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排斥
秀明開車回家, 駛入長樂正街時見賽亮撐傘而來,走在他身旁的是林慧欣。他減速沖他們打招呼, 慧欣說:“我去超市買菜油, 剛好遇上小亮,他也要去買電池。”
慧欣與賽亮確系巧遇, 當時見他獨自冒雨前行,忙高聲喚住。昨晚賽家兄弟在多喜墳前吵架,她站在院中聽得清楚分明, 得知賽亮和美帆失和,想找機會勸勸他。
二人來到超市,兩個鎮上的老大媽也在,賽亮跟她們不熟,未曾搭理, 慧欣和她們寒暄幾句也去挑選東西了。
賽亮剛才聽妻子說她的紅棗快吃完了, 那是她每天必須的保健食品, 來超市就順便幫她買幾袋。
他走到賣乾果類的貨架,慧欣也恰好逛到那兒,兩人相視一笑, 各自拿走需要的商品,忽聽貨架背後有人小聲議論。
“剛才那男的就是賽老二。”
“看起來很年輕啊, 長得也不錯, 怎麼就不行了呢?”
賽亮驚訝對面是誰,慧欣聽出是剛才在入口遇到的兩個大媽,忙繞過去阻攔。那對八婆的嘴比她的腿快多了, 滾堂刀似的,啪啪啪把人剁成碎末。
“現在多的是這種銀樣鑞槍頭,外頭光鮮里子虛,還不如賣豬肉的黃老二實惠。”
“他這樣掙再多錢也沒用啊,哪個女人願意守活寡?”
“他老婆不能生育,也沒多少臉纏著他鬧吧。”
“是這樣啊,這就叫破銅配爛鐵,漏鍋配壞灶,真是齊了。”
賽亮宛如游進黑罐子的河豚,鼓成憤怒的圓球,在黑暗中瞎突瞎撞,不明白外界怎會知曉他家的床笫之事。
唯一的答案是家裡出了內奸,那會是誰呢?
他絞盡腦汁破案,另一個不知名的大媽加入貨架後的議論,問那兩個老太婆。
“你們說什麼這麼熱鬧?”
嗓音稍尖的大媽像二缺一時遇見了麻將牌友,喜滋滋拉她同樂:“在說賽多喜家的老二,他陽痿了。”
“當律師那個?你們怎麼知道他陽痿了?”
“前些天李淑貞去城裡給她女婿買壯陽葯,在藥店遇上賽老大的媳婦,說賽老二那事不行了,他大嫂才替他去抓藥。”
“這家人真有意思,小叔子萎了,大嫂給抓藥,那葯要是起作用了,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賽多喜以前就結過四次婚,家裡的關係亂七八糟,什麼怪事都有可能發生。”
被敵人攻擊,遠不如被親人出賣痛苦,賽亮想破頭也料不到泄露他隱私的會是他最信賴敬重的大嫂,毒焰燒到了他的後腦勺,他噴氣機般衝撞離去,碰倒了陳列罐頭的貨架。
拼拼砰砰的雜音暫時堵住大媽們的嘴,她們驚奇張望,一回頭慧欣已在身後。
“慧欣姐,你也在啊。”
鎮上都知道慧欣和賽家關係好,大媽們懷疑剛才的議論都被她聽見了,都像燈光直射下的老鼠驚慌萬狀。
慧欣深知這是她們根深蒂固的頑疾,無藥可救,嚴肅簡短地告誡:“你們以後說話能不能注意點?要嚼舌根也別當著人家的面。”
大媽們醒悟剛才衝出去的人就是賽老二,三張老臉面面相覷,對好暗號後一齊尷笑。
“我們也是聽淑貞說的。”
慧欣沒心思追究,趕出門去追趕賽亮,她預感這孩子此去會起風波,得趕緊阻止。
賽亮一路上雷嗔電怒,他從小發奮圖強,如今已是名利雙收的成功人士,出門在外受人尊敬,一直昂首挺胸做人。可是自打搬回長樂鎮,生活中的鬧劇就把他打成了丑角,成天糟不完的心,受不完的氣,他再也無法忍耐了,衝動燒糊了他的主板,想跟所有人撕破臉。
佳音不幸撞在槍口上,她正在前院搬運菜壇,與賽亮短兵相接。
“小亮,湯已經熱好了,你快去喝吧。”
她踩到地雷,爆炸卻沒發生,賽亮的理智是沉睡的雄師,一蘇醒就把鬧山雀似的衝動吞掉了。他不能對大嫂發火,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他管住了嘴,卻管不住臉,陰森的表情讓佳音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是顆缺少引線的啞彈,不會傷人,但肚子里填滿火、葯。
“小亮你怎麼了?”
她強笑詢問,賽亮悶聲走開,這情況在雙方間前所未有,她直覺二弟在針對她,憂思半晌,慧欣喘吁吁趕來,見面就問:“小亮回來了嗎?”
她猜老太太知道原因,忙上前接應。
慧欣拉住她耳語,簡要敘述了超市內的經歷。
佳音被潑了一身狗血,憤憤然不知所措:“這淑貞阿姨真的是,這種話怎麼能到處亂說?”
慧欣和淑貞相識多年,知道她這人長短分明,要跟她和睦相處就得忽略缺點,盡量只看她好的一面,勸佳音:“她從小就那樣,嘴上沒個把門的,小亮估計氣壞了,你回頭好好哄哄他,免得他又跟二媳婦吵架。”
佳音少有的愁煩,這時景怡回家了,見她和慧欣聊得起勁,只跟她們道了聲好。他中午忙工作只吃了個三明治,下班時肚子哼起了要飯歌,這個點家人們已經吃過晚飯了,他徑直來到廚房,只看到泡咖啡的珍珠。小丫頭很會討好姑父,殷勤地替他熱飯熱菜。
爐灶上的雞湯剛剛燒開,濃郁的香氣統治廚房,刺激著景怡活躍的味蕾,問侄女那是什麼湯。
“媽媽給范奶奶燉的補品,姑父要喝嗎?”
“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媽媽燉了好多,說體虛的人才能喝,您最近加班辛苦,正好喝點補身體。我給您盛一碗。”
珍珠盛了滿滿一碗湯給他,那補藥里都是些性味甘甜的藥材,做成藥膳口感不錯,他沒起疑,有滋有味吃起來。
不一會兒秀明進來了,珍珠見母親燉了好些天雞湯,早提議分一點給父親,可母親堅決不肯,她氣不過她胳膊肘往外拐,今天正好有機會向父親盡孝心,就建議他也來碗。
秀明見景怡吃得挺香,樂意嘗個鮮,快喝完時佳音到場,見狀驚詫。
“你們在吃什麼?這個不能吃!”
景怡以為大嫂怪他們偷嘴,連忙道歉,秀明則很氣惱,責問妻子:“不就是一碗湯嗎?幹什麼吼那麼大聲?”
佳音煩上加煩,跺腳急嚷:“這是我給小亮抓的補藥。”
此時珍珠已回屋去了,景怡腦筋轉得快,立刻猜出答案。
“是那種葯嗎?”
秀明的反射弧是他的好幾倍,還在追問妻子是哪種葯。
氣氛尷尬,景怡訕訕地笑著為三人解嘲:“看來今天我們是沾了小亮的光了,也不知道這葯靈不靈,大嫂您就當我們是小白鼠好了,相信晚上老賽會向您彙報成果的。”
狂風猶如一個亢奮的搖滾歌手徹夜嘶吼,早上雲層都被攪散了,天藍汪汪的,像塊上好的毛藍布。
美帆下樓見一樓黑黢黢的,以為佳音出門了,煮好米飯,到前院一看,院門還反鎖著,知她還沒起床,詫異地去敲她卧室的門。
佳音匆匆露面,衣衫尚未穿整齊,頭髮亂如水草,和平日精神飽滿的樣子頗為迥異。她自稱不小心睡過了頭,忙著去廚房淘米做飯。
美帆跟在她身後,有條不紊說:“飯已經煮上了,千金也沒起床,堅持早起了一個多月,已經到極限了吧。”
“那就讓她多睡會兒吧,有我們在人手足夠了。”
佳音走到光亮出,臉上的酡紅暴露無遺,美帆疑心她生病了,聽她說晚上受了點涼,忙讓她回去躺著。她正推諉,貴和來了,一改往日的萎靡,意氣風發地向她們問好。
聽美帆誇他今天起得早,他歡喜地原地跑了幾步。
“我剛才起床在跑步機上練了二十分鐘,別說還真管用,現在神清氣爽,感覺特別有幹勁。”
他們就生命在於運動這個話題閑扯了幾分鐘,貴和見大嫂出去,小聲問美帆:“二嫂,最近二哥沒再難為你吧?”
美帆仔細回憶,丈夫除了昨晚睡得出奇的早以外,沒做令她不快的舉動,給出差強人意的評語:“跟以前差不多,但損人的時候少些了。”
貴和投石問路誇獎:“我看你氣色很紅潤,心情應該也不錯。”
美帆沒領會其深意,自顧自煲起心靈雞湯。
“我已經想通了,嘔氣傷的是自個兒,苦中作樂總好過閑愁萬種,你二嫂過完年就要回歸舞台了,得用全新的精神面貌迎接觀眾。”
“是是,二嫂您風采不減當年,復出後肯定一炮而紅。”
貴和摸查無果,去找大嫂探訪,問她二哥是否還在堅持吃藥。
佳音給了他一個不折不扣的壞消息。
“淑貞阿姨把這事捅出去了,昨天你二哥在超市聽到鎮上人議論,回來很生氣,跟他說話也不理睬。”
“什麼?這淑貞阿姨怎麼又這樣啊,整天拿別人家的閑事去拓展人際關係,舌頭長得能當上吊繩了。”
“也怪我不小心說漏嘴,回頭還得想法兒跟小亮道歉,但這個葯他肯定不會再吃了。”
貴和不忍見大嫂內疚,拍拍她的肩膀:“你已經夠費心了,不用自責。”
早飯時二哥果然像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冷得掉渣,他怕他找佳音尋晦氣,密切關注其動向,沒發現餐桌上少了兩個人——秀明和千金。
勝利先關心姐姐,問姐夫:“姐姐又睡懶覺了?”
“沒有,你姐姐昨晚沒睡好,今早實在起不來。大嫂二嫂對不起,讓你們受累了。”
景怡笑得有些曖昧,佳音的臉彷彿打了催紅素的番茄,快要破皮。那補藥療效顯著,能使僵蠶復生,冷的轉熱,熱的越發烈火燒天,昨晚她親身測評,幾乎一夜不得安寧,妹夫家想必也是。
美帆蒙在鼓裡,正直地跟他客套:“沒事,千金最近表現得很好,已經比很多人家的媳婦都勤快了。”
勝利坐在佳音對面,發覺她那不正常的潮紅,關切道:“大嫂,您看起來很憔悴啊,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佳音和美帆同時開口,後者的語速超過她。
“你大嫂夜裡著了涼,剛才我勸她回去躺著,她硬是不肯。”
勝利懷疑大哥夜裡和大嫂搶被子才害她著了涼,他以前有過和大哥同床的經歷,吃夠那種苦頭。各蓋一床棉被,大哥都會踢掉自己的去搶別人的,大嫂和他大被同眠,更要遭殃了。
珍珠納悶父親怎麼還沒來,聽英勇說他在衛生間洗澡。
勝利藉機埋怨:“又不是夏天,早上洗什麼澡啊,多浪費水電氣。”
貴和聽這聲口儼然多喜再生,父親過分的節儉最為他所詬病,忍不住數落:“你小子怎麼跟爸一個口氣?還沒讓你出錢呢,心疼什麼勁兒?”
勝利也看不慣三哥大手大腳花錢的毛病,正好連他一塊兒嘲弄:“省錢就是掙錢,一個小裂縫就能使大船沉沒,節省細微的開支久了也會積累成可觀的財富。我要是三哥,起碼能提前十年還清貸款。”
珍珠為三叔站隊:“小叔最會攢錢了,屬貔貅的,只進不出。”
母親卻幫著小叔子:“這沒什麼不好,以後媳婦不用擔心受窮。”
“哼,像他那麼吝嗇,捨不得為別人花錢,跟受窮沒什麼兩樣,反正我以後是絕對不會嫁給這種男人的,年輕時是李梅亭,老了就是葛朗台。”
燦燦好奇李梅亭是誰,珍珠回說是小說《圍城》里的人物,又猥瑣又吝嗇,讀者一看便知。
佳音和女兒的觀點歷來南轅北轍,定要壓制她,於是擺事實講道理。
“你小叔哪裡吝嗇了,前一個月我過生日他還送了我一件羊絨衫,你送我什麼了?”
經她提醒,貴和大喊疏忽。
“11月13號是大嫂的生日啊,我都給忘了!”
景怡聽說也很抱歉,佳音怕他們誤會,忙笑道:“沒事,我就是隨口說說,我本來就不喜歡過生日,太麻煩了。”
貴和想起賽亮的生日也在11月,看他老虎屁股似的,不敢驚動。珍珠這機靈鬼卻覺得只提母親不提二叔,二嫂會不高興,接話道:“我記得二叔也是11月過生日,我們也忘記為他慶祝了。”
賽亮像活在平行空間,只當周圍人不存在,美帆看出他在鬧情緒,替他應酬。
“是11月4號,他說不想驚動你們,我就陪他出去吃了頓飯,沒什麼的。”
眾人一議論,發現勝利的生日也過去了,除佳音母女和千金兩口子外,其餘人都沒送禮物和祝福。
景怡認為這是個關乎禮節的大事,提議:“以前就算了,現在大家住在一塊兒,有人過生日,其他家庭成員還是應該好好為他慶祝,就從下次開始執行吧。”
眾人開始排列生日表,下一個過生日的是美帆,在3月5號。而貴和、千金、秀明、珍珠的生日都集中在四月初,各自只相差幾天,方便起見一致決定將慶生會集中到同一天舉辦。
珍珠發現新大陸似的拍手歡笑:“以前還沒注意,原來我們家這麼多白羊座啊。”
勝利見縫插針擠兌:“所以才鬧騰嘛。白羊座是十二星座里最沒腦子也是脾氣最火爆的,戴著腦袋只為顯高。”
被貴和拍頭後賠笑改口:“三哥這種算優等品。”
珍珠想還嘴,見父親來了,趕緊告狀:“爸爸,小叔說您是次品。”
秀明懶得聽小鬼們扯淡,只根據這句話還擊:“人家都說虎頭蛇尾,爸爸是老大,質量怎麼都比他這個老幺強。”
他精神奕奕,像中了大獎,走路都帶風,和佳音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貌。
勝利忍不住直接責問:“大哥,大嫂夜裡著涼了您知道嗎?”
秀明驚訝,忙轉頭問妻子:“你怎麼著涼了?是不是被子沒蓋好?”
想到夜裡的癲狂,佳音真羞於面對他,赧顏搪塞著。勝利現場推理:“大哥最會跟人搶被子了,每次跟你一起睡,我都會被凍醒,發現自己光溜溜躺在床邊,被子都被你捲走了,你就不能注意點嗎?大冬天那樣,跟你睡一塊兒的人很容易著涼的。”
秀明被堵得說不出話,擔心地打量妻子,一個勁兒伸手摸她的臉和額頭,次次都被她躲開。
美帆瞧著好笑:“你們可真逗,老夫老妻還害羞。”
珍珠也覺得父母怪怪的,多少猜出點由頭,片刻後聽見父親沖她發問:“珍珠,昨天那雞湯還有嗎?再去給我盛一碗出來。”
沒等她答話,景怡先嗆聲了。
“你還喝啊?”
秀明反問:“你不喝嗎?”
景怡怨他不識相,悄聲說:“那不是給那誰做的嗎?你幹嘛搶著喝?”
秀明腦子不靈光,伸頭捅破天。
“又不是給外人做的,小亮能喝,我為什麼不能?”
美帆聽了驚怪,她知道佳音近來常常燉雞湯,這會兒聽說是給丈夫準備的,忙問她原由。佳音窘迫,伸腿踢了秀明一腳,恰巧踢中他的小腿骨。
聽大哥痛呼著抱怨大嫂,貴和的心竅也開了,質問他們:“大哥,景怡哥,你們昨晚喝了大嫂燉的葯膳?”
景怡嘿笑不語,秀明大言不慚點頭:“是啊,味道還不錯。”,繼續責備妻子,“這麼好的東西就該早點拿出來給大家享用嘛,我們都是男人都需要補。”
貴和放下筷子捂住臉,同時省悟到妹妹起不了床的原因。他一場心機反弄得家裡旱澇不均,真是陰錯陽差啊。
美帆漸漸回過神,扯著佳音袖子追問:“那是什麼葯啊?你給賽亮燉補品,怎麼不告訴我呢?”
另一旁的丈夫猛地起身,如同當年宣布脫歐的英國代表悍然離場。
她慌忙退席跟上樓,賽亮正在卧室穿外套,西裝的襯衫領口還沒系好,她伈伈睍睍地從衣櫃里挑出一條與他衣服顏色相配的領帶,想幫忙繫上,被他奪過來狠命一摔。
“你乾的好事,現在全家人都在看我笑話,這下你該滿意了!”
美帆抱頭躲避,委屈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會鬧成這樣,不過跟他們發了幾句牢騷,誰知佳音竟然當真了。”
賽亮氣得右肋發疼,頸側和額頭似有蚯蚓蠕動,咬牙咒罵:“你這個女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全靠你那幾句牢騷,如今我快成陽痿代言人了,你得把我說得多不堪,大嫂才會去抓那麼烈性的壯陽葯。既然這麼不滿意,往後大家分房睡,我給你買個進口□□,再配幾節勁量電池,保證持久又耐用!”
這侮辱比一丈紅還兇殘,美帆急淚迸涌。
“你、你老毛病又犯啦,已經跟你道過歉了,還說這麼噁心的話,我也是受害者呀!佳音不跟我商量偷偷跑去抓藥,好像我這個做老婆的成天欲求不滿,我還氣得要死呢!”
“放心,在你氣死自己以前肯定先把我氣死,靈隱寺那算卦老太太說得沒錯,你就是個寡婦命!”
賽亮困獸似的埋頭急走,來到停車場,取出昨晚塞進公文包的壯陽葯,惡狠狠扔進垃圾箱,那動作彷彿在砸碎心靈的枷鎖,肉體的桎梏。做男人真累,腦袋要硬,困難面前不低頭;牙關要硬,受傷以後不喊疼;骨頭要硬,厄運來臨不服輸。哪怕三點都做到,腰間三寸一疲軟,照樣會被當廢物。
此時家裡能和他比火氣的就是大嫂。
佳音將丈夫拉回卧室,結婚以來第一次黑面警告:“你以後說話能不能多考慮一下後果?別想到什麼說什麼!”
秀明沒認識到錯誤,反應還像個受害者。
“我說錯什麼了?”
“我是瞞著小亮去抓藥的,騙他說那是普通葯膳他才肯吃。你當著全家的面挑明,這下都知道他在吃那種補藥了。”
佳音以為丈夫多少能理解她的分析,誰知這試題對秀明來說太難,他領悟不到其中的邏輯關係,反怪出題人有誤。
“那有什麼,他提不起勁兒的事我們大家不是早知道了嗎?有病就得治,再說我和老金也喝了那葯,我們還不是正大光明承認了,有什麼可丟臉的。”
“你們和他性質一樣嗎?他本來就夠自卑了,再加上這麼多人圍觀,心裡能好受?”
“我搞不懂你們的思路,都知道的事還不讓說,那不跟掩耳盜鈴一樣?”
“你設身處地想想,換成你,你不生氣?”
“換成我,我吃了那葯好了,有勁兒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啊。要是生氣,只能說明那葯不管用。”
他們就像一隻伶俐和仙鶴在和一隻蠢鵝對話,前者提到遙遠水鄉的美景,後者只聯想到水鄉泥塘里的鱔魚。
秀明還做出醍醐灌頂的樣子,以拳擊掌說:“我明白了,多半是老二病得厲害,吃了那葯膳還是提不起精神,得給他加大藥量。”
佳音從未如此強烈地盼望丈夫的智商能和他的顏值綜合一下,按住跳痛的太陽穴苦叫:“跟你真是沒法交流,勝利說得對,你這種人就是戴著腦袋只為顯高。”
秀明以為這損語是妻子新發明的,怒道:“你又沖我發火,最近都學了些什麼壞德行,馬上給我改正!”
“我每天替你撿爛攤子都忙不過來了,要改等我有空再說吧。”
佳音不再顧及他的尊嚴,無情拍碎他那氫氣球般虛有其表的大男子主義。以前她覺得丈夫笨笨的也很可愛,現在改變觀點,雙商欠費的人就是災難,走到哪兒亂到哪兒,要想討人喜歡,除非做隱居古墓的小龍女。
她感覺這次摩擦會終結她和賽亮長期以來的良性互動,心裡十分不安,思籌如何找他道歉,晚上賽亮竟主動約她談話,二人來到無人的停車場。
佳音的羞愧經過刻意修飾,足以令人動容,賽亮的怨氣消了不少,主動賠禮:“大嫂,今天早上真對不起,怪我一時沒控制好情緒,讓你難堪了。”
佳音忙雙倍返還歉意:“別這麼說,是我不對,沒保護好你的隱私。”
賽亮略一搖頭:“我很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有些話我思前想後覺得很有必要說清楚。”
“你說。”
二弟的態度雖好,但多半不為修睦而來,她做好心理建設,準備接受一些不中聽的信息。
賽亮做了個深呼吸,快人快語:“我認為即使是家人,彼此間也應該有一定的界限,不知你有沒有看過這方面的社科研究。每個大家庭都由不同的小家庭組成的,每個小家庭又分為單獨的成員個體。家庭邊界就是這些個體之間的心理界限。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獨立的思想、獨立的情感,都有選擇自己感知世界的角度和權力,作為家人應該理解和尊重對方的這種獨立性,插手干涉他人的生活,打破邊界,必然會產生矛盾。”
他了解大嫂的為人,不想拐彎抹角,佳音也明白他的意思,可必須申明她是出於好意,想幫助他和美帆。
賽亮不認同她的理由:“善意的動機不一定促成良好的結果,這件事就是最好的例子。當初我不答應合住,就是怕以大家庭模式生活,小家的邊界得不到保障。真心希望你和大哥以後都別再管我們家的事了,當成鄰居來相處最好不過。”
“家人怎麼能跟鄰居比呢?就算是鄰居,也會互相幫助吧。”
“我不需要那種幫助。”
佳音感覺正對著一堵高牆說話,牆頭呼嘯的冷風吹得她心口冰涼,也打算直言不諱了。
“小亮,我一直想問你,你是不是沒把我們當做你的家人?”
“為什麼這麼說?”
“你對我們很客氣,也大方地滿足各種物質要求,可我總覺得你很生分。”
賽亮心想儘早把話說透了也好,坦率地展示內心:“大嫂一向是明事理的,既然你問起了我就老實說吧,相信你不會告訴其他人。就個人感受來說,我真的不願擁有這麼複雜的出身,時常在想假如家庭關係能簡單些就好了。”
他當真在嫌棄自己的兄弟姐妹,佳音體會到了多喜生前的寒心,賽家雖然有很多不足,但相比很多家庭已算幸福,她不能接受他對原生家庭的厭惡,莊重表態:“我們沒想過拖累你。”
賽亮尊重大嫂,可若用一般人的標準衡量,他也是不太在乎她的感受的,說話依然單刀直入。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完成爸交給我的任務,就會遭受道義譴責,這點還好說,我有能力承受。但精神上的負擔是我不願接受的,現在我只盼著這一年的期限趕快過去,恢復以前的平靜生活,希望你能理解。”
佳音看清了事實,也不再強人所難,同根不同性,有的兄弟天生就不如外人親近,強求不來。
他們準備收場,最後一幕被前來扔垃圾的千金撞見,她聽說二哥今早又當眾發脾氣,正想教訓他,趕忙跑過來。
“大嫂,二哥,你們怎麼在這兒說話?”
賽亮見到她就像看到纏人的蜜蜂,聲冷如冰:“我找大嫂有點事,都談完了。大嫂,我還要忙工作,先回去了。”
他撤離迅速,沒給妹妹任何挑釁的時機,千金沖著他的背影齜牙咧嘴,問大嫂是否受到了刁難。
佳音慣會文過飾非,怎能說實話呢?輕描淡寫遮掩過去,回家途中千金說想趁周末做一個大蛋糕預祝孩子們順利通過期末考,請她從旁指點。
她去烘焙班學習一個多月了,已掌握製作蛋糕的基本要領,第二天就在佳音協助下做了一個20英寸的雙層水果蛋糕。敷上雪白的奶油,用草莓藍莓獼猴桃和黃桃裝飾,繽紛可愛,節日感濃厚。
孩子們都很高興,看到成品後圍住鼓掌。
美帆對小姑子的表現感到意外,真心誇讚:“千金你真能幹啊,這麼快就會做蛋糕了。”
千金笑得像打發的奶油,甜美輕盈:“還行吧,照著教程做的,就是奶油花還裱得不好。”
大家紛紛鼓勵她,說她很有天賦,繼續努力以後一定能成為高明的蛋糕師。
中午上班族們都不在家,開飯時千金向佳音提交了一份旅遊計劃。
“昨天我們老師說這個月15號巴黎會舉行一個蛋糕節,我跟燦燦他爸說好了,想過去參觀,到時孩子們也放寒假了,乾脆組織一場家族旅行怎麼樣?費用我們家來出。”
她知道大哥家前年集體參加過泰國旅遊團,二嫂也經常出國,家裡人人都有護照。
免費出國游是做夢才有的好事,珍珠舉雙手歡呼。
“太好了!姑姑您真是天使!”
佳音丟不下家裡,婉言謝絕,美帆13號開始要和作曲家討論劇本譜曲,也不能出遠門。千金略覺遺憾,請求能把侄子侄女和弟弟帶去。
珍珠生怕她改主意,雙手合十懇求:“我早就想去巴黎了,姑姑帶我們去逛盧浮宮和埃菲爾鐵塔吧。”
千金還有更好玩的安排:“沒問題,我還能帶你們去滑雪,法國東南部有個霞慕尼滑雪場,那兒特別棒,景色也很美。我還有二級滑雪教練證呢,去年在紐西蘭考的,教你沒問題。”
美帆又是一驚:“真看不出來,你還考了那種證書。”
她以為小姑子長年不學無術,殊不知千金做了十年貴婦,有錢人常見的娛樂項目諸如潛水、網球、攀岩、騎馬、高爾夫都玩得很溜,有的項目比景怡還拿手,尤其是滑雪。
“我本來就會滑雪,去年燦燦想學,我就趁他放暑假帶他去紐西蘭皇冠峰雪場找專業教練學習,自己也跟著練。剛好8月他們那裡有個教練等級考試,我順便去湊了個熱鬧,沒想到通過了。”
佳音是窮人,聽說她有證書先想到實用價值,問她是不是能憑此證培訓賺錢。
千金笑道:“差得遠呢,那證書沒什麼含金量,我也是考著玩的。”
珍珠到此方信了爺爺的話,笑贊:“姑姑真是我們家的人,和爸爸一樣,運動神經特別發達,我也是體育成績最好了。”
“身體棒比什麼都強,這年頭誰還喜歡病懨懨的林黛玉啊。對不起二嫂,我不是說你。”
笑聲中勝利姍姍來遲,聽姐姐說起去法國旅行的事,他挑肥揀瘦道:“我怕冷,滑雪就免了,有好吃的我就去。”,為此又被侄女罵飯桶。
千金確定了旅行人數,計劃13號早上出發,21號晚上回來,正好在法國待一周。
美帆擔心時間太倉促,來不及辦簽證,千金卻說景怡認識法國領事館的人,今晚收齊各人的護照,明天就能辦好籤證。
幾天後一行人去了巴黎,那蛋糕節在勒布爾歇會展中心舉行,為期一周。展會上世界各地的蛋糕大師的作品薈萃一堂,琳琅滿目,妙趣橫生。千金邊走邊拍照,好似走進寶藏的探險者,真想把每一件作品都帶回家。
“以後我也要來參展!”
她在喧鬧的人聲中對著丈夫的耳朵大喊,景怡依樣回復:“先給我一個簽名,以後我要拿出去拍賣!”
“我要開一家店,你先幫我想一個名字!”
“回頭就想,想完馬上去工商局註冊,以後拿著這個商標,我就成富翁了!”
“你現在還想做富翁?太沒追求了!”
小兩口打情罵俏,活像熱戀中的情侶,孩子們看不下去,分散去玩了。
景怡隔了好久才發覺他們不見了,讓千金原地等待,支身去尋找。千金站在一處展櫃前觀摩一位義大利技師現場製作翻糖蛋糕,左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你們怎麼來了?”
Jennifer和麥克並肩出現,給了她不小的震動。
Jennifer平靜得像是與她在申州街頭相遇,笑言那天聽了老師的介紹對這個蛋糕節很感興趣,想來參觀參觀。
“你那天不是沒來上課嗎?”
“聽麥克轉述的,正好他也有空,就和我一塊兒來了。”
千金只跟麥克說過來巴黎看展出的事,想到他向Jennifer通風報信,心裡登時疙疙瘩瘩的,怨怒地望他一眼,被他心虛地躲開了。
不久景怡領著燦燦和英勇回來了,看他走來,Jennifer大老遠揮手致意。景怡也沒想到這禍胎會尾隨至此,表情瞬間成了凝固的果凍。
Jennifer明知自己不受歡迎,還故意挑破,笑問他和千金:“怎麼,我不該出現在這兒嗎?你們兩個為什麼都滿臉不高興啊?”
景怡禮貌地敷衍兩句,教兒子侄子向她問好。
Jennifer彎下腰,笑眯眯對燦燦說:“燦燦你又長高了,腦子也一定更聰明了。”
燦燦偷懶,依樣畫葫蘆:“還好,智雅阿姨您也越來越漂亮了。”
“再漂亮也比不上你媽媽吧?”
這挑釁令景怡毛躁,幸虧雙Q超群的兒子應對得體,一句“您太客氣了。”,將對方的攻擊消於無形。
珍珠和勝利也很快尋過來,聽完景怡介紹, Jennifer觀賞藝術品似的含笑打量少年少女。
“真是金童玉女啊,千金,想不到你的弟弟和侄女這麼可愛,真叫人羨慕死了。”
她很會籠絡人心,幾句讚美贏得孩子們好感,接下來的時間裡又像混入果醬的砂礫死死黏住他們,中午還執意請他們去附近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廳吃飯,到了哪兒就以常客的姿態掌控局面。
“這兒的主廚經常參加電視台的美食節目,開發的菜品都很好吃,建議你們每樣都嘗嘗。”
勝利不懂法文,但菜單上代表價碼的阿拉伯數字他是認得的,每道菜都像燒錢,他怕五臟廟變成人民幣的焚化爐,羞赧道:“那怎麼好意思啊。”
Jennifer理所當然道:“我是你姐夫的親戚,說起來也是你的親戚,自家人幹嘛這麼客氣。”
景怡千金默不作聲,一個警惕一個反感,珍珠不知底里,還覺得這個姐姐很會說話,又對她身邊那面如珠玉的美男子興趣十足,席間大膽搭訕:“聽說你是鋼琴師?在哪兒工作啊?”
麥克對這問題羞於啟齒,Jennifer代他回答:“他剛和一位導演談了個項目,不久之後會參演一部大製作的網劇,今後朝娛樂圈發展。”
珍珠驚喜:“那很棒啊,以後就是明星了。”
“你看他夠資格當明星嗎?”
“當然夠,明星全靠包裝,好多真人的素顏還不如他好看呢。”
Jennifer笑看麥克,神態像個驕傲的飼主。
“聽見了嗎?未來的大明星,你可得珍惜機會啊。”
麥克勉力一笑,景怡覺察出他眉間的憂慮,懷疑Jennifer和他簽署了某種霸王條款,這條款或許和自家有關,因而仔細猜測著。
Jennifer將注意力指向珍珠,先誇她模樣俊,不用包裝也像明星,適合去娛樂圈發展,還表示自己可以牽線搭橋。
珍珠微笑搖頭:“我不想進娛樂圈,我想當越劇演員,以後加入專業的越劇團。”
“那發展面可就窄得多了,收入也比不上娛樂圈。”
“我喜歡越劇,以後想成為王文娟那樣受人尊敬的藝術家,有名望就夠了。”
“小小年紀志向這麼遠大,真值得誇獎。你們接下來打算去哪兒玩呢?”
最後半句問話才是她的目的,信息不對稱的珍珠被巧妙地套路了。
“姑姑後天要帶我們去霞慕尼滑雪。”
“是嗎?那個地方超級美,你們一定會玩得很痛快。”
千金覺得Jennifer全程都在假笑,越看越不順眼,晚上終於擺脫她,回酒店後對著沙發靠墊拳打腳踢,以求散盡胸中悶氣。
“這個陶智雅在搞什麼鬼,幹嘛跟過來?”
景怡做為中軍元帥首先要穩定軍心,用巧合定義這場相遇。
千金雖笨,智商還是正常人水平,本著基本的邏輯一口否定。
“絕對不是,那天麥克問我寒假有什麼安排,我說我要來巴黎看蛋糕節,結果今天他和Jennifer就出現了,肯定是追著我來的。”
景怡不能讓她想歪,玩笑道:“興許那麥克真的愛上你了,求陶智雅幫忙製造機會。”
千金以為丈夫在懷疑她,生氣叫嚷:“你別瞎說了,自從上次他送我回家,我就沒主動跟他說過話,都是他來找我,我又不好不理他,但每次隨便聊幾句就走開了。”
景怡急忙摟住她,摸著她的腦袋給她順毛。
“別管那麼多了,法國海關又不是咱們家開的,他們要來我們也不能趕他們走。明天就去霞慕尼了,應該不會再遇上他們了。”
說是這麼說,但今天甩掉Jennifer未免也太容易了些,這女人大老遠糾纏到巴黎,絕不會甘心輕易退場,剩下的行程要多加小心。
焦慮往往成為現實,一天之後,他們來到阿爾卑斯山下的霞慕尼雪場,入住到一家歷史悠久的酒店。時間是1 月16日下午三點,天有些陰沉,世界灰白黯淡,暴風雪快來的樣子,服務員奉勸他們暫時呆在酒店,等明日雪晴再出遊。他們就這樣被暴雪堵在房間里,去餐廳吃晚飯時,一對冒雪前來的遊客剿滅了夫婦倆的胃口。
“千金景怡,真巧,又遇到你們了。”
Jennifer和麥克拖著行李箱風塵僕僕站在眾人面前,雪花正在他們的衣服、頭髮上迅速融化,二人臉上都掛著明媚的笑,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笑容恰似極地的太陽,沒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