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雙面
美帆近來心裡越發裝不住秘密, 次日一早就把丈夫買樓的事告訴大嫂,恰好被大哥聽見了。秀明覺得二弟的舉動很冒失, 早飯時直接提出來。
“小亮, 聽說你貸款三千萬買了一層寫字樓?背那麼多債務是不是太危險了?”
賽亮無奈地瞟了妻子一眼,若不解釋家人們想必又會怨他傲慢, 便耐著性子說:“那房子租金很高,能抵消四分之三的年還貸金,以我的年收入負債70%也足夠保證目前的生活水準。錢就得用來投資, 存在銀行只會貶值,目前國內沒有比房地產更穩妥的投資渠道了。”
貴和也認為這事很有大、躍、進性質,提醒:“可是也得考慮一下不可抗因素啊,萬一那房子中途租不出去了怎麼辦?”
“除非遇上地震,否則不動產就是最好的投資產品, 申州遠離地震帶, 不會有那種危險。”
二哥的自信是十五的月亮, 貴和卻看到月亮上的黑斑,不可抗因素有很多,絕不止地震一種, 可他不想再多話,免得二哥以為他在嫉妒。
大哥心思沒他細膩, 還在糾結追問。
“你拿什麼做的貸款抵押?家裡那套房子?”
“不是, 去年我投資了一間商鋪,用那個做了抵押,我的收入也主要用於償還這間商鋪的貸款。”
“你都不跟弟妹商量就自作主張背這麼多連還債, 萬一出事怎麼辦?”
美帆的心裡話和秀明高度吻合,但木已成舟,不能幫著外人責備丈夫,少不得要維護他。
“我倒是無所謂,既然他那麼有把握,我也很信任他。”
千金看賽亮就像看一隻愛屯糧食的倉鼠,生怕自個兒撐不死,挖苦:“二哥想錢想瘋了吧,別人都巴不得無債一身輕,你倒好,好端端地借那麼多債。”
這話別人說賽亮都能忍,唯獨妹妹不行。
“你這個貴婦人就別說風涼話了,我這都是為了保護個人資產不縮水。我又不像你婆家,早就實現階級飛躍,有敗不完的家底,我現在所處的階層是最危險的,一旦遭遇意外和惡性事件,風險承受能力甚至比窮人還低,就是上祭朱門下祭白丁的肥羊,要保障安全舒適的生活,就得儘可能多地擁有產業和資源。”
他的言論形同地主哭窮,千金更要唱反調。
“你別在這兒杞人憂天了,別人擔心失業、買不起房子,你擔心什麼啊?家裡有大別墅住著,還干著吃香的律師專業,有什麼可怕的?”
賽亮認為她這種無知想法也是其他人共有的,有必要為他們的大腦做拓展運動,停住筷子詳細解說:“律師現在競爭也很激烈,專業化要求越來越高,民事、刑罰、行政只能主攻一樣,這裡面還有更細緻的劃分,像以前那種萬精油吃遍業界的律師已經行不通了,這就意味著業務面在縮減,辦案難度更大,賺錢的機會也在減少,所以危機感是普遍存在的。另外現在看病貴,通貨膨脹快,國家延遲退休,養老制度還不完善,這些都是不得不考慮的威脅,必須未雨綢繆。”
他指出的隱患像路邊的雜草,平時沒人注意,不經意間一瞅已深可及腰。
佳音被他說得惶恐起來,強笑:“聽小亮這麼一說,我們好像家養的寵物,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她的丈夫心大,火沒落到腳背上就不會著急,反說二弟危言聳聽。
“別聽他瞎扯淡,人家掃大街的清潔工還活得好好的,照他的理論那種人還不得天天提心弔膽過日子,早就嚇死了。”
賽亮早當大哥是愚民,看在兄弟份上才含蓄提點:“真正的底層人士反而顧不上焦慮了,只是生存就已拼盡全力,哪兒還有時間精力思考人生,就像昆蟲一樣任務只是繁殖後代,為這個社會供應勞動力,所以他們的精神負擔比較小。”
千金沒聽出他在暗諷大哥就已經惱了,皺眉叱責:“二哥你這話真冷酷,同樣都是人,憑什麼說人家是昆蟲?你以為你就是高等生物?也就是從臭蟲進化到蝗蟲的水平。”
“我說的是事實,我辦案接觸過很多窮苦人,他們的現狀比你想的還凄慘,有的老人身患絕症,家裡的子女只盼她趕緊死,死了好辦喪事賺禮金。有的婦女老公婚後沒上過一天班,靠她打零工賺錢養家,還長年被家暴。我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活得那麼屈辱真不如死了好,那些人都沒受過多少教育,不懂得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全憑本能活著。這麼看來,有時知識只會帶來痛苦,愚昧才能教人苟延殘喘。”
賽亮的話是毒、葯,斷了大部分人的食慾,因為他們都知道話里的慘劇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人間是個大雜院,煉獄天堂只有一牆之隔。
貴和苦惱埋怨:“二哥,孩子們還在呢,以後多講點正能量的東西吧,這麼早就讓他們接觸這些,對他們的心理有影響。”
賽亮看看燦燦英勇這兩株幼苗,再瞅瞅勝利珍珠這兩棵小樹,沒有半分悔意。
“早點接觸社會陰暗面更有助於他們了解人生,如果以為生活都是美好的,今後遇上挫折就會鑽牛角尖。”
他成功散布了凝重,獨自輕盈地舞動筷子,秀明胸口跳起無名火,都是一家人,為什麼階級矛盾的氛圍這麼濃厚呢?
這時景怡回來了,家裡人聽說他今早要去門診坐診,匆匆吃過早飯,半小時前就出門了,此刻見他復返都很奇怪。
景怡走到餐桌前,苦笑著對詢問他的妻子說:“我剛才去停車場,發現我們家的車被人砸了。”
不光他的奧迪A6,千金的賓士E級也被砸了,兩輛車車窗全碎,引擎蓋變形,車身布滿劃痕,輪胎也被戳破了。他已經報警,警察一邊勘測現場一邊調取停車場的監控頭,下半天就抓到罪犯。
那犯罪嫌疑人也是長樂鎮居民,現年30歲,是個電腦修理工。他在警局供訴稱最近投資股票遭遇熔斷機制,幾年積蓄化灰燼,昨晚借酒澆愁喝得爛醉,路過停車場時情緒暴躁,便撿起磚頭砸車泄憤。
景怡在上班,千金去派出所辦手續,回家後向家人們講述案情,大家都很氣憤。
美帆問:“他怎麼拿無關的人泄憤啊,還專挑你們的車砸。”
千金癟嘴:“他跟警察說我們家是有錢人,買車像買玩具,不砸白不砸。”
“這就是典型的仇富心理啊,你們可得當心啊,現在這種人可不少,有一個帶頭很容易形成跟風的。”
美帆驚恐地舉著雙手,心跳加速,比當事人還慌張,其他人也差不多。
千金這回的鎮靜源於經驗,自打嫁入金家,她就見識到了“仇富”這把達摩克斯劍,十年來遭遇連連,其餘感受都凋零,只剩鬱悶一枝獨秀。
“我們家對這個問題一直很謹慎,燦燦他爸從不跟同事說家裡的事,也叮囑燦燦保密,有人問起只說爸爸是醫生,別炫耀家裡有錢。你也知道我們開的車只算中檔,還不如二哥現在的車高級,衣服也基本是平價貨,也不太用名牌的東西,就是為了提防那些仇富的人。其實我挺搞不懂他們的想法,難道有錢就是罪過?就該被仇視?”
美帆學問多,能找出歷史根源。
“咱們國家自古有為富不仁和劫富濟貧的觀念,認為有錢人都是靠權錢交易發家的,把這當成一種原罪,還覺得仇富是正義的行為。”
佳音從人文角度出發提出新見解:“我看這些人心態失衡,只不過在逃避對現狀的不滿,不敢認清窮困最主要的原因在個人,把怨氣撒在富人身上,才能解釋自己失敗的人生。”
她本人能賺錢,沒有高學歷高文化,憑辛勤勞動也掙得了足以養活一家老小的收益,相信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貴或許渺茫,但盡可以做到溫飽無憂。
勝利說出他的聯想湊熱鬧:“聽說現在不少人都過得很艱難,物價漲房價漲,工資卻在原地踏步,有的還不停倒退,所以對生活不滿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我們班主任就是個例子,經常在我們跟前抱怨工資低,一家六口擠在50平米的小公寓里,晚上只能在廚房裡改作業。想買房,又遇上二套房限購政策,首付必須交50%,家裡根本出不起這筆錢,只好忍著。她才三十多歲,脾氣卻比更年期的老大媽還壞,有人給她提意見,她還說窮人就是氣大,都是被生活逼成這樣的。”
美帆做為該老師的同齡人,兔死狐悲地興嘆:“你們老師真可憐啊,我都不敢想像自己變成她那樣會怎麼樣。”
他們在客廳談話,貴和在廁所里隱約聽到一些,出來正好接著二嫂的話發言:“像她那樣還算好的,至少有穩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以前一個同學更可憐,兩口子本來在珠海經營小鞋廠,後來環評不過關,廠子被關停了,只好另起爐灶搞皮鞋批發生意。請大工廠代工,結果人家店大欺客,一批次的貨出了質量問題也不管,還遇上庫存積壓,下線代理商拖欠貨款,才兩年就賠得一乾二淨,現在連房貸都還不起,正打算賣了申州的房子搬到五線小縣城去住。”
佳音頭上又敲了一記警鐘,問:“如今小企業處境就這麼難?前幾年國家不是還在積極扶持中小企業嗎?”
大環境這麼惡劣,她這個小企業主的老婆深感唇亡齒寒。
貴和心想女人就是很少關心時政財經,信息都滯後,向大嫂介紹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政策變了,國家大力提倡環保,資金少技術薄的小企業根本過不了環評關,也貸不到款,只能歇業。大企業大魚吃小魚,進行行業壟斷,實力小的公司哪兒競爭得過啊,不能加快轉型的企業全死掉了,一輪洗牌下來有人發財,有人破產。發財的這部分人比較少,基本上以前就是有錢人,破產的占多數,可不就淪為貧困人口了嗎?”
說到這兒兄長的責任感因時而動,告誡勝利:“你以後選專業一定要選個就業和發展前景都好的,最好去學醫學整容,那個來錢容易而且越到經濟危機時期收入越高。”
勝利不解,聽了三哥的話又新漲一輪知識。
“經濟危機工作難找,想傍大款的人也更多,大家都注重外貌,整容業也就跟著吃香了。”
貴和關心弟弟今後的前程,更擔心妹妹當下的處境,勸她以後盡量少出門,免得被人盯上,如今窮凶極惡的人多,運氣不好興許會步景怡二叔的後塵。
佳音覺得這警示不過分,入夜跟丈夫商量想讓千金一家搬回去住,他們家太有錢了,樹大招風,倘若出點事怎麼得了。
秀明認為沒必要風聲鶴唳,砸車的人都抓到了,從重處罰定能殺一儆百。
佳音不放心,說景怡以前在鎮上生活過,知道他家底的人不少,怕有人打歪主意。丈夫卻說鎮上很安全,十幾年沒出過惡性案件,只要妹夫家不炫富,應該沒事。
長樂鎮也有好幾戶億萬富翁,多年來安然無事,佳音想了想,丈夫的話或許有道理,意外每天都在發生,總是畏首畏尾,日子也別過了。
她捻起針線,手指恢復靈活,一瓣桃花在瑩白的絹布上姍姍舒展開來,成形後她的憂慮盪起第二輪波瀾。
“以前還沒感覺,現在站在景怡和小亮的立場一看,有錢人也活得不安生,真是各有各的煩惱。”
窮人羨慕富人有錢,以為有錢就有安全感,而富人家財萬貫卻仍然活在恐慌中,慾望帶來壓力,壓力穿針引線,織就無邊無際的大網,逃到天涯海角始終身在網中央。
秀明不像妻子能思考哲理,他就是個對賬先生,只看賬本算賬。
“老金家的事還好辦,小心點就行了,我最擔心小亮,三千多萬的債務,要是中間出點閃失,那可是要傾家蕩產的。”
佳音溫言寬慰彼此:“他想靠投資賺取更多產業,非得冒險才行,我看他辦事一向謹慎,應該沒問題。”
“但願如此吧。”
秀明伸了個睡前懶腰,盤腿坐著出了會兒神,感覺應該採取一點實際措施才能心安。
“明天我去買幾個監控攝像頭回來掛在院子附近,再去買一套自動報警裝置,今天聽人說那個防盜很管用,裝上他們也能住得踏實些。”
第二天上午他去電器城買東西,半路上包岷曦美術館的採購打電話約他吃飯。飯桌上這採購對他進行了一場蓄謀已久的賄賂,起因是工程的苗木採購。秀明前些天看過清單,發現上面的苗木報價都比市場價高出兩三倍,有的甚至高出五倍之多,他當場向採購提出來,暗示他別玩貓膩,誰知這孫子非要一條道走到黑,還想拉他一塊兒走。
採購黑錢是業內常態,秀明是個外包商,只賺人工費,材料價上本可放水,但這次情況特殊。不久前他與包大師會面,聽那老先生表明修建美術館的初衷,被大師無私奉獻的精神感動,決心儘力做好工程,幫他實現心愿。於是採購渾水摸魚的做法也變得不可忍受,馬上斷然拒絕五十萬賂金,菜沒上齊就離開了。
他想這事不能掖著,得儘快告訴包大師,仔細思量又覺不妥。
工程是開元地產承建的,不跟趙敏這中間人打招呼就直接聯繫投資方,不符合辦事規則。可那採購大膽吃回扣,背後或許有靠山,假如靠山就是趙敏,他一去豈不自投羅網?
計較半晌,他決定還是先去找趙敏,這女總裁行事正派,應該不會同流合污。
他來到開元地產,趙敏出去開會了,四點多才回辦公室,見了他依舊熱情有禮。秀明已籌措完畢,雙手磨著膝蓋,有些緊張地開口:“趙總,我想跟您彙報一件事……”
手機鈴聲攔路虎似的跳出來,他手上另一個在建小工程出了狀況,工人急著向他求助。
他詢問情況後發現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解決的問題,向趙敏告了失陪,跑到走廊上去通話。趙敏翻看文件耐心等待,不一會兒她的助理小梁來了。
趙敏手下有兩個助理,都是剛從名校畢業的大學生,是她從數百應聘者中精挑細選的。專業成績不見得最優,拔尖的是姿色,兩個女孩都高挑俊俏,桃紅梨白,美得天然純凈,回眸一笑就能提煉出讓男人血脈僨張的春、葯。
她需要的正是她們的青春美貌,打算把她們鍛造成倚天劍和屠龍刀,協助她過關斬將。
然而小梁的配合度很差,入職兩個月常懷憂怨,此時更甚,一露面就帶著一股慘淡的氣場,好像剛從刑訊室歸來的女烈士。
昨晚趙敏帶她們在金茂君悅大酒店招待貴賓,中途她因故離場,讓小梁和另一位助理小馬陪客人們轉去另一家高級會所喝酒娛樂,期間可能發生了一些令小梁不快的插曲,她知道她必是為這個來的。
她和藹地請下屬就坐,親手為她沏了一杯功夫茶,這一過程中悠然發問:“你昨晚幾點回家的?”
“12點。”
“郭哥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
“沒出什麼事吧?”
小梁雙手放在膝間,指關節已扭得像白色的圍棋子,萬般為難地開口:“趙總,我想跟您說個事。以後像這種應酬我可不可不去?”
“怎麼了?”
“昨晚那個郭哥……郭理事長喝醉了,不停伸手在我腿上亂摸。”
女孩小心謹慎地掩飾,厭惡仍似滲透牆壁的霉斑爬了一臉,昨晚那腦滿腸肥的男人猶如一隻肥碩的蟑螂接連放肆地揩她的油,她回家倒盡半瓶沐浴乳也洗不掉那噁心的觸感。
趙敏不動聲色問:“你是怎麼處理的?”
“我讓他別動手動腳,後來借口上廁所,躲出去了。”
“這麼說昨晚我走後你就中途離場了,那小馬呢?”
“她一直在陪客戶們喝酒。”
“有人對她動手動腳嗎?她是什麼反應?”
“她什麼都沒做,還笑嘻嘻跟他們開玩笑。”
小梁也難掩對同事的鄙夷,清高的神情彷彿蔑視村姑皮糙肉厚的豌豆公主。
女上司卻持相反觀點。
“小馬的處理方式是對的,人喝酒高興了難免會做一些出格的舉動,郭哥他們都是上流階層,不會亂來的。”
趙敏已表露傾向,那遲鈍的公主還在背道而馳。
“可我還是接受不了,上次那個洪先生也是,見了人手腳不安分,眼神也色眯眯的。趙總,我是來做正經工作的,不想接待這種客人。”
“你覺得我讓你做的不是正經事?”
“我沒那個意思。”
“談生意免不了喝酒吃飯,公司大部分業務都是在酒桌上談成的,我沒那麼多的時間親自應酬,所以才讓你和小馬協助,不光是飯局,我還準備培訓你們網球、高爾夫、茶藝和社交禮儀,方便你們應付高端客戶,這對你本人的素質也將有很大提升,如果做得好,結交一些有話語權的大人物,還會獲得更開闊明朗的發展前景,你不想把握這個機會?”
話已如此直白,明白人都知道下面就是決定取捨的時刻。
小梁顯然沒意識到,仍執意跟老闆討價還價。
“我想,可我不能出賣色相來換取前途。”
趙敏心中已做出取捨,但還想給她一次機會,端起茶杯微笑:“你自我感覺太良好了,我帶你見的那些客戶都是社會名流或者大財閥的高層,他們想找年輕漂亮的女人,比去自動販賣機買一瓶飲料還輕鬆,只要你立場堅定,誰都不會強迫你。當然,偶爾開點玩笑是免不了的,這也是社交的一部分,你不用太在意。”
“趙總,我是有男朋友的人,他很介意我跟別的男人去夜總會KTV喝酒,而且我最初應聘的是一份文秘工作,工作時間以外的接待應酬能不能免掉?”
小梁說話的神態很神聖,像站在一座華麗的貞節牌坊下,自我感覺也很高潔。
她成功惹惱了趙敏,對不識時務的人她向來沒多少耐心,笑容不改,悠閑依舊,話風卻遽然冷淡了。
“當初你來應聘我就說過會有這方面的要求,還特別問了你會不會喝酒,聽說你酒量不錯才錄用你,你現在跟我說達不到工作要求,那我只好提出解聘了。你去行政部辦手續吧,我會按勞務合同多給你一個月工資。”
小梁驚愣,好似被拔了翎羽的孔雀。
趙敏卻認為自己不過讓她顯了原形,她本就是只麻雀,來自小城市,家境一般,至多是個受父母溺愛的小家碧玉。是她花大力氣栽培她,用大牌衣服裹著,大牌化妝品養著,帶她出入高檔場合,品嘗她聞所未聞的名酒美食,手把手教她待人接物、穿衣打扮,才讓她有了那麼一點貴氣,她在她身上下了血本,她竟不識抬舉地反抗,活該做回灰姑娘。
她不留情地敲響午夜的鐘聲,收回貴重的水晶鞋。
“你身上穿得這套香奈兒西裝,還有我給你的另外兩套制服都是公司的財物,必須在離職前歸還,這段時間公司對你的培訓和包裝費也得從你的工資里扣除,這是當初協議規定的,希望你遵照執行。”
小梁基本月薪不到5000,入職以來接受了一系列高級的禮儀培訓,還領到一套夢寐以求的蘭蔻彩妝,這些加起來遠遠超過她的薪酬,離職意味著這個月分文無歸,搞不好還得倒貼錢。
她真成了豌豆公主,滿身泥濘,恥辱憤怒勝過火刑,震愕過後衝上司怨毒咒罵:“我算是看出來了,你找的不是助理,是陪酒小姐。你也是靠這種下賤手段才混到這個位置的吧?真不要臉!”
趙敏意氣自若,心裡還泛起一絲憐憫,像這種面朝海□□囂的懵懂後輩遲早會被無情的巨浪吞沒。
小梁走後秀明還沒回來,另一位助理小馬來了。
她比小梁矮半個頭,身材更加浮凸有致,老家在錫林格勒,從小吃奶製品長大,皮膚呈現吹彈即破的嫩滑光澤,真像一頭活奔亂跳的小馬駒,洋溢大草原的奔放氣息。
“趙總,對不起,我遲到了。”
她進門就帶著笑,笑意千姿百態,嬌怯的、不安的、討好的、歡喜的,每一種都媚態橫生,觀者應接不暇,誰還顧得上發火?
趙敏溫和點頭:“沒事,昨晚算加班,你來得還挺早。小梁離職了,她手上的工作你幫忙接手一下,我待會兒就讓行政出招聘啟事,儘快找人頂替她。”
小馬驚詫:“她為什麼離職啊?”
“她對工作環境不滿意。”
上司的解釋催化了小馬的驚訝。
“這人心氣太高了吧,又不是高材生,這麼好的待遇還不滿足,她到底想幹什麼工作啊?”
趙敏已將小梁的相關事項扔進碎紙機,含笑對她說:“剛才我打電話問了郭哥,聽說你昨晚表現不錯,客人們對你的評價都很高。”
小馬的笑又多了一重羞澀:“還行吧,多虧您平時教導有方,我還有很多不足,以後會努力改進的。”
趙敏決定做一次測試,看剩下這個胚子合不合格。
“小梁說不喜歡接待應酬,對這個問題你是怎麼看待的?”
“我很喜歡啊,以我的社交圈根本不可能碰到郭哥這種大人物,跟他們接觸能開闊眼界,增長見識,還能搜集到很好的人脈,我希望以後多一點這種提升自己的機會。”
“有些客戶喜歡跟女孩子開玩笑,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他們大部分都是叔叔輩的人,我把他們當長輩,感覺他們都很親切友善,有的還談吐幽默,知識淵博,我喜歡和這樣的人交朋友。”
女孩和回答招聘面試問題一樣真誠,絲毫找不到小梁那種憤世嫉俗的孤高感,現狀宛如一條裁剪合體的裙子被她穿得恰到好處。
趙敏喜歡她這種善於在生活垃圾場里尋寶的聰明態度,換了個角度提問。
“如果你男朋友介意呢?”
小馬明媚的臉飛過一片雨雲,不過那是夏季的驟雨,片刻之後就掛起彩虹。
“我前幾天跟我男朋友分手了,就因為他反對我長時間加班應酬,我跟他吵過好幾次,最後終於看清他的自私嘴臉。”
“他怎麼自私了?”
“他呀,自己是個屌絲打工仔,沒本事為女朋友創造優越的生活條件,還阻止我獨立奮鬥,說白了就想把我變成他的私有財產,只愉悅他一個人。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啊,我也有理想有抱負,不想依附男人過活,如果他拖後腿,妨礙我的事業,那就對我有害無益,我又不是聖母,憑什麼放棄前途,獻出自己的人生?女人的青春就這麼幾年,應該利用這最美好的時光為自己開創美好的未來,不能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是自掘墳墓。”
大概是回憶起男友的可憎嘴臉,小馬流露怨憤,但仍以可愛的表情呈現。
趙敏調侃:“你男朋友知道你的想法嗎?沒說你背叛了你們的愛情?”
“說了。”
小馬不自覺地挪動座位向她靠近半米,激動正經的神情儼然在向家長告狀的小女兒。
“我覺得他根本不懂愛情,愛情是兩個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尊重,我努力奮鬥還不是為了我們的將來,可他呢,只顧他的感受,從不考慮我今後會怎麼樣,好像將來跟我結婚就是對我最大的恩賜。我真得感謝這份工作讓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和那些目光短淺的猥瑣男一樣,把女人當做附屬品,肆意壓榨我們的青春,我不能再把最寶貴的光陰浪費給這種人,所以果斷和他分手了。前天我已經搬到朋友那兒去,還把他的聯繫方式全拉黑了,他託人求我複合我也沒搭理。”
趙敏甚感欣慰,層層塞選好歹留下一匹千里駒,這將是她重點栽培的好苗子。
她看她的眼神兌上了親切感,更像閃閃發光的女神。
“你想問題很清醒,我沒看錯人。你男朋友可能還會繼續糾纏你,安全起見我建議你換個住處。”
“我知道,等這個月發了工資我就去找房子。”
小馬說完,就見上司起身走向辦公桌,打開抽屜拿出一些東西,那是一把鑰匙和一疊卡片,包括水電氣費卡和門卡。
“廣夏路有個上河城你知道吧,那兒的五棟1006室是公司的宿舍,已經空了很久,周末你找人收拾一下搬進去吧,這兩天我會安排人送些傢具過去,以後你只需要繳納水電氣費,物管費和房租都由公司負擔。”
小馬舌橋不下,看好運連珠襲來。
“你以後是高級白領了,居住環境很重要,另外,我再讓後勤部給你配一輛車,你出門辦事也方便。”
驚喜是麻藥,讓女孩周身僵硬,掙扎幾秒才猛然站起,朝趙敏深鞠躬。
“謝謝趙總,我一定認真工作,報答您的恩情。”
趙敏像給鴿子投食的遊人,收穫著微末恩惠換來的感恩戴德,興緻一好,又投出一把鳥食。
“你今天這身搭配很不錯,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
小馬低頭看看身上的穿戴,吃水不忘挖井人。
“全靠您指點。”
“耳環不對,穿著名牌衣服怎麼能帶幾十塊錢的首飾呢。”
趙敏又變戲法似的從抽屜里取出一對耳環一條項鏈。
“這耳環是寶格麗的,項鏈是ENZO的,女人要懂得包裝自己,外表和氣質是社交場上最好的名片。明天我再帶幾個包給你,以後每天換著背,別讓一個客戶連續兩次看你穿同樣的衣服背同樣的包。”
“謝謝趙總!”
小馬快樂暈了,決心在這家公司干到退休。
趙敏拍拍她的肩膀,似在擦拭一塊璞玉。
“我這人賞罰分明,你好好乾,我保證你很快會成為比那些家境優越的申州女孩更搶眼的存在,以後再談戀愛,你前男友那種檔次的男人就連你的裙角都摸不著了。”
說著只見秀明急吼吼開門進來,遠看臉和國旗一個色。
“趙總真對不起,我那工地出了點技術問題,那工人經驗少,我跟他講了半天他才弄明白。”
“不要緊,我也在處理事情。”
趙敏和藹寬撫客人的羞急,小馬靈醒地告退了,秀明落座後還在不停為接電話的事道歉,憨厚的模樣著實滑稽。
“賽老闆您不用客氣,有什麼話儘管說。”
看他剛才的表現,趙敏已猜出他要透露重大隱情,她的直覺向來不落空,不過秀明說的這件事不算棘手,就是工程中常見的中飽私囊。
“我那天看了採購單上的苗木清單和報價就覺得有問題,如今都知道搞工程來錢,鏟車一開黃金萬兩,土石、基建、材料、苗木,裡面的門道要多深有多深。單拿園林綠化一塊來講,一棵胸徑25厘米的銀杏樹,在苗圃的售價是三至五千,可拿到工程上,報價往往連番三四倍,這個項目也是,如果去除差價,工程造價至少能降低四五百萬。”
秀明一口氣陳述始末,趙敏的反應卻令他摸不著頭腦。
“您為什麼跟我說這些呢?收下採購給您的回扣,對您不是更有利嗎?”
這是試探還是威脅?
他頓時慌窘,破釜沉舟表明態度:“您別誤會我裝高尚,這是行業內公開的秘密,如果是別的工程,我也就隨行就市了。可那天聽包大師說,他建這個美術館是公益性質的,自己花錢蓋好,為青年藝術家提供展區,供市民免費參觀,將來還要無償捐給國家,您說這樣的好人好事,我們只該儘力相助,哪能趁火打劫呢。所以我認為在造價上就該老老實實比對市場真實價格,如果包大師願意,可以用節省出來的錢深化設計,把景觀設施修築得更精緻,以便吸引更多參觀者。 ”
在見利忘義已成人之常情的時代,這種襟懷坦白的作風不僅需要正直的品性,更需要與醜惡做鬥爭的勇氣,趙敏對這男人的好感又增加了,氣質品味靠修鍊,相由心生卻是做不了假的。
她換了個正式的坐姿,以烘託言語的誠懇。
“您有這種想法真難得,我先替包大師感謝您,這事我會轉告他的,我想到時他一定會當面向您致謝。原來的採購我會換人,材料價也請您幫忙把關。”
快到下班時間了,她順便邀請秀明吃晚飯,秀明不好意思,聽說只是便飯才靦腆答應。那餐廳在幾公里外,趙敏懶得開車,問他:“不介意的話,坐您的車行嗎?”
秀明榮幸之至,就怕自家的破車辱沒了她,心中半喜半憂。
臨走時有下屬員工送文件來請趙敏簽字,她請秀明先去地下停車場取車,待會兒在靠進十字路口的街邊會合。
六點,華燈初上,滿街霓虹彷彿盛世舞娘妖嬈扭擺,趙敏漫步而走,快到約定地點時,後方倏地竄出一個中年男人,狠狠揪住她的頭髮。
她以為遭遇路匪,十分驚慌,當看清來人的面孔,憤怒排山倒海而出。
“王立中,你幹什麼,放開我!”
這衣著體面但身材發福走樣的油膩男人就是她的大學師兄,那個逼得老父跳白居易大橋的不孝子王立中。
他原系趙敏的愛慕者,巴不得把她捧到天下,這會兒卻對她恨之入骨,只想投入地獄。
“趙敏,你是不是閑得太無聊了?為什麼慫恿我家裡人跟我打官司?”
那次新聞事件後趙敏派人去山西聯繫王家人,表示願意幫助他們走法律途徑,逼迫王立中歸還買房時從家裡拿走的借款,同時支付雙親晚年的贍養費。
她早料到王立中會來問罪,用準備好的諷刺招待他。
“欠債還錢,你借了你父母和弟弟的錢就該連本帶利歸還,贍養年邁的父母也是做兒子應盡的本分,我只是在督促你履行這兩項義務。”
“你到處說我壞話,還把我公司的客源弄跑了,為什麼這麼做?”
王立中的吼聲壓過身旁的汽車喇叭,這女人插手他的家事就算了,還四處宣揚他的家醜,已害得他身敗名裂,雞飛蛋打。
趙敏冷笑:“生意圈最講信義,一個連父母家人都能拋棄的人有什麼信義可言?我只是把你乾的壞事告訴身邊朋友,拒接和你合作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你!”
“如果害怕就趁早反省,現在還來得及。”
她的淡定比烙鐵還傷人,王立中用手指指她還不夠,眼球也朝前突出,崩潰近在眼前,惡毒的瘴氣都從地裂縫隙里鑽了出來。
“你以為自己很高尚?不過是個高級妓、女,靠出賣肉體才換來今天的一切!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這瘴氣確也厲害,讓趙敏霎時變了顏色。
“王立中,你是嫌官司不夠多,還想再加一條誹謗罪嗎?少血口噴人!”
“哼,我說錯了嗎?誰不知道你這個CEO是睡出來的,開元地產的業績就是順著你的枕頭攀升的,瞧瞧這眉眼身段,還有這彈簧床似的酥胸,那些權貴想必躺上去就起不來吧。”
趙敏一掌扇中他的左臉,拍蚊子般果斷。
“臭婊、子,還敢打我。”
王立中決意還手,可惜時不我待,被跳車而出的秀明揪住,摔了個四腳朝天。
“你是什麼人!再亂來我報警了啊!”
秀明聲色俱厲喝斥爬蟲般的男人,護花使者當得得心應手。
王立中坐地怒吼:“你又是誰?跑這兒耍威風!”
他氣焰囂張卻不敢貿然站起來挑戰,剛才那一下力量對決已讓他明白了敵我實力的懸殊,保險起見最好打嘴仗。
趙敏拉住秀明:“賽老闆這人就是個無賴,別理他,我們走吧。”
尊貴的人不會和垃圾糾纏,她根本不想理會這個人渣。
可那人渣還在背後逞凶:“趙敏你給我站住!真想跟我恩斷義絕嗎?你敢毀了我的事業,我就把你以前的醜事全抖出來!”
她停步轉身,射出的視線寒氣徹骨。
“我和你本來就不存在多深厚的交情,你的所作所為更讓我看清了你的為人,今後你最好離我遠點,否則後果自負。”
秀明堅信本次事件是蒼蠅對香花的騷擾,但很想知道那蒼蠅來自那間廁所。吃飯時趙敏將王立中的身份和二人的過結和盤托出,秀明還記得那則新聞,義憤再登高峰。
“原來他就是那個白眼狼兒子,您早說我剛才還不狠狠揍他一頓,這種人太可恨了!”
“犯不著為他髒了自己的手,要是惹上麻煩就更不值得了。他家裡人已經向法院提起訴訟,這場官司會給他足夠多的教訓吧。”
趙敏已請了幾家媒體的新聞記者跟蹤報道王家的官司,不用動一根手指頭,有的是人替她報仇。
這事沒必要道與外人聽。
秀明只知道她幫王家人討公道,對她敬佩有加,端起飲料致敬。
“趙總,真沒想到您這麼行俠仗義,真是人美心更美。”
趙總謙遜舉杯:“行俠仗義不敢當,這件事很觸動我,我很敬重那些為子女傾盡心血的父母,覺得他們特別偉大,應該得到好報。”
秀明隨口說:“您對父母一定特別孝順,看您的為人就知道了。”
很平常的推測,趙敏卻只是乾笑,還將推測反彈。
“你呢?一定也很孝順吧?”
秀明有問必答:“我出生沒多久我媽就過世了,在磚廠上班碰上窯爐爆炸,人當場沒了。我爸前不久剛去世,也是意外,走路摔進沒蓋的窨井,送到醫院第二天就過去了。”
“這麼突然,當時對你們的打擊很大吧?”
“我們也算有準備,事發前我爸就查出了癌症,本來想在最後這段時間裡多孝順他一點,結果他走得這麼快。”
趙敏情商高,不讓聊天在傷心處逗留,立刻換到開心的頻道。
“上次看您和您女兒那麼親熱,你們家人間的關係大概都很好。”
“是,我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全家目前11口人,關係都挺好。”
“現在城裡這種大家族很少見啊。”
“我住在長樂鎮,算鄉下地方吧,那邊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不少。趙總是獨生子女?”
趙敏的笑容仿若信號不良的天線,出現些微的干擾波。
“是,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
秀明的感官和他的神經一樣粗,沒發現這微妙的變化,還樂呵呵下斷言:“那您一定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了,所以才被培養得這麼優秀。”
趙敏笑得有些乾澀,請他品嘗剛上桌的紅燒乳鴿,藉機再為話題改換頻道。
飯後秀明去停車地點取車,天下起毛毛雨,走幾步就沾上滿身綿白糖似的細雨珠,他怕趙敏淋雨,請她在餐廳門口等候。開車過來時見她正站在一旁的電腦專賣店前觀看櫥窗里的顯示屏。
秀明喚了她一聲,聲音似乎半道夭折,沒鑽進女人的耳朵。
他快速下車跑過去,從而看清她所觀看的畫面。
屏幕上轉動著一架旋轉木馬,鏡頭追逐馬背上的小女孩,女孩扭轉上身,揚起紅蘋果般的小臉,在她身後,一個青年男子正慈祥俯視,父女天倫,舐犢情深。
秀明不禁想起寶貝女兒珍珠,爺倆的影像完全能代入到這幕場景中,不過女兒小時候比影片里這小演員更可愛。
他胸口像貼了張暖寶寶,呼出的白氣更濃了,不久驚動入迷觀看畫面的趙敏,她下意識扭頭,他無意中看視,凄涼引發了驚訝。
“趙、趙總,車來了。”
“好。”
趙敏眨眼間恢復常態,優雅地走向他破舊的捷達車。秀明望著她的背影,疑心自己是否眼花。
剛才她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