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鸞鳴哀哀(三)
當牆上的火把熄滅,當無邊的黑暗再度降臨,我閉上了酸痛潮濕的雙眼。天『籟小『說
在我身體的深處,有個小小的生命正緊緊地依附著我,它知道我的悲傷與恐懼,可它無法言語,只能挪動身體讓我感覺到它微弱的存在。
「你放心,你阿爹會來救我們的,他和我阿爹不一樣,他會來的,一定會。」我抱著肚子,哀慟過後隨之而來的疲乏和睏倦讓我有些眩暈,可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明夷的話,無恤沒有死,他只是我不知道我在這裡。
有一個噩夢,我做了很多年,夢裡總有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密室的角落裡總蜷縮著一個瑟瑟抖的我。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想逃離這個噩夢,逃離我既定的,與阿娘一樣的命運。可如今,這個噩夢還是成真了。只是我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噩夢盡頭的那張臉,不是智瑤,而是趙鞅。
當我從噩夢中醒來,我忽然有了一個極可怕的念頭。趙鞅將死,倘若他當年討伐北方鮮虞時,也曾聽過方士們的胡言亂語,那他會不會也像智瑤一樣為求長生,為昌趙氏,將我剖腹取子?即便我腹中所懷的是他趙家的骨血?
紅雲兒,你在哪裡?你為什麼還不來?
孤獨和黑暗裡漫長的等待滋養了我心底的恐懼,牢房外一絲絲的動靜都會讓我渾身汗毛直立。
耳聾眼瞎的獄卒有時會來送飯,有時錯過了這扇門便不來了。對他而言,我與之前死在這裡的任何一個囚徒沒有兩樣。他看不見,聽不見,好幾次,我都曾試圖抓住他的手,讓他起碼知道我是個女子。可他從不靠近我的牢籠,每一次都像潑水一般將餿爛的吃食潑在木欄前。我夠不夠得到,能吃到多少,都只憑他當時的手勁。
這樣過了半個月,又或許是一個月,我可憐的小芽兒竟也在我肚裡長大了,他頂起了我惡臭無比的衣裳,我撫著他,他也能動一動身子告訴我,他還活著,還在和我一起煎熬,一起等待。二十年前的我,也許也這樣陪著我的母親,告訴她我一切都好,將來一切都好。我這一生所能擁有的關於阿娘的回憶,在漆黑的等待里一一地浮現,有時候我甚至不敢呼吸,怕鬆了一口氣,她就會從我眼前消失,她贈予我的勇氣也會就此消失。我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愛她,也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更加恨我的父親。
可有的時候,你再愛一個人,她也不可能出現,而你恨之入骨的那個人卻會在你最脆弱的時候站在你面前,輕輕巧巧地說:「我的女兒,你可想我了?」
趙府地牢,又聾又瞎的獄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沒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極大。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黑甲軍的屍體橫七豎八堵塞了整條地牢的通道。
趙稷不是一個人來的,在他的身後還站紅衝天的盜跖。當我趴在盜跖的背上,像鳥兒一般飛過趙府的堵堵高牆時,我忽然覺得這個世界遠比我想像的要更加複雜、瘋狂。趙稷、盜跖,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為什麼會在一起?
盜跖將我放下時,順手脫下自己的毛褐短衣將我緊緊裹住,然後一臉嫌棄地扯起我的頭,鄙棄道:「你怎麼和她一個模樣。」
我聽了他的話約莫是笑了,渾渾噩噩的竟扯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我說:「愛吃小孩心肝的惡鬼,當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沒瞧清楚,你救人時的模樣很是英武,不似惡盜,似君子。」
「誰要做什麼狗屁君子。」盜跖冷哼了一聲,收回了手。
我想再調笑他兩句,可雙眼一黑,人已經暈了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涼微辛的江離香讓我夢見了初夏之日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麗的城池。夢裡有河風徐徐,有花海蕩漾,有將我放在肩頭帶我飛奔嬉鬧,大聲歡笑的父親,那個我從未見過的,讓阿娘思念一生的父親。
「阿拾,你醒了嗎?」夢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頭關切地摸著我的額頭。
「醒了。」我閉上眼睛。
燒水洗浴、換水再浴,當我洗盡全身的污穢,從阿素手裡接過那面幽王璇珠鏡時,我看到了鏡中形同骷髏似的一張臉。阿素替我穿衣,一層又一層,她嘆息著說:「對不起,是阿姐來遲了,叫你受苦了。」
我靠坐在床榻上,我已無力分辨她是真情還是假意:「這是哪裡?」我問。
「還在路上。」
「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往東南去,阿姐帶你去鄭國。」阿素坐在我身旁,輕輕地握著我的手。
鄭國?齊人的盟國。
「四兒呢?你又把她捉去了哪裡?」
「冤枉,我這回可沒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從趙府救出來了。」
「是嘛。」他趙稷有時間從趙府救走四兒,卻任我後知後覺地留在無恤身邊,他這是借了我的藥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趙鞅的手讓我死了對趙氏、對無恤和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為什麼過了那麼多年,你還在算計我,你到底有沒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當做自己的女兒?我心中鬱憤,眼睛酸,只得撇過臉,悶聲道:「四兒現在在哪裡?我要見她。」
阿素摸著我的頭道:「四兒姑娘比你早走半個多月,這會兒興許已經到鄭國了。等我們也到了鄭國,你自然就能見著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趙無恤的吧?」阿素伸手來摸我的肚子,我頭皮一麻,整個人已不自覺地往後挪了一步。
阿素倒不見惱,只笑看著我的肚子道:「你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個命硬的,這麼連番折騰,你都沒了人形,他居然還有力氣扒著你。可見啊,他是有多喜歡你這個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個,頗沒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兩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