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從這日後,孫少清對馮世真更加親近了許多。
她們有時候在書房裡一起看書,有時候在庭院里散步。孫少清以前不出西堂,是受不了旁人的目光。可是同馮世真做了朋友後,注意力都放在了聊文學和外面的世界上,也就不在乎那些視線和議論了。
容定坤帶著妻小回了家,管事的專門向他彙報了此事。
容定坤也不過一笑,「清兒平時總抱怨太孤單,家裡能有人和她做伴也好。」
於是孫少清更加自由地往書房跑,粘著馮世真,就像個小妹妹粘著大姐姐。
容嘉上站在書房的窗前望出去。馮世真和孫少清並肩沿著池邊漫步,一路說笑。陽光照著兩個女孩清麗的面孔,這情景如畫一般美麗。
「馮先生真是有教無類。」容芳林說,「和這種女人,有什麼好說的?」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裡一枚精緻的懷錶,沒有搭話。
容芳樺說:「大哥,我昨天在劉參謀長家的茶會上見到蘭馨姐了。你是同她吵架了嗎?她提起你就一臉沒好氣。劉家公子對她好熱情,纏著她寸步不離的。大哥你可要加把勁,不然這麼好的嫂嫂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大哥才不稀罕吧。」容芳林譏笑,「大哥不喜歡蘭馨姐這種上海摩登女郎,喜歡的是大山裡純樸潔白的山茶花。」
容芳樺也對這事略有耳聞,只是不敢像容芳林那樣大膽出言奚落。而容芳林討厭杜蘭馨私下和楊秀成眉來眼去,並不希望她做自己的嫂子。
「功課做完了嗎?」容嘉上冷聲問,「有這功夫打聽別人的是非,不如拿來做點正事。」
容家姐妹很是沒趣,唉聲嘆氣地寫功課去了。
「也不知道小妹是蠢還是精。」二姨太太喝著安胎藥,朝孫家大哥道,「這樣一來,老爺自然要注意到那個女人。老爺先前對她沒什麼興趣的,可也架不住看多了,突然哪天就看順眼了,來了興緻呀。」
孫大哥說:「若是那女人不老實,想個法子趕出容家就是。」
孫少清捧著兩本書,開開心心地走進了門,看也不看兄姐一眼,就坐在窗邊翻起了書。
「看書!你就知道看書!」二姨太太罵道,「有功夫和那個家庭教師閑扯,怎麼不去陪老爺說說話?」
「有什麼好說的?」孫少清冷聲反問,「說多了,又當我要打探機密呢。老爺有多麼多疑,二姐不知道嗎?」
二姨太太被噎住,只好說:「至少少和那個姓馮的女人混。我看她肯定不懷好意。」
孫少清嗤笑:「人家沒有咱們家志向這麼偉大,削尖腦袋就為了上老爺的床。」
二姨太太氣得俏臉發紫,撿了靠枕去扔妹子:「真白養你了!當年爹本來說要把你送人做童養媳的,是我和大哥攔了下來,不想骨肉分離。結果養了個白眼狼出來!供你吃喝讀書,不過讓你為家裡出一份力,你就推三阻四的。大哥如今才剛做上買辦,根基不穩,我又還沒生齣兒子,在容家也沒個指靠。你怎麼就不替咱們想想,只想到你自己?」
孫少清氣得都笑了:「我們家是缺了衣還是少了食?為了讓你們過上奢侈的日子,就灌醉我送到姐夫床上,也虧你們倆想得出來!孫家祖宗要是知道,氣得都要從墳里跳出來!」
「老爺喜歡你呀!」二姨太太又是嫉妒又是無奈,「等我生了兒子……只要等我生了兒子……」
「姐姐總是這麼說。」孫少清眼裡含淚,冷漠決絕地一笑,「慾壑難填,誰知道將來你們又還有什麼新的野心了?」
「夠了!」孫大少爺粗聲喝道,「有本事你走!要是不走,就老老實實服侍好容老闆。你不服氣個什麼?你渾身上下,也只有這一個本事!」
孫少清臉色白里透青,身軀顫慄,悲憤地推開了兄長,衝出門去。
二姨太太擔憂道:「她不會一時衝動……」
「怎麼可能?」孫大少爺點煙冷笑,「長這麼大,連壺水都沒燒過的,出去能做什麼?就算跑了,缺衣少食的,過幾天也會灰溜溜地自己回來。這樣的戲碼,上海灘那些離家出走的太太小姐們都已經快演爛了。」
二姨太太心想也是,摸著微隆起的小腹,想著即將出世的兒子,滿懷期盼地笑起來。
馮世真一邊在紙上寫著演算步驟,一邊解釋給容嘉上聽。
「這裡用這個公式,會省略兩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計算。你自己看看,這樣是不是方便很多?」
容嘉上唔了一聲,看著公式若有所思。
門打開,孫少清紅著眼睛探頭進來,「世真姐姐……」
容嘉上一臉厭惡地扭頭看她,粗聲道:「在上課呢!」
孫少清被他嚇了一跳,怯生生地朝馮世真望。
「稍等一下。」馮世真柔聲道,「這邊也快了。」
孫少清點點頭,又縮了回去。
容嘉上冷著臉,埋頭寫最後一道題。因為計算錯誤,寫了一半就做不下去了。於是馮世真又給他講題。
「懂了嗎?」馮世真問。
「沒懂。」容嘉上說。
馮世真又說了一遍。
「還是沒懂。」容嘉上轉著筆,黑琉璃般的雙眸望著馮世真,語調慵懶,「先生你不如把這幾個公式再從頭講一遍吧。我覺得前面的又忘了。」
馮世真淺笑道:「時間不早了,今天先下課。有什麼不懂的,明天再詳細說。」
容嘉上翹著腿,英俊的臉上揚起促狹的笑:「先生不是說過,有什麼不懂就要當場問,不要帶著疑問過夜的?」
馮世真說:「我也說過知識如海洋,沒有全部學會的那一日。」
「先生急什麼?」容嘉上皮笑肉不笑,「就為了見門外那個女人?先生是太太請來教我們兄妹幾個的,可沒把那女人算在裡面。還請先生不要本末倒置,耽擱了正經的工作。」
馮世真溫和地說:「大少爺放心,我絕對不會玩忽職守。我只是很同情孫小姐罷了。」
容嘉上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朝門口走,隨口嘟囔:「管個小妾都親親熱熱叫名字,教了我這麼久,還一口一聲大少爺……」
他拉開書房門。
「嘉上。」馮世真忽然說。
容嘉上愣了一下,怔怔地轉回頭。
溫潤清麗的女子站在撒滿陽光的書房裡,朝他淺淺一笑:「明日我大哥的船抵岸,我要去接他,請假一天。」
「哦……」容嘉上怔怔,雙耳通紅,「哦……知道了。」
孫少清躲在一邊,等容嘉上走遠了,才鑽進了書房。
「少清,怎麼了?」馮世真問。
孫少清一把扯住了馮世真,話沒出口,眼淚就噗噗往下落。
馮世真急忙拉著她在沙發上坐下,掏了帕子給他擦臉:「誰欺負你了?老爺罵你了?」
孫少清搖頭,哽咽著,反反覆復念道:「我要走!我真的要走!我再不走,我會瘋的!」
馮世真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起身把書房的門合上,折返回來,問:「出什麼事了?」
孫少清哭著:「我親哥哥和姐姐也不過是利用我,他們根本不關心我的前途,更不在乎我的死活!他們自己賣身賣得開心,憑什麼要我也照著做?我要走!我一定要離開這裡!世真姐姐,求你幫幫我!」
馮世真苦惱地看著她:「我也不過是個窮教書匠,能怎麼幫你?你要走容易,可走去哪裡呢?」
「去日本!」孫少清壓低了嗓音,興奮道,「我之前和你提過的那個朋友,他人在日本。以前我和他偷偷通過信,訴說了我的遭遇。他十分憤慨,鼓勵我去日本投奔他。」
馮世真不放心:「我不了解你這個朋友,但是你覺得他的承諾可靠嗎?萬一你去了日本,他卻翻了臉。到時候你舉目無親的……」
孫少清臉色一紅,扭捏了半晌,低聲說:「其實……其實我和他的關係……比同學,還要更親密一點。所以,我信他。」
馮世真恍然大悟。原來兩人本來就是戀人。
「這樣倒還好。」馮世真鬆了一口氣,「不過即便是戀人,也未必百分百靠得住。你手裡沒積蓄是不行的。」
「錢不是問題。」孫少清不以為然,「這兩年里,老爺也給了我不少東西,我都存了下來,帶出去就能換錢。這些天里,我每天都在想著出去後該怎麼做。一步一步,我都已經計劃好了。今天發生的事,讓我下定了決心。我不會做出走的娜拉,我不會再回頭!」
馮世真欣慰長嘆:「你有主意就好。我建議你也別把大筆現金帶身上,將錢存銀行,拿著匯票去日本用也好。」
馮世真絲毫不提幫孫少清換錢的事,孫少清更信了她幾分,緊握著她的手,道:「世真姐姐,現在我只要想辦法離開容家大門就行。」
「你不能出門?」
孫少清搖頭,「也不瞞你了。我一直伺候老爺抽大煙。兩年下來,也多少知道一些機密的事。因為這個原因,老爺也防著我的,讓保鏢看著我,不准我出容家大門。我相信,如果他們抓到我潛逃,會直接開槍打死我!」
馮世真臉色驚恐。
孫少清絕望地望著馮世真:「世真姐姐,我能信你嗎?」
「能!」馮世真堅定地點了點頭,「你讓我想一想。這事必須一蹴而就,不然被察覺了,你我都會有危險。」
孫少清緊張地擰著手,滿頭大汗,不住偷瞄馮世真。
馮世真在屋裡來回走動,片刻後兩眼一亮。
「我們互換!」
孫少清早就想到了這個法子,就等馮世真自己說出來。她拚命點頭:「連老爺私下都說我們倆有幾分像,上次還有老媽子錯將我的背影認作是你。」
馮世真說:「必須在晚上,黑燈瞎火看不清才好!我先吩咐門房說要出門,回頭去收拾東西。然後你換上我的衣服出門,門房應該不會攔你。我再假扮你回西堂,從窗口逃走。第二天他們發現你不在了,你也已經上了船了!」
孫少清激動地滿臉通紅:「就這樣!世真姐姐!我們今晚……」
「別急!」馮世真笑著摁著他坐下,「你需要先買好船票,到時候還需要安撫住老爺。」
「老爺好辦。」孫少清道,「最近下面供了一盒新貨上來,聽說效果很好,老爺一直說想試一試。到時候我哄得他抽了煙,哪怕房子塌了他都不管!」
「就這麼辦!只是……」
「怎麼?」孫少清警覺。
馮世真說:「你自己的煙癮,也必須要戒掉。不然……」
「我知道。」孫少清苦笑長嘆,「所以我更是要早點走。在還沒有被徹底毀了之前,離開這個毒窩!世真姐姐,你將來若有機會,也早點離開容家吧。容家就像一顆被蟲蛀爛了心的桃子,外面看著光鮮漂亮,其實裡面,已經黑透了!」
馮世真握著孫少清的手,「我記住了。」
「我是認真的。」孫少清凝視著她,語重心長,「真的,真的,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