩開車簾,溜眼望去,可惜僅能瞧見一群遼人背影,連哪個才是耶律洪基也不知道。
「公主有事?」
因職責是護衛公主,莫研多半時間都行在馬車邊上,見她探頭探腦,自然要問。
趙渝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放下車簾,沒過一會,終是心癢難忍,又復撩開車簾,朝莫研招了招手:「你方才瞧見那人長相了么?」
莫研點點頭。
「他什麼模樣?」
「看著挺斯文,一點都不像遼人,要不是穿著遼人的衣裳,倒像咱們大宋的公子爺。」莫研如實道。
趙渝聞言,總算又安心了幾分,忍不住問道:「好看么?」
「……長得挺精神的。」
莫研撓撓耳根,才勉強回答出來。她心裡眼裡都只有個展昭,幸好她再傻也明白,萬不能在公主面前說此人比不上大哥之類的話,所以只好勉勉強強擠出幾個字來敷衍趙渝。
說實話,僅僅用「挺精神」來形容耶律洪基實在有點冤,不過不久趙渝自己就能親眼看見了。
出了關,行了不久,便有人駕馬馳騁而來,到了耶律洪基面前,翻身下馬,恭敬稟道:「啟稟殿下,廣平碇以東三里,牙帳已備好。」
耶律洪基點點頭,那人退到後面,大隊人馬一起往廣平碇而去。
所謂牙帳,其實就是穹廬、帳篷,但王族所用帳篷自然不能與尋常百姓所用相提並論。還未到廣平碇,莫研便遠遠地看見前方色彩鮮艷的牙帳,讓人吃驚的是此牙帳蓋得便如宮殿一般,穹廬之間還有廊廡相接,亦是以氈為蓋。牙帳外有契丹侍衛把守,稍遠立槍為寨。
待公主進帳,莫研跟著進去,才發現這穹廬當真是華麗。韜柱上均繪滿五彩圖騰,壁衣以錦緞做成,加上做工精緻的綉額,地上鋪以紅色氈毯,不僅如此,連窗、槅都以紅氈為之,甚是喜氣洋洋。
莫說莫研幾乎是看呆了,便是趙渝也有些發怔,她未曾想過帳篷竟然也可如此豪華舒適。她們身旁侍女流水般地忙碌著,將各色各樣東西從馬車上搬下來歸置到氈帳各處。
趙渝坐下歇息,旁邊已有侍女奉上茶水。一位圓臉的遼國侍女進來,到趙渝面前躬身問道:「今晚殿下將在帳外設宴,不知公主能否出席?」
「出席酒宴?」趙渝微愣,此舉並不合宋朝禮儀。
侍女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含笑道:「殿下說了,按契丹風俗這是接風宴,但若是公主不便露面,也可在帳內歇息,派隨行之人出席亦可。」
趙渝略想了想:一則恐自己若不出席讓人小看了去,誤以為大宋公主是膽小扭捏之輩,二則既然是契丹風俗,自己嫁到此地,也應入鄉隨俗。她便點了點頭:「我會出席。」
侍女行禮退出。
趙渝示意貼身侍女選出衣物,再翻出首飾自己細細挑選,畢竟是第一次出席遼國境內的酒宴,自然不能有絲毫失儀之處。莫研百無聊賴地在旁看著她梳洗裝扮,傻乎乎地站了半日,後來便乾脆溜了出去,反正氈帳周圍展昭已安排了侍衛,想來應該不至於出什麼事。
此時日頭已落,氈帳外圍不遠處契丹侍女來來往往地忙碌著,烤全羊的香味飄過來,莫研深吸口氣,心中暗道:都說這裡是蠻荒苦寒之地,說什麼契丹人都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可看起來好像也不是那麼回事。這麼香的肉,茹毛飲血的人可萬萬烤不出來。
營內四處間隔點燃了驅蚊蠅的煙草,莫研隨意漫步,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槍寨外頭,頭上的嗡嗡細蚊漸多。她趕了又趕,卻發覺越趕越多,只好拔腿往回走,迎頭正碰上一個契丹人,而立之年,頭戴綠巾金抹額,身穿窄袖紫羅衫、足蹬烏革靴,背負一張黑弓。
「回去。」這人的聲音透骨地冰冷。
莫研愣了愣:「嗯?」
「回寨內去,少惹麻煩。」那人的語氣已經是極度不耐煩,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返身往回走。
「你是誰?」莫研自然不吃他這套。
那人冷冷哼了一聲,沒理會她,自顧大步走開。莫研隱約聽見他說了句什麼「狼叼去」,猶豫片刻,畢竟還是膽小,忙快步往燈火處走去。
氈帳內,侍女仍在為趙渝梳妝,莫研探了探頭,還是退了出來,靠在帳邊看不遠處來來往往的契丹人。盯了良久,突得看到方才那個契丹人與展昭從耶律洪基帳內出來,前者面無表情冷若冰霜,後者沉靜如水波瀾不驚。
「看好你的屬下,少給我惹麻煩。」
莫研清清楚楚地聽到那人對展昭厲聲道,語氣中的森寒任是誰都聽得出來,更別提那人看向展昭的眼神——透著明顯的厭惡和鄙夷。
展昭靜靜而立,並不因那人的語氣和眼神而產生絲毫的惶恐,不卑不亢地與他對視,淡淡道:「副使大人多慮了。」
那人聞言,用眼狠狠橫了展昭一眼,未再多言,轉身走開。
「大哥,那人是誰?怎得弄得好像我們欠了他幾萬兩銀子一般?」待展昭回來,莫研迎上前,好奇問道。
「遼國南院樞密副使耶律菩薩奴。」展昭回首望了眼那人背影,道,「是南院大王耶律重光的屬下,據說功夫十分了得。」
「耶律菩薩奴?」莫研笑道,「這個名字有趣,只是這人長得凶得很,一點都沒有菩薩慈眉善目的樣子。」
「耶律重光向來對大宋頗有微詞,又與耶律洪基不合,所以此人你一定要當心,萬不可有把柄讓他抓住。」展昭低低叮囑她道,「我們畢竟在他人地方,須得謹慎,萬不可生事。」
「我明白。」莫研點頭,雙手環胸,皺眉道,「不過這菩薩奴好像和我們宋人有仇一樣,凶神惡煞的。既是來迎親,和和氣氣的才好,怎麼會讓這麼個人來呢?」
展昭微笑著,這丫頭聰明是聰明,卻是單純如冰雪,始終不太懂得人心的算計。耶律菩薩奴多半是耶律重光派來的,而耶律洪基亦不會反對。一方面耶律洪基不願與叔叔鬧得太僵,另一方面他來扮好人,讓叔叔扮黑臉,對宋人亦起到震懾之用,實則兩全其美。
也該鍛煉鍛煉她了,展昭想,否則今後要面對的人與事皆是複雜陰沉,她不學著揣摩人心,又該如何應對。
「你細想想,」他道,「若當真想不出來,三日後我再告訴你。」
「……」
「可不許去問別人。」他微笑著補充道。
「哦。」
心知展昭是存心想考她,莫研晃晃腦袋,只覺得到了遼國,事情都愈發有趣起來。
「對了,大哥,晚上的酒席你可去?」
「嗯。」
送嫁公主一行人中以展昭的官階最高,耶律洪基既然設宴,他自是必須列席。說起來是御前帶刀護衛,而到了這裡,他所要做的實際上就是個總管,除了公主的安危,還得與遼人調停溝通,安排事宜。
莫研歡喜拍手道:「那我和你一道,我早就想見識一下遼人的酒席,肯定和我們大宋不一樣。聽說肉都是大塊大塊端到桌上,用手撕著吃,有趣得很。」
「你得陪著公主。」
「可公主也要出席酒宴啊。」
「所以你得站她後面。」
「……你是說,有得看,沒得吃。」她懊惱道。
展昭點頭笑道:「也可以這麼說。」
他考慮到趙渝是第一次出席遼人酒宴,而遼人素來民風粗獷,不知席間會出現那些突髮狀況,故而讓莫研扮作侍女陪在趙渝身邊較為方便。莫研不拘小節聰明機變,應該可以替趙渝擋些風波。
「待會酒席上,我自當儘力護著她,但我護不周全之處就得靠你。若公主失了面子,便是大宋失了臉面,所以你……」
「明白明白,」不待他說完,莫研就連連點頭,「總之,就是寧可我自己丟臉,也不能讓公主丟臉。因為公主丟臉,就是丟我們大家的臉面。」
展昭微笑著點頭。
其實就算展昭不多說,莫研也會極力保護趙渝,在她看來,公主是姐姐姐夫的救命恩人,自己對她好原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酒席開始,眾人落座。
耶律洪基與趙渝分別落坐南北上座,耶律洪基下首是耶律菩薩奴,趙渝下首是展昭,以下遼人宋人各分南北依次落座。趙渝第一次見到耶律洪基,目光短短接觸,便略帶羞澀地低下頭去,亦不敢細看。
銀執壺、銀盞托、銀匙、琥珀柄銀刀、玉柄銀刀、玻璃瓶、瑪瑙盞……莫研扶趙渝坐下後,便靜立在趙渝身後,目光所及,心中暗想,大宋每年的三十萬兩遼國還真是物盡其用。
而趙渝雖然面上不動神色,目光卻在玻璃瓶上多停留了一瞬。玻璃瓶在大宋也極為名貴,是罕見之物,因大宋尚無製作玻璃器皿的工藝,此物應是來自西域再往西的極遙遠之地。
再看耶律洪基的模樣,用這些昂貴器皿顯然已十分習慣,並非為了在趙渝面前撐面子,趙渝不由心中感嘆,雖說蠻荒之地,王族的所穿所用倒絲毫不遜於大宋。
侍女端著盤子魚貫上前,待看清盤中之物,莫研是結結實實地倒吸口氣,同情地望向展昭,暗自慶幸自己不用列席。
大盤上,熊肪、羊豚、雉兔之肉為濡肉,牛鹿、雁騖、熊駱之肉為臘肉,皆割得方方正正的,一塊塊地堆在盤子上。不知道他人有何感覺,反正莫研只單看著,就已是食慾全無。
「上酒!」耶律洪基洪亮道。
又有一壇壇美酒被端到各人案旁,壇大如肚,而酒器亦不是中原慣用的杯子,而是大如海碗的鏨花銀溫碗。莫研瞪大眼睛,連連吸氣,可謂是大開眼界,突然發覺吃酒原是件極辛苦的事情。
暫且還顧不得酒,趙渝猶在呆看著面前如山般的肉,她之前也知道契丹人慣常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但怎麼也想不到這大塊的肉會大到如此地步,便是要用刀切,也不知從何處下手。
「公主請!」
耶律洪基端起銀碗向趙渝敬酒,他下座的遼人也紛紛立起朝趙渝舉碗。
趙渝面前銀碗早已被方才端酒上來的遼國侍女斟滿,她別無選擇地端起銀碗,朝展昭投去求救的一瞥……
「殿下,公主不勝酒力,不如由展昭代飲。」展昭已起身替她擋道。
耶律洪基還未語,耶律菩薩奴卻在旁冷冷哼了一聲,道:「宋人就是婆婆媽媽,不過是一碗而已,也犯得上替酒么。」
展昭正要開口,趙渝已起身,也不多言,略舉銀碗,湊到唇邊,竟然一飲而盡。
那瞬看得耶律洪基一怔,又見趙渝放下碗來,雙頰已泛出淺淺桃紅,顯是有些不勝酒力。他本也不欲為難於她,遂飲罷自己碗中的酒,笑著坐下。
此時趙渝身後,莫研暗叫不妙,這樣的碗,遼人要是再敬幾輪,公主非得橫著出去。她趕忙低聲喚來隨行侍女,命她們火速去找個酒罈來,悄悄裝滿清水,候在一旁。
想吃點肉壓壓酒氣,趙渝拿起銀刀,在熊駱肉上艱難割下一塊來,還未入口,頓覺一股腥膻之氣撲鼻而來,和著方才的酒,幾乎想嘔吐出來,只好又緩緩將肉放回盤中。「公主,仔細割著手,還是我來替您切肉吧。」身後莫研低低道,隨即躬下身子,接過銀刀來替她切肉。
莫研善廚,切個把肉對她而言是小菜一疊,只見銀刀翻飛,不多時一大盤肉已經都讓她切成了肉片,難得的是每片皆厚度均勻,薄若絲絹,入口適中。趙渝看了,大感欣慰,便是下面的遼人也不禁在心中讚歎莫研的刀工。
「不如我也替你切?」莫研瞥向展昭,目光笑意濃濃,如是說。
展昭溫和一笑,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她抿嘴淺笑,邊退開身子,邊側身朝趙渝道:「請公主慢用。」話音未落,案旁的酒罈已經被她不慎碰翻,酒淌了一地……
「公主恕罪。」
莫研深埋下頭,掩飾齜牙咧嘴的表情,方才隱在裙下朝酒罈踢得那腳差點折了她的小腳趾頭,沒想到酒罈子這麼沉。她側頭朝後面的侍女擠眉弄眼,示意她們快將準備好的酒罈換上來。
侍女收拾好酒罈碎片,又換上了新的酒罈,莫研復笑吟吟地站到趙渝身後。一眼瞥見切好的肉,想起方才切肉時所聞到的腥膻味,忙又低聲吩咐侍女準備好加了薑絲的醋碟,給趙渝和展昭端上。
將肉先在姜醋碟中沾過,再送入口中時,腥膻之味已減去不少,總算是吃得下去了。趙渝連吃了幾片,腹中被酒灼燒的難受漸漸緩解。
接下來的幾輪敬酒,趙渝所喝皆是清水,除了覺得小腹漸脹,別的倒也還好,心知定是莫研方才在酒罈上做了手腳,對她不由得產生了幾分感激。耶律洪基見趙渝飲酒甚是爽快乾脆,雖然心生疑惑,但他原本就不欲為難她,自然也不去深究。只是坐在下首的耶律菩薩奴冷冷掃了銀碗幾眼,礙於耶律洪基,只得悶不作聲。
「啪!啪!啪!」
一時酒過三巡,耶律洪基連擊三掌,六名赤著上身的彪形大漢走上前來,躬身行禮。待鼓聲起,大漢兩兩對立,開始互搏。
其實在民間,相撲流傳甚廣,頗受歡迎,只是常居深宮之中,趙渝哪裡見過這個,更別提這些男子皆精赤上身,她立時又惱又羞地深低下頭,隨行來的侍女也都紅了臉低下頭竊竊私語,唯有莫研眼睛倒睜得比平日更大,饒有興緻地瞧著大漢互搏。
「這幾位皆是我大遼的好漢。」耶律洪基轉頭欲向趙渝解說,才發覺她早已將頭別在一邊,竟是一眼都未看錶演。
「莫非公主不喜歡我大遼好漢的表演?」他奇道。
趙渝輕輕搖了搖頭,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展昭只好起身回道:「殿下體恤,大概是公主不勝酒力,加上旅途勞頓,身體睏倦。」
耶律洪基笑道:「是我疏忽了,還請公主回牙帳歇下,明日還有路要趕。」
聞言,趙渝如釋重負,正要款款起身,突然槍寨外傳來一陣喧嘩,眾人抬眼望去,一名穿著緋綠短衣年輕女子正騎馬進寨來,看見耶律洪基坐在上席,頓時面露笑意,翻身下馬,快步上前來。
「查刺哥哥(耶律洪基字查刺)!」她笑著走上前,馬鞭尚在手中,「原來你和新娘子躲在這裡喝酒,怎麼也不叫我?」
耶律洪基看見她,面色竟有些尷尬,笑道:「你不好好陪著皇祖母,又跑出來作什麼?」
那女子也不避諱,就在耶律洪基身邊坐下,先飲了一大口酒,才笑道:「你娶新娘子,我自然要來瞧瞧。」說著才轉頭望向趙渝,一雙妙目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才收回目光,卻什麼都不說,只朝著耶律洪基笑。
此女子如此無理,趙渝有些惱怒,可也不得不承認此女子生得極美,舉止言行間英氣颯爽,與大宋的柔弱女流相差甚多。莫研在後也早已將此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目光最後落在她胸前所帶的琥珀瓔珞上。燈火下,琥珀晶瑩剔透,內中有隻振翅欲飛的小小蝴蝶,栩栩如生,煞是好看。
這玩意可遇而不可求,一定價值不菲,莫研在心中替它估著價,對它的主人卻不甚感興趣。在她看來,這女子雖美,卻也不過爾爾,尚及不上師姐寧望舒。
展昭在下首,不動聲色,卻也已覺察出此女子對趙渝的明顯敵意。來之前就曾聽說遼國蕭氏一族中蕭觀音才貌雙全,蕭氏一族曾有意將她許配於耶律洪基,想來應是此女子。
正如展昭所料,此女子正是蕭觀音,她特地連夜趕來便是為了看看這位取代她的宋朝公主究竟是何模樣。
「公主,這位是我皇祖母家的蕭觀音,睿祥郡主。」耶律洪基向趙渝笑道,「我的小妹妹。」
按捺內心惱怒,趙渝朝蕭觀音矜持微笑:「原來是蕭妹妹,你連夜趕來迎我,真是多謝你。」
蕭觀音抿嘴一笑,自顧倒了碗酒,朝趙渝舉碗挑眉道:「咱們遼人的規矩,見面三碗酒,你可敢與我喝?」
「觀音兒,她的酒量如何能與你比,你莫要鬧她。」耶律洪基忙道。
「她既然嫁來遼國,就是遼人,不能喝酒怎麼行。」蕭觀音清脆道,席間的人都能聽見她的話,自是故意給趙渝難堪。
「妹妹一番盛情,我怎能不喝呢。」
趙渝底氣很足,示意侍女倒酒,橫豎是清水,莫說三碗,便是三十碗,她也奉陪到底了,撐不死就行。侍女倒好酒,她端起來朝蕭觀音一敬,頗為爽氣地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立時又讓侍女再倒滿……
之前莫研打翻酒罈,展昭就已大概猜到她做了手腳,此時他與莫研目光交匯,後者一派輕鬆的模樣也讓他心中有底,不由唇邊微微含笑。
蕭觀音沒料到趙渝如此爽快,倒也不懼,與她你一碗我一碗地連幹了三碗,才抹抹嘴坐下,朝耶律洪基笑道:「姐姐酒量這麼好,查刺哥哥你可是白擔心了。」
「公主果然是好酒量。」
看趙渝連飲三碗面不改色,耶律洪基這下是確定這酒中肯定有鬼,但也不說破,只朝趙渝溫和道,又轉頭朝蕭觀音笑道:「酒也喝過了,你琵琶可帶來了?不妨為大宋公主彈奏一曲。」
趙渝心中一動,想不到這個契丹女子還會彈琵琶,好在自己也把古琴帶來了,待會她若向自己發難,倒也不懼。
「急著出來,忘了帶上琵琶。」蕭觀音也有些遺憾,「查刺哥哥想聽什麼曲子,我回去再彈給你聽。」她忽又一眼瞥見趙渝面前盤子里切得整整齊齊的肉,不由酸道:「查刺哥哥,這些肉是你切的?」
「不是,是公主的隨行侍女切的。」耶律洪基向公主身後示意。
蕭觀音饒有興趣地微微挑眉,不在意地掃了眼莫研:「你是廚娘?」
莫研搖頭,不過這頭是白搖了,蕭觀音問完之後壓根就沒再看她,而是轉向趙渝:「姐姐喝酒倒也爽氣,可吃肉也該學學才好,咱們遼人吃肉可不興這麼小家子氣。」
居然說宋人小家子氣,莫研眉毛揚起,替已經氣結的趙渝答道:「公主是因心中感激殿下為她精心準備的食物,故而不願急急而食,特命我細細切片,可以吃得久些,好讓她慢慢品嘗殿下的心意,實乃珍惜之意。」
這借口編得甚是圓滿,縱然趙渝壓根連碰都不願再碰桌上的肉,聽了莫研的話,也應景地挾起一片放入口中,慢條斯理地細細咀嚼,兩人難能可貴地如此有默契。
蕭觀音這才正眼看向莫研。後者目光炯炯有神,毫不避諱地看著她,然後又開口了。
「睿祥郡主雖是好意,但讓旁人聽了,說不定倒會覺得郡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豈不有損郡主清譽。」她語氣出奇的平緩,說出來話卻可以氣死人。
展昭低頭切肉,隱藏眼中笑意。趙渝只覺心中大快,忍不住又多吃了幾片鹿肉,強忍住不讓自己去看蕭觀音,免得泄露眼中的得意之色。
暗自咬咬牙,蕭觀音朝趙渝笑道:「原來如此,是我誤會姐姐。既然這樣,不妨讓她也替我切一下,如何?」
趙渝微微一笑,朝莫研點了點頭。
功夫雖然差些,好在廚藝不錯,莫研笑盈盈地走至蕭觀音旁邊:「不知郡主喜歡厚些還是薄些?」
「要比公主的肉再細薄些,我也慢慢品品。」趙渝面前的肉片已經是薄如絲絹,再薄如何可能,蕭觀音顯然是存心為難她。
「原來郡主想更慢些品嘗,明白了。」
莫研笑了笑,取過案上兩把銀刀,一手持一把,玩轉了幾下,方才落刀。只見兩把銀刀如蝴蝶上下翻飛,快捷如風,更為難得的是完全聽不見刀碰到盤底的聲響……蕭觀音雖然近在咫尺,卻也看不清她究竟是如何用刀的。
半晌,兩把銀刀在空中划出亮弧,同時收刀,盤中的肉從表面上看,卻仍與未切時一模一樣。
「切好了?」蕭觀音盯著肉,奇道。
「請郡主慢用。」
莫研放下刀,目光流轉間,朝展昭投去得意一瞥。
展昭暗嘆口氣,不用想也知道,她這麼得意,那麼蕭觀音多半是要失意了。
蕭觀音舉筷挾肉,一挾之下肉就呈碎末狀紛紛落下,她剛要質問莫研,後者卻已經搶先道:「郡主,這肉薄得很,您就得輕輕地挾,像這般用勁可不行。」
她只好耐著性子,儘力輕輕地去挾,可肉仍舊被挾得粉碎。
「你挾給我瞧瞧。」她朝莫研一讓。
早就料到她會有此舉,莫研含笑舉筷,完好無損地挾起薄片送入口中,然後又挾一片,又一片……這是她切的時候就預留下的肉片,其他地方全是肉末。
不是我切的不好,是你不會吃,這可怨不得我,莫研看向蕭觀音的目光如是說,然後她施施然退回到趙渝身後。
知道蕭觀音心中不快,卻又是有氣說不出,耶律洪基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面上卻朝趙渝笑道:「大宋果然能人輩出,連公主身旁的小小婢女都有如此才能,果然讓人不敢小視。」
目光掃過他與蕭觀音,趙渝淡淡笑道:「不過是廚房中的雕蟲小技,讓殿下笑話了。」
聞言,莫研暗自撇撇嘴,瞧著趙渝,心中不滿嘀咕道:「雕蟲小技,你倒是切一個給我瞧瞧,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查刺哥哥,」蕭觀音妙目一轉,在下首的宋人中繞了個來回,「我聽說這次與公主同來的,還有位宋朝的勇士,很是有名,不知道是哪位呢?」
耶律洪基笑看向展昭,道:「瞧瞧,連我小妹妹都聽說過你,展昭,你這名頭當真是不小。」
展昭微微一笑:「展昭慚愧。」
「是他!」
蕭觀音好奇地細究展昭,方才她就已經覺得此人光華內斂氣質如松,只是看他清俊儒雅,以為是文官,卻怎麼也想不到此人就是有南俠之稱的展昭。
「你就是展昭?」
展昭上前行禮,不卑不亢道:「展昭參見睿祥郡主。」
在大遼的勇士大多都身材魁梧猛如惡虎,而眼前此人眉宇間溫潤如玉,清風朗月一般,是她在大遼從未見過的。
「你當真功夫很好么?」蕭觀音好奇道,「聽說你用劍,不如舞劍來瞧瞧。」
莫研聽得差點要跳起來,隱在袖中的拳頭幾乎要攥出水來:不過是個郡主而已,又不是遼國皇上,居然要大哥舞劍給她看,簡直把大哥當成雜耍藝人了。
「恕展昭不能從命。」展昭平靜拒絕,「劍乃青寒之物,吉日不宜。」
他既如此說,蕭觀音自然不好再要求,若是他日喜事有變,雖是她心中所願,但若要她來背這罪名可實在擔不起。
久未開口的耶律菩薩奴慢慢抬眼望向展昭,冷冰冰道:「既然來了我大遼,自然是要依我大遼的規矩。我遼人以騎獵為生,那一日缺得了刀、箭,莫非你是徒有虛名,生怕現丑不成?」
儘管他話中挑釁之意濃重,展昭只是淡淡微笑,並不接話。
「展昭,你可敢與我比箭術?」
耶律菩薩奴已然站起身來,定定地盯著展昭。耶律洪基在上座淺笑而觀,並無阻攔之意。展昭並不欲應戰,剛想拒絕,卻聽趙渝開口道:「展護衛,客隨主便,你且陪他試試便是。」
她見耶律菩薩奴挑釁,自是不快,心想展昭功夫了得,必定能贏這個蠻子,正好與他比試比試,挫挫他的銳氣。
展昭暗嘆口氣,抬眼正遇上莫研帶著些許擔憂的目光。她素知展昭性情平和,不喜與人爭鬥相較,他定然是不願比試。加上她看見耶律菩薩奴撐在案面上雙手,手掌寬大,指節突出,虎口處有厚繭,多半是位神箭手;而展昭素來用劍,極少用弓箭。兩人相較量,展昭已先落了下風。
朝她溫顏一笑,展昭緩緩起身,向耶律菩薩奴拱手道:「展某不善弓箭,還請副使大人多多相讓。」
耶律菩薩奴冷笑不答,轉頭命人取來兩付弓箭,將其中一付交給展昭。莫研凝目望去,兩付弓箭看上去一式一樣,看來倒還算是公平。
「請副使大人任擇靶眼。」
展昭也不多看弓箭,隨意從箭筒中取了一支,搭在弓上,便等著耶律菩薩奴說出所射是何物。
耶律菩薩奴轉向耶律洪基,道:「請殿下擇物。」
耶律洪基略想片刻,笑道:「往常夜裡都用燭火來當靶眼,今日咱們也來玩個新鮮的,如何?」
「殿下好興緻,不知想用何物?」
耶律洪基喚了隨身侍從上前來,附耳說了幾句,侍從匆匆離開,他轉頭朝耶律菩薩奴與展昭笑道:「你們且等等,待會便知。」
眾人等了一會,忽然看見遠遠的十幾盞孔明燈徐徐升起,襯著墨藍夜空,幽靈般地飄飄忽忽……
「一共有十六盞孔明燈,你們每人射八箭,多者為勝。」耶律洪基笑著宣布比試規則。
展昭頷首,抬手讓道:「副使大人先請。」
耶律菩薩奴冷道:「我不想占你便宜,咱們同時來。」此時孔明燈尚低,先射者自然佔優勢,他存心與展昭相較,便是稍許便宜也不願占。
兩人行至席外,皆挽弓搭箭,席間一片寂寂然,人人均屏氣凝神地注視著他們。射孔明燈比起尋常射線香要難得多,線香雖細,但距離尚不算遠,且是靜止不動之物;而要射孔明燈,並非是將燈射破,而是射斷燈芯,才能滅燭火。孔明燈飄在空中,相距遙遠不提,且飄移不定,燭火尚在燈內,光影憧憧,可以說難度極大。席間遼人不少都是善於騎射的好手,但此刻捫心自問,也都沒有自信可射下燈來。
莫研一直盯著展昭,雖然身體綳得很緊,但他穩穩地挽著弓,呼吸慢而悠長,似乎在等待這什麼,顯然他並不緊張,她才稍稍放下心來。
「嗤」一聲輕響,耶律菩薩奴的箭脫弦而去。
「嗤」又是一聲,展昭的箭緊隨其後,流星般趕上。
夜空中,兩盞漂浮在最高處的孔明燈,燈火明暗一閃,轉而熄滅,慢慢沉將下來。
「好箭法!」
一時間遼人、宋人皆紛紛擊掌讚歎,也分不清是誇耶律菩薩奴還是誇展昭,又或者是兩人都誇。耶律洪基讚賞地點著頭,朝趙渝笑道:「這展昭果然名不虛傳啊。」
趙渝尚且還得矜持地抿嘴微笑,她身後的莫研已然笑逐顏開。
而射箭的兩人卻面不改色,對於周遭的掌聲讚歎聲似乎充耳不聞,只各自又取了箭,搭上弓。
不過半炷香功夫,兩人又射出五箭,十盞孔明燈落下,此時空中僅剩下四盞孔明燈。他們各自還有兩箭未射,酒席上眾人和樂融融,因為看此情形,如無意外的話,應該是不分勝負。
又在箭筒中取了一箭,耶律菩薩奴極緩地轉過頭,目光複雜地盯了展昭一眼,方才轉回去……
依然是兩盞孔明燈滅,一前一後。旁邊另外一盞孔明燈內的燭火晃了晃,卻未滅,燈也跟著晃得厲害。眾人嘩然,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展昭心中有數,轉身朝耶律菩薩奴笑道:「副使大人一箭射穿兩盞燈,當真是神箭手,展某甘拜下風。」
耶律菩薩奴緊盯著那盞晃動的孔明燈,半晌,才轉頭問道:「你怎麼會沒射中?」
展昭笑而不答:「勝負已分,副使大人的箭術展某心悅誠服,我看也不用再比了。」
瞥了眼空中僅剩的兩盞孔明燈,耶律菩薩奴放下弓,雖然一言不發,臉色冷峻,但顯然是同意不用再較量了。
一時宴席畢,眾人散去。
牙帳內,屏風裡,侍女正服侍著趙渝卸下髮飾,細細地替她梳理秀髮。莫研依趙渝之命,尋了展昭掀簾進來。
「展護衛,今日辛苦你了。」趙渝在屏風後道,聲音倦倦的,帶著些許低落。
「展昭敗與耶律菩薩奴,請公主責罰。」
趙渝沉默一瞬,幽幽地輕嘆口氣:「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不必自責。我方才聽說耶律菩薩奴原是大遼數一數二的神箭手,你不慣用箭,今日僅輸一盞,已是不易。」
「展昭慚愧。」
「最後那一箭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沒看清楚。」趙渝問道,「你如何會失手呢?」
展昭解釋道:「最後一箭,耶律菩薩奴的箭連續穿透兩盞孔明燈,而我的箭失手,所以有兩盞燈滅,而一盞燈只晃不滅。」
「你當真是失手了?」
「展昭慚愧。」
趙渝回想起耶律菩薩奴持弓的模樣,嘆道:「你尚無把握之事,而那位耶律菩薩奴卻能一箭穿透兩盞燈,此人當真不能小瞧,你日後行事需謹慎,莫與他起紛爭才是。」
「展昭記下。」
在旁的莫研聞言,抿嘴一笑,這不就是酒席之前展昭交代過自己的話么。
「你下去歇著吧。」趙渝道。
「展昭告退。」
展昭退出牙帳,莫研緊隨在他身後,幾乎是踩著他後腳跟出來的。
「大哥……」
她剛開口就被展昭打斷,他朝她柔聲問道:「你方才在席上幾乎沒吃東西,現在餓了吧?」
「嗯。」她點點頭,「大哥……」
展昭不待她說完便拉她朝自己的帳篷走去,微笑道:「急什麼,我方才也沒怎麼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再說不遲。」
「哦。」莫研奇道,「你帳篷里有吃的?」
展昭搖搖頭。
「那大哥你等著我,我去弄點吃的來。」此時也覺得餓得厲害,莫研連蹦帶跳地躥走,展昭微微一笑,只好先行回帳篷。
不一會功夫,莫研就拎著個紅漆食盒笑眯眯地進來,口中道:「幸好咱們還帶了不少吃的,否則再看見那些肉,我便是再餓也吃不下了。」
她掀開食盒,將幾碟菜擺出來,雪白的銀絲卷,腌制的小蘑菇,還有碗清清爽爽的蛋花湯,居然還有兩碗熱騰騰的米飯。「那些侍女吃不慣這裡的菜,自己又另行煮了米飯。」她遞了筷子給他,笑道,「幸好還有的剩,不然再做也怪麻煩的。」
展昭接過筷子,對對齊整,瞧著兩碗飯道:「就剩兩碗了?」
「嗯。」
「那你再撥些過去。」
「不用,我吃一碗就夠了。」
展昭望著她笑道:「我記得你一向吃得多,就一碗飯怎麼夠。」
莫研搖搖頭:「我想過了,我以後要少吃一些。」
「為什麼?」展昭奇道。
「我們蜀中那裡,有個女人,」她嘆氣道,「她就是因為吃的太多,夫家實在養不起,只好休了她。」
「……」
「所以我想,以後還是要吃少些,起碼不能吃的比你多。」她認認真真道。
展昭不禁宛然,看了她半晌卻不知該說什麼好,若是說我不會休了你的,可兩人畢竟還尚未成親,此時就說這話實在有點怪。
「你就放心吃吧。」他只能把碗推到她跟前,溫和笑道。
槍寨內,大多數人都已經歇下,只有幾隊侍衛在來回巡視。
耶律菩薩奴了無睡意,自在牙帳坐著,仔仔細細地修建這箭上的尾羽,他的身旁還有滿滿一筒箭。間隙時他仰頭極目望去,夜空中微雲浮動,三三兩兩星子點綴其間,雲層之下,孤零零地飄著一盞孔明燈。
「怎麼會只有一盞?」他心裡咯噔了一下。
他握箭的手緊了緊,長身站起,目光在夜空中來回搜索,卻仍舊只看得到一盞,始終沒有找到另外那一盞。
一炷香功夫之後,一個黑影避開巡視的侍衛,悄悄地朝外而去。
幽幽暗暗的荒野上零零落落地躺著被射落的殘破孔明燈,白色紙質,在月光下分外扎眼。那黑影走過去,將看得到的每個孔明燈都撿起細細查看,直到撿到其中一個——燈內蠟燭極短,比起之前看見的其他蠟燭都要短,且燈芯並無燃燒過的痕迹,是被箭從中射穿燈芯。展昭那箭射得便是蠟燭中段,而非頂端的燭火,難怪只見孔明燈晃動而不見燭火滅,顯然是故意為之。
他慢慢放下殘燈,常年冰雕石鑄的臉慢慢漾起一抹笑意:「展昭……」
展昭帳內,兩人也已經吃完,莫研將碗筷收拾回食盒內,忽又想起了自己在帳外就想問的事情。
「大哥,最後那箭究竟怎麼回事?你可是故意讓著耶律菩薩奴?」
展昭只是微笑,並不回答。
「難道那兩盞燈都是你射下來的?你故意說成是他射下來的。」
展昭搖頭:「我確是射偏了,沒有射中燈火。」
莫研側頭探究地瞧著他,問道:「你是故意射偏的?」
展昭笑問道:「你為何這麼想?」
「那麼你當真是故意讓著他了,」莫研瞧他模樣便明白了,心中有些不滿,「何必讓這些蠻人佔上風,如此一來,他們豈非更看不起咱們宋人了。」
「你莫要不服氣,其實就算我不如此做,我也照樣是比不過他。」展昭如實道,「我當時並未想到他居然可以一箭射中兩盞燈,所以才故意射偏。」
「就算是這樣,可你為何想要讓著他呢?」莫研不解。
展昭微微嘆了口氣,起身緩緩道:「耶律菩薩奴是遼國聞名的神箭手,若我贏了他,便是削了遼人的面子,即使是無意,也會惹來無端不滿。咱們今後還要在遼國好好過日子,樹敵太多的話,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再者,咱們人在屋檐下,本來就應收斂鋒芒,否則行事不易。」
莫研聽到「好好過日子」幾個字就歡喜起來,笑道:「說得也是,還是大哥你想得周到。」頓了一下,又問,「可我們一味讓著他們,若他們更想欺負咱們呢?」
展昭朝她微微一笑,溫和道:「小虧無妨,自然是不能吃大虧。所以,你要開始學習『分寸』二字。」
兩人說說笑笑,忽外間有侍女在外面試探問道:「莫姑娘,你可在裡面?」
「在。」莫研應道。
「公主有請。」
公主怎得還沒睡下?莫研疑惑地看了展昭一眼,後者點點頭,示意她快去。她只好起身拎起食盒出帳去,將食盒交與侍女,自己便往趙渝的牙帳而去。
牙帳內僅點了一盞銀剔花小燈,趙渝靠在屏風後的軟榻上,手中還持了卷書,目光卻怔怔望著燭光,沉思著什麼……
「莫研參見公主。」
「你過來吧。」
莫研依言轉入屏風後,略帶疑問地望著趙渝:「公主找屬下有事?」
「你……」趙渝欲言又止,指了指旁邊的圓凳,「你先坐下。」
也不懂得推辭或謝恩,莫研大大咧咧地坐下,探究問道:「公主,您是不是不舒服?」見趙渝精神倦乏,她第一反應便是,多半是酒席上那些肉吃壞腸胃了。
趙渝輕輕搖搖頭,看她了半晌,似乎想說什麼又難以啟齒。
「……」她不說話,莫研就只能幹瞪眼。
自酒席散後,趙渝便是滿腹心事,席間耶律洪基與蕭觀音的點點滴滴皆落在她眼中,雖然知道契丹風俗比起大宋要不拘許多,可那兩人眼神之間的情意,卻是怎麼也瞞不過人去。她心中思量甚久,又不能完全肯定,欲找人相問,席上從頭到尾將此幕收到眼底的人雖多,可能喚來問話的卻甚少。想來想去,只有莫研是女兒家,性情也算爽直,問她應是最合適的了。
良久,她終於還是開口了:「你覺得睿祥郡主是來作什麼的?」
「來迎您的呀。」
趙渝白她一眼:「大遼有多少個郡主,怎麼偏偏就她一個人來了。」
「自然是因為她心裡喜歡著耶律洪基,所以才特地跑了來,想瞧瞧您的模樣。」莫研理所當然道。
趙渝一怔,她說話沒什麼忌諱,所說自是清清楚楚的大白話。
「你也覺得她喜歡著耶律洪基?」
莫研聳聳肩,蕭觀音在席上對耶律洪基甚是親密,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那耶律洪基對她……是將她當小妹妹么?」趙渝又問道。
「這個……」這可難倒莫研了,她細細回想了半日,才道,「反正,看起來他對那郡主著實不錯。」
趙渝沉默,目光落寞。皇家嬪妃三宮六院,她並不是不懂,只是尚未嫁時,便知道夫婿已有心上人,自是另一番滋味。
雖然遲鈍了些,但莫研終還是明白了趙渝的心事,她自己滿心歡喜地沉浸在與展昭的相許之中,自然明白情之為物,如何能容下第三個人。若是展昭喜歡上他人,或是要娶他人,自己又不知該如何傷心難過。
突然有點後悔在酒席上事情,莫研咬咬嘴唇,半晌,才勸道:
「這樣說起來,那位郡主也挺可憐的。」
聞言,趙渝很想吐血,想都不想就衝口朝她怒問道:「難道我就不可憐?」話說出口才想到這話與公主身份實在不符合。
「都挺可憐的。」莫研鄭重作出結論。
「你……」趙渝氣結,瞪了她半晌,一股氣忽又泄下去,懊惱地低低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莫研撓撓耳根,同情地望著她。感情之事,說不清道不明,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她又哪裡會有法子讓耶律洪基喜歡上公主。
趙渝自然也沒指望她能給出什麼法子,那話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的罷了。
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莫研只好一聲不吭。趙渝鬱鬱寡歡,亦不作聲,卻也未讓莫研離去,眼前有個人總是感覺好些。
帳內一片靜默,能聽見外間曠野上的風呼嘯而過,燈火猛地晃了一下,差點熄滅,驚得趙渝猛得從榻上坐起來,與莫研四目相投。後者小臉煞白,顯然也嚇得不輕,保持著腦袋僵化的狀態,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帳內轉了幾圈。
「是不是有鬼!」
莫研最怕這些東西,嚇得連聲音都不敢出,用口型朝趙渝道。
「胡說八道!」
知道自己應該大聲訓斥她,可趙渝的聲音怎麼都提不起氣來,顯得心裡很沒底,又連聲傳喚了候在帳外的幾名侍女進帳來,方才讓莫研離開。
展昭此時正預備歇下,剛剛脫下外袍,便見有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大哥!」莫研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看她臉色發白,展昭也微微一驚,忙上前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么?」
「大哥!」莫研索性一腦袋栽進他懷裡,牢牢抱住不撒手,「方才,方才,在公主帳篷里起了一陣陰風,蠟燭差點滅了。」
原來就是這點小事,展昭有些哭笑不得,但又知道莫研最怕這些,只好輕拍著她的背,安撫道:「也許是這裡風大,從縫隙里透進來也說不定。」
莫研微抬起頭,目光驚疑不定地瞧著他:「不是,當時帳篷里一點風都沒有。」
「那公主呢?」
「她好像也嚇得不輕,叫了好幾個侍女進去陪著她。」
就在此時,遠處隱隱傳來急急的馬蹄聲,愈來愈近。
「殿下!殿下!」有人在疾呼,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聽得人心裡忐忑不安。莫研聽著這聲音,愈發害怕起來,揪緊展昭的衣裳,後者有心出去看看究竟是何事,卻能感覺到懷中身體微微發抖,一時不忍推開她。
營內甚多人都被此人驚著,紛紛出帳來看,耶律洪基身披錦織外袍,也急急步出……
來人直到了耶律洪基不遠處才翻身下馬,匍匐跪行至耶律洪基跟前。
「殿下,殿下!」
「究竟出了什麼事,快說!」
「殿下,皇太后、皇太后……駕崩了。」
此言一出,四下里的遼人立時響起哀號之聲,人人面露悲傷之色。耶律洪基呆立半晌,轉頭厲聲吩咐道:「立時拔營,回中京!」
「領命!」
莫研一直豎著耳朵細聽外間動靜,一聽到皇太后駕崩五個字,她立時雙目圓睜,言之鑿鑿地朝展昭道:「你看,你看,方才一定就是皇太后!」
事情如此湊巧,展昭也找不到話來解釋,何況此時外間必定甚為混亂,他須得出去安排這邊宋人事宜,還得與公主商議。看莫研揪緊自己的衣角,模樣楚楚可憐,展昭忍不住低頭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微笑道:「莫怕,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莫研深吸口氣,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額頭,用力點點頭。
兩人出帳時,見營內人影憧憧,遼人忙忙碌碌地穿梭著,卻絲毫不亂,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拔營的各項事務。展昭先進公主牙帳,告之一切,兩人相商片刻,便傳話令隨行宋人皆先換上素服,以示哀傷。
遼人動作甚快,不到半個時辰,便已然收拾停當。趙渝亦被請上迎嫁的青幰車,車的璃頭和蓋頂都鑲嵌銀飾,且是用白駱駝駕車。
「皇太后突然駕崩,我們需得日夜兼程趕回去,旅途難免勞累,恐怕要委屈公主了。」耶律洪基特地到趙渝車前來賠禮。
「殿下是至孝之人,不必擔心,我很是明白。」趙渝回道。
「多謝公主體恤。」
耶律洪基一抖馬韁,轉過馬頭,直奔在隊伍最前方,他身後緊緊跟隨的便是蕭觀音。
大隊疾行,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耶律洪基才下令稍作休息。
連夜趕路,趙渝在駝車內雖可以歇息,但路途顛簸,加上心事重重,一夜未眠,自是十分倦乏。而莫研自當了捕快,常常在大半夜裡巡街,倒也不覺得有多勞累。
休息時,遼人快速地就地升火起灶,莫研在鍋旁等了半晌,待粥煮好,先盛了碗命侍女端去給趙渝。而她自己先顧不上吃,端了碗粥便跑去找展昭。這夜裡,她尚可隨侍女一起窩在馬車內歇息,而展昭卻是在馬上疾馳了一夜,此時又忙前忙後地照應著送嫁隊伍中的其他宋人,且還得與遼人調停其他事宜,甚是忙碌。
為了以示哀傷之意,展昭已換了襲素白長袍正與耶律菩薩奴交談,清晨冷風之中,他衣襟飄飄,愈發顯得身姿頎長清瘦。
知道不能上前,莫研只好端著碗在不遠處靜靜等著,瞧著展昭,暗自心道:到了中京之後自己可得好好煮些好吃的給他。她低頭瞧瞧手中的羊乳野菜粥,乳香撲鼻,遼人吃時喜歡在上面再淋上一大勺生油,方才幸而她及時回絕了這番好意,否則這粥再伴上生油,展昭是斷然咽不下去的。
等了一會才見耶律菩薩奴面無表情地走開,她趕忙上前將粥遞給展昭:「大哥,你也嘗嘗他們這裡的粥,還熱著呢。」
展昭接過碗,朝她微微一笑:「你可吃了?」
「鍋里還多著呢。」她笑答道,餘光瞥見耶律菩薩奴已走遠,「那個棺材板又找你作什麼?」
「噓!別亂說!」周遭遼人頗多,恐人多耳雜,展昭制止她。
莫研微一低頭,頓時便知道錯了,再抬頭時抿了抿嘴唇,低低道:「他,他找你作什麼?」
「是我找他詢問至中京的路途,還有些陪嫁物品的安置之事。」
「哦……」
「走,你也去盛一碗來吃。」展昭拉著她往升灶的地方走去,輕輕柔柔道,「咱們現在已身在遼國,你日後說話須得謹慎。」
他的語氣並無責怪之意,莫研順從地點了點頭,偷偷側臉瞧他,卻正好與展昭目光相遇……
「大哥,我這麼莽莽撞撞的,你不惱么?」她心裡想著,口中就說出來了。
展昭笑著搖頭,握她的手緊了緊。
「為什麼?」莫研不解。
他不答反問道:「你和我在一起可覺得悶?」
她搖搖頭,奇道:「當然不會。」
「我也是。」他笑道。
莫研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世上豈有完人,兩人相處自要相互包容才是。他指出自己的莽莽撞撞全是因身處異國,而他自己,卻並不以為忤。
她忍不住低頭微笑,復抬起頭來時,眼睛亮晶晶的:「大哥,你再親親我,可好?」
身遭尚有遼人宋人來來往往地走動,展昭再怎麼也想不到她會說這話,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呆了片刻方才漾開暖暖的笑意,伸手撫摸了下她額上的頭髮,低低道:「此時人多不便。」
莫研懊惱地望了望四周,撓撓耳根,轉而輕嘆了口氣。
行至升灶之處,他們身後有人趕上來,是趙渝的貼身侍女。展昭喚住她問道:「公主可用過早食了?」
「啟稟大人,公主她只勉強吃了兩口,就說吃不下,全都推出來了。」侍女稟道。
聞言,展昭微皺起眉,公主是千金之軀,路途勞累加上水土不服,若然病倒就不好了。
「大哥你先吃著,我去瞧瞧。」
莫研大概知道趙渝的心病,重新盛了碗熱粥,拔腿朝趙渝的駝車走去。她的身後,展昭端著碗,定定望著她的背影。他,已經幾乎忘記了這種被人照顧的感覺,真好。
「公主!」
駝車頗高,莫研手腳並用地爬上車去,掀開車簾,里處趙渝神色鬱郁精神不振地歪躺著。
見她又端著乳粥進來,趙渝頓時一臉嫌惡道:「快端出去,我聞著那味道就想吐。」
「公主,可不吃也不成啊。」莫研其實挺替她難過的,好言好語地勸道,「要不然下去吹吹風,這駝車舒服歸舒服,可終究是悶了些。」
「我不想出去。」
「車前的兩匹白駱駝你還沒仔細瞧過吧,咱們大宋可瞧不見這樣的駱駝。」
「我不喜歡駱駝。」
「那你也不想瞧瞧耶律洪基在做什麼?」
趙渝嘆口氣:「有什麼好瞧的,將來……說不定我與他是日日相看日日生厭。」
本來就不擅長勸人,這下莫研是實在找不到話來勸她了。
「可你不吃東西,展大哥會擔心的。」她只好道。
微微挑眉,趙渝白了她一眼,才無力道:「你就是為了展昭,才來勸我的吧。」
莫研不自在地撓撓耳根,如實道:「也不全是,其實我自己也關心你。你……你就吃點吧。」
雖然面前的這丫頭實在是並不怎麼討人喜歡,可無論如何,她至少並不敷衍自己,而且也在儘力地幫助自己。趙渝緩緩直起身子,將車簾撩開一點,朝外瞥了眼:正好看見不遠處耶律洪基與耶律菩薩奴站在一起,似乎正說著什麼,像是察覺到什麼,耶律菩薩奴轉頭往這裡看來,目光透著毫不掩飾的冰冷和厭惡……
本欲放下車簾,可公主的身份卻不容許她有半點退卻,趙渝極力鎮定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後,後者冷冷一笑,復轉回頭去。
「我要下車。」
趙渝放下車簾,朝莫研沉聲道。無論如何,自己是堂堂大宋公主,怎麼也不能叫這些蠻子小看了去。
雖然不知道她怎麼會突然改變主意,但看她肯下馬車,莫研也十分歡喜:「那粥呢?」
「吃,不過要在車外吃。」自己偏偏就是要吃好喝好,讓那些小看她的人瞧瞧。
莫研嘻嘻笑道:「好。」
侍女們在外頭草地上鋪好了厚厚的氈毯,將趙渝扶下車來,又奉上熱騰騰的乳粥。趙渝款款吃下兩碗乳粥,並三個羊髓餅,且若無其事。那乳粥味道怪異,羊髓餅尚有膻氣,看著她吃得如此香甜,一旁的莫研暗中嘖嘖讚歎。
展昭見狀還以為是莫研之功,心道還是女兒家在一起方便相勸,朝莫研笑了又笑。
「公主,吃得可還習慣?」耶律洪基特地過來問候道。
趙渝起身微微笑道:「多謝殿下,我吃得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耶律洪基甚是溫柔,轉頭又吩咐身旁的侍衛:「把我車上那罐蜜制山果取來與公主。」他朝趙渝道,「接下來還得趕路,駝車甚是顛簸,公主若感眩暈,可嘗嘗,說不定會舒服一些。」
「多謝殿下。」
不多時,侍衛便把蜜制山果送來,莫研伸手接過,抬眼處正好看見耶律洪基正扶著蕭觀音上馬車,不由搖頭在心中嘆道:「此人還真是面面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