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桐初引 3.翠嶠
劉娥自知徐家會很快知道出逃之事,不敢在華陽多逗留,拋下籃子,把其中物件用布包成包裹背在身上,迅速出了城,擇一條車馬不易行走的狹窄山道,連夜朝外逃去。
那山道一直蜿蜒向上,劉娥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晨光清美,但見周圍峭壁巍峨,翠嶠橫天,絲絮般輕白的山嵐縈繞于山腰間。劉娥暗暗讚歎此中美景,卻也不多停駐,繼續前行。
山路在山巔處陡然消失,前方是一懸崖,崖下澄江如練,對岸也是一陡峭山峰,兩座山峰之間有一鐵索弔橋相接。只是那弔橋似乎已使用多年,風吹雨淋之下銹腐不堪,踏腳的木板缺失不少,鎖鏈多有斷裂,雖關鍵處被人以藤條纏綁固定,看上去若要行走其間也甚是兇險。
劉娥正在猶豫是冒險從弔橋上通過還是下山另尋新路,卻聞山腰間人聲喧嘩,腳步迭沓。她回首下顧,見一人為首,後方另有十來位身強力壯的青年男子,正闊步攀越,迅速朝山巔趕來。
為首那人遙遙領先,已窺見劉娥身影,立時朝她一指,對身後眾人道:「快!她就在那裡!」
劉娥明白這些人必是徐家派來捉她回去的家僕,面前已無退路,遂決然進入弔橋,雙手分別扶著兩邊繩索,一步一晃地朝對岸走去。
彼時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兩壁翠嶠下江水流光縹碧,一葉扁舟自遠處漂來,一位青衫磊落的仕子負手立於舟頭,帶著淺淺笑意流眄於河川之上,看郁茂原隰中百草滋榮,衣袂迎風,攜兩袖風露,於天水之間感受這如洗新涼。
他身後的船家已將扁舟劃至弔橋之下。忽有一塊木板從天而降,擊破扁舟附近的水面,水花四濺。
那仕子仰首向上看,適才在弔橋上踏破木板的劉娥與他目光相觸,立即尷尬地向他拱了拱手以致歉,又繼續搖搖晃晃地朝前走。此時她橋上路程已過半,而身後最先追來的家僕已至橋邊,也試探著上了橋。
舟划過弔橋,仕子轉身示意船家暫停舉棹划船,又抬頭注視劉娥,看著她一步步走到弔橋那端。
劉娥足踏實地,才舒了口氣。回看那為首家僕,見他行走之下橋晃得更厲害,他也頗緊張,雙手緊抓兩邊繩索,挪步甚慢。
劉娥一瞥橋頭兩端,見系在橋柱上的鐵索已然斷裂,替代捆綁的藤條也磨損大半,可以利器割斷。遂取出匕首,笑吟吟地向弔橋走近數步,在橋上家僕驚惶注視下把匕首刀刃置於藤條之上,笑問:「你猜,是你先走到橋這端,還是我先把繩索割斷?」
家僕一愣,迅速評估了藤條的牢固度、匕首的銳利度及自己前行的速度,然後驟然轉身,大步逃回離自己更近的山巔。
劉娥待他上岸,立即以匕首猛割藤條,迅速把連接在橋柱上的幾處都割斷,弔橋隨之斷裂,垂於另一端峭壁間。
徐家眾家僕此時已盡數趕到,但見弔橋已斷,一時無計可施,只得面面相覷。
劉娥含笑收好匕首,立於峭壁邊回顧對岸峻岭之下的華陽縣,笑容逐漸斂去。
她懷念家中長著梧桐樹的院落,懷念隨朝陽透窗而入的搗衣聲,懷念雞犬相聞的鄰里,更懷念這座即將淪為舊日回憶的小城,以及那些循著年少不羈的心意散落於明衢於暗巷的步履。
然而都過去了,再難捨的記憶都如面前碧色的水,一逝不復返,終將延續的,是足下的路。
她轉身向前,疾步離去。
仕子一直在旁觀上方情景,目睹這結果,亦不禁唇角揚起,目露讚許。
「秀才,」也在默默觀察的船家開了口,評論道,「這小丫頭挺機靈,只是這弔橋建好不易,她就這樣割斷了,不知會妨礙多少百姓通行。」
仕子擺首:「這弔橋年久失修,她能以匕首割斷,可見已腐朽不堪。此前她一人通過已很兇險,若不割斷,稍後追趕她的那群人如決心上橋,此橋必不能承重,彼時斷裂,更會危及眾人性命。所以她割斷繩索,既為自己化解了危機,也不失為積德之舉。」
船家想想,也連連點頭:「也對,若她心腸不好,大可在領頭追趕她的那人尚在橋上時把橋割斷,何必等他上岸再割。」
仕子微笑,又回身目視前方,道:「走吧。」
劉娥前行許久,見山路越來越崎嶇,樹影幢幢,荊棘密布,也怕迷失在叢林中。想到之前看見的扁舟,覺得如從水路離開,或許更快,遂下山,朝河邊走去。
河中有一艘小船正從華陽縣方向劃來,一背著行囊的男子坐在船頭,身後一名船家正在撐船。
劉娥蔽於暗處觀察,待船劃近,辨出坐於船頭的人竟是龔美,不由大喜,跑到河邊朝龔美揮手:「龔大哥!」
龔美聞聲轉顧,看見劉娥立即站起,頗為驚喜:「妹妹,是你!」
龔美忙招呼船家將船划到岸邊,接劉娥上船,低聲問:「你怎麼從徐家出來的?」
劉娥道:「說來話長,我們快離開這裡。」
龔美答應一聲,請船家繼續撐船,帶著劉娥朝河中划去。
劉娥見有船家在側,暫未提自己的事,看看龔美的行囊,問道:「龔大哥,你為何要離開華陽?」
龔美嘆道:「承蒙你關照,為我帶來許多客戶。我最近生意紅火,卻得罪了華陽城中最大那家首飾鋪……」
兩人相對而坐敘談,都未發現船後方有一艘漁船正在朝這邊劃來,而不遠處水面下暗潮湧動,不時泛出陣陣漣漪。
龔美繼續道:「那家掌柜差人扮成客人找我打金首飾,我打好了他卻將首飾掉包,取出一套銀鎏金的說給我的是黃金,我卻打了銀鎏金的糊弄他,要去報官。」
劉娥蹙眉:「豈有此理!龔大哥索性就去縣衙與他理論,不能忍氣吞聲被他們欺負。」
水面下泛起的漣漪越來越近,離他們的船僅一兩丈遠了,漣漪中心有黑影如魚般自水下掠過。
龔美仍然未覺,還在說自己的事:「我也苦於沒留證據,怕上了公堂渾身是嘴也說不清。這時候他們提出,如果我離開華陽就不追究。我想他們既存心為難,我這沒根基的異鄉人也待不下去了,就決定離開。」
劉娥問:「龔大哥準備去哪裡?」
龔美道:「我想去汴京,那裡地廣人多,想必容得下我這小小銀匠。」
劉娥若有所思地重複:「汴京……」
此時船猛地顛簸起來,劉娥倉皇站起,展開雙臂和龔美在不斷晃動的船上找平衡。
劉娥左右四顧,只見水下冒出一雙雙男人的手,陸續扣在了船舷上。
劉娥愣怔,旋即明白將他們包圍的必是徐家派來的人。她立即縱身魚躍,越過正欲爬上船的男子,跳入他們身後的水中,迅速潛行。那些男子也紛紛潛泳追來,劉娥身姿輕盈,本已將他們遙遙甩於後方,忽然感覺上方有陰雲掠過,抬首一看,才發現是有人從漁船上撒下一面大網,將她這條脫逃的魚兒從水中捕了出來。
劉娥手足被縛,橫伏在一匹馬上,一位徐宅家僕策馬,押著她回徐家,其後有數名家僕亦騎馬相隨。
龔美在後面狂奔追趕,揚聲呼喊:「放開她!光天化日之下,你們不能做傷天害理之事!」
為首的徐宅家僕朝其餘幾人使了個眼色,那幾人立即下馬,對龔美拳打腳踢,將龔美打倒在地上。
徐宅家僕見龔美已無力反抗,撣撣身上灰塵,仍舊上馬,繼續押著劉娥揚長而去。
劉娥口被布塞著,舉目四顧,發現他們正經過華陽縣衙門前,遂拚命掙扎著看看龔美,又看看縣衙匾額。
趴在地上的龔美凝視劉娥遠去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迅速爬起來,衝到縣衙門口,朝內疾呼:「冤枉呀,徐員外強搶民女了……」
華陽縣衙署花園之中,縣令何光逢正與坐於他對面的一位秀才賞花小酌。
何光逢朝秀才舉杯:「賢侄才高八斗,此番鄉舉,獨佔鰲頭,已中解元。這一杯,我來敬解元,預祝你禮部、廷試繼續奪魁,連中三元。」
那秀才年逾弱冠,眉目清雅,一身青衫,風姿奇秀,正是此前乘舟於弔橋之下經過的仕子。此刻他雙手舉杯以謝縣令,含笑道:「全仗何叔叔栽培。易簡自幼多蒙叔叔照料與教誨,此番進京赴試,必全力以赴,但求不負叔叔期望。」
這秀才名為蘇易簡,梓州銅山人,其父蘇協原為後蜀的進士,歸宋後累任多地縣令與知州,蘇易簡自幼隨母生活於鹽泉縣,彼時何光逢在鹽泉縣任縣令,他是蘇協多年的好友,又見蘇易簡聰穎,十分喜愛,便對蘇氏母子頗多照顧,還親自教蘇易簡讀書。蘇易簡感恩,遂在進京赴試之前專程來到何光逢如今任職的華陽縣,當面致謝。
蘇易簡與何光逢各自揚首飲盡杯中酒,正欲繼續敘談,卻有一名衙吏疾步自外進來,躬身稟報:「啟稟縣令,衙署外有人鳴冤告狀。」
何光逢皺眉,與聞言向他看來的蘇易簡默默相視一眼。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