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雅閣侍宴(三)
站在船頭的是一位長須白面,頭戴金冠,身著紫袍的中年男子,在他身後的則是一青一白兩個身材頎長挺拔的青年。
小舟靠了岸,眾人因為不能直視君主,便紛紛垂下了眼眸。
少頃,一雙綉螭龍紋上嵌寶珠的青色錦履在我身邊大步走過,緊接其後的是兩雙一青一白綉暗金色捲雲紋的錦履。
那白底的錦履走起路來輕巧些,想來應是那位以謀略揚名楚地的公孫寧,而青色的沉穩有力,該是那位弱冠之年便執掌楚國重兵的公孫朝。
「子國,子武,都坐吧!今日好好嘗嘗寡人這宮裡的魚鮮。」齊侯聲音洪亮,擲地有聲,比起新絳城裡,那個說話總是吃字的晉公多了幾分大氣。
「謝君上!」兩位楚國公孫齊聲應道。這時,載著楚國隨從和齊國大夫的小舟也到了岸邊。
酒菜絡繹不絕地送了上來,敬酒、籌酒,齊侯和白衣飄飄的公孫寧相談甚歡。
此刻,坐在我身邊的是公孫朝,他似是不愛說話,只默默地喝著酒,兀自看著小雅閣外一湖蓮葉,綠波翻滾。
公孫寧和公孫朝都是楚地有名的美男子,頎而長兮,美目清兮。這公孫寧風雅多情,一顰一顧都似在述說衷腸。公孫朝則沉穩冷峻,直身端坐,舉杯獨飲,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男子氣概。
莣女紅著臉跪坐在公孫朝身畔,斟酒遞酒的間隙,若公孫朝的手指不經意間碰上她的手,她便會顯露出魂飛天外的痴迷之色。
都說世間男子易變心,這女子變起心來,有時比男子還快上許多。莣女剛剛還想著要向齊侯邀寵,這會兒已經把一顆芳心全都系在了公孫朝身上。
酒過三巡,齊侯和公孫寧都有些微醺,座下的幾位大夫說起話來也有些大舌頭。這時,齊侯笑著把胖寺人召到身邊耳語了幾句,胖寺人立馬步下台階,點了幾個朝露台的美人出來獻藝助興。
歌詠,舞蹈,撫琴,鼓瑟,美人們個個都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博得齊侯一顧。
齊侯斜靠在黑漆描對龍對鳳紋的五尺長案上,半眯著眼睛,帶著酒醉後迷離的微笑。他似乎看得很認真,很高興,興緻起時還會跟著哼上一段,替跳舞的美人敲幾下拍子。但這些獻藝的女人,他一個都沒有留下,七個美人包括九姬在內,全都分賜給了堂上諸人。
我看著高台上醉意頗濃的齊侯,心中暗道,原來,今日小雅閣侍宴是齊國國君精心安排的一場「送美宴」啊!陳恆送進來的人,他寵不得冷不得,送給這兩個風度翩翩的楚國公孫既能堵住大夫們的嘴,又能顯示自己的友善好客,的確是再好不過了。
美人一個個被送了出去,當服侍公孫寧的黃衣美人被送給了公孫寧後,莣女坐不住了。她起身自請獻舞,齊侯拊掌大笑,欣然應允。
絲竹聲起,莣女展袖伸臂,柳腰輕擺,我原以為她會舞一曲齊樂,沒想到她一轉頭,一提足,跳的卻是一曲萊人的樂舞。
之前獻舞的都是大夫家的貴女,跳的總還是端莊多一分,嫵媚欠三分。沒想到這莣女生得一副賢良模樣,居然在這齊宮大內舞起了市井上的「妖媚俗樂」。但見她雙足飛旋,環佩叮噹,拋袖回眸,折腰舞風,叫席間男子個個看得津津有味。
眾人忙著欣賞莣女的繽紛舞姿,公孫朝突然湊到我耳邊輕問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我略一遲疑,恭聲回道:「奴,賤名為拾。」
「果真是你!待會兒你隨便唱首小調,我來向齊侯討要你,可好?」公孫朝看著我小聲道。
公孫朝認識我?他要問齊侯討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盯著公孫朝一時說不出話來,公孫朝便把酒杯往我身前推了推,小聲道:「高息與我是兄弟。今日,是他托我來帶你出宮的。」
高息便是無恤,可他什麼時候成了楚國公孫朝的兄弟?那日,因為陳逆突然出現,害得無恤沒能帶我出宮。今天,他居然說動了楚國公孫朝來救我出宮。這個人是鐵了心不想讓我在待在這裡啊!
「姑娘意下如何?」公孫朝端著我剛剛為他斟滿的酒杯又往我這邊探了探。席間,莣女轉腰回眸,一雙含情目恨不得扣在他身上,他卻全然不覺。
我跪著往旁邊移了一步,眼角的餘光恰巧瞥見阿素正直勾勾地盯著我。
「謝貴人好意,但奴不能隨貴人出宮。」我避開阿素的目光恭恭敬敬地替公孫朝調拌著冷盤,又用銀匕從案几上的金盤裡削下兩片炙肉鋪在了調好味的冷盤上。
「為什麼?你嫌高兄是庶人,無官無碌?」公孫朝拿竹箸夾了一片炙肉放在嘴邊卻不入口。
「不是的,奴有苦衷,貴人莫要再問了。」我看著公孫朝搖了搖頭,只默默地取了案几上的竹木小臼細細地搗著陶碗里的蒜瓣。
這會兒,叫我扯幾句謊來婉拒公孫朝的好意其實並不難,只是我不知道無恤之前在說服他入宮救我時說了什麼,萬一我扯的謊和他說的對不上,那可就糟了。
幸好,這公孫朝是個熱心的直腸子,他見我不說話便把竹箸放了下來,語重心長道:「你兄長的事,高兄同我提過了。比劍之事從來傷亡難免,高兄當年也刺過我一劍,我如今卻巴巴地替他來救美。想來你兄長若還活著,也不會怨恨高兄那一劍的。」
原來,高息殺了我「兄長」啊……呵呵,這個紅雲兒,真虧他想得出來!
「貴人,奴與高大哥……」我把手裡搗蒜的陶碗往案几上一放,憋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正欲婉拒,卻發現對面的公孫寧正眯縫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高台上的阿素更是一副吃人的模樣。
「姑娘怎麼不說了?」公孫朝倒是絲毫不覺有異,他一聽我要解釋自己和高息的「仇怨」立馬把整個身子轉向了我,一張臉幾乎湊到了我肩膀上。
這人是故意的嗎?這要是被齊侯看到,以為公孫朝對我有意,他一定揮揮手就把我送出去了!
不行,我現在還不能出宮,我得想個法子!
我看到案几上盛著蒜末的陶碗靈機一動,俯身一叩先告罪,而後徑自取了公孫朝的竹箸把搗好的蒜泥撥進了他手邊的蘸料:「貴人,請食!」
公孫朝先是一愣,待他發覺齊侯正朝我們這邊看來時,便笑著拿起竹箸蘸著醬料連吃了兩片炙肉。
「兄長已逝,他有沒有怨恨高大哥,奴不知道。奴只知,不管論情還是論義,奴都不能與殺兄之人廝守,望貴人成全賤婢求義之心。」我一邊幫公孫朝布菜,一邊小聲說道,說完俯身叩地。
「呵呵,高兄早料准了你會這麼說。算了,難得你一介女流之輩也有求義之心,只當我沒提過吧!」公孫朝虛扶了我一把,之後,便自斟自飲不再理我。
我在心裡暗鬆了一口氣,齊侯和對面的公孫寧只當剛剛公孫朝是在問我討要佐料蘸醬,於是又把目光投向了堂中飛舞的莣女。
樂曲臨近尾聲是一連串激昂的鼓音,莣女點碎步連轉五圈,踩著最後一個鼓點把手上一段七彩舞錦拋入了公孫朝的懷中。
堂上喝彩之聲驟起,齊侯醉紅了臉,看著公孫朝和莣女拊掌大笑:「子武覺得此女如何啊?」
「稟君上,外臣覺得甚好。」公孫朝一禮,頷首應道。
「哈哈哈,善,大善!那寡人就把她贈與你做個添香的奴婢吧!」
「謝齊侯。」公孫朝稽首謝恩,莣女更是喜出望外,忙跟著跪了下去。
公孫朝禮罷起身,對齊侯又道:「今日多謝齊侯盛情款待,外臣聽聞齊人喜食魚膾(1),所以特地從楚國帶了一名刀工絕妙的魚師想要獻給尊上。」
「子武,寡人只知楚國盛產束酒的香茅,卻不知你們楚國也出魚師啊!」齊侯大笑了兩聲展袖在案幾後端坐了起來,「寡人這齊國臨海又多湖澤,故人人喜食魚膾。不是寡人自大,喜誇海口,若是把寡人這宮裡的魚師加起來,恐怕比你們楚國一國的魚師都要多啊!」
「稟君上,子武今日獻上的魚師原也不是楚人,是南海之外沉了船,隨水漂來的海客。他雖樣貌醜陋,但一把銀匕能削出輕如白雪,薄如蟬翼的魚片。君上若是不信,大可當場一試!」
「此話當真?」齊侯一挑眉,笑著接過胖寺人遞上來的銅尊滿飲了一杯,「子武有心了,若此人真如你所說有如此奇妙的刀工,那寡人就再贈你三位美人如何?」
「子武就先謝過尊上了!」公孫朝頷首一禮,對著堂外三擊掌。
掌聲剛落,從小雅閣外的泊船上走進來一個散發披肩,額發覆眼的虯髯客。他身材高大,穿了一套褐色粗麻布衣,腰間一條半尺寬的青腰帶,內側斜插了一把木鞘匕首。這魚師若不看他的臉,看體貌倒似個俊雅的劍士,可若瞧見了他的臉,大家恐怕只能看到他左臉上一塊巨大的青紫色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