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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死生契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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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陳盤一聽樂了,轉頭指著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掛到了耳邊,「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異想天開了。網鞍之戰後,齊晉確有盟約,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時,晉強而齊弱,齊被迫相盟。可如今,你們晉國就像個垂朽的老人,而我齊國卻正值壯年。此時不爭更待何時?若君上是個有為之君,就不該答應你們結盟的條件。」 「誰做霸主真的那麼重要嗎?比強國富民還要重要嗎?如今不論晉國,還是齊國,國力、軍力、民力都已經遠不如當年文公、桓公臨朝的時候。你說晉是老人,不堪一擊,可這些年齊晉相爭,齊國又勝了幾回?民不富,仗卻打個不停。這些年,齊國有多少青壯之士死在戰場上?又有多少農田桑林無人耕種?齊國如今的富庶享的是當年管相的舊功,得的還是漁鹽的便利。再過些年,再打幾場像艾陵那樣的敗仗,你道齊國會變成什麼模樣?」 「周王勢微,這天下總要有個能掌大局的諸侯。誰做霸主在姑娘看來也許沒什麼差別,可在趙鞅和我相父的眼裡卻有天壤之別。不過,剛剛我說的話是五年前相父對我說的,姑娘的富國強民之論,卻和我當年的政見如出一轍。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裡話想要告訴姑娘,姑娘圖謀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會實現,但相父百年之後,盤若是當朝為相,第一件要做的便是與晉休戰結盟。」 「哼,好你個狡猾的陳盤!你這樣說,可是想讓我放了你?省得待會兒衝上來的若是你胞弟陳遼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這裡?」我嗤笑著看向陳盤。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陳盤嘴角一彎,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來,將來自然會知道我所言不虛。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這裡,來日我抄一份盟書埋在你墳前可好?」 「行,你用盟書把我的墳包起來都可以。走吧,下去吧!」 陳盤看著我嘆了一口氣,身子往前一移從大石上跳了下去:「姑娘不信我就算了。待會兒上來的人若是我胞弟陳遼,你就趕緊找個機會自行了斷。若來的是陳逆,姑娘也別急著給趙無恤殉情,此事興許還有轉機。」 「陳盤,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何事到如今還要替我盤算?在宮裡你護著我,是因為你扮作寺人要裝出一副忠心的樣子。可現在,你我是敵人,你為何還要管我是死是活?」 陳盤笑著一抬手,扶著我從大石上跳了下來。 「我與陳爺雖不是手足,卻情同手足。他下了獄後,我就被相父軟禁了起來。你能代我救他出獄,我萬分感謝。相父到現在還以為是我暗中派人從獄中救走了陳爺。所以,我們三人此番入宮都只為了贖你犯下的罪,謝你積下的德。你我如此深的牽絆,我不護著你,我要護著誰?」 「你早知道是我劫走了陳逆?」 「陳爺一回到臨淄城就到處找一個叫杜若的舞伎,這樣離奇反常的事,我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姑娘,現在趁趙無恤不在,你不妨再聽我幾句話。陳爺待你那是真心的,他這人雖然嘴巴笨一些,閨房之趣也肯定不如趙無恤懂得多,可他性善又簡單,你跟著他不會吃虧的。趙無恤這人是挺有趣,可你和他的路註定不會好走,你們的婚事,趙鞅也一定不會答應。但陳爺就不同了,你若是嫁了他,相父非但不會殺你,興許還要給你一個大驚喜。」 「什麼驚喜?」 「一個讓你耳聰目明,看清一切真相的驚喜。」 一切真相……什麼意思?我正欲開口再問,陳盤突然鬆開我的手臂,轉身朝坡下走去,「姑娘,你聽!山下沒聲音了。你猜,趙無恤死了嗎?待會兒上來的會是陳逆,還是陳遼?」 陳盤錯了,我也錯了,迎著清晨第一縷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張孟談。 他喘著大氣告訴齊侯,他從臨淄城召集來的五十個遊俠兒偷襲了北面山坡下的守軍,又與無恤兩面夾攻趁亂生擒了陳遼。陳逆自解兵器,喝止士兵,答應只要陳盤無恙便可放我們離去。 我站在那裡,站在被暴風雨洗禮過的山坡上暈眩了。大地在搖擺,連綿的山峰在我眼前飛快地旋轉,我聽不見張孟談之後說了什麼,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瘋狂地衝撞著,吶喊著:「我們不會死了!我們終於能逃出去了!」我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這漫長的一夜早已經掏空了我的身體,當恐懼和絕望退去後,再沒有什麼可以支撐著我繼續堅強下去。 「阿拾……」當無恤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他的臉上、身上,染滿了暗紅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頭微笑著看著我,血水就沿著他額間披散的頭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記得自己是哭了,還是笑了,我只記得他握著我的腰將我高高地拋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頭頂那片瑰麗奇幻的朝霞。 新一天的太陽升起來了,它驅散了無邊的黑暗,也打破了那個無休無止的噩夢。 勝利來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讓我不知所措。 我糊裡糊塗地換上了魯姬的大紅展衣和無恤一道在暗衛的護送下朝東南方一路飛奔而去。而另一頭,於安和張孟談帶著齊侯、魯姬,還有陳盤悄悄地進了密林小道,向西北進。 從張孟談的出現,到一場交易的爽快達成,這一切都生在短短的一刻鐘內。之後的幾日里,我沒有時間詢問,也沒有時間思考。我們被陳氏的追兵緊逼著一路由北往南朝魯國方向逃去。 躲避,激戰,有人受傷,有人死去,在逃離臨淄城後的第五天,我們才終於在一處山谷中甩脫了陳氏的追兵。 跟隨我們的二十幾個暗衛如今只剩下了阿魚和另一個叫的男子。在無恤的授意下,阿魚在野地里劫持了一個採桑的庶民女子,並強迫她換上了我身上魯姬的那套大紅展衣。之後,阿魚和帶著她沿著大道繼續前往魯國,而無恤則帶著我和無邪躲進了齊魯交界的一處山林。 清晨,清脆的鳥叫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摸著身子底下的乾草,盯著頭頂墨綠色的樹葉,有片刻的怔愣。 那漫長的,充斥著殺戮與陰謀的一天,已經過去了許久,但那些凌亂的畫面卻總在我醒來的一瞬間出現在我腦海里。 從驚聞陳氏不朝,到宮門生變,從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殺,從入山躲避被姦細出賣,到張孟談奇襲敵軍突圍成功,兩次日升之間,我們經歷幾番生死。其間,我想過贏,想過輸,想過生,想過死,可我從未想過,那噩夢般的一日,最後會結束在她手裡。 無恤昨日告訴我,在山下偷襲陳氏人馬的五十個遊俠兒其實是阿素在陳遼出兵之後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從北地趕來的張孟談帶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們,順利地贏得了無恤的感謝,又得到了張孟談的愛。她用一場交易救下了陳盤,也從此讓自己的親人免於被趙氏追殺的命運。她與我的較量,她贏得乾淨漂亮。 與無恤做交易的人還有陳盤。那日在山谷里,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無恤的劍一劍刺死了陳遼。他殺了人,而後笑嘻嘻地請無恤替他背下這弒弟的罪名。他說,這樣他便欠了無恤一條命,將來他二人若有一戰,無恤可以從他手裡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無恤自己的。 陳盤是個狂徒,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無恤也是個狂徒,於是一場匪夷所思的交易便這樣達成了。 我躺在乾草堆上,回憶著這一個月來的點點滴滴。這時,四五隻圓頭圓腦的小雀突然從樹枝間的縫隙里鑽了進來,它們在草帳子里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得分外歡暢。 它們這樣鬧著,我便躺不住了。 草帳外,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林間的樹木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它們暗青色的影子中間,是一片片斑駁的陽光。我赤腳踩在草地上,冰涼濕潤的感覺讓人徹底清醒。 「阿拾——阿拾——」無邪興奮的聲音像是長了翅膀的雲雀,忽高忽低地穿過茂密的樹林飛到了我耳邊。 我從懷裡掏出無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挽了一個高髻,抬頭瞥見無恤和無邪從兩棵柏樹中間走了出來。彩尾雉雞、灰毛野兔,外加兩隻剛剛褪了毛的野鴨,他們今天的收穫看來不小。 「阿拾,你猜我們今天在林子里碰見什麼了?」無邪拎著一隻肥碩的灰毛野兔一臉激動地跑到了我身邊。 「看見什麼了?野豬?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額際的汗,轉身從無恤手中接過了兩隻野鴨。 「我們遇見了一隻長角鹿,那鹿的兩隻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鋥亮,斑點又勻稱,趙無恤正和我商量著要獵下它給你做件襖子,結果被這躥出來的笨東西給嚇跑了。」無邪拎著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我一抬眼正對著肥兔的一張圓臉,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它閉著眼睛的模樣委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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