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桑之落矣(五)
我怕伯魯一時心急泄露了趙鞅的病情,忙笑著截過話道:「卿相腿疾全愈是府里巫醫善製藥,小巫可不敢居功。天『』籟小說WwW.⒉小巫治體傷雖也有小技,但君上之疾在心,療心之術,小巫實不及師父九牛一毛。」
「巫士謙遜了。」太子鑿微微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回頭對於安道:「今日你且留下來再陪卿相說說話,明日再入宮來見我。」
「敬諾。」於安拱手。
姬鑿一走,伯魯忙問於安道:「小舒,太子祭禮完了不回宮,來這裡做什麼?」。
「自然是來看望卿相的。卿相能痊癒真是太好了,智瑤今日回府怕是要氣瘋了。子黯,辛苦你了。」於安看著我笑道。
「我倒算不上辛苦,只是辛苦了四兒每日兩座府院這樣來回跑。」我有些奇怪,難道於安真的不知道趙鞅病情嚴重,四兒沒告訴他?
「應該的。」於安含笑道。
因「卷耳子」之事,我信不過趙府中的僕役、婢子,但一個人又實在無法兼顧所有的事,於是便請四兒入府相助。可董石年幼,夜裡不能離開母親,四兒只能每日清晨來,黃昏歸。這一個多月,著實累壞了她。
我請於安到後院接了四兒早些回府,自己跟著伯魯去查看趙鞅的情況。
祭禮冗長,祭禮之後又被人拖著聊了許久,趙鞅此刻已虛脫卧床。
「子黯學醫不精,卿相的病最好還是請醫塵來看看。」趙鞅入睡後,我和伯魯退了出來。
「君上要將醫塵留在宮中,我們能有什麼法子?」伯魯一臉愁苦。
「去求求太史吧,他興許有辦法。」
「你師父那裡……」
「讓無恤去吧,我走不開。」自那日竹林一別,我再也沒有見過史墨,見了也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好。」伯魯雖覺得我和史墨有些奇怪,但依舊點了頭。
匆匆又是半月,新絳入了仲夏,一輪熾日天天頂頭曬著。
夏日的夜來得晚,即便來了也還是悶熱得叫人睡不著覺。我脫了寢袍只留了一件細麻小衣躺在床上,手心、腳心一陣陣地燙,燙得燒心。坐起來看窗外,煙灰色的殘月已下了中天,夜風裡卻仍舊裹著暖暖的濕氣,叫人一吹,從頭到腳都黏乎乎的。
這麼熱的夜,睡不著就容易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了,就真的睡不著了。我起身到水瓮里打了一盆涼水擦了身子,才剛重新躺下,就看到院子里亮起了一片火光。熱浪帶著煙塵一**地湧進原本就悶熱不堪的房間,我剛剛擦凈的後背,即刻又滲出了一層膩膩的汗珠。
深更半夜裡燒柴堆,是嫌今夜還不夠熱嗎?我趿鞋推開房門,一股灼人的熱氣帶著飛揚的火星撲面而來。夜色下,庭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已沖得半人多高。
「為什麼要燒庭燎,生什麼事了?」我逮住一個往火盆里添柴的小僕問道。
「稟巫士,世子婦今夜喜得貴子,老家主令全府上下舉燭同賀呢!」小僕喜氣洋洋地說完,背起地上一大捆的柴薪匆匆離去。
喜得貴子……他終於有了自己的嫡子,她終於給了他一個孩子。我望著眼前奪目的火光,紛飛的火星,失神呆立。
趙府的院牆內,一團團瘋狂燃燒的火焰不到一刻鐘就將頭頂墨色的天空映得緋紅。我光著腳爬上屋頂,遙望著遠處人聲鼎沸的院落,想像著那裡的熱鬧與歡欣,想像著他此刻將嬰孩抱在懷裡時,嘴角的笑。
多好啊,我的紅雲兒終於做阿爹了。
「秋蘭兮青青,椒結子兮灼灼,羅生滿堂兮君欣……吉日良辰兮……」我抬頭對著空中的一輪殘月,一字一句吟唱著賀子的祝歌。夫郎,我的夫郎,我願你的庭院枝繁葉茂,我願你的膝下兒女成群,我願你此後年年歲歲喜如今朝……悲戚的歌聲從耳邊吹過,滾燙的淚水滑落面頰,抽噎著抹一把濕漉漉的臉,一唱斷了的祝歌又要從頭開始唱。
「唱得這樣難聽,還要再唱一遍嗎?」冷月下,燭海中,他一襲青衣走進小院。我透過閃著桔紅色光斑的淚水凝望著,只擔心眼前的人影只是自己心中的一抹幻影。
「當初說了不唱,現在為何要唱?」他抬頭望著屋檐上的我,這一刻,搖晃樹梢的夜風悄悄停了,時間彷彿在我們彼此交纏的視線中凝固。
「因為,不一樣了。」我哽咽,低頭將掛滿淚水的臉深深地埋進自己的膝蓋。我已經不可能成為一個母親,如何還有資格指責他成為一個父親?
「阿拾,你為什麼不看我給你寫的信?我早就告訴過你,今夜出生的不是我的大子,所以,你也無需替我流淚吟祝。」無恤的聲音伴著衣袂之聲在我身旁響起。
我愕然抬頭:「不是你的兒子?姮雅待你一片赤誠……怎麼會?」
「赤誠?她是狄族族長之女,趙氏娶她,有趙氏的考量,她入趙氏為婦,亦有她北方狄族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年無子,我不急,她等不了了。她要送我一個現成的嫡子替我堵住族中叔伯們的口舌,我何樂而不為?」
「可那是你的嫡子,將來是要承你宗主之位的!」
「我知道,但現在這個不重要。」無恤伸手擦去我掛在腮旁的淚水,心痛道,「阿拾,今日我看到智瑤看你的眼神了。」
「智瑤?」我不懂,他為何會在此時提起智瑤。
「嗯,今日祭禮你站在高台之上,智瑤的眼神就沒有一刻離開過你。他那樣的眼神,我是見過的。那年,在晉侯的園囿里,他一箭射死了一頭雌鹿,興緻起,當場脫衣卸袍,剝下鹿皮呈給君上。今日,你站在那裡,他就那麼**裸,血淋淋地像個剝皮人一樣看著你。然後……我才明白……」
「明白什麼?」我心中劇痛,眼中淚水再盈。
「明白你吃『息子丸』的原因。」無恤蹙著眉,好似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了那三個字,「你不是因為誤會狄女懷了我的孩子才吃下『息子丸』來懲罰我,你是怕自己會成為第二個你娘,你是怕我將來也保護不了你,保護不了我們的孩子,對嗎?」無恤悲傷的視線落在我的小腹上,他知道那裡已冰冷一片,再也無法孕育他心中那些溫馨美好的夢。
我只哭不語,因為他說的是對的。即便我當初看了他寫給我的信,即便我知道姮雅的孩子不是他的,我依舊還是趙稷的女兒,他們趙氏除之而後快的邯鄲餘孽。我不可能成為他趙無恤的妻子,我若對復仇無用,我的父親也不會管我的死活。這世上只有愛剝皮的智瑤會一直惦記我,因為只有他還等著有朝一日將我剖腹取子,助他一朝永壽,獨吞晉國。這樣的情形下,我怎能有自己的孩子?我若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我寧可不讓他來到這個世上。
「紅雲兒,你可以怨我狠心,怨我無情,我本就是個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女人。我不值得你真心待我。」
「不,是我讓你失望了,是我錯了,很久很久之前就錯了。」無恤起身跪在我面前,抬手捧住我的臉,「阿拾,我知道現在的一切都讓你覺得很糟糕,可我求你信我,這不會是永遠,我會讓一切痛苦都過去。只要你我真心不變,我們的將來還是會和當年想像的一樣美好。有你,有我,有家。」
「紅雲兒,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你有你的命運,我也有我的。落星湖一別,我們本就該分開,可我們卻非要強扭著命運纏在一起。如今纏得緊了要想再分開,總要連皮帶肉扯碎點什麼……」
「所以你就把自己扯碎了?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離開我了?!」
「夫郎,生兒育女吧,放了我吧!」我抹了淚,看著自己深愛卻不能愛的男人。
「不,你做夢!南有樛木,葛藟縈之。這是成婚第二日你唱給我聽的歌。藤纏樹,樹纏藤,阿拾,我告訴你,此生此世,我趙無恤與你至死方休!」
此生此世,至死方休……何苦,何苦呢。
這一夜,無恤緊緊地抱著我,他的話很多,我的話很少,依稀記得在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緋紅色的天空已恢復了往日黎明的模樣。
伯魯的大子趙周在趙府嫡孫出生後的第三天就被無恤悄悄送走了。送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府里好奇的人很多,可誰也猜不透自家世子的心思。如果要維護新生子的地位,那麼該被送走,或者說該被處理掉的,難道不應該是長媳荀姬生的兒子嗎?趙周,一個庶妾生的兒子,活著或是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好事之人裝了一籮筐的閑言碎語去找伯魯。伯魯亦不知道自己的兒子被無恤送去了哪裡,他只知道他的紅雲兒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全力支持的事。
這府里只有我知道,趙周被無恤派人秘密送去了魯國。他將拜入孔門,奉端木賜、卜商為師,學習治國治家之道。而後,會被送往齊國,同高氏子弟一道研習劍術。
「阿拾,你這一生無子無女,我趙無恤此生便也無子無女。待我百年之後,我會把趙氏還給兄長。」這是那一日黎明他在我耳邊呢喃的話,一句話就要將他畢生守護的東西拱手讓出。這天下沒有比這更甜蜜、更荒唐的謊言。權力、榮耀,這世間父子相殺,兄弟相殘,男人們拚死爭的不就是那一點點血脈嗎?他沾了一身的血,才得到這個位置,他怎麼捨得把一切讓給別人的兒子?
可他卻說:「阿拾,除了你,這世上沒什麼是我捨不得的;除了趙氏的存亡,沒什麼是我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