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章 親戚(一)
一群僕婦管事挨個兒上前稟報事情,說的基本都和蔣長義與蕭這門親事有關。杜夫人坐在榻上,微垂著眼睛,不時吩咐一兩句,柏香坐在一旁,將緊要的,大筆的開銷記下來,準備稍後送到老夫人那裡去報備。
自國公府出事以來,老夫人已經很久沒有犯病了,表面上還和從前一樣,家裡的事還是杜夫人管著,但一涉及到稍微大筆點的開支和人事變動,就必須要通過老夫人。柏香私底下以為,杜夫人如今就是事受累的丫頭,苦活累活,壞人壞事都是她擔著,而好人好事,可以耍威風的都是老夫人——這情形真和從前倒過來了,從前杜夫人扮演的可都是好人呀。
但杜夫人卻似半點感覺都沒有,除了不再如同從前那樣勤奮地圍著老夫人和國公爺轉,偶爾也會請請病假偷偷懶以外,還是一樣的淡然。對蕭家這門親事的安置簡直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但有一點還是不一樣的,她現在從不提任何建議,而是遵照執行,只做不說,自然擔過比較少。
待到最後一個管事說完事情,已是中午時分。忙了一早上,柏香自己都覺得餓了,便收起紙筆,問杜夫人:「夫人今天中午的飯在哪裡吃?」
杜夫人掀了掀眼皮,看著自己精心保養的手不說話。這意思就是不過去伺奉老夫人了,柏香便笑道:「今日真忙,接著還有一撥人要來,這一來一去的,便得耽擱不少時候。松香,你去老夫人那裡稟告一聲,就說夫人忙不過來,就在這裡隨便吃點,不過去了。」
跑腿不討好的事兒都是自家干,松香撅著嘴不說話。柏香根本不看她,只命人支起桌,殷勤笑道:「夫人,有蒸乳鴿,您多用點。看您最近都瘦了。」
瘦了又如何?反正也沒人心疼。杜夫人撫了撫臉頰,有些意懶心灰:「那邊還病著的?」
柏香點點頭:「是的,今早送進去的米湯紋絲不動地端了出來。聽牛媽媽說,每天躺在床上就是流淚,老夫人給的那些香啊粉的也不用了,人都瘦了一大圈。醫說了,要是這樣下去,再得兩天就不行了。」真是奇怪了,這樁親事不見得就能成,蔣雲清鬧騰什麼?
沒想到一向綿軟的蔣雲清硬起來也怪硬的。杜夫人抬起銀鎏金荷葉小碗來,將犀角箸撥了幾下晶瑩如玉屑的米飯,半點胃口也沒有。柏香見狀,忙取了銀魚尾匙舀了幾匙蒸乳鴿湯遞過去,殷勤相勸:「就算為了二公也要好歹多用些。」
杜夫人秉承的是食不言睡不語的規矩,她沉默著像吃藥一樣地熬著吃完了半碗飯,半碗湯,幾箸菜,將犀角箸輕輕放下,取了絲帕小心翼翼地擦了兩下嘴角,方低聲道:「又派了一撥人去請大公和何氏?」
「是的。這次去的是紅兒。」柏香利落地收拾著碗筷,不時偷瞟杜夫人。杜夫人現在彷彿是在精心劃醞釀著什麼,問題是杜夫人現在很多事情都不和她說,最多就是讓她傳傳信,跑跑腿,有事都直接和當事人說。大約是心中有鬼,她覺著實在有些不安。
杜夫人帶了幾分嘲諷地道:「那母女二人還守著老夫人呢?」
「應該是,這兩日都是天不亮就去候著,形影不的。」
杜夫人略略一沉吟,指著前面那碗才動了幾筷的蒸乳鴿:「這個清淡養人,端去給雪姨娘,讓她好生將養著,閑來開導開導清娘,別給家裡添。現在家裡這情況,禁不住鬧騰了。」
柏香應了,拿了食盒裝好,正要叫小丫鬟來送去,杜夫人看著她道:「你親自送過去。」
柏香不明其意,卻也只得應了。提著食盒才走到門口,就見剛提起來的二等丫頭金珠步履匆匆地進來,到她也只是含笑行了個禮,就要往裡走,好似有什麼急事要同杜夫人稟告一般。柏香本能地感到不安,故意攔住了詐道:「你這丫頭從哪裡來?適才夫人到處找你,也不見你影蹤,正生氣呢,我替你遮掩,說你去了廚下,快和我對對,省得漏了口風。」
金珠眼裡露出焦急來,強笑著謝了她,半點口風都不漏:「是半途遇到老夫人房裡的綠蕉,說是少夫人過來了,請夫人務必過去一趟。」
這樣請四揖,肯定要來的,值得這麼急著去報信?柏香心中猜,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珠越過她,進了房。待要上前去聽聽杜夫人和金珠說什麼,金珠卻又聰明,不曾關門,自己什麼舉動都會被看得清清楚楚。柏香只好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雪姨娘見著那碗鴿湯,眼淚「嘩」地淌出來,咬著帕嗚咽了兩聲,低聲道:「還是夫人記掛著婢妾。」
柏香手腳利地給她布好碗筷,勸道:「夫人很是擔憂姨娘和娘的身體,她是沒空,不然就親自過來了。讓姨娘好生將養著,閑來開導開導娘,別給家裡添亂。現在家裡這情況,禁不住鬧騰了。」
雪姨娘低聲道:「婢妾知曉了。」
柏香滿臉的同情:「姨娘,恕奴婢多嘴,有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娘怎地就……?」
雪姨娘的眼睛眨了眨,停止流淚,借著喝湯,將眼睛垂下去,低聲道:「她年幼不懂事,一時半會兒想不開也是有的。」又咬著牙齒道:「這個不爭氣的,讓她好生餓上兩頓就知道厲害了。」
看來是什麼都問不出來了。杜夫人和金珠有事情瞞著自己,雪姨娘這裡也有事瞞著自己,柏香敏銳地感覺到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彷彿杜夫人不再如同從前那樣相信她了似的。因為最近她竟然沒聽到關於蔣長忠的半點消息,幾次有意同杜夫人提起蔣長忠來,杜夫人竟然都沒接她的話,這實在不正常。柏香默默坐了片刻,只好起身告辭。
雪姨娘忙放下手裡的湯匙,送她到門口。目送著柏香的背影,雪姨娘輕輕蹙起眉頭來,原來這件事柏香也不知道夫人是什麼態。
自從知道老夫人有意將蔣雲清嫁給汾王府的傻王孫之後,蔣雲清就日日以淚洗面,卻也不見老夫人有半點心軟,還派人來嚴加申飭。蔣重則不露面,更談不上表態,她是從杜夫人身邊出來的,杜夫人就是她的依靠,她心疼女兒,自然只有去求杜夫人。
杜夫人先前不肯幫她,嘆息著說做不得主,讓她都聽老夫人和蔣重的安排,看她哭得實在凄慘,杜夫人方淡淡地道:「如果只是小打小鬧,勸她別鬧了,反正下次也還會這樣,因為人家都知道她只是做做樣。國公爺知道什麼?還不是人家和他說誰不錯,堪為良配,他就信了的,虎毒不食,誰會想得到?我要早知道,早早就把她的親事定了。你曉得的,從前我和你提過的那家人……算了,這話不提了。以後我這裡你還是少來吧。」這話直指老夫人,全都是老夫人做的主。要不是老夫人,蔣雲清的親事怎麼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蔣重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才怪!就沒見過這樣臉的祖母和父親。一語驚醒夢中人,這次不被賣,下次還是會被賣。不如一次性讓老夫人看個夠,嚇怕了,下次再要賣之前就會好生掂量掂量,是不是真的要逼死這個孫女。所以蔣雲清的病才會越來越重。
「現在家裡這情況,禁不住鬧騰了。」這是杜夫人的話。既然如此,她就拿命豁出去,誰敢逼她,她就死給誰看。雪姨娘喝著鴿湯,狠狠扯著鴿腿,要毀了蔣雲清換他一家老小的前程是不是?要挖她的心肝是不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一個妾要什麼臉面?國公府卻是丟不起這個臉,且看誰怕誰。
雪姨娘剛剛下定決心,一個小丫鬟咋呼呼地跑過來:「不好了,娘暈過去了。」雪姨娘把碗一扔就要往外頭去,想了想又折身從櫃里摸了一壺酒出來,閉著眼睛喝光了,借著酒意大步朝老夫人的房裡奔去。
紅兒小心地引著往前:「少夫人小心些,這裡有青苔,當心滑跤。」
她什麼時候這樣嬌貴了?牡丹含笑與恕兒對視了一眼,坦然享受紅兒的殷勤。穿過花園,剛進得老夫人的院,就聽見老夫人在開懷大笑。
牡丹笑道:「有客人么?」
紅兒抿著嘴笑起來:「是呢,老夫人一位很多年不見的遠房親戚來了。」
莫不是來認親的?什麼遠房親戚這麼重要,非得讓他們來?牡丹頓了頓,抬起腳往裡頭走去。只聽一條溫柔柔的女聲低聲道:「姑祖母,您下棋真厲害。」
小丫鬟打起簾來,牡丹抬眼瞧過去,只見窗邊榻上擺著棋盤,老夫人穿著件棕綠金泥披袍,背對著自己笑得花枝招展的,一個肌膚雪白,體態微豐,穿著鵝黃短襦配寶石藍裙,梳著雙環望仙髻的美貌少女面對自己坐著,纖纖玉手正優雅地把玩著一粒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