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桑之落矣(三)
「施壓?所以他當年才故意讓人把趙午的屍身送回了邯鄲城?」
「趙午當時只有一子名喚趙稷。卿父聽說,這趙稷只是個愛弄琴鼓瑟,喜山樂水的貴家子弟,所以就打算殺其父,儆其子,另命年少的趙稷為邯鄲大夫,以此控制邯鄲城。哪裡知道……」
「哪裡知道弱冠之年的趙稷是根硬骨頭,非但不『領情』還引得晉國六卿大亂,害得你們趙氏險些亡族。」
「卿父對邯鄲氏之恨猶在范氏、中行氏之上,可趙稷逃到齊國後一直無蹤可尋。上次我在齊國只差一步就能抓住他,卻被他施計逃脫。他此番冒險入晉,定是有所圖謀,我們不得不防。你在宋國和他見過面,更要小心一些。」
「嗯。」我緊抿著雙唇點了點頭。
無恤摸了摸我的臉,柔聲道:「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四處再看一看,待會兒我們一起回去。」
我沖他微微一笑,繼續點頭。
殺其父,儆其子。毀了一城人的幸福居然還可以這麼理直氣壯。那五百戶衛民根本不是趙氏之民,那是大河對岸的衛靈公寄放在邯鄲城的人質。我祖父若將這五百戶衛民長途跋涉遷居到北方晉陽,到時候衛靈公問他要人,難道他還能把人再從趙鞅手裡要回來不成?若是要不回來,邯鄲與衛國只有一河之隔,承接衛靈公怒氣的還是邯鄲城民。這件事根本從一開始就是趙鞅和董安於對邯鄲城設下的一個圈套,他們根本就打算好了要誘殺我的祖父,生生奪走邯鄲城!弄琴鼓瑟,喜山樂水……若沒有趙氏相逼,我阿娘該過得多幸福,我該過得多幸福……
「紅雲兒,如果你是你卿父,你會殺了趙午,恫嚇趙稷嗎?」回去的路上,無恤騎著馬抱我在身前。
「不會,我會殺了他們兩個。」
「是嘛……」我黯然一笑。
「騙你的。」無恤笑著空出手來捏了捏我的臉頰,「知道你不喜歡殺人,我若要奪城自有我的方法。卿父當年用了最失敗、最糟糕的方法。邯鄲之戰是他的恥辱,我可不會讓自己留下這種恥辱。」
「人生百年,竹書千年,史家筆下自有功過。你將來切不要做讓世人垢鄙的事。」
「我知道。但阿拾,這世上有一種苦叫身不由己。」
亂世之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正如現在,我明明痛恨趙鞅,卻還要收拾行囊搬進趙府去調理他的身體,提防他被我父親埋下的暗子所殺。
無恤對我的痛苦和糾結一無所知。他是高興的,因為我終於對他避無可避了。
「你不用一樣樣收拾了,回頭我讓人把這幾隻箱子都搬過去好了。」無恤按住我整理巫袍的手。
「我只在趙府住一個月,卿相病好了,我就搬回來了。」我挪開無恤的手,裝作不經意地問,「你之前說要進宮問師父一些事,問過了?」
「你師父年紀越大,嘴巴越緊,才問了兩句就給臉色看了。有些事還得我自己去找答案。」無恤一撩下擺在蒲席上坐了下來,「你呢?太史可同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讓我盡心照顧卿相。我去秦國的時候,有人對卿相的吃食動手腳了?」
「一個庖廚里的雜役在魚湯里下了毒,幸好卿父那日沒喝。」
「是誰的人?」
「死無對證了。府里現在人多手雜,我實在不太放心。」
「不管是誰的人,既然失敗了一次叫你們有了提防,想來就不會再在吃食上動手了。」
「殺人容易防人難,我在明,敵在暗,防不勝防。不過,幸好現在卿父有你照顧,我下月去代國也放心些。」無恤看著我舒眉道。
「你又要去代國?還是去見伯嬴?」我起身從箱子里另捧了幾套夏衣放在蒲席上。
「去和代君商討馬匹交易的事。」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他道:「你現在就想甩掉姮雅母家的牽制?」
「難道還要被幾匹馬栓一輩子不成?代國水草豐美,馬匹健壯,等我有了代國的馬匹,那穿豹裙的老頭就沒什麼可以威脅我了。他昔日的族人如今都已在我趙氏的封地上分散而居,他們要服從的是各城城尹的命令,而非一個垂垂老矣的族長。將來這些狄人若能老老實實地替我養馬,自然能在晉國安居。」
遷族散居,分威散眾!
這就是我愛的男人,多麼聰明而可怕的男人。
趙鞅命他迎娶姮雅是為了得到狄族在北方的馬匹,而這幾年無恤卻利用姻親關係將北方荒原的狄族悉數遷入晉國,分散而居。這看似是施恩,實則既佔領了他們原本在北方的土地,又將一個部族吞入腹中,蠶食殆盡。一招兵不血刃的計謀,既得了土地,又得了人力。趙氏有他在,豈能不興。
「這是你早就計劃好的?」我問。
「嗯,只可惜比計劃的多用了兩年時間,叫你對我失望了。」無恤捏住了我的手。
我沒有對你失望,擋在你我之間又何止一個姮雅……我避開無恤溫柔的眼神,抽出手來假裝忙碌地收整自己的衣物佩飾:「你此前已去了代國很多次,代君不同意與你做交易?」
「代君寵愛家姐,自然不會不同意。只是……呵,不說了,這些事我自會解決,你就別操心了。這個你也要帶?」無恤身子往前一傾,抓走了我放在巫衣上的白色綾布。
「還給我。」我朝他伸出手去。
「不要。」他抓著白綾,墨玉似的眼睛在我胸前一掃,戲笑道,「其實,你就算不裹白綾也看不出來什麼,何必多次一舉呢?不如,帶幾件貼身的小衣,那件水紅色的就很美。」
「你……」我不自覺地順著他戲謔的視線往自己瘦小的胸口瞧了一眼,對面人的嘴巴一咧笑得越發放肆。
「你愛看不看,我就愛裹成男人模樣!」我臉色一沉,撲上去奪他手裡的白綾。
「不許帶,捆著這東西喘氣都難,早晚我都要給你燒盡了。」無恤見我來搶,故意將手舉得老高,我撲來撲去只弄得自己氣喘吁吁卻沾不到一點白綾的邊。
「你喜歡就送你了,反正我還有!」我冷哼一聲,放下手來。
「真的送我?比起絹帕,我倒更喜歡這貼身之物……」無恤笑著將白綾湊到自己鼻尖,啟唇輕輕一咬。
我盯著他迷人的唇瓣,昨夜旖旎的畫面倏然躥上心頭,熱辣的臉火一時間燒得耳根滾燙:「還給我,無恥!無賴!」
「聽我的,別捆了。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堂堂正正做個女人。」無恤將白綾往懷中一塞,又來奪我剩下的布條。
我順勢拽著一條白綾撞進他懷裡,抬手在他頸間一繞,三尺白綾已將他脖頸緊緊纏住:「別替我做主,你做不了我的主。」
無恤低頭看了一眼套在自己脖頸上的白綾,沒有驚惱,反而輕笑:「這也是董舒教你的?他給你殺人的劍,教你殺人的招,是要你來殺我嗎?」
「休要胡說!」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卸了手上的勁道。
無恤看著我,嘴角一勾,雙手猛地握住我的雙手左右用力一拉,套在他脖頸上的白綾驟然抽緊。我整個人如遭火炙一下抽出手來,大喊道:「趙無恤,你瘋啦!」
「若是你要殺我,何需這些東西?」無恤笑著抽走頸上白綾,兩手輕輕將我環住。
「你這個瘋子……」
「你這個傻子。」
暮春的午後,我依偎在無恤胸前。和煦的暖風從河岸邊吹來,帶著野花的微香和青草的氣息,我閉上眼睛聽著耳畔堅定有力的心跳,他俯下臉若有似無地輕吻著我的面頰。分不清是誰的髮絲在溫柔的氣息下微微拂動,蹭得我耳廓痒痒的,心暖暖的。
「阿拾,那瓶子里的是什麼?」時間在靜謐中悄然而逝,隨著一聲輕響,無恤的疑惑聲自我頭頂響起。
瓶子?瓶子!
我窩在無恤懷中,周身的血液卻自下而上瞬間凍結成冰。
「那是……」我驚慌失措,無恤已經放開我,大步走到木架前撿起了被河風吹落的瓷瓶。我僵立在原地,眼看著他扯去瓶口的布塞,將鼻尖湊了上去。
「這是什麼!」小小的瓷瓶瞬間在無恤掌心碎裂。
「這是……」我顫抖著開口,可他沒聽完我的回答就一把將手中沾血的瓷片和異香撲鼻的藥丸砸到了地上:「我知道這是什麼!你吃了多久?你告訴我,你吃了多久了!」無恤震怒的聲音幾欲掀翻屋頂。
「三月。」
「三月!阿拾,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你知道你對我們做了什麼嗎?」無恤如旋風般衝到我面前。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失去了什麼,毀了什麼!瞧啊,我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你阿拾若要殺我,何需劍與白綾!」無恤放開我,苦笑著從懷中掏出三尺白綾一把甩在地上。
「紅雲兒……」
「別叫我!」暴怒的男人推開我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