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枉凝眉
(一)
「快閃開!」
一聲稚嫩卻清亮的聲音響起,聲音裡面充滿了焦急。
霍玲瓏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一股難以形容的寒冷,頓時就象這被風吹透了的河水,讓她沒來由地感到刺骨的寒。
壓力,正從那擔架上的人身上傳來,這壓力,瞬間就籠罩了她的全身,令她不知為什麼就喘不過氣來。
茫茫的雨霧中,古舊的青石河畔,突然飛起一道淡淡的紅色掌影。
那掌影輕柔,在常人的眼中看來,就彷彿是雲端中的佛,正在拈花微笑。只不過這天上地下微笑的眼,倏然就化作羅剎的猙獰,鋪天蓋地般,到處都是這羅剎眼裡的邪惡和兇殘。
發出這一掌的人,已經忍不住微笑。這已是避無可避的一掌,這已是從不落空的一掌。
可是霍玲瓏居然能夠避開!
她的身子隨著那聲清亮的聲音,在淡紅的掌影中,已經柔了起來,朦朧了起來。
那漫天的羅剎的眼,究竟沒能盯到她的身上:她那「驚鴻一瞥」下的身影,已在十數丈外。
襲擊的人已經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又怎麼可能!
一時間,霍玲瓏的臉色,在稀疏朦朧的雨霧中,彷彿已變得模糊不清,唯有那雙雪白的兔子牙,還在隱隱閃亮。
但是她的聲音,卻透過雨霧,傳了過來,那聲音裡面突然有一種沉重。
「上清寺的『大慈悲掌』?」
「你使的竟然是大慈悲掌?」
擔架上的「他」已經站了起來。聽了她這話,身子居然微微一晃。瞬間,「他」的目光就閃亮得如同利劍,刺透了這無邊無際的雨霧,直刺到她的心底。
這人雖然有著和他一樣的臉,卻不是他。
她看慣的他又怎麼能有這樣一雙眼睛?
──這幾天,霍玲瓏已經見過各式各樣的眼睛。
掌日使的眼如同死人一般,沒有任何錶情。 掌月使的眼卻嬌媚得好象要滴出水來。 萇弘璧的眼睛一度是戒備和疲憊,但是卻充滿了激情。 邵繼祖的眼睛裡,則永遠是冰與火的矛盾。
唐天浩擁有的,是一雙唐門與生俱來的高傲的眼睛。而面前這人的眼睛,雖然長在一張和展昭一模一樣的臉上,卻顯得玩世不恭得過頭,狡猾靈動得過頭,不過這「精」到家的外表下面,又彷彿有一絲蕭索。
只是,誰也無法擁有展昭的那一雙眼睛。
──那是黑如暗夜之星的眼睛,斂集著光華,卻從不刺人。縱是深邃得能夠看透人心底的秘密,卻永遠有著理解和寬容。
──這難道就是為什麼擔架上的「他」一直緊閉著雙眼的緣故?
霍玲瓏已經知道對面的這人是誰了。她的心一下就跳得喘不過氣來。她的聲音也說不出的沙啞:「千變萬化黑妖狐?你是智化?」
微雨中,一對燕子在河畔紛飛。黑色的羽翼,高高低低地不時剪開了雨霧中迷茫。
冰涼的風,吹得霍玲瓏身上的黃衫,一盪一盪地映出河水鱗鱗的光。
對面的「他」已背過身軀,一聲輕嘆已響起:「若不是有人預先示警點破,你又怎麼能躲過這一式『佛法無邊』?」
說出了這句話,就已經是在直承「他」的身份。
等「他」轉過身來,「他」早已不是他!
霍玲瓏的全身已經如這雨中的風一般冰涼,驛動的心已如這雨霧,被這對雙飛的燕,剪斷剪亂。
雖然是料到了「他」不是他,可是還是無法承受這打擊。
──面前「他」的臉,當然早已不是展昭的臉。
面前的人有一張智慧而平靜的臉。那是一張雖然已經不再年輕,卻依然充滿了男性魅力的臉。
這張臉,若是在大街上,被別人看到第一眼時,任誰也無法將它與普通人的臉區分開來。但是若是再看第二眼,又會覺得這張臉是多麼地與眾不同。
──這是智化的臉。
千變萬化黑妖狐,本就在江湖上少現真跡。
──難道這就是他本來的面目?
霍玲瓏已無法相信:「怎麼會是你?你的武功怎麼不一樣了?那日我在小榔頭山的小樹林外,見到和花風子五兄弟在一起的人,難道不是你?」
智化卻含笑不答。他的目光,早已轉向了別人。
──那發出示警聲音的人。
古舊的渡口邊,小河畔,草叢中已經出現了一雙少男少女。霍玲瓏這才發現,他們竟然是昨天在驛站的小店裡遇到的那一對姐弟。自己一直心神不定,竟然沒有意識到遠遠的草叢中藏有他人。
在智化的目光下,那男孩竟然毫不畏懼。他雙手叉腰,怒喝道:「你到底是誰,竟然敢冒充我家三少爺?」
霍玲瓏又是一怔。
──原來這男孩口中不時提到的那個「三少爺」就是展昭。這對姐弟莫非真的是展昭府里的僕從?
智化已經格格地笑了起來。
「你小小的年紀,竟然能夠看破我的易容術,如今的江湖之上,你是第一人。我到底是在哪裡露出了破綻?」
男孩道:「我家三少爺何等的英雄,除了一些睜眼的瞎子,你就是再厲害的易容術,又怎能模仿得了他的英雄氣概,又怎能瞞得過我們?」
智化看著他,道:「你們又是誰?」
男孩道:「我就是東京城裡有名的『鬼見鬼愁』明柱兒。這是我姐姐明月兒。」
智化冷笑道:「原來是你!我也久仰你是京城裡的一號人物,和南清宮小趙王爺家的趙知兒是一對猢猻。一個號稱『神見神怕』,一個號稱是『鬼見鬼愁』,端的是一對難纏難惹的鬼怪靈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聽人說小趙王爺和展昭的交情不淺,居然連手下的小廝,也脾味相投。這倒真是奇了。」
明柱兒道:「你要是想騙過我,只怕沒那麼容易!此地離襄陽府有幾天的路程,若是我家三少爺落在你們手裡,哪裡能夠一天之內就趕到這裡。」他說到這,瞟了霍玲瓏一眼,又道:「既然趕不到這裡,誰知道你們擔架上的,不是個西貝貨又是什麼。」
智化竟然嘆息一聲,道:「小小的年紀,就有如此的才智,想不到就連展昭的家裡,也會是藏龍卧虎。」
明柱兒不理他,道:「你們到底把我家三少爺怎麼樣了?」
智化掃了一眼猶自怔怔不語的霍玲瓏,又是在冷笑。
「他么,自然現在已經到了襄陽王府里。」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已經象錐子,一下就扎破了玲瓏的心。
她的心碎,是因為那個欺騙了她的人。心既碎,為什麼她還怎麼也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是真的?
──「原來,原來,他還是騙了我。小邵,他居然會騙了我!」她的話,到了後來,竟然是說不出的傷心。
智化的目光里卻是諷刺和殘酷。他慢悠悠地道:「女人們一向以為能夠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偶爾被男人騙一騙,又有什麼稀奇過分了?你既然那麼對他,為什麼他就不能騙你一次?」
霍玲瓏喃喃道:「你,你竟然也知道了?」
智化冷冷地道:「我又不是瞎子,他對你的情誼,就連瞎子也看得出來。他現在這副模樣,除了是你對他不起,還能是什麼?」
霍玲瓏咬牙道:「我知道他恨我,可是我怎麼也不能相信,他會派你來殺我!」
智化居然沒有否認。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不錯。他縱然再是恨你,又怎麼捨得殺你。他千方百計要得到你們霍家的玲瓏眼,你若是死了,他可不知要再等到何時,才能輪到下一代的霍家長女的出世。即便是他等得起,恐怕襄陽王爺也等不起!」
霍玲瓏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她的心亂,不是因為智化所說的玲瓏眼,而是因為智化的話聽上去很奇怪。
──他不是也在襄陽王府的錦師堂供職,襄陽王爺不也是他的主子,為什麼他用這種口氣談論他的主人?
霍玲瓏道:「我果真沒有看錯。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又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
智化淡淡地笑道:「信不信我的話,自然由得你。實不相瞞,我雖在錦師堂,襄陽王爺卻不是我的主子。」
明柱兒忍不住道:「那麼你的主子到底是誰?」
智化已不想回答。他的嘴突然就閉得緊緊的,從而使得他那充滿男性魅力的唇,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剛毅。
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已在淡淡的雨霧中響起:「柱兒,你也不用猜了。他的主子是誰,其實並不重要。但是他的主子要毀掉的,卻是這霍家能夠窺視未來的玲瓏眼。」
霍玲瓏的身子一震!
智化的目光,一剎那間變得說不出來的複雜。
那淡紫衣衫的少女明月兒,就那麼人淡如菊,清清雅雅地站在那裡,可是她這兩句話,卻象刀,一下就割進了他的心。
那少女接著道:「只因他的這個主子,知道一旦襄陽王爺擁有了玲瓏眼,就能夠窺觀將來的結局,這其中,自然不僅有他自己的大業,還有別人的秘密。他這主人,自然是不願自己的秘密和把柄,落到了王爺的手中。」
智化的眼睛裡那份玩世不恭終於消失了。他死死地盯著她,道:「你到底是誰?那展昭不過是個四品帶刀護衛,他的府里,怎麼會有象你這樣的下人?」
那少女仍然是溫若地微笑著,道:「智爺真是太誇獎了。小女子明月兒,和我這弟弟,都曾深受我家三少爺的大恩,能夠得以侍候三少爺,已是我們莫大的福份。倒是聰慧如智爺者,也會賣身你的主子,被你家主人派到襄陽王府,想必是早就要處心積慮,尋機毀掉霍家的這份嫁妝。」
她這「處心積慮」四字一出口,霍玲瓏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寒戰。一時間,各種各樣的思緒,就如同飛散的落花,迷離了她的眼,她的心。她好象是想到了什麼,卻一時怎麼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
接著,那「大慈悲掌」四個字,就突然跳到了她的心裡。
──「你如此處心積慮地要毀的,恐怕不僅僅是玲瓏山莊的霍家,只怕還有上清寺吧?否則你何必去偷學這大慈悲掌?」
這話從她的櫻唇里淡淡地吐出,卻讓智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和仇恨。這半道半佛的寺廟的名字,彷彿突然就奪走了他的呼吸。
(二)
智化冷笑:「大慈悲掌有什麼了不起,又何必要我處心積慮地去偷學。我這套掌法,自然是上清寺住持親授。」
他這話語中的直接了當和隱隱的仇恨,倒令霍玲瓏一怔,道:「大慈悲掌從不外傳,既然是上清寺住持親授,不是偷學,分明是你隱姓埋名潛入上清寺,騙得了住持的信任才學來的,這不是處心積慮,又是什麼?」
智化的眼睛中狡猾和瀟洒,不知何時已經碎成了片,代替的,是無法形容的憤恨和殘酷。──難道這才是他真正的眼睛?
他的聲音冰冷:「我也不必潛入到上清寺里去做什麼和尚。這是他欠我的。他欠了我這一生,區區一個大慈悲掌,就如何能夠還清?」
說到這裡,他已開始獰笑,「他縱是可以不傳給別人,卻礙不下臉來不傳給他自己的親生兒子,是不是?」
這淡淡的一句,就已好象是晴天的霹靂,震得霍玲瓏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已經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就連那對姐弟,也吃驚地張大了嘴。
他終於說出來了。在這茫茫雨霧中,古舊徘徊的小渡口,不知怎的就對著三個他的敵人,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就彷彿是積鬱在胸中的恨,都隨著這一個秘密的戳穿而爆發。
他憤然大笑,凄厲的笑聲已在蒙蒙的輕雲細雨中回蕩:「說出來又會有誰相信,這江湖上名聲赫赫的黑妖狐,竟然是個私生子,是這滿口仁義道德,自居俠義的上清寺住持的私生子!」
他的笑聲已變得讓人不寒而慄。
他踏上前一步,惡狠狠地又道:「對於我,這又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他上清寺要遮遮掩掩,不欲為外人知道,又關我何事!他身為住持大人,高高在上,既然可以欺騙無辜的女子,為什麼不能為此付出代價?」
霍玲瓏的心,突然被這仇恨冰得發抖。她喃喃地道:「難怪六年之前,上清寺的住持突然圓寂,成了武林中一道不解的迷。只怕是他發現了你的真正面目和所作所為的目的,被你所害。原來這才是為什麼上清寺拚死遮掩大慈悲掌外傳的秘密。」
說到這裡,想到那日在五石嶺的供廟裡,自己幾乎錯疑了展昭,更是心痛如刀割,「只是我還因此而冤枉了他!」
智化冷哼了一聲,道:「那是他自尋解脫。他畢竟是我生身之父,我怎麼能就這樣便宜地讓他死了?他以為他這一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化解了這份恩怨?果真如此,這世界可就太公平了罷。」
霍玲瓏的心念閃電般一轉,一句話想都沒想就衝口而出:「原來你就是以這個秘密來要脅上清寺。你想必是以不用大慈悲掌為條件,要脅上清寺不得干涉你的行為,否則大慈悲掌外傳之事必定轟傳江湖,上清寺從此名譽掃地,這武林中赫赫的一派,從此也將不在,是不是?」
她這一番話,居然令智化心神一寒,立刻就平靜下來。當他再一次開口的時候,聲音里已沒有了方才的激動:「讓這幾個自命俠義道,愛管閑事的禿驢縮手縮腳,自然會少給我惹很多的麻煩。那一晚在沖霄樓里,若不是展昭太過棘手,我也不會迫得對他使出大慈悲掌來!」
他看著霍玲瓏,眼睛裡又湧上一股漫不經心的狡猾:「怪不得邵繼祖對你念念不忘,玲瓏山莊的長女能夠擁有玲瓏眼,果然是有過人之處。」
這從容的一席話,卻彷彿在一時間,讓一切都靜了下來,靜得透明!
霍玲瓏的心,突然如湖水般沉靜。看著智化,她靜靜地道:「既然不僅要對付霍家的玲瓏眼,還要搭上上清寺,智先生又怎麼會就此住手?」
──那上清寺的大慈悲掌,那興雲庄飛雲騎的奇妙劍陣,那萇弘璧臨行時的眼神。
曾經是千頭萬緒的紛亂,剪不斷,理還亂,曾經是層層疊疊的疑問喧囂,欲說還休。
終於,在這微雨迷濛中,都靜了下來;一切的蛛絲馬跡,都慢慢地開始拼合起來,拼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紋路密密,卻彷彿清晰如心湖中的水。
微雨中,霍玲瓏的聲音靜得出奇。
「既然敢動玲瓏山莊和上清寺,為什麼就不能動興雲庄和寒水宮?你的主人,原來就是興雲庄真正的靠山!」
──「興雲庄膽敢誘拐萇弘璧,是因為他們雖不知萇弘璧的秘密,但是卻得知寒水姥姥已離不開對萇弘璧的依賴。奪走了萇弘璧,自然就能控制寒水宮!」
──「興雲庄擁有秘不外傳的劍陣,專門用來對付我的『陰陽犴』和『驚鴻一瞥』的輕功,原來早就懷了要挑垮玲瓏山莊的野心!」
──「難怪興雲庄的焦朝貴僅僅在一天之內,就能夠糾集飛雲騎,有備無患地追到了五石嶺。原來我那日在小榔頭山的樹林里見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你,而是一個扮成你的模樣的冒牌貨,而你,那時自然是在暗中指揮一切。我原說,那千變萬化黑妖狐,怎麼成了千變萬化黑蝸牛。那時我就應該想到,精通易容術的你,所擁有的真正的輕功,又怎會是一個冒牌貨所能比擬。」
說到這裡,她的頭已昂起:「你的主子,即使現在你不說,我也已經猜到了幾分!」
智化道:「哦。」
霍玲瓏道:「其實你的算計再是天衣無縫,也還是有很多的破綻。」
智化居然神色不變,道:「什麼破綻?」
霍玲瓏道:「就隨便揀一件來說,那興雲庄飛雲騎的劍陣就是破綻──能夠創出那種劍陣的人,勢必是曾經見過這『陰陽犴』和『驚鴻一瞥』的人!」
她的目光盯著他,道:「見過『驚鴻一瞥』的人雖然很多,了解這輕功奧秘的人卻很少。至於『陰陽犴』,更是幾十年都沒有離開過玲瓏山莊的祖堂。你自己也清楚,這世界上,能夠同時知曉這兩件秘密的,本就沒有幾個,要想猜出你的主人是誰,難道還會很難?」
(三)
蒙蒙的雨已止,但是霧卻變得更濃重。
那一對有著黑色剪尾的燕子,已經飛得看不見。
燕子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可是這心中人兒,究竟會不會再見?
智化終於嘆了口氣,道:「我還是低估了你。邵繼祖已經警告過我,可我還是低估了你。到現在,我已真是捨不得殺你。」
霍玲瓏的小嘴一撇,冷笑道:「你殺得了我?你追都追不上我。」
智化淡淡地道:「殺不了你,殺了這對姐弟,倒是易如反掌。」
霍玲瓏的臉色一變。
既然知道是他的僕從,她又怎能忍心看著這年紀幼小的一對姐弟,傷在這人的手下?
她本是以無人比擬的輕功和手中的「陰陽犴」見長,若是不忍一走了之,又怎能輕而易舉對付得下智化?
一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看了那對姐弟一眼,那明月兒,明柱兒兩人,居然就這麼笑吟吟地袖手在一旁,好象並不害怕。
明月兒微微一笑,道:「只可惜智爺並不想殺我們。」
智化道:「哦?你們已經知道了太多的秘密,我為什麼不想殺你們?」
明月兒道:「小女子不過是個三少爺的僕從,智爺的百轉心機,我又如何能夠猜得透?只不過這些秘密,都是智爺故意讓我們聽到的罷了。若是智爺想殺我們,早就已經動手,又何必拖到這個時候才殺,又何必費了這麼多的口舌,讓我們聽到你們的秘密?」
──這年紀幼小的少女,竟然如此的蕙質蘭心,雖不象她的弟弟一樣愛說話,但是幾次出口說話,卻都是一針見血,讓霍玲瓏和智化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智化的目光,已經望向了霧中漸漸浮上來的夜幕,他突然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聽你這幾句話,我現在倒是真的想見一個人。」
那紫衣少女道:「不知智爺想見什麼人?」
智化道:「就是那松江府丁家的三小姐。我倒是真的想看看,那個丁三小姐,到底是什麼樣的天仙容貌,怎麼樣的剔透玲瓏,冰雪聰明,竟然讓展昭連你都捨得放棄。」
明月兒的臉已微紅,輕聲道:「智爺也太誇獎了。我們未來的少夫人,自然是人外人,在天外天,豈是我們這做下人的所能相比。」
智化看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麼,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然後他的眼睛,就轉向了霍玲瓏。看著她的時候,他目光中的狡猾,已經不見絲毫的蹤影,有的,只是蕭索和悵然。
只聽他道:「所以我也勸你,還是不要枉費心機,去追邵繼祖了。那塊被他騙去的黃綢綾,此刻早已不在他的身上。這一路上,他早就布下傳書的快馬,你的輕功再好,也已追不上。」
──他剛才還要殺霍玲瓏,現在卻又關心起她來。他究竟為什麼說這些話?他到底是敵人還是朋友?
霍玲瓏卻突然冷笑:「我又何必去追?」
智化一怔:「你難道不想奪回那塊黃綢綾?」
霍玲瓏又是冷笑:「我為什麼還要那塊黃綢綾?他就是取走了那黃綢綾,那黃綢綾上的秘密,也會泄露出去。」
她的笑終於有了一絲得意。她的唇微啟,沒有看著他,卻一字一字地漫聲道:「臣等肝腦塗地,傾力輔佐,共襄大業。臣湖廣轉運使謝啟明,巴蜀節度使段秀,──」
隨著一個一個的名字輕描淡寫地自她薄薄的唇里吐露出來,智化臉上的笑容已經僵硬,額頭上的冷汗,已經涔涔而下。
他已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聲音似也變得嘶啞:「難道,難道你已經看過這盟單?」
霍玲瓏道:「不錯,這黃綢綾上的一切,我都已經默記於心,我為什麼還要那塊黃綢綾?!」
智化仍然難以置信,喃喃道:「這不可能!這盟單上千頭萬緒,你又怎麼能倉促間就記得下來?」
霍玲瓏撇撇嘴,得意地冷笑:「你這盟單有什麼好看的,只一遍就夠了。」
智化就這麼看著她,突然長嘆一聲,道:「我有的時候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是真的聰明,還是個傻子。也許是你實在是太聰明了,聰明得有些過了頭!你別忘了,那展昭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還為什麼一定要拼著性命,將那塊黃綢綾從沖霄樓中取走?」
霍玲瓏一怔,心中不知為什麼湧上了一股莫明其妙的恐懼。
智化又道:「只因那黃綢綾本身就是襄陽王爺謀反的罪證!那上面寫有王爺同謀的名單,還加蓋了王爺私造的玉璽,這已經是他的命根子,是讓他的同謀俯首貼耳的把柄。黃綢綾一日不在沖霄樓,王爺就一日不敢輕舉妄動。你沒有了這證物,即使是到了東京,一字不差地背給那寵你愛你的小趙王爺和皇帝聽,又有誰能相信你?又有誰能夠單憑你的一面之辭,就定那襄陽王爺的罪?」
霍玲瓏已嘶聲打斷他,道:「我有他給我的令牌,皇帝那麼信任他,自然會相信我的話!」
──可是說這話的時候,為什麼她心中的那絲恐懼,現在已經令她就要喘不過氣來?
智化眼中的狡猾和憐憫,一時間讓她說不出的難受:「你莫忘了,你這次要扳倒的,是襄陽王爺,皇帝的親叔,不是興雲庄。即便是興雲庄,也不是你一人之力所能扳倒的。即使是展昭本人就在皇帝的面前,沒有真憑實據,他也會給治個誹謗皇親的罪。」
他的口氣突然一轉:「你放心,我是不會將今天的這件事情,告訴襄陽王爺的。究竟皇帝會不會相信你的話,對於我來說,也已經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自作聰明,已經害了你最心愛的人。」
他這句話緩緩地說出來的時候,霍玲瓏的臉色一下子就已是死人般的蒼白。
智化慢慢地走近她,一字一字地道:「不錯,你終於開始明白了,我已經不用殺你。你的心,很快就會死了。你的心會死,是因為你很快就會發現,你已經犯了一個什麼樣的錯誤。一個連心都快死了的人,無論什麼樣的玲瓏眼和『陰陽犴』,都已經開不了你的心竅。」
他殘酷地欣賞著她眼睛中慢慢湧上來的驚恐,又道:「你竟錯了。你自己現在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你所作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可是你所作的這一切,卻也毀了你心愛的人!」
霍玲瓏的腦子裡,已經轟地一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她的耳中,好象是幾百個炸雷,要把她震倒。
「你錯了!」
「你錯了!」
「你錯了!」
這三個字,就好象是沉重的鐵鎚,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心上。她的頭腦已經嗡嗡地亂成了一團。她的心,也好象被無形的手無情地蹂躪,撕成了碎片!
她──竟──真──的──錯──了!
智化看著她慘白得如同死人的臉,他的臉上,已經是得意的笑。他笑得真是很得意,他也的確有讓他得意的資本。
他的眼,現在已經看著明柱兒姐弟,慢慢地又道:「至於你,我勸你還是別打什麼鬼主意。襄陽城也不是東京汴梁。如今大宋官家在襄陽王府里先是折了白玉堂,又折了展昭,若是再搭上你的一條小命,可實在是不值得。」
他突然大笑,道:「可是你還是會去的,是不是?你現在終於知道我為什麼也不必殺你了?」
他的笑,就象一盆冰冷的水,澆得人透心地涼。
笑聲中,他的身後,已經冒起了一道濃烈的黑色煙霧。
煙霧散盡之後,他的人早已不見。
──他曾有的是機會殺這已經盡曉了他無數秘密的三人,可是他沒有殺他們。他所說的理由,難道真是他不殺他們的原因?
──他這精明的人,默不出聲地潛伏在襄陽王府,究竟有著什麼樣的目的?他到底是敵人,還是朋友?
他消失得好象是鬼怪,若是平時,霍玲瓏早就要比上一比,看一看她的「驚鴻一瞥」的輕功,到底能不能勝過他。可是現在,霍玲瓏空洞的眼睛,好象什麼也沒看見。
明柱兒看了一眼獃獃地站在地上的霍玲瓏,低聲問:「姐,你看那姑娘一聲不發,難道她突然得了失心症不成?」
那少女輕嘆了一口氣,道:「柱兒,你別胡說。那位姑娘雖然沒有失心,卻已經是個傷心人。」
明柱兒奇道:「她會是個傷心人?」
那少女道:「只因為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以那塊黃綢綾要挾,來交換三少爺。」
──「她不去交換,三少爺還能吊住一條性命,她一旦交出這黃綢綾,三少爺就一定有性命之憂!」
──「她雖是個聰明人,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不僅辜負了三少爺的託付,還要白白地搭上了他的命,她又怎麼還有顏面去見他。她一定也是想到了這裡,所以才傷心萬分的。柱兒,你就不要再責備她了。」
霍玲瓏呆立在路邊,那少女的話,卻一字不漏地鑽進了她的耳朵,每一句話,都象是鋼針,一針一針地扎在她已經破碎的心上,扎出她心中那永遠無法挽回的痛,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明柱兒還是難以原諒地道:「不錯。襄陽王府的人雖然拿住三少爺,卻因為這黃綢綾不在三少爺身上,一定會想盡辦法,從他口中獲取這黃綢綾的下落,也就不會傷害他。一旦他們得到這黃綢綾,又早就知道三少爺絕對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更會不遺餘力,阻止他們的陰謀,就絕對不會留著他的性命。這樣簡單的道理,就連我這當下人的,都想得明白,怎麼有人還會上人家的當!」
那少女低喝道:「柱兒!」
聲音雖然不大,卻有一種威嚴,明柱兒馬上不敢再說,猶自不服氣地瞪了霍玲瓏一眼。
他似是對他的這個姐姐十分服從,低了聲音道:「這樣一來,我們得趕快趕到襄陽,前去營救三少爺!姐,我將你安置到襄陽的顏大人處,然後就立刻去襄陽王府。」
那少女的絕色眉目間,閃過一層憂色,道:「襄陽王府一定是龍潭虎穴,危險重重,我又怎能讓你一個人獨闖。」
明柱兒道:「現在又怎麼顧得了許多!三少爺若是有個好歹,我怎麼對得起他,就是死,也要跟他死在一處!」
那少女微嗔道:「小小的年紀,也不修點口德,又說傻話了,真枉叫了『鬼見鬼愁』!」
明柱兒道:「到了那裡,柱兒自然是要隨機應變的。襄陽城就算真如你說的,是龍潭虎穴,難道還大過了東京汴梁城?!姐姐,你還是到顏大人府里等著我消息。」
那少女道:「咱們姐弟兩人,自小就相依為命,這種緊要關頭,姐姐怎能放心你一個人去?」
明柱兒道:「我是怕情勢險惡,而且,要是萬一三少爺他──」
身子一顫,竟沒有說下去。鼻子一酸,淚水頃刻間已在眼睛裡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要流下來。
那少女的臉色卻依然平靜,望著漸漸籠罩上來的夜色,淡淡地嘆了口氣,道:「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又怎能獨活──」
(四)
不知何時,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那少女輕嘆了一口氣,幽幽地道:「明柱兒,我們還是上路罷。襄陽城,我們終究要去的。由此去襄陽,畢竟不是很遠了。」
明柱兒應道:「是。」
但是仍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猶在那裡發獃的霍玲瓏一眼。
微雨中,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扶著他的姐姐。
他的個子雖小,卻挺起了胸膛,就好象是出征的戰士,護衛著他心愛的親人。不論他前面是什麼樣的艱險,他也有充足的信心。
雨霧中,兩個小小的身影,漸漸地消失在初上的夜色中。
前往襄陽的路,就在眼前。
行了許久,明柱兒又回頭望了來路一眼,隱隱看到,霍玲瓏的身影,也漸漸地小了:這黃衫的少女,雖然面目已經看不清楚了,卻仍然獃獃地立在路旁。
起風了。
風裂裂,於是雨更蒙蒙,淋得本就破碎的心,竟是透心的涼。
霍玲瓏怔怔地站在雨中,頭腦中一片迷芒。蒙蒙的細雨,被風挾裹著,霖霖落落,洗刷著她的臉。她的臉,一時間憔悴了許多。
芒芒夜色中,不知道是誰在短笛中輕歌。
隱隱約約,只聽一個溫若的聲音漫聲唱道:「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明月兒的歌聲,漸漸地遠去了。霍玲瓏的淚,卻終於奪眶而出。天地之間,瞧來已是朦朧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