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月伏杏陣(三)
正如楊婉想的那樣,刑部對鄧瑛的審問陷入了一個僵持的局面。
白玉陽坐在刑部衙門的後堂中,聽堂官念誦昨日堂審的供詞,與他同坐的還有刑部右侍郎齊淮陽和督察院的兩個檢都御史。後堂里檯面乾淨,白瓷盞里盛著寡茶,此時已經沖了三泡,早沒味兒了。
白玉陽擺手叫堂官停下,摁了摁額頭,問齊淮陽,「楊大人今兒來不來。」
齊淮陽看了一眼外頭的天,回答道:「尚書大人,今兒內閣會揖,楊倫在六科是有名聲,自然跟著白閣老去那邊了。」
白玉陽笑了一聲,「我看他是不想和那個奴婢撞上。昨日是第四回 堂審了,張次輔都在,他偏偏告病。」
齊淮陽將就著冷茶喝了一口,放下手裡卷宗淡淡地說道:「人之常情嘛。不過,這事問到現在,的確有些麻煩了。」
白玉陽點頭。
「是,司禮監在問了,我知道。」
「是啊。鄧瑛畢竟是司禮監的少監,部堂大人,你看,我們也不能把他收監,這幾日都是叫司獄衙找地方暫時給人看管起來。王常順在詔獄裡咬舌死了,司禮監立馬補了胡襄親自過去,等琉璃廠那邊從新轉起來,太和殿那半截子瓦木堆,還得靠他去搭。」
「好好……你先別說了。」
白玉陽朝他按手,「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你看看。」
他接過堂官手裡的供詞抖得嘩啦作響,「一絲不漏啊,啊?這是做的什麼功夫,這怕是從十年前起,他鄧瑛就為了這個劫在修鍊呢。這裡頭的賬抹得啊,我看著都想替司禮監叫好。你說這個鄧瑛,他還真天生是個奴婢,沒挨那一刀呢,就和那幾老狗攪在一起。我們還怎麼審下去?」
齊淮陽道:「 這就看,我們要不要動這個人。」
「你指什麼。」
「動刑。」
兩個在場的御史聽了這句話,相互看了一眼,並沒有吭聲。
白玉陽捻著供詞的邊角,「我不是沒有想過,但一旦動刑,就得讓他吐出東西來,如果吐不出來……」
他抬起頭掃了一眼堂中的人,「那就不好辦了。」
在坐的人皆陷入了沉默。
不多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門扇一開,一道高大的影子應聲鋪入。
楊倫大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換赤羅(1),肩頭陰濕,滿身雨氣。
白玉陽收起供詞朝外面看了一眼,「楊侍郎,下雨了?」
楊倫拍著身上的水,「剛下的。」
他說完朝白玉陽作揖,直身又道:「我家裡的人傳話傳得慢了,讓幾位大人久等了。」
白玉陽道:「來了就坐。來人,給楊大人搬一把椅子過來。」
楊倫撩袍坐下,「聽說,是白尚書寫了條陳給陛下,陛下才讓我來聽審的。」
「是。」
白玉陽轉身看向他,「畢竟事涉戶部,有你在,我們可以問得清楚些。」
楊倫看向門外,天陰雨密,黑雲翻墨,庭中樹木被雨打得噼啪作響。
「今日是第幾輪。」
「第五輪,問出的東西都在這兒,你看看。」
楊倫接過供詞,剛翻開一頁,便聽白玉陽道:「把人帶過來,就不挪去正堂了。齊大人,勞你記案,我與楊大人同審。
雨打闊葉的聲音,不多時就被鞋履踩水的聲音打破了。
楊倫從供詞上抬起頭。
雨幕昏暗,鄧瑛自己撐著傘,走在幾個衙役的身後。
身著青灰色的交領直裰,比之去年交遊時,又寡瘦了很多。
他走到門前低手放傘,撩袍走進堂中揖禮。
這是鄧頤倒台之後,楊倫第一次見鄧瑛。
如果不是因為今日會極門上楊婉的那一番話,他可能來得還要更晚些。
鄧瑛並沒有看楊倫。
他靜靜地立在白玉陽面前,垂手待問。
白玉陽看了楊倫一眼,「楊大人,這樣,關於山東供精磚的那一項銀兩,你再問一遍吧。」
楊倫看向鄧瑛。
他已然側身面向他,只不過目垂於地,好似刻意在他面前維持著一種身份上的卑微。
楊倫忽然有些明白楊婉對他說的那句話。「你看著他們折磨鄧瑛,你心裡不難受嗎?」
「沒什麼好問的。」
他把目光從鄧瑛身上避開,「他這上面他已經答得很清楚了。」
「你就信了?」
楊倫看回手上的供詞,半晌,方從齒縫裡咬出一個「是」字。
白玉陽道:「我們這邊就這樣結審,是不能過督察院那一關的。」
他說完,拿過楊倫手上的供詞,「這麼乾淨的供詞,這麼清白的賬目,你也敢替戶部認了,所以,這幾十年的虧空,都虧空到哪裡去了,都去了鄧頤老家嗎?我看他家都抄絕了,也才勉強補齊了北面的軍費,其他的銀子呢,是沖了進哪條江?」
楊倫低頭咳了一聲,「白尚書的意思呢。」
白玉陽冷道:「我今日想聽聽楊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放人。」
白玉陽忽然提高了聲音,「我的意思,是換一個地方接著審問,別的都不用問,就山東這一項,咱們仔仔細細,理縫摳隙地給他問清楚了。」
楊倫聽完,赫然起身,「那尚書大人問吧,戶部月結,底下的官員們還在等著去歲的欠銀,楊倫實在脫不開身,今日這供詞已審看過了,若尚書大人再有問訊,差人傳楊倫便是。」
「等一下。」
齊懷陽也站起身,出聲勸道:「楊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都是希望能審清楚這件事,畢竟是關乎社稷民生,白尚書拳拳之意,即便傷了楊大人的同門之誼,也不該讓他在這裡受不白之冤啊。」
他這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個提醒。
然而楊倫只看了他一眼,轉身即往外走。
「楊大人。」
背後忽然傳來鄧瑛的聲音。
楊倫回過頭,卻見他躬身揖禮,「鄧瑛有幾句話,想跟楊大人說。」
說完又道:「白大人,可以容鄧瑛單獨與楊大人說嗎?」
白玉陽和齊淮陽相視一眼。
「可以。你伺候楊大人走幾步吧。」
「是。」
——
外面仍在下雨,楊倫背著手走在前面,鄧瑛慢一步跟著他。
兩人都沒有撐傘,雙雙沉默地走出了好長一段距離,直到走近刑部衙門的正門,楊倫方站住腳步。
「你要跟我說什麼。」
鄧瑛立在雨中,單薄的青衫此時貼著他的皮膚。
楊倫以前聽說男子受腐刑之後容貌會有所改變,但鄧瑛沒有,只是氣色越發的淡,從前的謙和之中,略滲著一絲自審身份後的順服。
「他們希望,由你來刑訊我。」
「哼。」
「你該聽他們的。」
楊倫轉過身,「我問你,我對你用刑,你會說實話嗎?」
「不會。」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所以,司禮監的那些人,的確虧空了不少吧。」
鄧瑛在雨中抬起頭,「是。」
「你為什麼要維護他們。」
鄧瑛忽然咳了幾聲,「非鄧瑛所願。」
「這是什麼屁話。」
「大人,你要看明白一點,司禮監這十年來的確虧空了朝廷很多銀子,但是這些款項,大部分是用到了皇室宗族之中。陛下暫時不會動何易賢,這個時候如果你與老師……」
他忽然想起白煥對他說過的話,忙改口道:「你與白閣老要用琉璃廠和三大殿的虧空來與司禮監相爭,輕則損天家顏面,重則你與白閣老的政治前途都會就此斬斷。」
楊倫靜靜地聽完他的著一段話,忽然道:「這些話,你在宮裡教過楊婉嗎?」
「什麼?」
楊倫抱起手臂,「差不多意思的話,楊婉今日也對我說了。」
「楊婉……」
「你住口!」
楊倫忽然喝斥道:「誰准你喚她的名字。」
鄧瑛閉了口,垂目拱手,「是,鄧瑛知過。」
楊倫沉默地盯著他,逐漸捏緊了手掌。
「我問你,從前楊婉在家裡的時候,你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
鄧瑛聽他這樣問,望著雨地喧鬧的水流,慘淡地笑了笑,「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那現在呢?」
楊倫逼近他幾步,「現在在宮裡,你和她有沒有什麼?」
鄧瑛抬起頭,面上的笑容暗帶自諷,「我怎麼敢。」
他說完,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我在這一朝是什麼身份,我心裡明白。我可立誓,我若對她有一絲的不敬之意,就令我受凌遲而死。」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楊倫背過身:「我只想告訴,她是我的妹妹,她要跟著你我沒辦法罵她。但她以後勢必要出宮,嫁一個好人家,我楊倫的妹妹,大可在這偌大的京慢慢挑看。」
這幾句話砸入雨中,驚起了葉叢中幾隻躲雨的小雀,被雨淋得飛不起來,顫巍巍地滾到鄧瑛腳邊。
楊倫和鄧瑛一道低頭看去,暫時都沒有出聲。
良久,楊倫才開口道:「你知道嗎?聽到你剛才為我和老師考慮,我有點噁心。我不知道楊婉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竟然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她就……」
楊倫齟著牙齒搖了搖頭。
「她就不覺得難受嗎?」
鄧瑛受完這一段話,輕道:「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沒什麼!就是想說了!」
楊倫赫然提高了聲音,「鄧符靈,我真的很恨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讓我和老師情何以堪!」
話聲回蕩在雨里。
回應他的聲音聽起有些絕望,但尚殘存著一絲溫度。
「那你們就當符靈死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1)赤羅: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