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木蘭花慢
(一)
雲湧起。慘白的太陽,出沒在雲層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向西方迅速地移動。
薛老根赤著雙腳坐在船頭,默默地編著手中的旗幟。裸露著青筋的大手,縱然是布滿了搖櫓搖出來的厚厚的繭子,此刻纏繞起這破舊的旗幟來,仍然是說不出的靈巧。
他的頭垂得很低,看著手中的線繩象蛇一樣地扭動,他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噁心。
血腥的戰鬥已經結束,襄陽王府的兵馬已經離去,可是為什麼上午發生的一切,此刻還是象噩夢一樣籠罩著他,象毒蛇一樣纏繞著他?
無緣無故的,他怕。他不知道這噩夢,終究有沒有醒來的時候。
他原本不想這麼快,就回到這渡口來,可是家中的孩子,還等著他靠擺渡和打魚換來的菜湯和饃。
他也知道,用不了多久,鎮子上的其他人,也會象他一樣,終究再回來的。
──或許平平淡淡的生活要恢復起來,並不需要多久。就連渡口邊上招攬生意的旌旗,也會再一次豎起。但是究竟要有多久,才能讓這西橋渡口小鎮上的每一個人,忘記這裡發生的一切?
河水滔滔,一去不返,要過多久,這今日之事,才會變成往事,而往事,又要過多久,才會如煙逝去?
薛老根盯著自己古銅色的大手,一時間真希望自己寧可是個瞎子。
──如果是個瞎子,是不是就看不見這血腥的一切?
突然,這老實巴交的漁夫,發覺有一雙眼睛,似乎也在盯著他的這雙手。
薛老根沒來由地感到一絲寒意。手中的活計,已經慢了下來。
──那是一雙很美的眼睛。
那雙眼睛,原本應該是充滿了清澈如水的靈動,此刻,卻似是死的。
那雙眼睛,是長在一個黃衫少年的臉上。
這少年有一張很美的臉。這張臉上,不僅有這一雙很美的大眼睛,還有一對微微閃亮的兔子牙。
──薛老根在西橋渡擺渡了這麼多年,也沒有見過比他更亮麗的臉。
這本該是張無憂無慮,驕傲快樂的臉,只是現在卻是充滿了憔悴和悲傷。
這黃衫少年,就好像是突然出現一樣,一直遠遠地站在渡口邊上,站在那剛剛發生過浴血的戰鬥的地方。
他的眼睛久久地注視著船上的人,遲疑了一刻,終於緩緩地向他走過來。
人已經離得很近了,薛老根這才發現,他的衣衫雖然很華麗,卻已經很凌亂,還有一隻袖子,似是短了一截。唯有他的衣襟上綴著的那粒珍珠,在陽光下微微地發亮。
薛老根的眼光突然凝住。
──他活了幾十年,也在水邊辛辛苦苦了幾十年,見過了多少過客的富貴,財富的誇耀,也沒有見過成色這麼好的珍珠。
這不是貪婪的目光,薛老根本就是個老實本分的人。這是農夫看到自己稻田裡長出飽滿的麥穗時欣賞的目光。
這黃衫的少年,已經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見到他漫不經心的留意,薛老根心中不知怎的一抖,他已經唯唯索索地站了起來。
生活的重壓,已使他的背深深地駝下去,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歲月的滄桑和痕迹,刻得出他的人,只說客人想聽的話,和必須說的話。
「客官可是要擺渡到對岸去?」
黃衫的少年,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的頭,似是也變得說不出的沉重。
薛老根順從地放下手中的旗幟,轉身去取了一直架在岸邊的船槳。又是一份可以掙來的活計,就意味著這一天晚上,小飯桌上的饃會更厚些,湯會更濃些。
他再回頭,發現那黃襦的少年,已經在船中坐了下來。
但是這少年的手,已經微微地舉起。手中捏著的,就是自他衣襟上取下的那粒珍珠。
那珍珠華麗無邪的光華,令薛老根胸口一緊,嘴唇蠕動著,不知道這古怪的少年,到底想要幹什麼。
看著薛老根迷惑的目光,這舟中的黃襦少年慢慢地說出一句話來。他的聲音,在薛老根聽來,竟是說不出的嘶啞和壓抑。
「你若是告訴我,今天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這粒珍珠,就是你的。」
薛老根不禁倒退了一步。他的腿,已經在發軟。他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告訴這少年一切,就意味著他自己重新要生活一遍今天的噩夢。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想起這噩夢。只是不告訴他,卻又捨不得這令他可以不用擔心下半輩子生活的自天而降的財富。
水波蕩漾,在已經微微偏西的太陽下,反射出了淡淡的卻是刺眼的鱗光。
夢似去非去,但人卻已將去。
他的嘴唇已經開始在顫抖。
舟中的黃衫少年,卻好像什麼也都不在乎,什麼也不著急。
他的手很穩,手中的珍珠,似是比他的眼睛更亮。
他似是根本就沒有看著薛老根這個人。他的眼睛,仰望著天上隨著風湧起的悠悠白雲。
白雲去了,還會有白雲再來。人呢?
(二)
風開始又吹起來的時候,天已經陰暗了下來。不知道是雨欲來,還是天色將晚。
邵繼祖的黑色披風,被風無情地捲起。他那英俊的臉,卻若這陰沉的風雨,鐵青著沒有任何錶情。
兩側的峭壁,斜斜地彷彿要壓下來。
蒙蒙的細雨,終於開始自那峭壁頂上壓得低低的雲層中,飄了下來。
可是邵繼祖就好像沒有覺察到這一切。
此時,他正在端詳地上的發現。
站在他身邊的鄧車,默默地替他撐開了竹傘,他身後的禁軍,都是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任何的響動。只有鄧車不同。他是現在唯一在邵繼祖身邊說得上話的人。
鄧車將竹傘舉得低了些,粗粗的喉嚨里,聲音即使壓得很低,聽上去也還是很響亮。
「莫真人他們去追展昭的同伴,若是得手,早該飛鴿傳書過來。從午後到了現在這個時辰,怎的一點音信都沒有?」
邵繼祖直起了身子,沒有說話,眼神裡面,卻是深深的沉思。
鄧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道:「這件事已經拖了這麼久,終究不是辦法。既然鍾寨主他們已經抓到了展昭,那王爺的盟單究竟到了何處,總能從他口中問出些東西來。」
邵繼祖終於搖搖頭,道:「若是要展昭開口,未免也太痴心妄想了。莫說現在他的這條命,都在閻王爺手裡吊著,就是他毛髮無傷地落在他們手裡,鍾寨主和莫真人他們也未必能令他招出他那同伴的下落。」
鄧車恨恨地道:「若不是鍾雄在一旁從中作梗,袖手旁觀,那西橋渡口一戰,又怎能花費莫真人那麼多時辰,死傷了咱們那麼多的人手,就連莫真人自己,也差點送了性命。這件事情若是鬧到王爺那裡去,他多半還會有借口在王爺面前推脫個一乾二淨。」
邵繼祖冷笑一聲,說道:「鍾雄此人向來自視甚高,除了王爺,從不輕易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他君山的鐵血衛,又一直和咱們錦師堂暗中較量。此番他敗在展昭的手下,更為他所制,若是傾力相助莫真人,那豈不是讓錦師堂出盡了風頭,從此壓得君山抬不起頭來?若是真的如此,那君山的人以後見了咱們,豈不要低人一等?」
鄧車見到他的神色已經變得冰冷,不敢再接下去,遲疑著,又道:「屬下其實早就一直在想,鍾雄這人的心思,向來難以琢磨,如今莫真人他們追了這麼久,都沒有找到他所說那展昭的同夥的下落,難不成是鍾雄故弄玄虛,其實那姓展的,根本就沒有什麼同夥?」
邵繼祖輕輕地搖了搖頭,說道:「鍾寨主其實猜得並不錯,君山的響箭,的確已經昭示一共是有二人,那就是說,在這些鐵血衛死去的時候,展昭的身邊,還有一個人。既然這些人是今天早晨死去的,那麼這個人,就至少在今天早晨時候,還在展昭的身邊。」
鄧車脫口而出道:「說不定這個人,不是他的同夥,而是他的敵人。」
邵繼祖笑道:「說你想事情不用腦子,果真就不用腦子,枉自叫了『聖手神偷』。你仔細看這些人身上的劍傷,都是同一柄劍留下的痕迹。這柄劍,卻不是展昭的『湛盧』劍。那就是說,殺這些人的,另有其人。這些鐵血衛是為了捉拿展昭而來,響箭示警,分明是發現了他的行蹤。他們既然死在這裡,殺他們的人,不是為了展昭殺人又是為了什麼?既然為了他而殺人,多半就是他的同夥。」
他的神情已經變得迷茫,又續道:「鍾寨主他也猜得不錯,既然展昭的身上並沒有這盟單,那麼這盟單,就一定是在這個人的身上。只可惜他們卻猜錯了一個人。」
鄧車道:「猜錯了誰?」
邵繼祖一字一字地道:「他們猜錯了展昭。」
鄧車摸了摸腦袋,已經有些糊塗,半晌才道:「猜錯了他?不知邵都統此話怎講?」
邵繼祖道:「他們擒獲展昭時,搜索他的身上,卻沒有發現那盟單。顯而易見,那盟單不是被展昭藏在什麼秘密的地方,就是交給他的同行之人。只是以此事的嚴重,展昭絕對不會將盟單藏在它處,一定是要趕到京城,將此物交至皇上手中。所以那盟單落在他同行夥伴的可能較大。」
說到這裡,他淡淡地出了一口氣,語氣已經變得更加複雜。
「他們見到展昭時,他已經身負重傷,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若是展昭吸引他們到了西橋渡,那麼他的同伴必定是已走另外的道路去開封。」
鄧車細細地想來,不禁一拍大腿,說道:「不錯,昨天夜裡,莫真人與燕子輕他們明明已經發現了展昭和寒水宮的蹤跡,已經快要追到五石嶺的供廟,偏是邵都統料敵機先,硬生生地將他們撤調至西橋渡口,守株待兔。」
他看著邵繼祖,眼睛中已滿是欽佩,又道:「既然他們從昨夜就守候在西橋渡口,而這個人直到今天早晨,都還同展昭在一起,那麼這人縱是要過西橋渡口,莫真人他們就一定會知道!既然知道,就必定會加以攔截。由此可見,那展昭的同夥,必定是已經另尋它路,趕往開封。」
邵繼祖卻又是輕輕地搖搖頭,道:「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可能罷了。」
鄧車滿臉迷茫,奇道:「都統,這難道還有別的可能?」
邵繼祖道:「不錯。自擒住展昭之後,莫真人和鍾寨主已經把所有可能前往開封的路口,全部封了起來,細細地搜尋後,卻是一無所獲。其實他們遺漏了一個地方。」
鄧車道:「什麼地方?」
邵繼祖緩緩地道:「西橋渡口。」
鄧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驚地睜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重複道:「西橋渡口?」
邵繼祖道:「不錯,這另一個可能,就是這個同夥,不是先展昭而來到西橋渡口,而是在他之後來的。」
鄧車喃喃道:「在他之後?那又怎麼可能?這本就不合常理。」
邵繼祖輕嘆一聲,道:「這正是展昭的過人之處。不論他自己過不過得去這西橋渡口,都會給鍾雄等人產生錯覺,他就是要他們,認為他既然已經走西橋渡,那麼他那身負重任的同伴,就一定不會走西橋渡,而是搶在別的地方先行,再與他相會。」
他又道:「鍾雄這麼想,原本也是順理成章,他卻不知展昭的同伴,早已負傷在身,既然是今天早上,還在與他同行,就絕對不會離開他很遠。展昭就是算定了鍾雄等人的心思,才明知西橋渡的艱險,還是要走那裡。此人的精明和才智,真不在我之下。難怪就連鍾寨主這等豪傑,也會折在他的手上!」
鄧車道:「可是就算我們知道這個人曾經負傷,卻連他長的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要找這樣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更何況,他若是已經過了西橋渡口,那對岸,已經不是王爺的直轄屬地。咱們行動起來,就終究不便。」
邵繼祖淡淡地道:「大海撈針,倒也未必。鍾雄的文治武略,都是第一流的人才,他的飛天叉更是出神入化,若是一入江湖,必定是一等一的好手。只是他畢竟對江湖上的路數並不熟悉,很多細微的線索,分明已經昭示了展昭那同夥的蛛絲馬跡,他卻沒有留意。」
鄧車道:「莫非都統已經智珠在握?」
邵繼祖道:「我之所以斷定那展昭的同夥,必是在展昭與莫真人的西橋渡口一戰之後,才會通過西橋渡口,是因為他已受了傷,而且還是左腿受了傷。」
他的聲音,不知為什麼,已經漸漸變得苦澀:「只不過這個人雖然受了傷,卻是個身懷絕頂輕功的人。」
鄧車的眼睛已越睜越大:「邵都統又怎知那人左腿上受了傷,而且還身懷絕頂的輕功?」
邵繼祖道:「我們這一路而來,見到那倒斃的馬匹旁,除了展昭的足跡,還有一雙淺淺的足跡,但是隨後就淡得幾乎看不到。展昭的那同伴若是沒有踏雪無痕的輕功,身負了他,又怎能還留下這麼輕的腳印。只是這腳印的一隻,比另一隻要淺。他那同伴的左腿,只怕是受了傷。」
他頓了一頓,又道:「除此之外,這個人的手中,還有一柄神奇的兵器。」
鄧車已完全摸不到頭腦,不明白邵繼祖究竟是從哪裡看出這一切的:「這個人的手中,究竟是什麼樣的兵器?」
邵繼祖搖了搖頭,道:「我也認不出來,那究竟是一柄什麼樣的劍。我只是知道,那峽谷中的君山鐵血衛,身上所中的劍傷,雖然是在要害,卻看不出曾經流出過任何血跡,彷彿劍鋒所及之處的血液,已經被吸幹了。殺死他們的人,手中的兵器,一定附有一種邪惡的魔力。展昭手中的湛盧,絕對留不下這種傷口。」
鄧車已經想破了頭,自言自語般地道:「絕頂的輕功,神奇的兵器,這人究竟是誰?」
邵繼祖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他的頭已經抬起,他的人已經走到雨中,讓細細的如密密碎碎珍珠般雨絲,浸透自己的身上。
──莫非他已經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武器?
他的目光已經望著遠處。透過蒙蒙的雨霧,似是已經看到了一個人。
──莫非他已經知道,這另一個人,到底是誰了?
鄧車望著他孤獨寂寞,卻又剛健的背影,身子微微一顫。一股不祥的預感,已經在一瞬間遍布全身,竟然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再也說不出話來。
良久的沉默。
沉默中,是他們身後禁軍們那雖壓得很低,卻仍然粗重的呼吸。
這次打破沉默的,卻是邵繼祖。
他沒有回頭,卻突然緩緩地問道:「莫真人的飛鴿傳書中,可曾提到,那展昭的人如今現在何處?」
鄧車輕聲回稟道:「莫真人的書里說,錦師堂和君山的一部分鐵血衛,正奉了王爺急令,自西橋渡起,就換馬不換人,此刻多半已是在將他解往襄陽的路上。」
邵繼祖的聲音里已經是一絲悵然。蒙蒙的雨霧,似是已不足以洗刷一股積鬱在胸中很久的怒氣。
「畢竟還是錯過了。就連鍾雄這樣眼高於頂的人,都要對他讚不絕口,從他這幾日的行事來看,更是有過人的才智。若不是他已經與寒水宮的人交過手,只怕西橋渡口設下的局,還是沒那麼容易就拿到了他。算起來,此人只怕是我一生所遇的最好的對手。只可惜,我竟然兩次與他失之交臂,如今更是再也不會有跟他交手的機會了。」
鄧車卻道:「難怪邵都統竟要失望了,此刻他就連能否轉醒過來,也尚未可知。不過屬下卻知道,他本人就算是完好如初,一旦交起手來,還是要輸給都統一籌的。」
邵繼祖道:「哦,你這話又是怎麼講?」
鄧車道:「只因邵都統對於展昭的弱點,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他這人就是顧忌太多──」
他的話沒有講下去。只因他已經不用講下去。對面的人,已經明白。
邵繼祖仍然沒有轉回頭,卻笑著道:「看不出來,你這人,真還是粗中有細。」
他的笑聲,不知為什麼,卻是乾巴巴的。
鄧車也跟著笑了兩聲,又道:「只是屬下不明白的,卻是王爺的心思。此刻展昭縱是能夠活下來,只怕已是武功盡失,廢人一個,王爺怎能還對他青眼有加?」
邵繼祖淡淡地道:「這個中的因由,就恐怕不足為外人道了。或許王爺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鄧車卻突然嘿嘿地一笑,道:「難道王爺留著他的性命,還想要從他的嘴裡問出盟單的下落?說起來也奇怪,這展昭被皇上封為『御貓』,莫非是他當真有九條命?他接連受傷,又運使鶴衝天,換了別人,早已撐不下去,他竟然能接連迎戰,支撐得這麼久。」
邵繼祖的胸口已經痛了起來,喃喃地道:「若不是玲瓏山莊的玲瓏蜜,他又怎會有如此耐力。」只是這句話,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三)
天色已暗。雨已止。
遠處的青山,似已被細雨洗得青翠如玉。
陰雨後的夕陽,被雲端掩飾住自己的光芒,襯著大地更暗。
就連驛站旁邊的馬廄中,驛馬的輕嘶,打著的響鼻兒,都似夾雜著雨意。
一對蝴蝶,慢悠悠地自馬廄的邊上飛了過來,在空曠的驛道邊飛舞,脆弱的翅膀,在夕陽下,已被染成血一樣的紅。
霍小弟坐在窗前,已有說不出的疲憊。
──只是這身上的疲憊,又怎麼能比得上他心中的痛,心中的苦?
桌子上的酒菜已漸漸冷了下來,冷得彷彿是他現在的心。
這一路而來,多少次,他有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想轉身,想回頭,想追上鍾雄的蹤跡,仗劍一拼,但是胸口上的那塊黃色的綢綾,卻幾次三番地止住了他,讓他幾次三番地猶豫。
那已是太沉重的囑託。
那是他的信任,他的性命,他的浴血,他的囑託。
一想起穀倉中他那焦急的眼神,霍小弟的心,就痛似刀割。
路邊的驛站邊,連著建了一個小小的茶園,本就是供疲乏的過客,興盡的遊子歇腳打尖的地方。只是黯淡的天色中,路人已不多。
──此刻這院子中,除了一個年老的驛卒,和一個幫忙的夥計,就只有兩個人。
霍小弟揀的是個靠窗的座位。對面的角落裡,桌子邊,還坐著一個身穿淡紫衣裳的女郎,背對著門口,頭上戴著一襲淡淡的輕紗帽,更是看不清面目。
霍小弟踏進門的時候,就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但只她的背影就已經足夠。
她的背影很美。
她就那麼清清靜靜地坐在那裡,只是偶爾回頭向門外的來路微微一張望,似是在等什麼人。
縱是霍小弟此時的心已經亂如麻,他也留意到了她。縱使他看不見她的面目,他也留意到了她。
這女郎的背影,已是說不出的清雅。
──這紫衣的女郎,到底在等誰?
答案很快就來了。
一陣嘰呱嘰呱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從門外傳來。隨著小二的一聲招呼,門口人影一閃,一個男孩子,背上背了一個包袱,已經奔進了門,徑直往紫衣女郎這一桌過來坐下。
那孩子長著一顆大大的頭,十三四歲的模樣,一雙眼睛精光靈動,一望便知是個精靈角色。幼稚的臉上,想必是走了很長的路,已經微微地泛出一層紅暈,但是那雙賊溜溜的大眼睛,此刻卻充滿了按捺不住的興奮和狡猾,就好像是剛剛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那樣驚喜。
他一見到那背對著霍小弟而坐的女郎,就小心翼翼地輕聲道:「姐,讓你等得久了。」
霍小弟的身後,一個溫婉的聲音已經響起:「柱兒,你又去胡鬧了。」
霍小弟心裡一動,這聲音竟然是說不出的清雅悅耳!他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
他的眼前頓時一亮。
那邊桌子邊上的女郎已經轉過頭來,望著這剛剛走進門的孩子。
她那罩在頭上的輕紗,已經撩了起來。
一時間,隨著這層輕紗的掀起,這陰暗的驛站,也已經亮了。
那竟然是個極清麗的女子,才十五六歲年紀,卻是巧目流盼,櫻唇如歌。淡紫色的衣著雖然樸素,穿在她的身上,卻是難以描繪的清雅出塵。只不過這少女偶爾美目轉動中,尚有一份稚氣猶存。
如此清秀的女孩子,若是在平時,霍小弟無論如何也要多看幾眼,此刻心緒紛亂,卻只是暗中喝了一聲彩,淡淡地目光一掃而過。
那男孩卻上上下下地打量霍小弟一番,賊嘻嘻地一笑,悄聲向他姐姐道:「姐,你沒看見對面那個俊俏公子在偷偷看你呢。」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霍小弟身懷「小樓一夜聽花語」的內功,還是聽見了。他的眉,不由得一跳。接著,後面那男孩和他姐姐壓得極低的對話,就一字不落地流進了耳朵里。
只聽那男孩笑嘻嘻地道:「姐姐,我怎麼又胡鬧了。這一路之上,你看得我這麼緊,我就是想要胡鬧,也不敢的。」
那少女道:「你一去就去了大半天,到現在才回來,不是去胡鬧,又是去幹什麼了?依我看,你說是回客棧取回落下的包袱,恐怕還去找那禿頭掌柜的麻煩是正經。」
她的聲音清婉溫然,即使是語氣中充滿了不悅,也聽上去也是說不出的悅耳動聽。
男孩似是強忍著得意和笑容,一本正經地道:「那三才鎮的禿頭掌柜,又沒有得罪我,我為什麼要去找他的麻煩。更何況,咱們臨出門前,忠伯伯是怎麼說的,一路上少惹是生非為好。我自然緊記在心裡。」
那少女道:「虧你還敢提起忠伯伯的話來。既然說到他,那麼臨出京城之時,他是怎麼囑咐你來的?是不是『盡量少招惹麻煩,早些到襄陽見到三少爺要緊』這話。你剛才不是去惹是非,取一個包袱,又怎能拖了這麼久?你的謊話,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姐姐。」
聽到這句話,霍小弟心中已是一怔。
──這姐弟二人,難道是自京城趕往襄陽的?
男孩道:「姐姐,我的確是把忠伯伯的話牢牢地記在心裡,可是今天白天在三才鎮上的事,你也是看見的了的。那英雄閣的老闆,不過是個開酒樓的罷了,憑什麼欺人太甚。那兩個叫花子,不過是在他的門口討一兩口飯吃,不給也就算了,為了什麼大發雷霆,沒來由地就打得他們死去活來,還逼著他們將掉在地上的飯粒吃下去。」
他接著嘟囔著道:「要是三少爺在,他也一定會管的!」
那少女道:「所以你就借口忘了包袱在客棧里,遛了回去找他的麻煩?你是不是故意將那包袱落在三才鎮的客棧里,等咱們出來這麼久了,才借故返回去害人?」
男孩眼見再也瞞不住她,笑嘻嘻地道:「姐姐既然早就猜到,又何必說出來。我知道姐姐必定不是在怪我。否則早在今天白天,我告訴你包袱落下的時候,你就不會讓我回去了。」
這孩子精靈剔透,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姐姐的心思。
那少女久久無語,終於輕嘆了一口氣,道:「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弟弟。」
男孩嘻皮笑臉地道:「我知道姐姐要著急趕到襄陽去,我難道不想早一點見到三少爺么?只是姐姐明鑒,這一路之上,我已經是很收斂的呀。要不是這禿頭死胖子欺人太甚,我是絕對不會平白無故地惹事,既耽誤了姐姐的行程,又讓姐姐擔心的。」
那少女道:「你要是讓人省心,那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實說罷,你這到處惹是生非的猢猻,這次又是怎麼教訓人家了?」
男孩的手袖到了身後,臉上已經是說不出的得意,只是還要裝出輕描淡寫的樣子,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從客棧取回包袱之後,順便遛到那禿頭胖子的英雄樓後面的小廚房裡,
往他的午飯里下了一份巴豆。」
他的聲音,因為故意壓低,都已經變得古怪諳啞,不僅自己難受,就連霍小弟在一旁,都是聽著有說不出的難受,更是說不出的好笑。心中轉著念頭想道:「這孩子和小趙手下那趙知兒,真是天生的一對。」
只聽那少女忍不住又嘆息一聲道:「你這還算不是害人?萬一你下手沒輕沒重,傷了人,不又給三少爺惹麻煩了。」
男孩不以為然地道:「我看他渾身的肥肉,吃點巴豆幫他泄泄肚,清清腸,死是絕對死不了。他既然不知道吃不飽飯的滋味,我就乾脆讓他的酒飯,穿腸而過,也在他的肚子里留不住。」
那少女道:「以你的性子,只怕沒有這麼便宜就饒過了他罷?」
霍小弟雖背對著那姐弟二人,遠遠地坐在靠窗的角落裡,他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已不知不覺地被吊了起來。
──這男孩難道還有比暗中給人下巴豆更加高明的手段?
──若是有,那少女又是從何而知?
現在輪到男孩嘆了一口氣。他的臉上,還是忍不住的得意。「姐姐此話是從何說起。只是下一下巴豆,已經給姐姐罵死了,小弟哪裡還敢過上加過?」
那少女輕輕地「哼」了一聲,道:「你我自小長大,我還不知道你?你出來的時候,沒有帶多少銀子,你還會自己花錢去買巴豆?你又什麼時候做起虧本吃虧的生意來了?這其中還有別的變故,是不是?」
男孩不由得嘻嘻一笑,道:「姐姐畢竟是聰明人,小弟怎麼也瞞不過你。我其實是一見那禿頭死胖子這麼欺負人,就說不出的討厭他。所以光顧了他的小廚房之後,就又串通了別人,演了一齣戲給他瞧,將我去年從四伯伯那裡騙來的『腐骨爛肌膏』,當作是『百靈生髮散』,賣給了那個死胖子。算來算去,反正這一場下來,從那死胖子的身上刮來的錢,除了救濟那兩個叫花子,付了藥鋪的葯錢,還是有富裕。」
霍小弟聽到這裡,已經忍不住微笑起來。這孩子人小鬼大,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是整起人來,頗有一番手段,讓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那少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這次帶你出來,只怕真是錯了。」
男孩笑嘻嘻地道:「忠伯伯不放心三少爺在襄陽,身邊少人服侍,我自告奮勇,也是應該的,怎麼是錯?我又怎麼能讓姐姐大老遠地孤身一人到襄陽去?有了我在姐姐身邊陪伴保護,更是天經地義。」
說到這裡,似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健壯,小小的身軀已經挺起。
那少女幽幽地道:「當年黃河大水時,比這艱險的,不知有多少倍。多少的苦難,都已經承受過來了。如今天下太平,這一路上的波折之苦,比起那個時候來,還差得遠了。」
一提黃河大水,男孩似也不禁黯然。他轉著眼珠,岔開話題道:「就是襄陽不知是個怎樣的鬼地方,萬事都畢竟不如東京方便,姐姐一個人,只怕忙不過來。三少爺那邊,若是有了我幫著姐姐,手腳就輕鬆多了么。」
那少女道:「你還來幫我,我只求你不要惹禍上身,就已經是菩薩保佑了。即使是在京城裡,你不是已經鬧翻了天,闖禍惹事從來就沒斷過。別人若不是看著三少爺的面子,你這條小命,還能活到現在?」
男孩嘻皮笑臉地道:「姐姐的話這麼重,我人小肩膀窄,只怕壓垮了我,實在是承受不起。」
那少女道:「你都精上天了,有什麼承受不起的?能說得出壓垮你的重話的人,只怕還沒有生出來。三少爺每天一回府,第一句話就是問你在哪裡。」
說到這裡,她的語氣,已經莊重起來。
「柱兒,咱們蒙三少爺救難收留,本就欠他這一世的恩情,你怎麼總是讓他為你操心?」
男孩的神色漸漸變得凝重,不由得垂下頭,道:「姐姐你──」
那少女道:「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又有京城裡那一些人,寵你寵上了天,可是咱們畢竟是做下人的,雖說三少爺從來沒有把我們當做下人,但我們就算幫不上他,也不能給他再添麻煩。」
男孩嚅囁道:「姐姐說得是。小弟也知道是錯了,可是我這脾氣,就是怎麼也改不了,一見到這欺負窮人的事,總是忍不住就──」
那少女道:「我知道你心裡仰慕三少爺英雄氣概,總是也想學他一樣行俠仗義。你年紀還小,火氣盛,也是自然而然。只是你每做一件事,總要替三少爺想一想。襄陽城可不是京城,你若是還不收斂,再給三少爺惹了麻煩上身,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她說到這裡,聲音雖然依舊輕柔,語氣里卻已經有了一絲嚴厲。
霍小弟聽到這裡,心裡又是一動。
這姐弟兩人雖然沒有半分武功,但是言談舉止,都是與眾不同。 那孩子固然是人小鬼大,古怪靈精,那少女別看是溫柔清麗,一顆心思,居然也是玲瓏剔透,那孩子的絕妙把戲,竟然瞞她不過,更有一樣本事,幾句話下來,就讓那古怪難纏的孩子乖乖地聽話。
──若不是聽這少女的一番話,他怎麼也看不出,這姐弟兩人,會是別人的下人。
──若是下人已經如此,那麼他們的主人,又會是怎樣一個厲害的角色?
胡思亂想著,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東京城裡,除了那南清宮的小趙,只怕也只有他,才配得上這樣的僕從。
只是眼前一出現他那俊朗的臉,他那雲淡風清的微笑,他那洞悉一切的深眸,他那沉靜的身影,身上就是一陣溫暖,但是心裡,卻是椎心地痛。痛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看著眼前的飯菜,他的胃口突然變得很壞。
可是他必須命令自己吃下去。只有吃下去,才能有力氣趕路,他必須要趕到京城去。
──只是一時間,喉嚨中,不知為什麼似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縱然眼前是山珍海味,也難以咽下去。
望著眼前的飯菜,他又不禁發起呆來。那遠遠地坐在一旁的姐弟兩人悉悉的低語,彷彿已經在雲間,在天外,變得模糊朦朧。
不知過了多久,思緒繽紛間,他突然意識到眼前似是已經暗了下來,原來是一道陰影,自門外緩緩地遮了過來。
門外似有馬輕嘶。
大地已無聲。就連角落裡那姐弟倆的低語,似是也停止。
霍小弟驟然驚覺。
驚覺處,就是眼前風清,眼前雲揚。
暗影中有人。
暗影中的人,本來的輪廓難免會模糊,可是這個人的身影,在暗色中,卻更鮮明。
緩緩地,這人終於從陰影里踱出來。
這個人一走出來,正好夕陽也自雲端中展露了出來, 大地亮了一亮,映得這小小的客棧里,也亮了一亮。
門外的馬嘯了一聲。
窗外的遠處有松風。
這人已經到了霍小弟的面前。
黑色的披風,遮著他精壯堅忍的身影。抬望眼,是劍眉,是星眸,是傲氣沖霄的銳氣,是率意如鋼的堅強。
這披著披風的年輕人,就這麼沉著地,卻又強烈逼人地出現在霍小弟面前。
──這人是誰?
恍惚間,霍小弟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不信。他一定是看錯了人。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然後他的眼睛,就遭遇上一對熟悉的目光。這目光中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矛盾。
──這是與展昭截然不同的目光。
展昭的目光深沉平靜,既有洞悉一切的銳利,又有了解而寬廣的溫暖。
這人的目光中,則永遠是深情與冷靜的矛盾,是冰與火的燃燒。
霍小弟就在這目光下。
──是他!
兩人的目光,帶著各式各樣的複雜,已經相交,相撞,相容,相穿,相透,彷彿都想看到對方的心裡。
霍小弟竟似已經不能站起來,也不想站起來。
他的嘴唇,已經在微微地顫抖,所以那雙兔子牙,就似是在夕陽下微閃著光。
一瞬間,他就已經知道,該面對的,終究還是要面對。就象是他的責任與感情,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是逃避不了的擔當。
不知不覺間,他的眼前,突然模糊一片。難道是眼淚,已經讓他的心,再也不想看到他?
是不是他已經知道,這千頭萬緒充溢著的心靈,見到了面前這人,就更痛,更煩惱,更悲傷?
──只是這痛與悲傷的中間,為什麼會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鬆懈?
他聽見面前這人似是微微地長出一口氣。然後他的聲音已經響起。
那是他熟悉的一種粗重中微微有些嘶啞的聲音。只不過現在這聲音中,卻帶著種讓霍小弟陌生的,怎麼也掩飾不住的久別重逢後的喜悅。
他那冰與火的目光注視著他的。他的嘴唇似是也在微微顫抖。他的聲音,在霍小弟聽來,似是已經變得很遙遠。
──「玲瓏,你好。」
「噠」的一聲,那雙竹木筷子,已經從霍小弟手中滑落到地上,發出微鈍的聲響。
一顆晶瑩的淚珠,終於從他的眼角中滾落下來,撲簌一聲輕響,滴到了他的衣襟上。
[注] 木蘭花慢,向來為和諧婉轉的曲牌腔調,寫纏綿悱惻之情。這裡其實跟木蘭花搭不上任何關係,是被借用來隱喻花木蘭故事,借指此文中霍玲瓏女扮男裝。
(四)
那遠遠地坐在角落裡的姐弟倆,初見這人,還以為是遠山中走出了一隻精壯的豹,銳利威嚴中,偏偏卻有一種冷靜和強烈。看著他,紫衣少女的絕色秀眉,已經微微地蹙起。
這人卻彷彿沒有意識到這對姐弟的存在。他看著的是霍小弟。
──這人看著他,眼睛裡已是難抑的深情,是壓抑的火,是融碎的冰。
只聽他靜靜地道:「玲瓏,我終於找到你了。」
說著,就緩緩地踏上一步,似是想要握住他的手。
霍小弟淚痕未乾的臉上,已是苦笑,已是嘲笑。
一聲輕輕的嘆息裡面,是說不出的凄涼。
──他是不是嘲笑命運的安排,總是似乎對他,有著特殊的眷顧?無論他怎樣躲藏,怎樣逃避,怎樣徘徊,怎樣抗爭,最終總是要被迫飲下命運斟給他的苦酒。
見到了他,他已經無話可說。
他起身,他後退了一步。然後他抬手,他除簪,他的長髮流水般披下。
長發披散下來,披散出他身上無盡的光華。
這時候看來,任誰也無法相信,這身著黃襦的,還是一個任性的少年。
──那對姐弟見到這一幕接一幕出人意料的變遷,更是吃驚得睜大了眼睛,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一直憑窗獨坐,寂寞無語的黃衫少年,居然原來是個女子。
黑色的長髮飄逸散如飛花。似水流華中,她的身子柔了起來,模糊了起來,然後就不見。
──好一招「驚鴻一瞥」!
這披著黑色披風的青年,臉色已經一變,脫口而出道:「玲瓏,你別走!」
風起雲動,瞬間,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門外。
坐在角落的姐弟,卻很久都沒有起來。
男孩忍不住道:「姐,你看那公子,一轉眼就變成了好看的姑娘,可是她為什麼一見到那人,就會落淚?那披了黑披風的傢伙,卻看上去讓人一會感到發熱,一會感到發冷,這其中多半有什麼古怪。」
那清雅的少女卻道:「你是不是又想去看熱鬧?姐姐剛才的話,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那男孩垂下了頭,道:「即使柱兒想去,姐姐也是不許的,這個柱兒早就知道。」
這答案她即使不說,他也早就料到。
──只是這次,她的答案卻出乎他的意料。這紫衣少女那令人沉醉的聲音已經在他的耳邊響起:「你錯了,這次,就連我,也想知道這其中的秘密。」
男孩的頭已經抬起,看著他的姐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紫衣少女的眼睛裡,已經有了深深的沉思。
(五)
夕陽下的曠野中,一個黃衫的人影在奔。
終於,黃色的身影停下了腳步。夕陽如血中,染紅的是黑艷艷的大眼睛,是微微閃亮的雪白的兔子牙,是纖巧的唇,是飛揚如絲的長髮。
只是霍小弟已經不復存在,在的是玲瓏山莊的長女霍玲瓏。
她的心已亂。亂如三分流水,看似一分遲疑,一分心悸,一分留連。
她停下。
她明明知道她一旦慢下來,就會被追上來,可是她還是停了下來。
──是不是這個人,令她既想見到他,又怕見到他?
她的身後終於傳來一聲輕嘆。
輕嘆過後,是一個悠然的聲音:「玲瓏,你為什麼走?」
她身後的這人,終於還是把下面的一句又咽了下去:既然要走,為什麼還要停下來?
──若是她走,他又怎麼能追得上!
雨後的如血殘陽中,霍玲瓏那溫暖如鴿翅的長睫輕輕地顫著,似是浮著淺淺的紅色霧氣。她轉過了身子。
──該面對的,遲早都要面對。
她轉過身來,面對這人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經平靜下來。
她的修眉一挑,冷冷地道:「你又是誰?」
這人的眼中初見的喜悅,已經變成了詫異:「玲瓏,你怎麼了?為了什麼會問出這話來?我是邵繼祖啊。」
霍玲瓏冷笑,道:「咦,你不是襄陽王府的邵都統么,怎麼可能是邵繼祖?我認識的邵繼祖不是死了么。襄陽王府的邵都統,跟我這個平民女子有什麼關係。」
邵繼祖奇道:「玲瓏,你又說氣話了。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在你面前么?」
霍玲瓏昂起頭,冷笑著道:「邵大人的苦心,我就更不明白了。我認識的邵繼祖,難道不是你殺的么?」
邵繼祖已經說不出話來。
霍玲瓏續道:「我認識的小邵,原來是個意氣風發,頂天立地的英雄,不是被你這邵都統殺的么?不是被你們襄陽王府的名利野心殺了么?你不僅殺了他,還吃了他的良心,難道不是么?」
她的聲音雖然清脆,但是在邵繼祖聽來,似是變得說不出的刺耳。
「你又怎麼會是我認識的邵繼祖?你身在王爺身邊,欺負起平民百姓來,風光得很哪,指使錦師堂的手下在西橋渡口殺人,也輕鬆得緊哪,在襄陽王府裡面助紂為虐,拔劍嚇唬人的時候,不是也威風得緊么。更有一遭,還會抬出王爺的招牌,請來了皇上的賜婚聖旨,來玲瓏山莊壓我,更是神氣得緊哪。你怎麼就會是我一直就認識的邵繼祖!」
邵繼祖苦澀的笑已經僵硬在他英俊的臉龐上。他那冰與火交融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令她不自覺地避了開去。只聽他緩緩道:「玲瓏,咱們自小就認識,我自小就寵你愛你,如今又訂了親,你何必再說這些氣話。」
霍玲瓏道:「這倒是奇了。和我自小就一起玩的怎麼會是你?和我訂親的怎麼會是你?邵都統只怕還是認錯了人了吧?你若是自小就與我認識,你若是和我訂了親,又怎麼會在我去襄陽王府的時候攔住我,又怎麼會拔劍兇巴巴地嚇唬我,威脅我?邵大人這番話,說得我可聽不明白。」
邵繼祖柔聲道:「玲瓏,那日你夜闖襄陽王府,我的確是有不是之處。只是你若是氣不過我,儘管沖我而來,又為何去找襄陽王爺的麻煩。」
夕陽下,他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霍玲瓏臉上嘲弄的笑容。那笑容,竟然也被夕陽染得血紅。一時看不出,裡面有多少悲傷,多少無奈,多少絕情。這笑容,竟然令他的心痛如刀割。
只聽霍玲瓏笑道:「他的襄陽王府,大得過南清宮么?他的麻煩,難道我就找不得?誰讓他多事,請了皇上的賜婚聖旨,我的父親,就要因此而逼我嫁給你!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樣的三頭六臂,無上神通,管閑事居然管到了我霍玲瓏的頭上。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他到底是哪一路的神仙,為什麼就連我認識的小邵,一進了他的襄陽王府,就都只認得榮華富貴,不認得自己的良心?」
邵繼祖道:「玲瓏,你怎可這麼對王爺無禮?王爺對我的知遇之恩,繼祖這一生,縱然是粉身碎骨,也已是無以回報。」
霍玲瓏點頭道:「在你看來,知遇之恩,自然要勝過公理是非。怪不得,怪不得。我原說我得罪了他,又與你何干?邵都統本就不是玲瓏山莊的人,王爺他就是派人來殺了我,
也是我們玲瓏山莊自己的事情,何必由著邵都統親自領隊,巴巴地追了出來。」
邵繼祖道:「玲瓏,我的一片苦心,還望你能夠體諒。那日在襄陽王府,繼祖的確是不該動手過重,可是若不是繼祖出手相攔,你得罪王爺的地方就大了。這次繼祖親自出來,也是盼望能夠尋訪到你,向你解釋。」
他長出了一口氣,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生我的氣,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沒能與你商量,就求了王爺向聖上討了賜婚的聖旨。只是你由此遷怒王爺,卻著實不該。」
儘管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來控制自己,他的聲音還是聽上去嘶啞壓抑。這是不是他那一貫如常的鎮靜和冰冷,已經被火一樣的深情焚燒得乾乾淨淨?
──這是他的思念,他的牽掛,他的夢繞魂縈,為什麼面對了自己心愛的人,這才智過人,名聲響亮的襄陽王府第一高手,竟也與常人一樣?
霍玲瓏的心,不知不覺中已經是軟了下來,她的口風,卻仍然強自撐著,道:「我就是看不過有人仗勢欺人,抬出官府的招牌,來我們玲瓏山莊壓人一頭。我自己在玲瓏山莊,好端端地招了誰,惹了誰了,他不過是一個王爺罷了,難道就只准他來惹我,不准我去惹他?」
她看著邵繼祖,又道:「至於你,你還有本事在我的面前說得輕描淡寫,四平八穩!使出這種法子來,你不覺得過分?小唐人雖然傲是傲了一些,卻也比不上你這不擇手段!」
這句話,就好象是利劍,刺痛了他的肌膚,刺透了他的心。邵繼祖叫了一聲「玲瓏!」,聲音里那說不出的辛酸和痛楚,竟然令霍玲瓏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沉默中,邵繼祖咬牙,他額頭上的青筋已在跳動。
他長出一口氣,終於緩緩地道:「玲瓏,你難道到了現在,都還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夕陽下,曠野上,長風無語嗚咽中,他還是說出來了。儘管說出這句話,對於他來說,是多麼的艱難。
霍玲瓏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她的臉色,一時也已變得說不出的蒼白。
──夕陽下,曠野上,長風無語嗚咽中,她也還是聽到了。儘管聽見這句話,對於她來說,是多麼的難以置信。
她咬著嘴唇,眼睛看著面前的地下,過了很久,才輕聲道:「你的這份心意,什麼時候跟我說過?你一直不說,難道我就一直應該明白?我又怎麼知道,你要的是我,還是看中了我們霍家的那一份嫁妝?」
邵繼祖的臉色已經凝重起來。斜陽下,美人如玉。可是他和她,為什麼已經形同路人?往日的溫柔,往日的無邪,往日的情緣,彷彿已隨風飄逝。他的眼睛裡已經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苦澀:「你到頭來,還是不相信我。」
這無可奈何已似是落花流水,無情的語氣,一時刺得霍玲瓏無語垂頭。
──難道她已經默認?
邵繼祖卻看著她,道:「玲瓏你心思巧妙,我不信你會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就是嘴巴硬,其實你心中一定早就明白。我邵繼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們霍家的玲瓏眼,邵繼祖從來就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已經變得如刀鋒般銳利,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如磐石般凝重。彷彿那是他的尊嚴,他的驕傲,他決不允許對它們的挑戰。
聽了他這話,霍玲瓏卻突然毫不畏懼地抬起頭來,她的目光迎上了他的,夕陽下,目光如電,一時間就彷彿聽得見金屬的鏗鏘相交,而這金屬的聲音,也似如殘陽般血紅。
她已經笑了起來。她的兔子牙也已經好看地閃亮了起來:「這倒是奇了!你的口吻,怎麼跟小唐是一模一樣?江湖上誰人不知,我們霍家的玲瓏眼,一旦開啟,能夠窺觀未來,除了小趙,又有哪一個不是夢寐以求。就憑你,你難道不想要?即使你不想要,你的主子,難道也不想要?」
邵繼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錶情。只不過有的時候,沒有表情,豈不正是一種表情?
他乾巴巴地道:「玲瓏,你又怎麼會懷疑到王爺的身上?」
霍玲瓏的小嘴一撇,道:「你以為把我攔了下來,那日晚上在襄陽王府,我就什麼都沒有看見了?這麼大的一座王府里,什麼不能修,偏偏修了一座沖霄樓,那裡面鬼鬼祟祟地隱藏了什麼樣的秘密,你自己會清清白白的一概不知?你又怎麼能讓我再相信你的話?」
邵繼祖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還是低估了她。這玲瓏的少女,已不再是他心中那個不識世務,萬事不經腦子的窈窕少女。這幾天來,她好象已經學會了很多。
這難道是因為玲瓏山莊的長女,畢竟是天賦異秉,與眾不同,還是因為這幾天來,已有人令她不知不覺中地改變?──他眼前的霍玲瓏,彷彿突然已很陌生。
長久的沉默。兩個各懷心思的人,誰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然後霍玲瓏就聽見他的一聲輕嘆:「原來在你的心裡,無論我說什麼,都還是沒有用。看來只有他說的話,你才聽得進去。」
──他的聲音里,為什麼有著說不出的滄桑和悵然?
霍玲瓏的身子一顫,臉上頓時沒有了血色。她的嘴唇緊咬:「你說什麼?」
邵繼祖看著她,淡淡的目光,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孤寂和痛苦。一股說不清的冰火,似已在他的血液中燃燒:「你為什麼要明知故問?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這麼趕往京城,不是去南清宮找他,又會是找誰?」
霍玲瓏的臉上突又漲的通紅,她大聲道:「我和小趙之間清清白白,你不要含沙射影。更何況,莫說我現在不是去找他,即便我去找他,又干你什麼事。」
邵繼祖的目光已冰冷,冰冷得已接近殘酷,可是這殘酷之中,又彷彿帶著足以焚盡萬物的灼熱:「你別忘了,你已是我堂堂正正下過聘禮,就要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不說這個,咱們自幼的情誼,你自己也不是不清楚。你若是去開封找他,又為什麼不關我的事?」
他的眼裡跳動的,已經是殘酷,是深情,是惋惜,是凄涼。他的目光已經盯著她的:「我知道,小唐也知道。我們卻一直忍住了不說。 這並不是因為他是小趙王爺,而是我們知道你那任性的性子,怕你難堪傷心,更想著玲瓏山莊的名聲,以及你霍家長女的身份。若不是顧著對你的情誼,你哥哥霍風幾天前來到襄陽王府追尋你的下落之時,我又何苦為你隱瞞!」
他的目光,已經從霍玲瓏身上移開,望向了被斜陽染得通紅,被陰雲開始吞沒的遠山。他的話,卻一字一句地敲在她的心上:「你不是向來不喜歡欠人家的人情么?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可是欠了我的。」
(六)
霍玲瓏的頭,已經低了下去。
──是不是她也覺得,她實在是欠了他太多?辜負了他深情太多?
她也不敢看他。
──是不是看見了他,就會承受他帶來的壓力?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心已經亂成了麻。
「我欠你的,一定會還給你!」不知是為了自己分辯,還是想讓邵繼祖的心好受一些,她小聲又道:「只是你要明白,我現在去京城,也並不是去找他。」
邵繼祖的眼睛終於恢復了一貫的冰冷,堅韌,和鎮靜:「你若不是去找他,那麼那展昭身上的東西,就是托你帶去開封了,是不是?」
這輕輕的一句話說過,邵繼祖已經說不出的後悔──
這一句話雖輕,在霍玲瓏聽來,卻頓時象是晴天霹靂般,震得她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她的臉色突然就變得慘白。
一切無知的溫柔,一切不醒的痴夢,一切殘存的幻想,一切心底深藏的希望,都在這一瞬間,被這不輕不重的一句話,碾得粉碎。就好像是無情的命運,強迫著她睜開她的心底的眼,看一看這人世間的欺騙與無情。
──「原來你來還是因為這個!」
──「原來你還是沒有變!」
她的眼睛裡,已經充滿了失望和恐懼。是不是她恐懼這人性中的險惡與複雜,還是恐懼那記憶中曾經美好的一切,終究破碎得乾乾淨淨?
只是失望與恐懼中,居然有了一絲輕鬆:他與她,畢竟沒有了流連,也不再有留戀。
邵繼祖的心已寒。寒到了每一寸肌膚。
──他本應該更小心的。
他焦急道:「玲瓏,你聽我說。我一路追了下來,才知道你在路上遇見了他。那人向來以一份假仁假義,收買人心,我是擔心你為他所騙,上了他的當。」
霍玲瓏一字一字地重複他的話:「為他所騙?你倒是老實告訴我,騙我的,究竟是你還是他?」
她的眼神已有了多少的傷心:「我一路從西橋渡過來,你這話還能騙得了誰!」
邵繼祖無言。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經不自覺地微微顫抖:「他呢?」
邵繼祖道:「你說是誰?」
霍玲瓏道:「你不用再騙我,也不用裝不知道。我經過西橋渡口的時候,已經問過了。他,他已經落到你們手中。」
邵繼祖掙扎著,道:「玲瓏,你聽我說──」
霍玲瓏卻好像沒有聽見,一字一字地道:「我問的是你,他究竟怎麼樣了。你把他怎麼樣了。」
淚水,似是在她的眼睛裡滾來滾去。
夕陽下,晶瑩的淚珠閃亮。
──她在為誰流淚?
邵繼祖長嘆一聲,道:「你只不過與他處了這幾天,就這麼關心他,居然就連你們霍家那武林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玲瓏蜜,竟然都給了他。──我也沒把他怎麼樣,只不過現在錦師堂和君山的人馬,正在將他解往襄陽的路上。」
霍玲瓏奇道:「你又是如何看得出來他曾服過玲瓏蜜?」
邵繼祖微嘆道:「只怕多半還不止一服,若不是你們霍家的玲瓏蜜,以他的身子,在那西橋渡口強使那鶴衝天,只怕那鶴衝天當場就會要了他的命!」
他說到這裡,看著霍玲瓏,悲憫的神色,是對她的關心:「玲瓏,我的確是為了你好。襄陽王爺的厲害,已不是你所能想像!就如展昭,即使是身為一代南俠,又有著絕世的武功和智慧,此番將襄陽王府攪得天翻地覆,在王爺這裡,就已是死罪一條。且不說他西橋渡口一戰還使出了鶴衝天,縱然是服過了你們霍家的靈丹妙藥,現在就連能否挺得過這兩天的路程,都無法保證;即便是回到了襄陽,王爺規矩森嚴,也決不會放過他的這條性命。玲瓏,所以我實話相告,他交給你的東西,無異於惹禍上身的災星,你可不要一錯再錯,再與王爺作對,還是將那東西交回給我,從此不理襄陽王府的這趟事。」
霍玲瓏冷笑,道:「若不是展昭這一路之上,先後與興雲庄和寒水宮接連交手,你除了那些骯髒的鬼計,又有什麼本領,能夠在西橋渡口抓得到他?我為什麼還要相信你的話?你那主子再厲害,他的所作所為,害的難道不是天下的百姓?我又為什麼向他屈服?!」
邵繼祖咬牙道:「襄陽王爺的事,也是他告訴你的?你難道寧可相信一個你認識不到三天的人,卻不相信我的話?你相信了他的話,與王爺作對,難道就不怕後悔?」
霍玲瓏昂起了頭,道:「只便是兩三天,也就已經足夠,我為什麼要後悔?」
她看著他,眼神里已有了一絲輕蔑:「我相信他,不相信你,只因為你自己,又怎麼能比得上他!」
邵繼祖氣往上沖。霍玲瓏的話,就如冰冷的劍,倏地就刺激著他的驕傲,他的威嚴,他的野心。
他不明白,他不信!他的臉色一厲,傲然道:「我邵繼祖頂天立地,文才武功,哪一點比不上他。要說功名,他不過是皇上駕前的一個御前四品帶刀護衛,我卻是襄陽王府的都統。為什麼你寧可相信他的話,也不相信我的話?」
霍玲瓏的眼睛已不再看他,他的話在她的耳邊,就彷彿是清風吹過。很久,她才緩緩地道:「你錯了。他就是他。我相信他的話,不是因為他的文才武功,也不是因為他的官職高低。他勝過了你,是在光明磊落,是在以天下為己任的俠義心胸。你雖然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雖然是個用情至深的人,卻永遠比不上他。」
邵繼祖的眼睛裡,又似是有烈焰騰起,他卻冷笑道:「你原先說盡了小趙的好處,我原本並不介意,那隻不過是因為他地位尊貴,又和你性子相投。如今你居然說到了展昭──」
霍玲瓏幽幽地道:「縱是小趙,也已比不上他。」
(七)
邵繼祖突然狂笑起來。他的笑聲中,竟似是有了幾許凄涼,幾許悲愴,讓人一時無法呼吸。
──「原來你去京城,不是去找小趙,而是為了他!」
他的臉已經扭曲,只因他自己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原來,原來,你喜歡的已不是南清宮的小趙,竟然是他!」
霍玲瓏一怔。心中想起了他,為什麼就好像是刀割一樣?
邵繼祖的笑聲,越來越高。他笑的,已是自己。
「可惜我和唐天浩,還在做青天白日的夢,痴心妄想,讓你回心轉意!」
他的笑更加凄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成了苦笑。笑得淚水都已迸了出來。
只是這是心碎的淚,還是夢碎的淚?是心中流出來的血,還是夢醒後的淚痕?
──「不錯,你終於回心轉意,終於不再愛南清宮的小趙了,可是那令你回心轉意的人,竟然不是我們,而是他!你心中所愛,仍然不是我們!」
他的聲音到了後來,已經嘶啞得不成聲,這是不是已經是心碎的聲音?
邵繼祖的話,好象是閃電霹靂,震得霍玲瓏的腦子裡轟的一聲。夕陽下,自己的心,突然已經變得血水晶一樣的透明。曠野的風,已經穿透了這血色的驛動的心,撥動了那遲悟的弦。
她的血已冷,她的血又已沸!
霍玲瓏終於敢正視自己的心。
她大聲道:「不錯,我原先就是喜歡小趙,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喜歡的人,是他,不再是小趙!」
邵繼祖的眉宇間,已是難以覺察的憤怒。他厲聲道:「你難道不知道,他的心中根本沒有你!他的心裡,自始至終,有的只是別的女人!」
霍玲瓏的眼前突然沒來由的一陣模糊,鼻子忍不住一酸。可是她的頭,仍然高傲地揚著,嘶聲道:「我不在乎。只因我喜歡他,他本就不知道!」
邵繼祖的冷笑似是已能冰寒刺骨:「你不在乎?只怕是你不信吧?只不過這信不信也由得你。」
他的臉色恢復了原有的冷酷。看她痛苦,看她屈辱,看她折磨,彷彿突然給了他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感。
他──想──看。
──他唯恐看不夠!
他接著說下去,只因他知道她在聽,她想聽:「你雖然已經不再相信我的話,但是你畢竟並不是瞎子,你與他在一起的這幾天,難道看不出那展昭手中的,並不是巨闕劍。」
霍玲瓏喃喃道:「不錯,怪不得我一直想不起是他,就是因為我一直聽聞展昭的佩劍,乃是一柄神兵,叫做巨闕。那劍的形狀,我是認得的。」
邵繼祖道:「他現在手中的這柄劍,已經不是巨闕,而是湛盧。只因為他與丁家的三小姐,已經訂了親。這交換的信物,就是丁家珍藏的湛盧劍。」
霍玲瓏道:「哪個丁家?」嘴裡說著,心中卻沒來由地一陣虛弱。
──那「血雙飛,鶴衝天」──
邵繼祖淡淡地道:「還能有哪個丁家,自然是那個最有名,最有勢力的丁家。」
最有名,最有勢力的丁家,只有一家。
松江府,飛花島,茉花庄的丁家。
霍玲瓏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一時間全身都是冰冷。
──她到底還能不能不在乎?
邵繼祖就這麼看著她。看著她,就已心亂,就突然又後悔。
──雖然不擅長言語,卻曾經為她瘋狂,為她沉醉,為她神傷,曾經看慣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微笑。可如今,這眉眼,這面容, 卻是在為別人憔悴。
他與她之間,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人的身影。
他彷彿又看見霍玲瓏高昂著的頭,和那雙若水黑眸中的驕傲。隱隱地聽她的聲音:「你就是比不上他!」
一股無明的烈火,瞬間就燒得他渾身的血也似沸騰。罡陽的氣息,彷彿要把他的頭脹開。
他咬牙,他轉身便走。
他只想回襄陽,只想見到一個人!
霍玲瓏忍不住道:「你,你去哪裡?」
邵繼祖冷冷地道:「自然是回襄陽王府。」
霍玲瓏的嘴唇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道:「那,那麼,他,他怎麼樣?」
邵繼祖沒有回頭,他輕描淡寫地道:「我能把他怎麼樣?我只能毀了他。我不僅要毀了他的臉,還要毀了他的一切。」他的話本算不上咬牙切齒,聲音也說不出的平靜和低沉,彷彿這幾句令人寒冷到心肺的話,根本不是從他的口中吐出來的。只有最後這一句,聲音才開始微微一震,終於透露出內心的激蕩。
霍玲瓏驚道:「邵繼祖!我白白認識了你!我原以為你是個英雄,現在才發現你不過是個混蛋。你這麼折磨一個身負重傷的人,還算什麼英雄好漢。」
邵繼祖惡狠狠地道:「我既不是什麼江湖上人人尊敬的南俠,又不是天子陛下榮寵集於一身的紅人,本就不是英雄好漢。只是展昭他強闖沖霄樓,又拿走了王爺的至寶,如今既然落到了襄陽王府中,我豈能放過他。」
說到這裡,更有一股陰冷高傲的微笑,從那冰與火的目光中,一滴一滴地涔出來,瞬間就充滿了整個臉龐:「你可不要忘了,前面的白玉堂硬闖沖霄樓,落得了個什麼下場!」
霍玲瓏吃了一驚, 道:「你說的可是那陷空島的白老鼠?難道他──」
邵繼祖道:「自然是自不量力,以卵擊石的下場。十幾天前,他已被沖霄樓的滾雷箭,扎得象刺猥一樣。姓展的後來闖沖霄樓,多半也是為了這白玉堂,為了奪取王爺的這份至寶。那天晚上,若不是你也恰好到了襄陽王府,我不得不和幾個人分身前來對付你,展昭他只怕也沒那麼容易就走得出銅網陣的高手圍攻!只是他雖然僥倖脫身,可是也受了重傷。否則以他的輕功,襄陽王府里又有誰能追得上他!」
霍玲瓏的心又痛如刀割。
原來她到襄陽王府找襄陽王爺的碴,和邵繼祖的晦氣的那一天晚上,展昭正也在設法從沖霄樓取得這如今就在自己懷中的黃綢綾,而與錦師堂的高手發生了一場惡戰!
她的神色不禁黯然,喃喃地道:「怪不得我自一開始見到他,他的臉色就這麼可怕。怪不得他身上的『一見如故』,是在六天前才有的。」
──只是她不明白,他既然身負重任,又有傷在身,為什麼不儘快趕赴京城,還要在一路上先後與興雲庄和寒水宮的人接連交手?
──難道她真的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不敢想下去!
霍玲瓏垂下了頭。她的心更亂,亂得只剩下一片空白,亂得眼前是一片的暈眩。
──曠野上的夕陽,為什麼那麼地刺眼?
她咬著的嘴唇,已經咬出血來。
她突然抬頭,只因她已經做了決定。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是她的臉色卻已經發白:「你們能害白玉堂,自然也能害了他。我只是要你知道,他現在落到了你們的手中,本不是你的功勞,害了他的,就是他的那俠義心!」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更加堅決:「其實我本就知道,你們絕對不會對他善罷甘休,只不過我也想要你知道,你若是害了他,也就害了我。他若是死了,我也不會活著。我們霍家的玲瓏眼,這一代就永遠不會被你和襄陽王爺得到!」
邵繼祖英俊的臉上似是火光一閃,卻被霍玲瓏所熟悉的冷漠壓了下去。
他慢慢地開口。
他一定要說得很慢,一定要讓她聽得清楚。他的話語中,竟然是讓人不寒而慄的平靜──「我又怎麼捨得殺他?我當然要救他。讓他就這樣死了,又怎麼能對得起你。他如今落到襄陽王爺的手中,我要讓他生不如死,讓他痛恨自己為什麼還生在這人世上!」
他那既寒冷又火熱的眼睛盯著她,殘酷已經象與生俱來一樣刻在他的目光里,他的唇中,他的神色里。
「至於你,」他惡毒地笑,「我又怎麼捨得傷害了你?你畢竟就要是我的妻子了,我這做丈夫的,總要體貼照顧,才能讓你開心。更何況,我即便是要害他,也不一定就要先想法子傷害你──傷害了你,對他又有什麼用,你又不是他心愛的人!」
這話就好象鞭子。霍玲瓏的身子一顫,彷彿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
──只是這痛,是在身上,還是在心裡?
邵繼祖終於又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在夕陽下,彷彿是孤傲失落的神。
離她越來越遠,他的心就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痛苦。一股無法抑制的瘋狂,幾次令他想轉回身去,又令他想繼續向前走去。
他──好──恨!
突然,背後一個清亮卻緊壓的聲音響起:「等一等!」
是她的聲音!
邵繼祖好象是突然陷進了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身子突然就僵硬。這一聲,已經令他如同石像般,再也邁不動腳步。
他的眼睛裡,似是有烈火在燃燒。
霍玲瓏的眼睛裡也似是有烈火在燒。燒得她的臉,在夕陽下,也跳動著紅色的火焰。
她等邵繼祖轉過身來,就慢慢地伸手入懷,取出一塊黃色的綢綾。
頓時,邵繼祖的身子已不停地顫抖,就連呼吸也為之停止!
──看著那片黃色的綢綾,就好象看著他的生命。他的眼中冰與火的閃動,是疑問,是不解,卻還有興奮。
他的臉色,卻是說不出的猙獰。很久,他才艱難地道:「這沖霄樓的至寶,果真是在你的手中!」
霍玲瓏慢悠悠地道:「我手中握的,好象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命根子,是不是你那王爺的命根子。只不過在我這手心裡,這黃綢綾的下面,還有一枚霹靂神火丹。你自己總該知道,這唐門的奇妙至寶,是怎麼到了我的手裡的。」
邵繼祖的臉色突然發白,但是他的眼睛裡,卻有了兇狠和恐懼。
──就好象這「霹靂神火丹」五個字有著無窮的魔力和兇險,一下子就奪走了他的靈魂。
霍玲瓏嘲弄般地道:「你不要怪小唐。這本就是我看著好玩,向他討了來玩的。卻沒有想到,在今天會派上了用場!」
她的聲音已經有些無情:「你自己也知道,你的手法再快,也快不過我霍家的輕功。你的劍法雖然勝過了我,但是想要捉住我,你還要再練三十年。」
邵繼祖道:「你想怎樣?」
霍玲瓏道:「你自己已十分清楚,為什麼還要問我?我只問你,想不想交換。」
邵繼祖已經幾乎不能呼吸,令他沒覺察到他竟然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換什麼?」
──或許他已經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卻寧願問個明白,希望他能夠有時間,來思考自己和對方的底牌。
霍玲瓏道:「我用你最想得到的東西,換我想得到的人!」
她的聲音中聽不出來任何猶豫:「一物換一人。」
邵繼祖猶豫。
他的胸口,卻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貼著他的胸口處的衣襟里,揣著的,是他特製的召喚錦師堂的火箭令牌。
一時間,這令牌好象在他的心口跳了一下。
──只不過他也無法分清,是他的令牌在動,還是自己的心動?
(八)
黃昏時分,天又下起了小雨。
厄乃一聲,河邊的小渡邊,一葉扁舟自雨霧中駛了出來。
接著,雨霧中,小渡口畔,出現了一個撐著竹傘的黃衣少女。
濕潤的微風,吹動她的長髮,是天上的夢在飛,是落花的流水在逍逝。
她那黑艷艷的雙眸,雖是難以形容地亮麗著,卻似是蘊有一絲淡淡的哀傷。
一陣模糊的鑾鈴聲,自雨中傳來。
夾雜在一隊黑衣武士的遠遠迤邐中,是一輛黑色的馬車。只是馬車的窗子,都用厚重的帘子遮得嚴嚴實實。
馬車的旁邊,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上的,果然是邵繼祖。
河畔的少女,握著竹傘的手不知不覺地握緊:她的心已經在砰砰地跳。
──是他么?他可在那輛馬車中?
武士在很遠處就停了下來。
一直沉默無言的邵繼祖輕輕地揮了揮手,他身後錦師堂的武士,就從馬車上抬下一具木板的擔架來。
擔架上有人。
人已經來到了近前。
霍玲瓏的心幾乎要跳出了嗓子。
──是他么?
擔架上的那人有一張霍玲瓏熟悉的,但卻是憔悴如死人的臉。
即使是在沒有知覺的時候,他的眉也微蹙,似是用那殘存的一點點生命忍受著,掙扎著逼近而來的死亡的痛苦。
他的雙眼緊閉,他的嘴唇已經是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他的一縷凌亂的髮絲,被雨水很快就浸透,貼在了臉上。
一時間霍玲瓏恍然如隔世,如夢,如醉。
她就這麼看著他。
她突然發覺她好想看到他。
──不知看過幾千次,不知思念過幾萬回,夢牽魂縈,不知是否曾在前世,就一直這樣看著他,卻知道此生後世,就想這麼永遠地看著他!
不知何時夢會醒?
不知此生此世,還會不會攜子之手,在你我的眉下微笑,看著這滾滾紅塵,一笑而過?
邵繼祖冷冰冰地道:「你要的,我已經帶來。我要的呢?」
霍玲瓏緩緩地取出那塊黃綢綾,卻沒有遞過去。
她看著擔架上的他,忍不住問道:「等一等,他,他怎麼沒有反應?」
邵繼祖的臉色也似是一夜沒睡般蒼白,眼睛裡也已布滿了血絲。聽了霍玲瓏的話,他的話音更冷:「傷他的時候,你不是在西橋渡口么?他身上的這『一見如故』是我下的?這『大慈悲掌』是我打的?」
霍玲瓏無言。她知道他所冒的風險。她不能要求得太多。
──雖不愛他,不知為了什麼,也不願他受到傷害。這因為是不是自己對他的傷害,無形中已經是太刻骨銘心?
她咬著嘴唇,道:「解藥。」
邵繼祖一言不發,丟過一個小瓶來。
霍玲瓏握著這小小的藥瓶,好象是握著他的生命一樣地小心;猶豫著,她又道:「我怎知這是真正的解藥?」
邵繼祖高傲的頭揚起。他的唇邊依然是冷笑:「你既然不相信,又為什麼向我要解藥?」
霍玲瓏已說不出話來。
她欠他的,也畢竟也太多。既然他已經把他帶到了他的面前,她就沒有理由質問他。
沉吟半晌,她終於伸手出去。
邵繼祖一抬手,黑衣武士已經將擔架放到了她的面前。
揣起了黃綢綾,他好象是鬆了一口氣。抬頭看了霍玲瓏一眼,才發覺她根本就沒有在看他。她的目光,只是痴痴地看著那擔架上的人。
他背過身子去。他頭也不回地走。他的馬在微雨中一聲輕嘶。
他身後,錦師堂的武士,默默無聲地跟他回去,腳步聲在雨霧中份外地輕。
霍玲瓏看不到他的臉。
他的臉依然英俊,依然是冰與火的交融。
只是,一絲惡毒的微笑,不知不覺間已涌到他的唇邊。
霍玲瓏沒有留意邵繼祖的人馬何時離去。她握緊著那個小小的藥瓶,就衝到擔架旁。
她的心已亂,更亂!她已經喘不過氣來。
──擔架上他的臉更蒼白,蒼白得竟然有些陌生。
霍玲瓏忍不住輕聲喚道:「你,你怎麼樣──」
那張沒有半分血色的臉原本彷彿已經失去了生命,但是卻在這時似是隱隱約約地呻吟了一聲,胸膛也似是有一分起伏。
──莫非他還有生命?莫非他的生命還在掙扎中?
霍玲瓏忙道:「你怎麼樣?快,快將解藥服下。」
他的手似是隱隱地一顫。只因她那在雨中變得冰冷的手,已經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