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會花好長時間盯著照片里有恩的心臟,因為那是整個銀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
被鄭有恩的兩條裸腿晃瞎了眼之後,我的心也徹底亂了。本來前一天晚上,驚魂未定的回家後,躺在床上抱著被子,在心裡哭了個翻天覆地後,痛下殺手進行了精神上的自閹,決定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乾脆就跟著我師傅守株待兔,等著未來被某個善良的富婆把我領走,再也不自取其辱了。
但女神大腿一露,我所有的心理建設都坍塌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像一條狗。
晚上值班時,我和王爺一個班。鯰魚精在大堂值班,我倆不敢偷懶,一動不動的站在門口喂蚊子。
王爺最近突然多了一個愛好--挑戰世界吉尼斯記錄。他說這是出人頭地最零成本的辦法。只要被選上了,吉尼斯總部就能發一個證書,有了認證,就可以到處去表演賺錢。
吉尼斯挑戰分好多種,拼的都是最大最快最強。王爺想挑戰的是一分鐘內眨眼次數最多的人。他說英國有一哥們,一分鐘能眨眼五百二十次,王爺只要能多眨一次,就是世界記錄了。
漫漫長夜,天乾物燥,蚊子肆虐,我面前的王爺掐著表,一刻不停,飛快的眨著眼睛,還逼我幫他計數。我盯著他的眼皮上下翻滾,嘴裡念叨著55,56,57,實在是煩的百抓撓心。
「誰會花錢看這玩意兒啊?」
「國外傻逼多著呢,鋸個木頭都有全國巡迴賽。你好好數,別分心。哥火了,給你在美國買房子。」
「你眼屎都翻出來了。」
「技多不壓身,你也跟哥一起練吧。這又不費事兒,努努力就闖出未來了。」
「別,我現在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還沒好呢,再多一眨巴眼兒,下次見著我女神,臉上得多熱鬧啊。」
「對,和你女神怎麼樣啊?」
「今天中午,我還見著她了呢,在她家,她媽領我上去的。」
王爺不眨巴眼兒了,直勾勾的盯著我看,「還真有這人啊?」
我一愣,「你一直當我是瞎編的?」
「也不是……就是我吧,和陳精典,我倆一直覺得你常年悶在你那陽台小屋裡,可能是身心有點兒不太正常了。你沒發現小妹最近趁你不在的時候才敢洗澡么?就怕你聽到水聲,聞到香味,瞬間喪心病狂了。我倆估摸你也是不想讓我們擔心,所以編出這麼個人來。昨天你嚷嚷著去約會,回來不也屁都沒放?」
「你們咋這麼想我。」我挫敗的盯著眼皮繼續上下翻飛的王爺,「我比你正常多了。」
「那你昨天約會約的怎麼樣?」
「……不太好。」
「有照片么?」
「沒有。」
「沒照片你得瑟什麼,空口無憑啊。沒照片你說你跟一米八的大長腿約會了?那我還可以說昨天中午范冰冰來家給我下餃子吃呢,煮完餃子沒留湯,氣得我一個大嘴巴把她扇出去了。」
「我要以後能拿來她照片怎麼辦吧?」我被激急了。
「要真有這麼個人,你把照片拿來,擺我面前,我先沖照片磕個頭,叫聲奶奶。再沖你磕個頭,喊聲爺。」
「行,你等著。等著當我孫子吧。」
我給自己定下了目標:下次見到鄭有恩,跪求也好,偷拍也好,我要和她拍張照,她如果不願意和我出現在同一個畫面里,那單人照也行。
懷揣著這個目標,第二天清晨下了班,我又乖乖的下樓,站在了大媽群中。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莫名其妙的,我迎來了一個長達一周,關於如何談戀愛的特訓。
而特訓的導師,就是這群平均年齡在60歲左右,人生最大目標是如何避免血脂血壓膽固醇過高,曾經騷擾的我痛不欲生,現在開始出謀劃策的,大媽們。
那天我一下樓,大媽們就集體笑眯眯的看著我,氣氛詭異極了。
柳大媽已經向大家說了我打算往死里追她家的變態閨女。這群大媽們每天也沒什麼正事兒,能把廣場舞跳出政治鬥爭,市場菜價走向當成研究課題,現在隊伍里混進了一個激情求偶的我,她們簡直太喜聞樂見了,活像一群窮困潦倒的科學家,終於逮到了一隻可以做活體實驗的小白鼠。
跳完舞后,大媽們誰都沒走,拽著我在小花園裡開始談心。我頭皮發麻,心浮氣躁,可是為了營造柳大媽心中尊老好青年的形象,只能原地乖乖坐著,還要做出側耳傾聽狀,不時認真點頭。
大媽們聊高興了,居然還會說:「這句話你應該記一下。你明天帶個本兒來。」
而我,第二天就真的帶了個小本去。
現如今,翻開這個本子,可以清晰的看到當初大媽們給我灌輸的成功學內容,主要分為以下幾大塊。
1,人生格言分享。2,為人處世原則。3,養生小竅門。4,論:什麼才是正確的愛情婚姻觀。
「人分三六九等,木分花梨紫檀。--孫大媽。」
「男人要多吃薑,提高免疫力,增強自信心。--柳大媽。」
「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炮製雖繁必不敢省人工。知道是哪兒的家訓嗎?同仁堂。做人也要這樣。「--血紅汗衫大媽。以前在同仁堂賣中藥的。
「男人要是不尊重女性,就應該把檔里那玩意兒捐了,留給有需要的人。」--金鏈子大媽,曾經的個體戶,現在的女權戰士。」
每天大媽們拽著我口水橫飛的瞎噴時,我心不在焉,本子上也記得亂七八糟。我完全是裝出不恥下問的姿勢,哄她們開心而已,像遊戲里做任務一樣,努力刷著我未來岳母的印象分。
但漸漸的,大媽們說話時,我開始留心認真聽了。
其實她們只是想說話,想拽著隨便一個年輕人說說話。
有的大媽可能把我當成了久不回家的兒子。有的大媽把我當成國外留學的孫子。有的大媽可能跟兒女住一塊兒,但朝夕相處,卻話不投機,像柳大媽和鄭有恩一樣。
隊伍里有一個大媽以前是中學老師,說起話來很有文化的樣子。有一天瞎聊的時候,她慢悠悠的說,「人一老了,就愛想當年,憶過去。也不是說以前過的有多好,而是過去的日子已經瓷瓷實實的戳在那兒了,你回過頭去,全都看得見。哪段路走錯了,哪段路走糊塗了,當時自己不知道,老了才琢磨明白。琢磨明白了呢,就想和正往過走的人說道說道,就是想提個醒:「這塊兒路滑,小心腳下。」心是這麼個心,可沒人愛聽。因為你老了呀,現如今除了博物館,誰還惦記著老東西?」
我是個存在感特別低的人。從小,家裡過年的時候,七姑八姨來我家串門,和我媽坐炕上說別人家閑話,誰誰誰天天給男人燉鹿鞭啦,誰誰誰閨女不光早戀還偷家裡錢啦,從養顏秘笈聊到避孕五十四招。懵然回首,突然發現七八歲的我始終盤腿坐在炕上,豎著耳朵,磕著瓜子,聽得雲山霧罩。
童年情景再次重現。後來,老太太們不給我出注意,開始聊家長里短的時候,我要不趕著上班,也還是乖乖坐著,豎著耳朵聽,居然也不心浮氣躁了。
大媽們聊起天來,有個特點:時間跨度長,物是人非多。
有一天,大媽們聊起了養花,都說自己技術好,你一句我一句的,全體倔強起來了。後來一個大媽殺出重圍,取得了勝利:「我家陽台上那盆綠蘿,那還是我大兒子沒了之前給我買的呢?我大兒子死了有小十年了吧,那綠蘿現在還活的好好的呢。」
其他大媽紛紛表示:行行行,你贏了。
還有一個大媽,住我們東德小區,老伴走的早,自己一個人住,眼神兒不太好。有一天來跳舞的時候,滿臉不高興。大家問她怎麼了。她氣呼呼的說,昨天去超市買油,排隊結帳的時候,看前面的小姑娘車裡放著一堆包裝的花花綠綠的罐頭,她就問小姑娘這是什麼,小姑娘不耐煩的說,肉罐頭。她又問小姑娘怎麼一口氣買這麼多,小姑娘接著不耐煩的說,買二贈一。大媽心裡就琢磨起來了,自己一個人住,輕易不捨得燉肉,費勁扒拉燉半天,自己一頓也就吃幾塊。這小肉罐頭好,一次開一罐,吃飯也能添點兒肉腥兒味。
大媽就轉頭去貨架上拿了好幾罐。回了家,蒸了米飯,打開罐頭,一口吃下去,覺得特別腥氣。勉強撐著吃完一罐,深覺上當受騙了,抱著剩下的罐頭就去了超市,超市裡的人一聽她的投訴就樂了,說貓罐頭是給貓吃的,人吃能不腥么。
大媽特別委屈,講完前因後果,轉頭瞪著我:你們年輕人怎麼這麼壞?就那個小姑娘,你說你告訴我一句這是貓罐頭,不就完了么?我是老,可我沒傻呀。
我很想嬉皮笑臉的安慰她,但想到大媽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就著貓罐頭悶頭吃著白飯的情景,心裡一酸。
最早開始跳廣場舞,接近大媽們,我是心懷雜念,把大媽當成工具,異想天開的伺機接近女神。
可日子晃到現在,大媽們不再把我當成外人,摁著我聽她們天南海北的胡侃,拽著我當免費勞力,幫她們搬搬抬抬,我都開始覺得心甘情願。有時候聽她們聊天,我會開始走神兒,想起自己東北的爸媽。
來北京以後我一直沒回去過,讓他們來他們也不肯,說是嫌路遠,其實是怕給我添麻煩。我想著他們倆,每天都是怎麼打發時間的。我爸那麼愛吹牛逼,我媽那麼愛管閑事兒,真希望也能有一個像我一樣不學無術,貪圖美色,混吃等死,要啥沒啥的年輕人,替我聽他們聊聊天。
當其他大媽負責提升我的精神境界時,始終站在潮流前線的柳大媽開始擔任起了我的時尚導師。
一年前的我,做夢也想不到,我居然有一天會側耳傾聽一個60多歲的老年婦女教我怎麼穿衣服。
「我問你,你對我們家有恩也不了解,為什麼想和她談朋友?」一天,懇談會結束後,柳大媽拎住了準備回家的我。
「……她長的漂亮。」我老老實實的說。
「可是噢,有恩嫌棄你太土了,小張。那天噢,你走了以後,她讓我趕緊開窗換氣,講你留下來的土氣都迷她眼睛。」
我尷尬的站著,撓撓頭,「我一個男的…..也沒必要把自己倒叱成什麼樣吧……」
「你個話就講的伐對了。你是覺得人伐可以光看外表啊?」
我點點頭。
「這些噢,都是不懂道理的人才說的出口的話。那男孩子哦想尋漂亮的,覺得天經地義是伐?那人家小姑娘憑撒就得不顧長相只要你內心美啦?你要是又矮又胖,咪咪眼,嘴巴恰,穿額嘛邋裡邋遢,頭髮么亂鬨哄,一面孔鬍子拉碴,你講你內心美有撒用場?你總不能逼人家每次見你的時候,心裡頭感覺像烈士一樣,談朋友又伐是做慈善,兩個人以後是要領結婚證的,又不是去領獎狀。你講對伐啦?」
我汗流成河,用力點頭,「您說的太有道理了。我其實也想時髦點兒,但是覺得錢要花在正經地方。」
「你這個想法是對的,但是不好走極端的呀,你看看你身上這件背心,哎呦阿拉阿姨們都不肯穿了。這樣吧,明朝,我帶你去買衣服,你下樓的時候帶好錢。」
這母女倆怎麼都這麼喜歡強迫別人換衣服!
想到她女兒之前對我的所作所為,我心裡一寒,顫抖著提問,「柳,柳阿姨,我得帶多少錢啊?」
「五百塊!」柳阿姨大手一揮,「五百塊就夠,柳阿姨包你改頭換面!」
外貿大集。
大媽們的潮流shopping mall。
定期在北京的農展,北展,工體,首體等地區流竄出現。每一期都有主題。夏天是出口蘇杭絲綢展,冬天是外貿皮草集。
我尾隨著柳大媽跌跌撞撞的出現在了農展館的外貿名品大集上,放眼望去,四周涌動的全是大媽。她們全都步伐穩健,神采奕奕,期待與興奮的眼神活像賭徒抵達了澳門。
我跟著柳大媽穿過農副產品區,陪著她嘗過了大興安嶺的蜂蜜,撫摸了安徽淮南的枸杞,搶購了山東膠州買八贈二的海帶,見識了哈爾濱空運來的巨型大馬哈魚。
我陪著柳大媽品嘗了五湖四海,踏遍了祖國大地,終於,我們來到了服裝區。
柳大媽徑直把我帶到了一個賣背心也賣羽絨服的展台,展台角落,一個中年婦女蹭的站起來,迎向柳大媽:「姐!姐你來啦!」
柳大媽一副vip顧客的作派,「啊,最近有新貨伐?」
「有!給姐留著呢。」
「你這裡男裝有沒有?」
「有男裝呀!都是外貿的!」大姐看看我,「您家兒子呀?長的真俊。」
「不是兒子,一起跳舞的。」柳大媽雲淡風輕的說。
賣貨大姐困惑的盯著我。
恥辱感刷啦刷啦的涌了上來。
大姐從大黑塑料袋裡拽出一堆衣服,一件件甩向我們,「這個褲子好,阿瑪尼,外貿原單,你摸摸這料子。配個襯衫,這個襯衫出口日本的,市面上你看不到同款。背心來不來幾件?瓦撒奇,顯瘦又洋氣。」
柳大媽認真的挑挑撿撿,不時拿起幾件在我身上比劃,我一動不動的站著,孤獨的漂浮在大媽們的海洋中,有種要溺斃的感覺。
「就這幾件好了。你算算多少錢。」
「姐,我都給你最低價,你放心。這褲子店裡賣好幾千,我算你三百八,進貨價。襯衣嘛,搭配著賣你,不賺錢了。給我兩百塊,虧本我自己心甘情願。這兩件背心,一件紀梵希,郭德綱同款,火的不得了。這件瓦撒奇沒辦法便宜了,料子絲光棉的,穿身上透氣,預防皮膚病的。兩件背心,我打包價賣你。五百。加一起一千零八十,零頭我給你抹了,一千。姐你撿著大便宜了。」
「400。」
「你買一件啊?」
「開玩笑,我全都要。」
「姐你坑我。漲一點。」
「450。」
「800」
「500」
「650」
「小張咱們走。」
「姐!姐!哎呀我就是欠你的。就是想交你這個朋友真是虧本買賣都得做你說我何苦呢哎姐你心太狠了…….」
柳大媽用武林高手的氣勢轉身看向我,「掏錢吧。」
「哎。」
我哆哆嗦嗦掏錢的工夫里,賣貨大姐又拽出一套艷粉色的運動服,運動服是帶絨的,後背上用水鑽貼著英文單詞。
「姐,這我給你留的,你不是愛穿點兒艷的么?這個運動服保暖,你空調房裡可以穿。顏色多正,顯臉白。留一套吧?這貨不好找。」
「呦,這衣服倒是蠻洋氣的。」
「姐!這衣服不是什麼人都能穿,但是您穿,肯定出風頭!人上人就是您了。」
柳大媽明顯被打動了,她拎著衣服猶豫了一會兒,轉頭看向我,「你覺得呢?」
我看著褲子的大喇叭腿,衣服上的浮誇水鑽,感覺20多歲的女性都不太敢挑戰這一款。
所以我點了點頭,「您穿肯定好看。」
第二天,柳大媽盯著清晨的燦爛陽光,穿著這套絢彩運動服,無比招搖的出現在了小花園裡。
大家紛紛圍上去撫摸柳大媽,「小柳你不熱啊?」
「不熱,這衣服進口貨哎,你看著厚,其實很透氣,而且還能防紫外線。你們也得注意哦,紫外線曬多了,得皮膚癌。」
大媽們點著頭嘖嘖稱奇。
孫大媽站在不遠處,冷冷看著柳大媽,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禿瓢兒別發卡--真夠調皮的!」
果然讓孫大媽說著了。
舞快跳完的時候,柳大媽中暑了。
柳大媽靠著樹,哦呦哦呦的直嚷暈,我和其他幾個大媽扶著她去了附近的社區小醫院。
醫院的大夫也很震驚,一邊讓護士幫柳大媽換衣服,一邊做出了初步的病情診斷:老太太您有什麼想不開的?大夏天穿這麼多?
檢查過後,醫生說就是有點兒中暑,沒別的情況。柳阿姨開始輸液,其他大媽看沒什麼事兒,也都回家了,我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
猶豫了一會兒,我問柳大媽:要不要給有恩打個電話?
「別給她打。她今天回來,剛飛完長途,累,回去好睡覺了。我好一點就自己回去了。」
「那我陪您,今天我是夜班。」
柳大媽不想麻煩有恩,但有恩卻給柳大媽打來了電話,她已經到家了,但沒帶鑰匙。柳大媽吭吭哧哧半天,最後還是得說自己上了醫院。
沒過多久,走廊上一陣火急火燎的高跟鞋聲兒,病房的門被推開,有恩穿著制服拎著箱子,闖了進來。
「怎麼回事兒啊?」
我第一次見到鄭有恩臉上出現了著急的表情。
「沒事。中暑。」柳大媽笑嘻嘻的說。
「好好兒的怎麼就中暑了?」
我拎起病床旁邊的衣服,「穿,穿多了。」
有恩盯著衣服皺眉,甩下箱子走過來,一把拽過衣服。
「媽,你有毛病吧?這衣服是你穿的嗎?」
昨天的柳大媽,還帶我勇闖外貿大集,威風的如入無人之境。可現在變態女兒一來,立刻老實了,縮在病床上戰戰兢兢。
「瞎穿嘛,穿個舒服。」
「這種廉價玩意兒,都什麼人穿你知道嗎?不是小明星,就是小老婆,包屁股露小腹的,那是為了賣起來方便。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啊!有病吧?」
「我是有病啊。這不是在醫院呢嗎?」
「好好查了沒有啊!」有恩突然轉頭瞪著我,「除了中暑有別的毛病嗎?血壓量了嗎?做心電圖了嗎?」
「我,那個,查,查……」我被鄭有恩的逼問嚇的心慌手顫,視線模糊,只能嗷嗷的對著門喊,「大夫!大夫!」
「有恩啊。」柳大媽突然拽住了有恩的手。
「啊?」有恩還是一臉著急表情。
「吃早點了沒有?」
柳大媽慢條斯理的問道。
有恩一愣,然後迅速回過神來,「吃什麼早點,哪兒有心情吃啊。」
」媽媽沒事,就是中暑了。輸完液就好了。醫院門口有早點攤,你去吃一點。小張,你陪她去。」
「不吃,我在這兒等大夫來,再好好問問他。」
「儂別讓我著急。一進來就亂吼亂叫的,本來沒事兒,被嚇的血壓也高了。你早點吃好,我也輸好液了,我們一起回家。好伐?」
「我不吃,我在這兒陪你。」
「你不要在這兒陪我,你在這兒我緊張。講話這麼大聲,人家以為醫鬧來了呢。去吃早點,我求求你了。」
「行行行,我吃我吃。你老實呆著啊,別瞎折騰了。」
「我都掛上水了,還能怎麼折騰啊。」
有恩向門外走去,柳大媽給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我跟上。
其實說良心話,面對此刻情緒不穩定的有恩,我更想留在病房裡陪著柳大媽。一出了門,就不知道是福是禍了。但我咬咬牙,還是走了出去。反正就在醫院門口,被打了也方便搶救。
跟著有恩走到了早點攤,我問有恩,「你吃什麼?我去買。」
「豆漿,油條。」
「好嘞。我吃豆腐腦。」
有恩恢復了面無表情,「誰問你了。」
我訕訕的轉身掏錢買早點,端迴路邊的桌子上。還沒到中午,但天陰了下來,颳起了大風,一會兒像是有雨。大風裡,我和鄭有恩隔桌而坐,有恩沉默的喝著豆漿,我的豆腐腦被風吹的,是舀一勺飛一勺。
氣氛肅穆的吃到一半,有恩突然抬頭:「她是跳舞的時候中暑的吧?」
「啊,是。」
有恩露出生氣的表情,「明天起,我再也不讓她跳這破玩意兒了。」
「啊?為,為什麼呀?」
有恩抬頭,冷冷的瞪著我,「這麼大歲數了,還不老實家呆著,組著團兒的出去丟人現眼。」
「別這麼說她們。」
「那怎麼說?」有恩不耐煩的抬頭,「一上公車地鐵,就裝老弱病殘,跳起廣場舞怎麼就那麼有精神頭啊?多少人嫌她們擾民?這不是倚老賣老么。」
「那是你媽……」
「我媽怎麼了?想鍛煉哪兒不能練,我們小區有專門的健身器材。從我媽開始跳這個舞,以前那股愛出風頭的勁兒就又上來了,回來老說誰誰誰讓她下不來台,誰誰誰老跟她擰著干,天天較勁,現在進醫院了吧。」
想到每天和我花園裡絮絮叨叨的大媽們,在有恩眼裡是這個樣子的,我心裡一陣著急,明知道應該安靜的聽她說,自己負責點頭就好,可還是放下了筷子,勇敢的抬起了頭。
「你光看見她們跳廣場舞了,你知道她們平時自己在家,都是怎麼過的么?」
「不就老年生活么?誰沒老的時候了,又不是什麼特異功能,有什麼不能想像的啊?」
「你平時上班,有同事,下了班,有朋友,再無聊了,上網,刷刷微博,總能找著跟你說話的。她們呢?退了休,到哪兒找同事。想和以前朋友見一面,有住東城有住西城的,你覺得不遠,她們見一次,特別難。坐地鐵找不著換乘的口,坐公共汽車怕坐過了站。她們也想上網,可一半人有老花眼,看錶都困難,柳阿姨一直想註冊個微博,想讓你幫著弄帳號,你是不是一直不耐煩。咱們還年輕,想去哪兒,抬腳就走了。可她們呢?交個電費都是跋山涉水。」
「老了是不容易,年輕就是享福啊?我昨天飛了18個小時,光給乘客倒飲料就倒了兩百多杯,下了飛機還得先來醫院看我媽,來的路上我嚇的腿都抖了。做老人的,能不跟著添亂嗎?」
「能不能理解理解她們?她們願意跳舞,是因為有人能跟她們說說話,昨天晚上吃了什麼,最近菜價便宜還是貴了,降血壓有什麼好辦法。這些事兒,只有她們能聊到一起,別人願意聽嗎?你願意聽嗎?柳阿姨每天跳完舞,回了家,你經常不在,她一整天都是自己呆著,前兩天她和我說,看電視劇看著看著,就跟戲裡的人聊起天了。你能想像這是什麼感覺嗎?」
「呦,說的跟您多理解她們似的?合著您混進這群老太太里,是來當心理醫生噠?你圖的不是我嗎!你比我混蛋多了。人家有接近老太太騙財的,您可好,打著感情牌來騙色。要是我長的歪瓜裂棗的,你願意跟她們混一塊兒么?躲著走都來不及吧?」
我盯著有恩的嘴,感受著海量的語言攻擊,心跳加速,意識再一次開始模糊。
「還教育我?我有親生爸爸,我不缺野生的爹。從明天開始,我就讓我媽在家老實呆著,這舞我們不跳了,你呀,也別想再上趕著套近乎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我大腦一片混亂,雖然文化水平很低,但此刻卻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
我得阻止她說下去。我朦朦朧朧的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離我們遠點兒,小區外五十米看見你,我就敢報警你信么…… 」有恩低頭喝了口豆漿,可能是渴了。
在她抬頭的一瞬間,我心裡還沒想明白是為什麼,但手已經伸出去了,一把捏住了她的臉。
我湊到了她面前。
電光火石間,一陣大風吹過,有恩的臉被我緊緊捏著。我們倆都愣住了。
「別說了……」
我話還沒說完,有恩的嘴被擠開了,一股白色的液體,像小海豚吐水柱一樣,噴到了我臉上。
一股豆香在鼻間蔓延開。
我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擦擦臉,捏著有恩的手沒有鬆開,我死死的盯著她,人也鎮靜了。
「老人還在的時候,你說什麼都是氣話。老人走了,你想起來的可就只剩後悔了。我姥去世前,我媽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別老給我送酸菜,我都吃煩了」。我姥走了以後,我媽連酸菜味兒都聞不了,我們家可能是全東北唯一一家冬天不腌酸菜的。你每天飛機上,伺候乘客都那麼耐心,幹嘛回了家,跟自己最親的人犯混?」
有恩愣愣的看著,努力從嘴裡擠出一句,「放開我。」
「跟我也是。以後咱倆是什麼關係,都說不定呢。我想的樂觀一點兒啊,萬一你成了我媳婦兒呢,想起今天這麼數落我,你尷尬不說,我都替你後怕啊。」
「臭不要臉的,你放開我。」
我盯著有恩的小臉,被我手擠的圓嘟嘟的。嘴唇鼓鼓的翹著,粉嫩水滑。
好可愛啊。
我又往前湊了一點,心裡清楚自己即將釀成大錯,但身體已經不受控制了,像飛蛾撲電燈泡,蟑螂迷上了蟑螂葯一樣,我的嘴忽忽悠悠的開始向有恩靠近。
不是說我混蛋么?
我還就混蛋給你看了。
離有恩的嘴還有一個小拇指的距離,我嘴唇已經開始看好了跑道準備降落了。
突然,頭上臉上,一陣熱流涌了上來。
鄭有恩把剩下的半碗豆漿澆在了我臉上。
我手一松,有恩的臉恢復了正常。
我嘴唇沒有安全降落,被迫返航了。
旁邊的早點攤老闆都看驚了,正炸著油條,手一抖,筷子掉油鍋里了。
「您醒了么?」有恩面無表情的問我。
我勉強睜開眼,舔了舔嘴旁邊正嘩嘩往下流的豆漿。
「你喝豆漿怎麼不加糖啊?」
有恩匪夷所思的看著我,「你臉皮怎麼這麼厚啊?」
我淡淡的笑了笑,「我這才是特異功能。你理解不了。」
擦乾淨臉回到醫院,柳大媽也輸完液了。我跟在母女倆身後,陪她們回家。
鄭有恩一路都沒再搭理我,但我依然沒皮沒臉的跟著。
世界上最溫暖的事兒是什麼?是陪伴。世界上最有效的溝通手段是什麼?是交流。這是愛穿血紅汗衫的一位大媽,向我灌輸過的人生格言。
今天兩樣我都做到了,還知道了女神喝豆漿不放糖。
心滿意足。
一路走回她們小區門口,鄭有恩回頭看了看我,表情依然冷酷,但卻說了句讓我熱淚盈眶的話。
「你臉沒事兒吧?」
「沒,沒事兒。」
「我本來想拿炸油條那油潑你來著。」
「謝手下留情。」
「下次再這樣,我就毀了你的容。」
「下,下次?」我眼睛「蹭」的冒出了金光。
鄭有恩忍無可忍的表情,轉過了身。
我突然想起了和王爺打的賭,下次再見到有恩,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了。
「有恩……」
「叫全名。」
「鄭有恩。」
「幹嘛?」
「你能給我張你的照片么?」
有恩轉身盯著我,「幹嘛?」
「我想要張你的照片。萬,萬一真沒下次了呢?」
「你腦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噁心的事兒啊?」
「絕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就當我精神補償吧,你看你當著那麼多人潑我,我好歹也是個男的。」
有恩冷冷的看著我,面無表情,我覺得可能懸了,心裡開始放棄。
「實在不行就,就算了。沒事兒,我腦子裡能記住你,其實也不需要實物。」
有恩嘴角一挑,給了我一個似是而非的笑。
「行啊,不就要照片么。你要大頭照,還是帶胸的?」
我一愣,沒想到這個要求居然被通過了,還附帶選擇權。
「大頭…..啊,帶胸的吧,帶胸的。」
「你原地等著,我回家給你取去。」有恩轉身走了。
「太謝謝了,謝謝啊!不著急,慢慢走。」
等著有恩回來的工夫,我掏出手機,給王爺發了個簡訊。
「把地擦乾淨,跪好了,一會兒爺爺奶奶來看你。」
過了不久,有恩遠遠的向我走來,我扒著她們小區的鐵欄杆,像狗一樣翹首以盼。
「給。」有恩把一個碩大的紙袋子遞給了我。
「這,這麼大?太客氣了,明星照吧…….」我正高興著,但一低頭,看到了紙袋子上碩大的幾個字:北京朝陽醫院。
心裡再次開始有不詳的感覺。
鄭有恩把照片從紙袋裡抽出來。
是張x光片。
「上個月體檢剛照的,帶胸,清清楚楚的我,行么?」
「……」
「要不要啊?不要我拿回去了。貴著呢。」
我手上捧著鄭有恩的胸片,眼裡又泛起了淚。
「要,我要。」
鄭有恩一臉打量變態的表情。
我恍惚的看著手裡碩大的照片。
「哎?」我突然一驚,指著照片,有恩肺部上有拳頭大的一團黑影,「這是陰影吧?肺上這麼大一塊兒。大夫沒看出來么?」
有恩也湊過來看了看,然後鄙夷的表情看向我。
「那是胃。」
我恍然大悟,「是胃啊。」
我小心翼翼的把照片收好,「胃那麼小,怪不得這麼瘦呢。」
「趕緊走。「
「哎。」
我抱著有恩的照片回到了家。一開門,王爺正蹲在客廳沙發上,剪著腳指甲。
「地我礅三遍了,剪完指甲我就跪著去。我奶奶呢?」
我想把手裡的紙袋藏起來,但這麼大的目標,無處可藏。
王爺從沙發上竄起來,走到我身邊拽過了紙袋,拿出了黝黑的x光片。
王爺笑了。
王爺理解的點了點頭。
王爺重新蹲回沙發上,咔嚓一聲,剪下了碩大的一塊腳指甲,然後放在了我手上,「這是我女朋友,小甲。今天也給你介紹一下。」
有恩的x光片,後來被我貼在了牆上。躺在床上,睜眼就能看見。
每天睡覺前,我會像看星圖一樣看著它,甚至還專門查了人體構造詳解。我看著有恩的胸骨,有恩的肋膜,有恩的膈肌,想像著她肺葉慢慢鬆弛擴張的樣子,我會花好長時間盯著照片里有恩的心臟,因為那是整個銀河系我最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