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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鸞鳴哀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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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的地牢里沒有一絲天光,對於終日陷在黑暗裡的我而言,無論外間日月如何輪轉,我的世界始終停留在那個悲傷的叫人癲狂的夜晚。天籟小說WwW.⒉ 我抱著肚子蜷縮在陰濕的牆角,頭頂不時有腥臭刺鼻的粘液順著牆壁滑下。這裡曾是刑室,落在我頭頂的也許是死人的血,也許是他們死前被刑具勾出身體的腸液,亦或者是他們腐爛的身體的殘餘。可我不敢動,我看不見,但我的耳朵告訴我,此時與我同在的,除了無數的蟲蟻外,還有滿室飢腸轆轆的老鼠。 這數月里,是誰在我備的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誰將我的身世告訴了趙鞅?四兒去了哪裡?於安又去了哪裡?無恤有沒有救出阿兄?他知道我在這裡嗎?我的小芽兒,你還好嗎? 我不知道此前在趙府里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被關進地牢後,外面又生了什麼,無邊的恐懼下,我腦中層出不窮的猜想已讓自己瀕臨崩潰。 趙鞅來的時候,啃咬爭奪我足衣的群鼠一鬨而散。 沒有隨從,沒有施刑人,他一個人拄著拐杖走進了地牢。 趙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強撐著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著火光中的他,卻彷彿看到一截被歲月和蟲蟻摧殘的朽木正在烈陽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離塌落。不管這數月里,是誰在他的葯中下了毒,我的父親都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 「趙稷在哪裡?」趙鞅問。 「我不知道。」 「你不肯說,是想一試我府中刑具的滋味,還是想求得一死好護你父周全?」 趙鞅神情肅穆,我低頭自嘲一笑,兀自走回角落坐下。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嘗過我趙府刑師的手段,你自會同我說實話!」 「卿相,我方才同你說的本就是實話,趙稷身在何處,我是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亂說一處讓黑甲軍空跑一趟,徒增卿相的怒氣。但我的實話,你不肯信;我那天夜裡明明是被逼著說了假話,你卻信了。所以可見,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與我無關。卿相今日來,若還想好了要聽我說些什麼,就直說吧,不必勞煩刑師,我定一字不差地把你要聽的『實話』都說給你聽。」 「你的意思是——我葯中之毒不是你下的?」 「不是。」 「那就是你的女婢——」 「也不是。數月前,卿相在院中暈厥,我入趙府為醫,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備的藥材里偷放了一包蒼耳子。我識得此物有毒,深怕有人要在葯湯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招四兒入府相助。此後,一應湯藥,洗、切、熬、煮,從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裡除了恨,除了邯鄲,還有伯魯,還有無恤,還有天下,我想要你活著,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無恤羽翼豐滿,不再受智瑤欺凌。所以,要你死的人,根本不是我。」 「那是誰?」 「是……」 「是你的父親趙稷,是他要我死,要趙氏亡。」趙鞅拄著拐杖往前走了兩步,他透過牢欄看著我道,「二十年前,因你邯鄲一城叛亂,使晉眾卿齊齊伐趙。我乃文子(1)之孫,趙氏若在我手中滅族,我有何顏面去見昔年趙氏死去的萬千族人。你父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趙志父亦然!我不會再招刑師來,你且在這裡耐心等著,不管他趙稷現下躲在何處,我定要將他捉來,叫你父女團圓,共赴黃泉。」趙鞅說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彎腰曲背而去。 我慌忙起身抓著牢欄沖著他的背影大叫道:「卿相留步——」 趙鞅沉沉咳了兩聲,停住了腳步,他轉過頭看著我嘆息道:「子黯,你說的很對,真真假假,信與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間。所以,你該知道,你有沒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認你是趙稷的女兒,那你現在無論再說什麼,求什麼,你照樣都得死。」 「子黯明白。」我當然知道自己不管有沒有下毒,僅這身血脈,他就不會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沒打算向他求饒,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牢籠外的人行了大禮,道了一句,「稚子無辜,望卿相念及舊人。」 趙鞅聞言久久沒有出聲,半晌,才道:「閼於(2)於我趙氏有恩,董舒前夜負荊入府,他的小兒已叫他帶回去了,你不用擔心。」 「謝卿相恩德。」我俯身頓,趙鞅卻看著我愴然道:「你幼時曾在黃池助我,前歲又替我出征伐衛,老夫本該也謝一謝你,可你不該是趙稷的女兒,更不該害我連失二子。將來黃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無情。」 二子? 連失二子…… 趙鞅走了。我又悲又懼,渾渾噩噩哭了幾場,便昏睡不醒。睡夢中好似看見了無恤,他手裡牽著阿藜跑得極快,在他們身後跟著一隻斑紋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驚濤駭浪。 我驚恐不已,明夷將我從噩夢中喚醒。我睜開眼,見到天人似的他,便恍惚覺得之前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可等我真正醒過來,看清明夷懷裡的人時,便只能抓著地牢里霉的木欄嚎啕大哭了。 伯魯的臉被洗得很乾凈,頭上戴著他最喜歡的那隻墨冠,他半躺在明夷懷裡,眼睛輕輕地閉著,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下巴、脖頸上布滿了死人才有的青紫色斑點,他蒼白的鼻翼下兩片乾裂的唇翻翹著,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觸感讓我泣不成聲。可明夷沒有哭,他只是像平常一樣抱著伯魯的腦袋跪坐在我面前,他遞給我一隻青玉小瓶,他說:「阿拾,我們要走了。楚國路遠,他現在身子重,我帶不走,你把他的魂魄交給我,好不好?」 我凄然地看著明夷,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告訴眼前的人,我不是神子,不會取魂,我該怎麼告訴他,他的伯魯已經死了,再不能陪他去雲夢澤,為他捉鳥解悶,與他彈琴鼓瑟,相守一世。 「明夷……」 「不要說你不會。」我一開口,明夷眼中已滾下兩行淚來。 「不——我會。」 「那就好。」明夷霎時破涕為笑,他低頭撫著伯魯的面頰,柔聲道:「阿魯,你且隨她到玉瓶里歇一歇,等我到了雲夢澤,我就帶你去你說的那片漆樹林,我等你化魂為鳥,叫我的名字。你不用怕,也不用著急。你可以變一隻笨鳥,沒關係的,我能等,我這一生已無餘事,我等得起。」明夷說完伸手握住我的手腕,他玉蔥似的手指冰冷如霜:「阿拾,你快一些,天要亮了,他們要來找他了。」 「明夷……」我忍住眼中酸楚,深吸一口氣道,「取魂絕非易事,我現下穢物沾身引不了魂。你趕緊去找師父,取魂攝魄是他教我的。」 「師父?你可是想騙我叫師父來救你?」明夷喃喃道。 「不,你不用告訴師父我在這裡。」當年智府「取魂」後,我將剩餘的骨粉都送給了史墨,如今只求史墨能替我騙一騙明夷。 明夷看著我,久久應了一個「好」字,他伸手取走我手裡的玉瓶,低頭自言道:「很多年前,在我還不是明夷的時候,師父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這世間種種不論何人何事,終必成空。能不在乎的就不要在乎,在乎的少了自然就得了解脫。』我聽了他的話,便連自身也不在乎了,這樣果真就得了解脫。後來,這世間我只在乎一樣東西,僅此一樣,可現在也叫你們奪去了。我知道下毒的不是你,你就算要殺趙鞅,也不會眼見著他日日試藥飲毒。可我沒辦法原諒你,永遠不能……我不會告訴師父你在這裡,也不會告訴無恤你在這裡,我們從此——後會無期吧!」明夷俯身艱難地抱起伯魯的屍體,伯魯寬大的衣袖被明夷腰間的麻繩卷帶著高高扯起,露出一條慘白的手臂在空中不斷地晃動。我憋著一口氣,憋著憋著,終忍不住放聲大哭。 伯魯死了,明夷走了,原本預備著要同行一路的人,還沒啟程,竟就這樣永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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