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 當年
寒暄之後,方伯輝神色嚴肅地對蔣長揚道:「我有事,不能和你們去,今日就是送你母親過來,順便與你說說話。我適才也和袁十九說了,他稍後就過來。」
王夫人見狀,立刻拉了起身:「我們娘倆外頭去走走,也說說咱們的悄悄話,然後歇個午覺,起來準備出發。」
牡丹雖然更希望能知道方伯輝要和蔣長揚說什麼,但此刻卻也不得不遵守他們這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只得起身與王夫人一道往外頭去。二人才出了曲廊,就見袁十九搖著把大蒲扇快步走過來,看見她們,行禮讓道,目不斜視。
牡丹回禮倒也罷了,王夫人也一改先前的嬉笑神色,肅色斂襟與袁十九認真行禮:「先生大才,還望多指點我兒一二,保得他平安無虞。」
袁十九有些驚訝王夫人會這樣禮他,隨即整了衣衫,朝王夫人認真回禮:「夫人女中丈夫,難怪能教出如此高義的兒。請夫人放心,敝人自當儘力。」說完昂闊步朝書房去了。
牡丹微皺眉頭,王夫人、方伯輝、袁十九這般慎重,彷彿是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一樣。卻見王夫人笑道:「我近日以來,總是要不停地行禮。」
「這是為何?」牡丹扶了她的胳膊,引她往樹蔭下走。
王夫人笑看了她一眼:「有什麼辦法?這些人個個都是才高八斗的,個個心高氣傲,多一分尊重就多得一分真心。」
她這是委婉地教導自己如何好一個賢內助。牡丹認真應下:「兒媳記住了。」
王夫人點點頭:「我和你說說割肉吃肉的故事。非是我要撥弄是非,故意揭人傷疤,而是你日後總免不得要與她們交道,曉得這些事情,你心中才有數。」她抬眼看著蔥蔥鬱郁的庭院,沉聲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牡丹便指著前面的水閣:「咱們弄些才從井裡湃過的瓜果,去那裡坐著說話,又陰涼又清凈。」王夫人雖然隔岔五會過來看她們,但始終也是自己有的人,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她有心與王夫人加深了解,彼此把關係更近一步都沒有什麼機會。今日既然有了這個機會,自然要好好珍惜。王夫人不難處,她也是真心的尊敬王夫人,但說到愛,真的還不至於,但她願意為了蔣長揚,盡量和王夫人把關係搞好。
王夫人也正有這個打算。這婆媳間,想要親如母女那是不可能的,正是那句話,家雞打得滿屋飛,野雞打得滿天飛。有些話她可以直截了當地和蔣長揚說,不高興就直接發脾氣了,就算是當時不高興,過後還是母。但對著牡丹,卻是不可能這樣做,必須要委婉,要照顧到牡丹的面和自尊,否則很可能一句話記一輩,在這樣的情況下彼此加深了解是很有必要的。
婆媳二人都懷著同樣美好的心思,一起進了水閣。王夫人問牡丹:「你對杜氏的印象如何?」
牡丹沉思片刻,簡單直接地道:「偽善,狠毒,自以為是,總懷別人不安好心。」
王夫人贊同:「這是她的性格,但你還要注意一點,她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本性,是因為她有心愿有要達到,但現在看來她以前的努力似要成空了,所以她不安和失望。任何一點小事,都有可能刺激得她不擇手段,把所有不如她願的人都視作敵人。這也就是為什麼大郎明確表示不承爵,她還總盯著不放的因由。」她輕笑了一聲,坦然道:「當然,這其中也有我的緣故在裡面,雖然應經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把我當成對手。你們一定要小心。」
「她糊塗了,她最大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不是別人在作踐她,是她自己在作踐自己。」牡丹眼睛亮亮地看著王夫人,再有王夫人清楚明白不過的人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總愛不自覺的攀比,更何論是有仇的,更是希望對方沒自己過得好,看到人家日好過,哪怕自己其實也過得不錯,也還是心裡不舒坦,若是自己日不好過,就更說了,更是嫉妒得不得了。沒機會也就算了,要是還有機會,就要給人家下絆,損人不利己,不為別的,就是為圖解氣。比如說杜夫人,比如說清華郡主,就是此類代表。
「說得好!自己都不愛惜自己,誰還會愛惜你?」王夫人嘆道:「當年的事情,多的我也不想說了。只說這因為老夫人生病卧床不起,看著似是要去了,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庸醫道是要人肉做藥引,我是堅決不信的,然後就成了不孝的罪人。她的兒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要討他一塊肉吃,原也,何況是你情我願的。奈何有一位善良、傾心於蔣大將軍的貴女,一聽說此事,就直接過來當眾割了臂肉將玉碟雙手奉上,含淚道是將軍還要上陣殺敵,保家衛國,怎麼能受傷呢?」
「一比起來,我這個衣不解帶在病床前伺奉了婆婆一個多月的人真是端的不孝而且非常不愛丈夫,只會妒忌又自私到了點,不懂事,不知恩。似我這種女人,怎麼配得上英明神武的蔣大將軍?」王夫人想起當時蔣重的表情,不由打了個寒顫:「嘖!無法回憶。這麼多年再想起來,還是覺得全身發麻。於是我決定做最自私最愛自己的那一個。這種無私,這樣證明是否孝道,是否真愛,我實在做不到。」
牡丹惡寒了一下,就算是沒有親眼目睹,她也想像得到當時蔣重的心情和態。一邊是身份尊貴,年輕美麗的女,不顧羞恥地跑到自己家裡來,當眾割了自己美麗的臂肉,還裝在晶瑩的玉碟里雙手奉上,美目含淚,含情脈脈,溫柔唯美地對著自己說出那樣一席情深意切的表白。一邊是衣不解帶伺候了老母一個多月,很可能容色什麼都很憔悴,脾氣還很強硬暴躁,不但自己不肯割肉,也不贊同他割肉救母,看到這美麗善良的仙女還面帶不屑鄙薄,冷笑不睬的髮妻。
誰更招人憐惜呀?肯定是仙女呀!當時在他心中已經把二人之間的高下排下來了。但他一定還告訴自己說,他其實是因為無法抗拒皇權,還因為孝道,也是感恩,要講義氣,他要對為了他不顧一切,作出重大犧牲的杜夫人負責,並不是背叛了原配妻。他還是忠義兩全,有情有義的蔣重,都是王夫人不懂事,不體諒他。
興許當時不只是蔣重和老夫人覺得王夫人不對,輿論都認為是王夫人不對。杜夫人這樣美麗善良可愛的天使,誰拒絕她就是惡魔!牡丹低聲道:「我覺得,同樣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到的。當時您一定很難吧?」
王夫人有一瞬間的沉默:「難是肯定的。我自己的娘家人都說是我不對了,還指望外人么?我自己委屈不算什麼,最難的是帶走大郎。」那個時候,她要獨自去自然是很容易的,但是要帶走蔣長揚,真的是非常的難。但她知道,她堅決不能把兒留給一個為了想得到的東西而不擇手段的女人,也不能把兒留給一個輕易就被假相蒙蔽了眼睛,只會認為別人不對,只會給自己找理由的父親。
牡丹默然無語,輕輕握了她的手,認真地道:「娘,都過去了,以後我們好好孝敬您。」
王夫人微微一笑:「是呀,都過去了。風過無痕,很多事情當時覺得很難,好像根本做不到,但只要保持足夠的清醒,肯拼敢拼,總會抓住那一瞬的轉機。蔣大將軍最怕什麼?最怕丟臉,逼死髮妻長多丟臉呀?要是他的兒是被別的男人養大的,萬一還改了姓,那得多丟人?我以死相迫,他怕了,我答應大郎長大認祖歸宗前不改嫁,他的虛榮心滿足了。又有汾王妃居中調停,他順勢下坡,大家都完美了。」
牡丹不由鼻頭一酸。這樣笑著把心酸的往事說出來,更讓人心疼。但其實蔣重是認為不夠完美的,杜夫人也認為是不夠完美的。蔣重幻想的是,無論如何,大家都該愛著他,順從他,唯他獨尊,所以王夫人另嫁方伯輝,蔣長揚有出息卻不把他放在眼裡,他覺得很沒面。杜夫人渴望的是,將王夫人和蔣長揚在這世上存在的所有痕迹都全部抹乾凈,如若不能,最好他們母都淪為乞丐才好。這人怎麼就不知道滿足呢?
王夫人見牡丹眼圈紅了,不由失笑,反握住牡丹的手笑道:「丹娘,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恨他們,替我出氣什麼的。我想和你說的是,做人要有氣,得饒人處且饒人,自己也要想得開,才會有好日過。」
牡丹低下頭眨了好一會兒眼睛,才抬起頭來對著王夫人甜甜一笑:「娘,您說的我都記住了。」
王夫人輕輕搖了搖頭:「我和你這樣說起來很輕鬆,實際上要真的做到非常難。我現在也沒修鍊到家。」
牡丹不知她講的什麼事,正要問,王夫人已經歡歡喜喜地一笑:「好了,就說到這裡吧。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午睡去,然後起來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