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薤露易晞 7.名伶
趙廷美的死因被趙炅定為「憂悸成疾而卒」,宣布追封他為涪王,謚曰悼,仍按親王儀禮發哀,其家眷接回京中,仍賜舊宅居住。從此趙廷美後裔成為了最沉默的一支宗室,再無人提起昔日堪比皇子公主的尊榮,朝會宴集,偶爾面聖,他們必對趙炅頂禮膜拜,在他淡漠眼角餘光的掃視下謹小慎微地生存著。
劉娥暫居於龔美處,整日愁眉不展。龔美知她心系楚王,跑去楚王府打聽消息,但見守衛森嚴,王府大門多了不少禁衛看守,不許閑人靠近。龔美猜度楚王多半已被軟禁,又聽京中傳言,楚王被官家下令嚴加看管,是因為突發癔症。思量再三,龔美告知劉娥所見境況,劉娥親往楚王府前探視,果見情形如龔美所述,並無面見楚王可能,無計可施之下只得離去。
龔美遂帶劉娥往京中州西瓦子,想讓她看看其中勾欄諸色表演,以稍解愁緒。
瓦子也稱瓦舍、瓦市,其中有若干演出用的勾欄。勾欄四周圍以板壁,上設棚頂,一側有門,供觀眾出入。其中前部設戲台及觀者坐席,後部為伶人休憩、化妝之所,稱戲房。
劉娥隨著龔美沿路走去,走過幾處酒樓茶坊、醫館肉攤,街道兩旁開始出現大小勾欄,有的花花綠綠貼滿招子,有的掛著演戲所用的帳額、神幀、靠背等物,大多門前都站著一兩個小廝,以廣招徠。
兩人路過勾欄時朝內探看,見一個勾欄里伶人正把手上一團五彩絲絹拋向空中,絲絹散開,其中瞬間出現幾隻鴿子,撲稜稜飛走,觀者歡聲雷動。另一處勾欄,三人圍抱住一根數丈高的杆子,一名上身**的漢子踩住同伴肩頭飛身上桿,徒手攀爬,轉瞬已至桿頂,旋即在桿頂單手倒立,觀者亦是一片喝彩。還有一處,正在演傀儡戲,劉娥與龔美只瞥得一眼,便被守門的小廝攔住,要求付錢後再入內。
龔美欲取錢袋,卻被劉娥攔住,道:「罷了,我也無興緻看戲,我們還是走吧。」
龔美與劉娥繼續前行,看著她鬱郁神情,不由抱怨道:「汴京看上去繁華,卻危機四伏,這次真是好險,險些就葬送了你的性命。早知如此,我就不帶你來了。要不我們還是回益州吧,雖然是小地方,但好歹還算平安。」
劉娥淡淡一笑:「我倒覺得汴京挺好的,認識了不少很好的人,經歷了許多值得回憶的事。如果不來這裡,可能會過得很平安,但一生也許就這樣平淡地過去了,生老病死,不會留下一點痕迹。」
龔美問她:「以後你有什麼打算,還回涪王府嗎?」
劉娥道:「不了,張夫人如今沒事了,依然能過奴婢環繞的好日子,我就不必回去給她添亂了。」
龔美追問:「那襄王府呢?」
「襄王府……」劉娥垂下兩睫,有些黯然,旋即擺首,「也不去了。襄王是好人,我之前已經夠連累他了,不能再去麻煩他。」
龔美頓時笑了:「那你還是跟我回去吧,我雖然不是大富大貴的人,但養你這個妹妹總還養得起。」
劉娥立即否決:「不必勞煩龔大哥。我有手有腳,可以自食其力養活自己。」
龔美嘗試勸導她:「你若過意不去,便給我畫首飾圖樣,我付你工錢,決不虧待你,如何?」
劉娥沉吟不語。龔美為人她自然放心,只是孤男寡女久居一處,難免會招致閑言碎語,也怕龔美對自己暗生情愫,採納他建議,無異於給他希望,自己並無此心,相處長了,恐怕將來不免會傷了他。
還在斟酌如何婉拒,忽聞不遠處的樓閣中有絲竹之聲傳來。劉娥抬頭看,只見前面矗立著一座三層小樓,氣象自與附近壁板圍成的勾欄不同,樓前懸掛匾額,上書三個金漆大字:聚賢樓。
劉娥走至聚賢樓門前,見其中屋舍雅潔,院落明敞,庭中植有名卉香木,有清雅香氣幽幽襲來,其中往來的賓客以文人雅士居多,劉娥遂對此處心生幾分好感。
再朝內走,見一層堂中擺放有十餘處茶席,後門朝內,庭中設有戲台,二層及三層皆有垂著竹簾的閣子面朝戲台,想來是供貴客所用的雅座。樓上樓下看客們錯落而坐,幾無空位。幾名茶博士端著盛茶盞小食的托盤在席間穿梭,戲台上,一位垂著蟬鬢,約莫二十餘歲的美人,正手按琵琶,在身邊樂伎笛聲伴奏下曼聲唱道:「相見稀,相憶久,眉淺澹煙如柳。垂翠幕,結同心,侍郎熏綉衾。」
唱罷上闋,那美人眼波盈盈,朝茶席中漫卷而過,粉面含春,巧笑倩兮,眼角眉梢皆是風情。眾茶客一陣騷動,似乎都覺得她看的是自己,臉色潮紅,難抑興奮神情,紛紛喝彩。
笛聲婉轉,琵琶聲聲如珠墜玉盤,美人啟口再唱,聲音軟糯,餘音裊裊,聽者莫不痴了。
劉娥走到一側,專註地看著台上的美人,亦在心裡隨她吟唱。
一位茶博士走來,問她:「這位小娘子,可要稍歇片刻,上座聽曲?」
劉娥搖搖頭,含笑問他:「請問這裡,還需要做事的人么?」
茶博士上下打量著她,少頃,才目示戲台上美人,道:「現今,惟張家娘子少一位女使。」
聚賢樓是京中較大的茶坊,席間演戲唱曲,請的皆是容色上佳、技藝超群的名伶。唱曲的美人張瑟瑟年紀不大,卻早已名滿京師,與聚賢樓簽的不是賣身契,而是以自由身在茶坊駐唱,從茶坊所得中抽成。張瑟瑟做慣了名伶,架子越來越大,脾氣也不甚好,將聚賢樓為她安排的女使,即婢女,罵走了好幾個。店主擔心她離開,也凡事順著她,女使罵走一個,便再為她找一個。劉娥到來之時,恰巧張瑟瑟剛趕走了上一位女使。
茶博士帶劉娥去見管理聚賢樓的胡掌柜。胡掌柜見劉娥眉目秀麗,談吐大方,進退有度,心下便允了,只是念及張瑟瑟,遂命劉娥去見她,要張瑟瑟許可方能僱用劉娥。
劉娥靜待張瑟瑟演唱完畢,才在茶博士帶領下來到戲房。張瑟瑟正坐在妝台前卸妝,劉娥走過去,向她行禮:「劉娥見過張姐姐。張姐姐萬福。」
張瑟瑟並未轉身,冷眼從鏡子里看看劉娥,繼續卸頭上首飾的動作:「你就是胡掌柜新找來的女使?」
劉娥稱是,見張瑟瑟沒有理她的意思,又道:「今日姐姐這首《更漏子》唱得好生動人,我從旁只聽得幾句,也快醉了,難怪聚賢樓每日賓客如雲。」
張瑟瑟略一笑:「不錯,你還能聽出是《更漏子》,難不成也學過唱曲兒?」
劉娥道:「我在老家時,胡亂跟著樂伎學過一些。」
「哦?」張瑟瑟目光懶懶地左右審視自己鏡中的容顏,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那你還做什麼女使,怎麼不在這裡找個唱曲的活兒?」
劉娥淺笑道:「有姐姐珠玉在前,誰還敢在這兒唱曲呢,若上了台,還不叫人給轟下台去?」
張瑟瑟輕輕哼了一聲,眼中有些笑意,這才轉身,從頭到足,掃視一番劉娥,然後道:「瞧你這小模樣生得還算周正,嘴也甜,就留下來吧。」
劉娥又朝她福了一福,語氣謙和:「妹妹初來乍到,凡事還請姐姐多多提點。」
張瑟瑟悠悠回首,照了照鏡。鏡子里映出兩張臉龐,一張嫵媚,一張明麗。
她肅然坐直,再打量劉娥洗得發白的衣裙,在心底暗暗嘲笑了劉娥的寒酸土氣,這才徐徐笑道:「好好為我做事,異日我有了好去處,也不會虧待你。」
劉娥含笑道:「我見識淺薄,只道聚賢樓已是京中一等一的茶坊,卻不知姐姐志向高遠,另有好去處。」
張瑟瑟柳眉一挑,起身圍著劉娥慢悠悠踱了兩步,隨手拿起妝台上的一支步搖,作勢要插在劉娥鬢邊。劉娥一愣,下意識避了避,張瑟瑟一笑,將步搖插回自己髻上,道,「這女子呢,也不必立多大的志……」一隻手指輕輕在劉娥臉上划過,她繼續笑說,「但凡善用女子的本錢,自會有人備好寶馬香車,眼巴巴地盼著迎你過門。」
很快劉娥便明白了她語意所指。
翌日張瑟瑟登台,唱完那一首溫庭筠的《更漏子》上闋後,張瑟瑟擱下琵琶,一手撫腮,在台上輕移蓮步。絲質的褙子下雪白肌膚隱隱可見,頸間鬢髮隨著步履飄動,更襯得她輕盈纖弱。她飛快地朝正對戲台的二樓閣子看了一眼,眼神似嗔似怨。
二樓閣子上的竹簾已捲起,但另有紗幕垂下,裡面隱約似有一人端坐,劉娥凝神看去,卻看不清其容顏。
張瑟瑟回到席位坐下,抱起琵琶,再深看那閣子中人一眼,繼續彈唱:「城上月,白如雪,蟬鬢美人愁絕。宮樹暗,鵲橋橫,玉簽初報明。」
一曲唱畢,眾人喝彩。幾名小廝端著托盤在茶席間討賞,若有出手大方的客人,小廝會報與堂中的茶博士,由茶博士唱出客人的身份和賞錢金額。
須臾,從二樓下來一名小廝,跑到茶博士跟前,耳語一句。
茶博士面露喜色,立即大聲拖長音調唱道:「袁大官人賞錢一百貫!」
席間一片驚呼,繼而眾看客交頭接耳,相互詢問這位袁大官人究竟是何人。而張瑟瑟波瀾不驚地微微一笑,面對觀者福了一福,旋即轉身步入戲房。
一位小廝見劉娥仍在向二樓閣子望去,遂湊過來在她耳邊低聲道:「袁大官人是張姐姐的恩客,也不知他家裡是做什麼的,反正每次打賞,都出手闊綽。」
劉娥收回目光,朝他微笑:「張姐姐的曲唱得著實好,所獲賞金高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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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茶博士」是宋朝茶坊內專司泡茶的人,類似現代的茶藝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