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寧二
姜雪寧痛快了, 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現在,誰還看不出樂陽長公主做這一切是為了姜雪寧?
姜雪蕙入宮固然頗為引人注目,可聰明人都能意識到站在這件事背後的姜雪寧。
在她說出「痛快」二字的時候, 殿內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臉, 便是原來有再好的玩樂心情,這一瞬間也被破壞殆盡。
接下來沈芷衣還邀了姜雪蕙來一起玩。
眾人之中有幾人明顯是強顏歡笑作陪,蕭姝更是從姜雪蕙拿著那方錦帕出現開始,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入夜的仰止齋, 各處宮燈點亮。
從鳴鳳宮中回來,終於到得自己的房間,這位蕭氏一族的大小姐、後宮太后娘娘的親侄女, 在沒了旁人關注的情況下, 終於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臉上消無,唯餘下那種近乎於冷寂森然的平靜。
末了抬手輕輕壓住額頭。
蕭姝慢慢閉上了眼, 手指的弧度卻一根根緊繃,再睜眼時竟是直接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
旁邊伺候的宮人嚇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蕭姝的胸口微微起伏著, 卻沒有看旁人。
她腦海里浮現出的只是當初偶遇臨淄王沈玠時, 看見的那一方從他袖中掉落的綉帕,還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見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經忘了。
可她卻還記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寧,那個人竟然不是姜雪寧!
可誰能想得到呢?
在宮內這段時間, 沈玠也對姜雪寧處處關注, 言語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燕臨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寧的關係。
種種蛛絲馬跡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會……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點一點握緊了, 蕭姝只感覺出了一種陰差陽錯的嘲諷:不僅沒有除掉真正的威脅,反而還露了痕迹, 為自己樹了一個真正的強敵……
姜雪寧終究還是敏銳的。
*
同一時間,姜雪寧的房間里,氣氛就頗為微妙了。
這裡經由樂陽長公主一番折騰後,各類擺件早已是應有盡有,香軟精緻,牆上隨意懸著的一幅字畫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跡。
姜雪蕙是博學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宮人們自然已經布置好了她的房間,不過和其他伴讀沒有區別。可等應邀到姜雪寧屋子裡來看時,便輕而易舉發現了二者之間那巨大的差距,鴻溝天塹,於是對自己這妹妹在宮內的受寵程度,有了十分直觀清晰的了解。
姜雪寧已經換下了那一身繁複的宮裝,只著簡單的天青纏枝蓮紋百褶裙,連先前費心綰成的髮髻都打散了,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腦後,有幾縷被她用纖長的手指輕輕纏著,打成了捲兒。
她只用著點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對面,倒是平靜如水,道:「你讓我入宮來,到底是想幹什麼?」
姜雪寧面前擺著一張琴,卻不是蕉庵,只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琴。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撥弄了一下。
聽見那顫動的音韻時,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這宮裡來了,也確帶了那一方綉帕,大姐姐要說自己半點都不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入宮,可也太虛假了些吧?」
姜雪蕙於是低頭看那方綉帕,便輕嘆了一聲:「你對我有多恨,我們關係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過。要說你是想來幫我,我斷斷不信。」
她的眉眼其實有那麼一點點像婉娘。
姜雪寧看著,撥弄著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來的卻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這人做出的事情:在無意中得知臨淄王沈玠暗中屬意於那綉帕的主人後,她便想方設法地阻撓了姜雪蕙參與選妃,自己卻拿了這一方綉帕,再一次與沈玠「偶遇」。於是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當了臨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徹徹底底將自己恨的這個「姐姐」踩在了腳底下。
但最終快樂得意嗎?
好像沒有很快樂,也沒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樣過得很好。
有時候,姜雪寧甚至在想:她搶了姜雪蕙的姻緣,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從頭到尾她都沒能向她炫耀。
因為她選上臨淄王妃後不久,姜雪蕙便遠嫁離開了京城,她也就沒有了告訴這位姐姐實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機會。
「你知道我不會幫你就好,這宮裡面步步兇險,有些人誤會了一些事,把本該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點沒了小命?」姜雪寧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見蕭姝那驟變的臉色,真覺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見你帶著那方綉帕來,臉色都變了呢。想來姐姐日後在宮中的日子該不會很如意。我么,自然是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了。」
換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誰陷害。
畢竟一切都沒什麼端倪。
可蕭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僅是姜雪寧,更是重生的姜雪寧。如今還沒有什麼人知道蕭姝對未來皇后之位的覬覦,可姜雪寧上一世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卻是一開始就知道那張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隱藏著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慾望。
蛛絲馬跡一串,想不懷疑到她身上都難!
姜雪蕙聞她此言卻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聽聞:寧姐兒在宮中被構陷與天教亂黨謀反之言有關,險些就沒了性命!
心底頓時凜然。
直到這時,她才隱約明白起來:那件事,竟然與自己有關!
姜雪寧自然可以告訴她前因後果,好讓她對蕭姝有所警惕,可畢竟她對姜雪蕙無法不介懷,且這位姐姐也的確不傻,她沒必要說,也懶得去說。
是以岔開了話題。
她一面擺弄著自己的指法,想著明日去謝危那邊學琴可千萬不能出差錯,嘴上卻是漫不經心道:「你知道自己丟了的那方綉帕,落在誰手裡嗎?」
姜雪蕙定定地注視著她,最終還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約知道。」
「錚——」
姜雪寧手指輕輕一顫,連帶著那琴音都跟著顫顫。
她豁然抬手回望著姜雪蕙,目光卻陡然鋒銳,像是要在這一刻將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說自己「大約知道」!
如果她這時候已經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著她的綉帕去與沈玠「偶遇」,並且搶走了她的姻緣,姜雪蕙該也是知情的!
可她從未發作……
姜雪寧甚至以為,她從頭到尾不知情!
「怎麼了?」
姜雪蕙本以為這位向來仇視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來,應該已經對事情的全貌有所了解。可為什麼,她如實回答之後,寧姐兒卻反而露出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寧卻是久久沒有言語。
垂眸望著自己面前這張琴,只覺得沒了一切練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該說的也都說得差不多了,你請回吧。」
她素來是這般喜怒無常性情,能這般坐下來耐心同她說上一會兒話已是難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驚訝。
姜雪蕙雖覺得她有話沒說,可自己也不好多問。
於是起身來,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門走出去。
這一天晚上,姜雪寧再一次沒能入睡。
*
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課,宮人們在第二排多加了一個位置,讓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讀便正式成了九位。
來授課的先生們自然都驚訝萬分。
因為姜雪蕙是中途加進來的,往日他們教授的課業都沒學過,先生們不免都有幾分擔心。眾人中有不大看得慣姜雪蕙,或者將對姜雪寧的仇恨轉移到她身上的,雖都聽聞說姜家大姑娘不同於不學無術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閨秀,可宮裡先生教的東西畢竟不一樣,姜雪蕙也不可能樣樣都知道,是以都等著看好戲,想見她當眾出醜。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像是巴掌一張扇在她們臉上——
姜雪蕙不僅會,而且什麼都會!
姜府門楣雖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卻是實打實把姜雪寧當成高門閨秀來養的,詩詞歌賦,禮儀進退,竟是無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為人不喜張揚,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卻因在宮中不得不應答先生們的提問,且因不了解宮廷的情況,不敢有半分的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認真,輕而易舉便贏得了先生們的驚嘆。
現在的先生們和姜雪寧剛入宮進學時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樣了,經過了趙彥宏的事情,眾人大約也都知道謝危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蕭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寧的姐姐。
在這宮裡誰不知道姜雪寧受長公主殿下的照拂?他們倒是有心想要奉承兩句,可姜雪寧的學業太差,便是他們臉皮再厚也有點誇不出口。
這下好,來了個姜雪蕙!
剛剛合適!
一來她是姜雪寧的姐姐,也是被長公主破格選入宮中;二來禮儀周到,溫婉賢淑,不會給先生難堪,一點也不像是姜雪寧那個刺兒頭;三來學識過人,熟讀詩書,實在很是難得。
先生們當然不再吝惜誇獎,對姜雪蕙大加讚譽。
不過短短兩三日過去,剛入宮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經成為了奉宸殿里頗受先生們偏愛、讚賞的香餑餑。
原本奉宸殿里是蕭姝一枝獨秀。
如今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竟是漸漸有些壓住了蕭姝的光芒,雙月爭輝,一時瑜亮,實在叫人嘖嘖稱奇。
蕭姝是不是高興,旁人很難看出來。
但姜雪寧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無塵,不過是因為沒有誰能對她形成威脅罷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脅,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會因為處境的變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蕭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寧便覺得心裡暢快得不得了——
沒辦法。
上輩子鬥了那麼久,她這一世偏偏又因那綉帕的誤會而對自己下手,自己當然不能對她太客氣!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蕭姝,雖然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歡,素日里卻無半點驕矜,行止皆平易近人,與總端著點的蕭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歡。
連陳淑儀都願意同她說話。
且京中向來有傳聞,說姜家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姜雪寧在府中霸道跋扈,總是欺負這位性格軟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寧關係不大好的那幾個,反而有意無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與她結交。
尤月更是覺得又來了一大助力,這一日走在路上便湊到姜雪蕙的身邊,笑著對她道:「往日在各種宴席上見到姜大姑娘,從來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沒想到竟這般了得。比起那不學無術的姜二姑娘來,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沒說話。
陳淑儀也在旁邊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長女,學識才華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氣吞聲受她欺負,可也真是一樁奇談了。要我是你,遇到這種敗壞門風,不學無術的,逮著機會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則,一府的名聲都被她壞乾淨了!」
這些日來眾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說過姜雪寧了,姜雪蕙總是聽著,也不反駁,眾人便默認她們姐妹二人之間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後編排的言語也漸漸放肆起來。
大家都覺得姜雪蕙當與她們同仇敵愾。
可誰料想,陳淑儀此言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顰蹙起來,腳步一停看向她,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雖然的確不學無術,卻也沒到敗壞門風,丟盡府里名聲的地步。淑儀小姐此言卻是有些偏頗不公了。我姜府雖然比不上一些高門大戶,可家中管教也嚴,妹妹若有什麼過錯,自有家父與家母操心,何用淑儀小姐多言?」
眾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會為姜雪寧說話!
說好的這兩姐妹關係一向不好呢?!
陳淑儀更是面色微變,瞳孔微縮,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卻是不卑不亢地回視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才與眾人一起回想起來:人家內里關係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里出來的姐妹!所謂「妹妹」,便是回了家裡我自己罵上一萬句,也不容許旁人隨意詆毀的!更何況頂著家族的名聲,顧著家族的榮辱,往日隱晦地說上幾句也就罷了,要指名道姓說人敗壞門風,姜雪蕙怎可能不發作?
這一下誰也接不上話了。
氣氛有些尷尬。
正好這時候前面姜雪寧手裡拿了一卷書,拉開自己的房門,從裡面走了出來,遠遠一抬眼就看見了仰止齋外頭的她們,便更不好說話。
還是站在眾人之中的周寶櫻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寧,軟軟糯糯地問道:「我們正和姜大姐姐說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學琴了嗎?」
姜雪寧一看見這幫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們沒什麼好話。
周寶櫻說眾人正說起她的時候,有人臉色都變了。
她心底於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謝先生在不在。」
謝危上回同她說,叫她次日去偏殿練習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謝危卻沒到。
宮人說前朝事忙,暫時脫不開身。
連著好些日,他都沒有再現身奉宸殿,一堂課都沒有上。按理說姜雪寧自可不去偏殿學琴了,可她也不知謝危什麼時候忙完,宮人們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謝危若不來,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樣。
此時此刻,沒有沈芷衣在。
尤月雖已經徹底怵了姜雪寧,當著她的面絕對不敢說話,可旁邊還有陳淑儀在。
聽見姜雪寧說學琴的事兒,她便輕笑了一聲,竟瞥了方才頗不給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長道:「素來聽聞謝先生與姜大人有舊交,姜二姑娘學琴這般堪憂,也肯費心教導。如今姜大姑娘也來了宮中,琴棋書畫都是樣樣精通。只可惜先生近來忙碌,不曾來授課,不然見了姜大姑娘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興。畢竟是對著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謝先生呢……」
話里隱隱有點挑撥的意思。
可姜雪蕙沒接話。
連姜雪寧都沒半點生氣的意思,仍舊笑眯眯的,只向陳淑儀道:「淑儀姑娘今日說的話,雪寧記下了,等明日見了長公主殿下一定告訴她。」
「你!」
陳淑儀完全沒想到她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面用打小報告作為威脅!
一口氣哽上來,面上登時難看至極。
想起那日被樂陽長公主訓斥的場面,身子更是微微顫抖起來——氣得!
姜雪寧卻是看都懶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聲,便拿著手裡那捲書,徑直從她身旁走過,壓根兒沒將這烏泱泱一幫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門口只有個小太監守著。
姜雪寧走上台階便問:「謝先生今日來么?」
小太監搖了搖頭,為她推開了門,回道:「沒來消息。不過聽說謝先生在前朝忙碌,兩夜沒合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說不準會來。」
姜雪寧於是點了點頭,進了殿中。
峨眉高掛在牆上,蕉庵則平放在琴桌。
她進了殿後,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書卷放下,是本醫書。
那日街上偶遇張遮,瞧見他提著葯,她才忽然想起,張遮的母親身體不好,患有頭風。正好這幾日謝危都在忙,她練著琴之餘也有閑暇,便托沈芷衣往太醫院借了本醫書來看。早年她在鄉野間長大,也曾跟著行腳大夫玩鬧,倒是粗通些醫理,醫書寫得不算艱深,她慢慢看著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醫書放下,姜雪寧卻只怔怔看著。
明明讓姜雪蕙入宮,是在被蕭姝構陷那一日便已經想好的,她這位姐姐素來優秀,別說有那一方綉帕在,便是沒有,也能讓蕭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間並不只她一枝獨秀,脫穎群芳。
可真看著姜雪蕙入了宮,她又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靜。
是因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綉帕是被沈玠拾走?
還是因為,姜雪蕙的確有旁人說的那樣好呢?
她在鄉野間長大,姜雪蕙在京城長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魚,姜雪蕙學的是琴棋書畫;
她頑劣不堪不知進退,姜雪蕙卻賢淑端慧進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惡。
而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確沒有別人優秀,也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個是姜大姑娘,一個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該一較高下。
不僅旁人拿她們做比較,連她都忍不住會下意識地比上一比……
醫書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寧只看著封皮上的字發獃,一時出了神。
連外頭有人進來,她都沒察覺。
謝危今日又換上那一身出塵的蒼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髮甚是簡單,本不過是來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門口時竟聽小太監說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門進去。
姜雪寧還坐在琴桌前一動不懂。
謝危手裡拿著一封批過紅的奏摺,腳步從絨毯上踩過時沒什麼聲音,站在她身後,視線越過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見了擱在她面前的那本醫書。
「……」
一時靜默。
舊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鮮血味道混著藥草的苦澀一併上涌,謝危不由想:這當年差點治死他的小庸醫,不入流的行腳大夫,又在琢磨什麼害人的方子?
這模樣是出了神啊。
他走過去,舉起那奏摺來,便在她腦袋上輕輕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寧被敲了下,嚇一跳,差點從座中蹦起來。
她抬頭一看,謝危唇邊含著抹笑,從她身旁走了過去,神情間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臉色看著似乎比上一回見時蒼白了些。
謝危把那封奏摺往書案上一扔,走到牆邊抬手便將峨眉抱了下來,擱在自己那張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輕輕一撥試了試音,頭也不抬,便道:「聽聞寧二姑娘這幾日都來,該是將謝某的話都聽進去了,指法都會了吧?」
寧二……
在聽見這兩個字時,姜雪寧便怔住了,以至於連他後面的話都根本沒聽進去。
她往日為何從不覺得,這樣怪異的稱呼,這樣有些不合適的兩個字,聽來竟如此順耳,如此熨帖?
姜雪寧,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過排序的字輩;
唯有一個「寧」字,屬於她自己,也將她與旁人區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認識謝危時,謝危與旁人一般喚她「姜二姑娘」;可沒過幾日,身陷險境後,謝危好像就換了對她的稱呼,不叫「姜二」,反叫「寧二」。
這一世也沒變。
可她從來不明白為什麼,也不知道謝危這人腦子是有什麼毛病。但上一世她不願與謝危有什麼接觸,這一世初時又過於懼怕,後來則是習慣了,竟從來沒有問過,也很少去想,他為何這般稱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瀾泛起,盪開的卻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喚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覺得,有了姜雪蕙時,便是怎麼聽,怎麼刺耳。
姜雪寧眼底有些潮熱。
她向來知道謝危洞悉人心,無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過領教。可卻並不知道,這人原來那麼早、那麼早便將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喚「寧二」,難怪朝野之中人人稱道。只是她上一世實在愚鈍,竟沒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對她疾言厲色,曾傷她顏面,叫她難堪,這一世她也對他心懷畏懼,又因學琴對他沒好印象,深覺他面目可憎。
可為這兩字,她竟覺謝危好像也沒那麼過分了。
姜雪寧坐在琴桌前,看著他,忘了回答。
謝危話說出去,半天沒聽見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卻見那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著自己,眼圈有些發紅,眼睫一顫,眼眶裡的淚珠便往下滾。
好端端怎麼又哭起來!
他動作一頓,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覺頭疼,無奈嘆了口氣:「誰又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