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死生契闊(三)
「怎麼辦?」我一張嘴,夾帶著沙礫和雨水的冷風直接灌進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剛剛那些暗衛是怎麼下去的——」我用手捂著嘴,湊到無恤身邊大聲喊道。
「苔蘚上有劍痕,他們每人都有一柄長劍短匕,應該是直接滑下去的。」無恤抱著我的腦袋說完後,借著閃電的亮光朝於安、無邪和阿魚打了個手勢。很快,三組人馬就貼著地面慢慢地爬到了我們所在的岩石上。
「趙無恤,怎麼辦?這裡背著人不能下。」為了避免齊侯被風吹走,無邪幾乎是半攬半抱著他。
「我們把藤條解下來,搓成一根,等風小一些,再把人一個個放下去。」無恤話音剛落,成百上千塊拳頭大小的碎石突然從山頂傾瀉而下。
「趴下!」無恤大喊一聲直接撲到了我身上。
落石帶著千鈞之勢飛快地從我眼前翻滾而過,我被這可怕的場景驚呆了,整個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得發抖。這時,趴在我身上的無恤突然猛地一震,發出一聲悶哼。
我一轉頭,只見他右邊的額角鮮血直流。
「你受傷了!」
「小心,別抬頭!」他按著我的腦袋,匍匐著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將我牢牢地護住。
不斷地有落石打在他身上,那些悶悶的聲響讓我心痛如絞。怎麼會這樣,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這天崩地裂的噩夢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醒?
當迅猛的狂風被瓢潑大雨取代後,山上的落石漸漸地少了下來,可就在這時,崖壁底下卻傳來了微弱的口哨聲。
無恤放開我的腦袋,半跪了起來。
於安跟著也跪坐了起來:「怎麼回事?」
「不知道,山下有情況。」無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條,轉而把它交給了於安,「小舒,你拉著我,我下去看看。」
「好。」於安一點頭把藤條往腰上一纏,「下吧!」
無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倒著從崖壁上滑了下去。
藤條一下被抽緊,於安往前邁了半步,發出了一聲悶哼。我頭皮驟麻,不假思索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大雨之中,於安轉頭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別怕,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臉上哪裡是雨水,哪裡是淚水,只能緊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片刻之後,岩壁上傳來擊打聲,於安身子往後一墜把無恤重新拉了上來:「下面怎麼了?離山下還有多遠?」
「山下來人了。看來,陳遼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來了。」
「什麼?」齊侯聞言一下抬起了頭。
「你的人和他們交上手了?」於安忙問。
「暫時還沒有,現在雨勢大他們好像在山下扎了營,還沒打算要攻上來。」無恤解開自己身上的藤條,大步走到了我身邊。
「他們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齊侯聽了無恤的話,突然埋頭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來,「逃什麼,還能往哪裡逃?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君上,不會的……我們再爬上去,我們從南面走,我們總能找到路的。」魯姬連爬了幾步跪倒在齊侯身邊。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齊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來,他指著雷聲翻滾,閃電頻頻的天宇大聲吼道,「天帝——陳氏失命亂常,悖德逆天而危寡君,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亂臣!何以不扶正道,而興姦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見他聲聲血淚,悲愴問天,我喉間哽咽,不能自已。
上天或許是因為齊侯的質問發了怒,天空中到處都是炸雷的聲音,一道道閃電互相衝撞著,撕裂了我們頭頂的天幕。
這便是我們的結局了嗎?這裡便是我們的終點了嗎?
「為媯之後,將育於姜,五世其昌,並於上卿;八世之後,莫之於京。」那一副陳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辭莫非是真的?因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種種險阻,種種危難來懲罰我嗎?
一瓢瓢雨水被風吹卷著狠狠地澆在我身上,我的手腳漸漸地發麻,牙齒開始止不住地打顫。我轉頭望向身邊的無恤,他額頭的傷口被雨水沖刷著,鮮血無法凝結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紅的,唇卻一片蒼白。
「紅雲兒,幫我做一件事好嗎?」我抬手輕輕地捂住他不斷流血的傷口。
「我沒事,一點小傷。你要我做什麼?」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對我漾起一個笑容。
我從背後的箭箙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兩段,把帶鳥羽的一段鄭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說過的,要親手替我及笄挽發。我們不等良日吉時,我覺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挽發吧!」
「阿拾……」無恤握著斷箭的手猛地一顫,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烏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間被凝住了。
「紅雲兒,替我挽發吧!我是認真的……」我不管身旁的眾人,只微笑著看著我心愛的男人。
「啊——」無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聲,低頭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裡,「阿拾……我不會讓你死!你信我,我們還有明天,我還藏了明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絕不會是今天。」
「我不要什麼明玉笄,也不要什麼隆重的及笄禮,像我這樣的人,這根斷箭就很配我。雷聲為樂,閃電為燭,斷箭為笄,有心愛之人為我挽發,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紅雲兒,你不是說要執雁送我嗎?我長大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久……」我看著無恤的眼睛放柔了聲音,「雨停的時候,天亮的時候,不管我們面對的會是什麼,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闊,與子執手,足矣!」我說完轉身將滿頭濕漉漉的長髮交到了無恤手上,「定情許嫁,及笄成人,替我挽發吧!」
「好。」無恤哽咽著撩起我的長髮,「今秋的第一隻大雁,我射來送你。」
他以手為篦,笨拙地梳理著我的頭髮,當那半根斷箭插入我的發間時,漫天的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洶湧的心潮突然間歸於了平靜。
那一夜的風雨結束在天明前的一個時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廝殺聲從山下傳來。無恤、無邪、於安幾乎同時一躍而起,以劍為阻從峭壁上滑了下去。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風,剩下的人早已經疲憊不堪。魯姬俯在齊侯膝上泣不成聲,齊侯看著山下的點點火光出神怔愣,陳盤倒是鎮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
「姑娘,你就讓我下去吧!下面現在一個打十個都嫌人手不夠呢,我一沒斷手二沒斷腳,好端端的一個人,主人怎麼能讓我在這裡乾等著呢!」山下廝殺聲此起彼伏,阿魚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提著兩柄彎刀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姑娘——你倒說句話啊——」
「行了,你去吧!我來看著他。」我擰了一把裙擺上的雨水,雙手往後一撐站了起來,「你去幫無恤,陳世子我來看著!」
「謝姑娘!」阿魚大喜過望,倒轉身子把右手的彎刀往岩縫裡一插,如猿猴攀樹一般左右手交替著從岩壁上盪了下去。
陳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衛,人人配了一把長弓兩隻箭箙。借地勢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抵十,也未必就完全沒有勝算。只要陳恆的一千府軍還沒到,我們就有機會再拼上一拼。
我看著山下的火光正思量著可能會出現的局面,一顆小石子突然蹦跳著落在了我腳邊。我心下一緊,猛地回頭,只見原本枕著手臂睡覺的陳盤,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了兩丈開外的山坡上。
「陳盤——」我情急之下從背後箭箙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對準了陳盤的後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現在就給我停下來!」
「我沒想逃——」陳盤站在高處回頭沖我露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姑娘,你上來!」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塊黑色的圓形大石,笑著沖我招了招手。
這人到底要做什麼?!我收了弓,扶著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來,把手給我!」陳盤見我上來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一抬右手,將藏在身後的匕首一下頂上了陳盤的喉嚨。
「姑娘,我就想趁咱倆都還沒死的時候聊聊天,你不用這麼緊張。」陳盤把脖子往後一仰避開了我的刀尖,「咱們在這兒說話,君上聽不見,我就想知道君上他到底答應了你什麼條件,值得你這樣豁出性命不顧?」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收了匕首,戒備地看著他。
「好奇,我這人好奇的很,就怕你們待會兒都死了,沒人告訴我,我憋得慌。」陳盤拍了拍手,笑著看著山下的火光。
「齊晉結盟。」我不提衛國之事,只拿齊晉兩國的盟約來搪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