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泡沫 9
溫心在床邊陪湯貞小聲說話,她低頭編手裡一條手鏈,告訴湯貞,這是她最近在美妝雜誌上學的,現在在年輕女性中間特別流行:「這種藍色白色的小石頭就是南美一個國家的幸運石,一條幸運手鏈上的幸運石越多,戴上它的人就會越幸運了!」
湯貞剛泡過了澡,手熱腳熱地穿著浴衣,靠坐在被窩裡,垂著眼睛看溫心忙碌。
溫心小聲說,現在公司里很多女同事都在編呢,送給男朋友啊,送給公司的藝人。
她把手裡還沒編好的手鏈在湯貞左手腕上環了一圈,結果手鏈編得太長,湯貞手腕太細,環了一圈,又環一圈,再環一圈。
溫心皺眉道,湯貞老師你的手腕怎麼長得這麼不合適。
湯貞在被窩裡笑了。
溫心告訴他,她今早過來之前,去了一趟醫院:「我去看了方老闆。」
湯貞看她。
「他讓我謝謝你啊,」溫心和湯貞講,聲音放輕了,語氣循循善誘的,「他說,要不是湯貞老師你這麼多年還一直記著他,年年資助他的生活,怕是這次他兒子的後事他也辦不了了,」溫心邊說,邊觀察湯貞的表情,「對了,湯貞老師,方遒昨天在護城河被人找到了。」
湯貞眼睛盯著溫心的臉。
「你以前老是問我這個事。現在終於有人找著他了。」溫心說。
「方老闆還和我提起以前的事情來,說讓我今天一定跟你轉達他的歉意……」溫心瞧著湯貞的反應,「他說他方曦和當年不識好歹,不要你的錢,還趕你出去,無非是為了幾分江湖上的臉面。『小湯深明大義,你告訴他,我連累了他。我出了事情,他還關照著我。他出了事,我這一身晦氣幫不了他,他自己多保重。』」
溫心發現湯貞的眉頭皺起來了。
溫心回頭,想叫門外的祁祿,才發現祁祿出去了,不在家。
「湯貞老師,你還好嗎?」溫心問,湯貞被子里的手都攥起來了,湯貞額頭汗粒斗大,聽見溫心這麼問,湯貞點頭。
溫心說:「我知道不該和你說,郭姐也說不要提……可是方老闆和他兒子的事,你以前總是問,大家都不告訴你,我覺得——」
沒事。湯貞說。
溫心又說:「方老闆現在過得很好的。他現在也想開了,生病也去醫院,他可會用輪椅了。前幾天我們給他的錢,他雇了個人,他現在也很體面的,衣服乾乾淨淨的。」
湯貞點頭。
溫心瞧著祁祿不在家,也不知道祁祿什麼時候回來。她溜到卧室窗邊,解開幾道鎖,打開鏈子,把窗戶偷偷向外打開了一點。
風吹進來了。
「湯貞老師,你覺得舒服一點嗎?」她撲回湯貞身邊,問他。
湯貞慢慢深呼吸,像抓一根救命稻草,把溫心的手指牢牢攥住了。
溫心是見不得湯貞老師這樣的,這樣信任她,依賴她,就彷彿全世界就只有她溫心可以讓他依靠了。湯貞老師越是這樣,溫心越是打心窩裡不知道該怎麼對湯貞老師好才行了。溫心對他說:「等你再好上一點,等我們能出門了,湯貞老師你要是想去,我們就一起去看方老闆。」
溫心湊近過去,幫湯貞把耳邊的頭髮理理順了,她感覺湯貞老師對她點頭。
溫心靠在湯貞身邊,像是怕湯貞老師在無風的封閉環境里呆久了,乍一吹風會不舒服,她坐在風頭的一側。
湯貞閉著眼睛在她身邊,睡著一般。
「我昨天啊,還陪郭姐去接囡囡放學了,」溫心又小聲告訴湯貞,「郭姐自從收到她前夫送的法院傳票,整個人都像是變了。囡囡現在長高了不少,還跟我問起你。」
湯貞沒出聲。
「囡囡的班主任姓徐,可漂亮了,還特別厲害,見到郭姐就把郭姐說了一頓,說郭姐不關心孩子,從來不接孩子放學什麼的。又說過幾天,囡囡就要放暑假了,學校要辦一個什麼馬術表演會。原來現在的小學都要學馬術課的。」
「那個老師說,別的家長都去看自己的孩子表演馬術,工作再忙都請假去,就郭姐,每年都不去,讓囡囡自己和小馬錶演。」
「其實郭姐也有苦衷。公司現在這麼忙,明明我們去接囡囡的時候都下班時間了,還是有沒完沒了的人打電話找郭姐,」溫心皺眉道,「但這次,我看郭姐也動搖了……她說她一定安排時間,到時會親自去學校看囡囡和小馬錶演。」
「囡囡也挺可憐的,在一邊聽見就開始揉眼睛,我覺得她可高興了,」溫心和湯貞說著,自己反而難過起來,「可結果呢,那班主任一說時間地點,就是這麼巧!囡囡馬術表演會就在這周末,和咱們公司去海島的日子正正好好是同一天。」
郭小莉從公司樓里出來,還沒走進停車場,忽然胃裡一陣抽搐。
她腳底的高跟鞋險些沒站穩,郭小莉不敢再走了,原地弓下腰來。
她手機在口袋裡震。
「郭姐,氣象小組那邊剛發過來一個海上的氣象傳真,有些突髮狀況,麻煩你趕緊回一趟公司。」
亞星娛樂這幾日不停地開各層級會議,連近來一直消極怠工的各位經理也不得不開始硬性地加班加點。這一切不為別的,只因為亞星娛樂一年一度的盛事——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正式邁入了最後的倒計時關口。
連各大電視台、廣告贊助商、門戶網站的負責團隊都在亞星娛樂的辦公樓里支著帳篷加班,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報紙、雜誌社、紙媒與網媒頻道的記者們,也齊聚在亞星娛樂周遭的賓館裡伺機而動,打探消息。公司接待處那更是人滿為患了,各行各業各界人士,把亞星娛樂辦公樓大廳擠得水泄不通,連個邁步的地方都沒有。
郭小莉一身是汗地擠回了會議室,負責音樂節的團隊才告訴她,剛才的氣象傳真只是虛驚一場。
「到底怎麼回事。」郭小莉聲音還有些虛弱,她找了個位子坐下,一邊撥內線叫秘書給她拿胃藥來,一邊問在座的其它人。
有人把幾張氣象傳真遞給她。
「這個,郭姐,剛才氣象小組發來的,說咱們郵輪啟航的第一天海上可能有雨。」
「不過之後就放晴了,」另個人說,「之後六天都是晴天,不會影響後續活動的拍攝。」
郭小莉聽了,拿過那幾張氣象傳真來看。發現上面圈圈繞繞,標著很多箭頭,過於深奧,她實在看不太懂。「海上有雨?會不會有風險。」她問其他人。
「不會的郭姐,林經理剛剛也和郵輪公司那邊聯繫過了,他們說到時候會調整航線,最大程度保證我們的船不受天氣影響。」
郭小莉說:「保證安全最重要。」
「放心吧郭姐,郵輪公司說這種天氣在海上很常見,沒什麼大事,是我們沒經驗,大驚小怪了,不好意思還把你叫回來。」
「謹慎點也沒錯,」郭小莉一擺手,「你們繼續忙,有事再找我。」
郭小莉出了會議室的門,聽見有人叫她。
「郭姐,郭姐!」
郭小莉一時沒聽出是誰,只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等回頭在人堆里瞧見來人的時候,郭小莉發現這竟是個熟面孔。
對方大步過來,伸出雙手和郭小莉握手問好。
「郭姐,好久不見,我正想去找你。」他上來就說。
郭小莉注意到他脖子上掛的一張名牌,上面寫著「第十屆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現場活動總指揮」的字樣。
「你是今年的現場領隊?」郭小莉更意外了,問他,「我沒認錯你吧,小田?」
來人一笑:「對啊,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這個人姓田,年紀不大,郭小莉習慣稱呼他小田。十多年前,小田和湯貞同一屆進入亞星娛樂,參與了出道選拔。後來湯貞出道,火速躥紅,一夜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偶像巨星,小田則經過了郭小莉的推薦,進入公司內部系統,正式成為一名職員。
郭小莉說:「我是不是好久沒見過你了。」
田領隊還傻笑著,他被身邊人一擠,和郭小莉講:「郭姐,這裡人太多,咱們找個別的地方說話。」
郭小莉秘書一見郭小莉回來了,忙切進來一個電話,是肖揚找郭小莉,問郭小莉現在人在哪。郭小莉放下電話,轉頭讓秘書給田領隊倒杯茶。
田領隊走進郭小莉的辦公室,倒也不跟她客套,四處好奇看看,說:「郭姐,聽公司同事說你最近身體不太好,是不是太忙,積勞成疾了。」
郭小莉笑著看他:「我帶你們那屆的時候不就這樣嗎,習慣了。倒是你,小田。我也不知道林經理那邊怎麼安排的,但是音樂節現場領隊這種工作,公司一般只安排給有意栽培的年輕人,你這是要走上來了。」
田領隊聽著,光笑,秘書把茶給他,他道了謝,和郭小莉講,他也不知道這工作是怎麼落到他頭上來了:「我在公司幹了這麼多年,一直在下面,從沒交過什麼好運。這次可能是別人太忙了,都沒空,就我有空,就把我找上來了。」
郭小莉說,你可算了吧:「既然機會來了,就好好抓住。」
肖揚敲門進來,他穿著件卡通帽衫,戴著頂鴨舌帽,一摘帽子,發現田領隊也在。
郭小莉說:「揚揚,這是這次海島音樂節的現場領隊,我以前帶過的練習生小田。」
肖揚和田領隊彼此見過。田領隊告訴郭小莉,他和肖揚、羅丞幾個昨天剛就現場活動流程開過一輪的會。
「你找我什麼事?」郭小莉問肖揚。
肖揚嘴裡咕噥了兩下,他手裡拿著自己帽子,頭頂上的金髮翹起兩撮毛。
肖揚對郭小莉使眼色。
郭小莉說:「小田不是外人。」
肖揚眉毛一耷拉,只好說了:「郭姐,你家寶貝閨女,今天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
秘書在外頭悄悄把頭低進辦公桌里,郭小莉看了肖揚,難以置信道:「什麼?」
肖揚大約也是剛剛才搞清楚來龍去脈,立刻就來找郭小莉商量:「我和易哥老羅他們在餐廳吃飯,沒聽清她開始說什麼。我說你是誰啊,你找誰啊,她說她叫郭蘊婷,她要找小兔安迪。」
肖揚說到這,兩隻眼睛睜大了,兩手一攤,看著郭小莉。
「小兔安迪」是由肖揚參與配音的一部系列木偶動畫片《小兔安迪》的主人公,它的招牌動作就是穿著警服,睜著兩隻圓圓的兔眼,翹著一雙大大的兔耳,兩手一攤:「這實在不干我的事啊。」
郭小莉也看他。
「我說你找小兔安迪有什麼事啊,」肖揚手還攤開著,「她說,安迪警官,你能不能幫幫我,要媽媽不要去坐船。」
「囡囡怎麼有你的電話。」郭小莉皺眉道。
肖揚手裡玩著帽子,說:「大概是,囡囡在學校哭,她班主任給她的保姆打了個電話,她的保姆又給你的秘書打了個電話,你的秘書去找了小朱。」他又說:「郭姐,你先別著急,你聽我說,我剛才跟老羅他們合計了一下。」
肖揚嘰里咕嚕,把他們幾個合計的內容跟郭小莉說了。
郭小莉聽了,下意識說:「這怎麼行。」
「這怎麼不行啊,」肖揚勸她,「囡囡跟我說,你昨天晚上愁得一宿沒睡,在家裡作囡囡的思想工作,還掉眼淚。」肖揚說到這,郭小莉瞪他了,肖揚又攤手,作小兔安迪狀,「你就放心去參加那個什麼小馬家長會吧郭姐,音樂節的前期工作你看現在也都籌備得差不多了,今天開會來來回回就是確認,也沒什麼新事情。到了船上能有什麼事,郵輪公司的人都在,公司所有團隊的人都在,高層領導像林經理他們也在,安保部門的也都在,流程我們都對了這麼多遍,現場還有田領隊——不正好是你帶出來的練習生嗎。船上好幾千人度假,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都不是這次活動的負責人,你不在難道郵輪還跑不動了嗎,但是囡囡那個家長會那邊,你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她只有你一個媽媽。」
郭小莉叫他說得越發心煩意亂:「你什麼時候這麼妙語連珠了。」
肖揚難以置信道:「你不是一直誇我妙語連珠的嗎。原來你之前都騙我啊?」
郭小莉說:「你這麼妙語連珠,讓你們幾個去找子軻,你找來了嗎。」
肖揚一聽這個,捏著帽子道:「哦對,郭姐你說這個,我前幾天給他打電話來著,但是吧他那人——」
「他接了?」郭小莉眼睛一亮。
肖揚話到嘴邊,哏了一下。
「接是接了,倒也沒說什麼。」
郭小莉一聽這個:「到底說什麼了。」
肖揚苦著張臉:「確實沒說什麼有用的。」
郭小莉冷笑道:「揚揚,你和子軻還有什麼悄悄話不能告訴我。」
肖揚一聽這個,臉都變色了:「別別別,郭姐,你怎麼說話這麼難聽啊。誰能跟他有悄悄話,哎喲,你看你,說得我胃都開始疼了。」
田領隊一直坐在沙發邊聽他們兩人說話,他插進一句嘴去:「郭姐,如果你家裡有事情,你可以跟第二天拍攝團隊的船走。」
郭小莉和肖揚同時轉了身看他。
田領隊被他倆一看,一時不大習慣了,笑說:「你們不知道吧,這次因為合作的媒體比較多,郵輪上位置緊張,所以郵輪公司安排了另一條船,把沙灘音樂節那部分拍攝團隊專船專運,第二天走。」
肖揚一拍手:「哎,這不正好嗎,郭姐你跟著第二天的船走,這樣你去參加了囡囡那家長會,兩天以後我們在島上會合,兩全其美!」
「真的?」郭小莉問田領隊。
田領隊站起來翻自己手機:「我這就出去打個電話幫你確認一下,郭姐你要是想,肯定給你安排個座位。」
田領隊出去了,肖揚還拿著帽子揉自己的胃,他發現郭小莉靠在辦公桌邊上,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肖揚總覺得,公司過去發生再苦再難的事的時候,也沒見過郭小莉這樣。
「郭姐啊,你最近是不是真遇到什麼難事了。」肖揚歪了頭,問。
「能有什麼難事。」
「我看田領隊剛剛那個主意挺好,你去看完囡囡那小馬會,在家也休息一天。看你這樣到了郵輪上,萬一有什麼事,身體出了什麼狀況,大家還得照顧你。」肖揚說。
郭小莉抬頭,無可奈何看了肖揚一眼。
「你明不明白,揚揚,」郭小莉說,「這次音樂節,對咱們公司現在來說,有多重要。」
「我明白啊,」肖揚理所當然道,「每年都挺重要的,那麼大的活動,籌備了這麼長時間,花這麼多錢,這麼多粉絲——」
「不,今年格外不一樣,」郭小莉搖頭道,她又沉默了一會兒,「今年是特別的,對我們來說,是尤其重要。」
肖揚一雙桃花眼抬起來,琢磨。
「因為湯貞老師的事嗎?」他小聲問。
「首先,我們要這次音樂節順利。」郭小莉說。
肖揚聽著。
「其次,要阿貞他們,mattias十周年的活動順利。」
肖揚點頭。
「沒有第一個的順利,就不會有第二個的順利。只有兩個都順利了,」郭小莉語重心長道,「咱們公司這次,才能真的叫『度過難關』。」
肖揚想了想,使勁兒點頭。
「盡人事,聽天命唄,」他對郭小莉說,「反正我們都儘力了,郭姐。主持的詞我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你就放心吧。」他想了想,又說,「湯貞老師和梁丘雲老師十周年活動有什麼需要的你也可以叫我嘛,周子軻你肯定叫不過去了,我們其它幾個人應該還行,能給你幫點忙。」
郭小莉原本心情還有點沉重,說的話題又是很嚴肅。可肖揚是個樂天派。郭小莉笑了,說他:「傻小子。」
「對了郭姐,梁丘雲老師這次音樂節是不是確定不來了。」肖揚眉毛一挑,問。
郭小莉說:「他不來了。」
「那湯貞老師來嗎?」肖揚試探著問,「上次心姐說他來……可我看今天現場名單里,還是缺湯貞老師的名字啊?」
郭小莉沉默了一會兒:「你覺得阿貞應該去嗎?」
肖揚愣了愣,沒有立刻回答,哪怕是他,大概也覺得這個問題比較複雜:「這……你問我……」
田領隊回到郭小莉辦公室的時候,肖揚已經走了。田領隊講,他已經和第二條船的團隊談好了:「郭姐,這是他們負責人的電話,你如果想第二天走,隨時給他發信息。」
郭小莉謝過了他,說:「小田,你今天來找我,是不是本來也有什麼事。」
田領隊說,是有事情:「我今天開會的時候,發現郭姐您的一個藝人,就是周子軻,他還沒簽字。」
郭小莉心裡立刻有數了,點頭道:「他……」
田領隊皺著眉頭,說:「郵輪公司那邊也問了好幾次,說是,有一家國際安全諮詢公司,過去兩年咱們搞音樂節活動,他們都會派一支護航船隊,全程給咱們護航。」
「是有這麼回事。」郭小莉說。
「但子軻到現在還沒簽字,」田領隊說,「所以那家安全諮詢公司想確認一下,子軻今年還參不參加咱們的活動——」
郭小莉說:「奇了怪了,當爹的開的公司,來不來不會找他兒子本人問。」
田領隊苦笑道:「估計他們也找不到本人,只能到工作單位來問了。」
「我再去聯繫聯繫這小子。聯繫上告訴你們。」
田領隊點頭。
又猶豫道:「郭姐,湯貞老師也還沒簽字,他今年去嗎?」
周子軻的頭一陣鈍痛,喉嚨也火燒火燎的,很難受。
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睜開眼的,大概有一個世紀,他望著床頂上四條架梁,然後意識到他是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又過了半個世紀,他開始覺得身上的毯子沉,四肢墜重,他低下頭,瞧見自己身上皺皺巴巴的襯衫。
「你可接電話了,」艾文濤在手機里說,「你快把我嚇死了!」
周子軻聽著艾文濤在電話里對他一陣控訴。
「——把人家姑娘弄哭了氣跑了,也就算了是吧,都吃了解酒藥了,人也看著挺清醒,好好的,那都要走了。人家一樓是個酒樓,還對外做生意的,電視上放個湯貞和梁丘雲的廣告,也不知怎麼就讓你看見了,」艾文濤心有餘悸道,「那廣告成天放,光我今天都看見好幾回了,你第一回見啊?當著那麼多吃飯的人的面,你一聲不吭上去就撿人家桌上的酒瓶子砸電視屏幕,我都攔不住你!」
「那電視機咔哧掉下來,砸地上,幸好下頭沒坐人,不然賠人家辛姐一台電視都是輕的。那個地方的人,可全都認識你啊兄弟……喂?兄弟?哥們兒?有聲兒嗎,喂?」
周子軻躺在床里,雙眼無神望著頭頂的床欄,還有點懵似的。
「我就知道你醒了也一點都不記得了……」艾文濤在電話里自言自語道。
「這麼著,今天周五,」艾文濤說,「正好我一哥們他們周末去關島潛泳,帶個隊,咱們去玩玩?正好出國散散心,你說你在國內吧,這大街小巷,難免就看見些不開心的——」
「你們去吧。」周子軻說,說著就要掛電話
艾文濤一愣,叫道:「別介啊哥們兒——」
「其實這事吧,也有我的錯,是不是,我也沒想到你對這玩意兒反應這麼大,以前也沒看見你這麼著急上火——」
「我再睡會兒。」周子軻說。
他手鬆開,手機滑床下面去了。
小艾總的聲音還在裡面叫:「還睡啊?快睡一天啦!」
郭小莉直到上車的時候,還是思慮萬千,心事重重。
肖揚說,站在公司的角度上,他當然是希望湯貞老師去的:「以往公司辦音樂節,給歌迷的承諾就是無論發生什麼特殊情況,所有出道了的藝人必須全體到場。今年……梁丘雲老師不來了,這已經是破例了。周子軻。現在再加上湯貞老師……」
田領隊也是這個說法:「安全問題,郭姐你倒是不用擔心。我聽說湯貞老師在家也是大半時間都在休息,其實到了船上,我們的船很平穩,他一樣可以很好地休息。」
郭小莉說,阿貞的問題,不僅僅是能不能休息好的問題。
田領隊似懂非懂:「具體我肯定是不如郭姐了解。還有一天時間,郭姐再慎重考慮考慮,或者問問湯貞老師本人的意見?」
提到湯貞本人,郭小莉更是頭疼。今早祁祿到她辦公室,好像是專門過來提醒她的。
「溫心這段時間被湯貞哄得頭昏腦脹,神志不清。我覺得不對勁。」
郭小莉當時按著太陽穴,說,祁祿,你湯貞老師是個病人:「他需要人的照顧和關懷,他本來也比較寵溫心。」
祁祿聽了,點頭,不回話了。好像他就這麼輕鬆接受了郭小莉這個說法。但以郭小莉對祁祿其人的了解,如果不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祁祿不會貿然與她講這些。
一進湯貞的公寓,郭小莉就聽見溫心在屋裡快快樂樂地講話。
「我們到了明天,一上船,先在船上把甲板層的遊覽項目一起玩一遍。我都查好啦,有些是湯貞老師不能玩的,但是祁祿你可以玩啊,像攀岩、衝浪,你是不是好久沒玩了,湯貞老師去年給你買的新衝浪板你還沒用過呢!你玩的時候,我和湯貞老師可以在按摩池裡等你,湯貞老師可以泡一會兒溫泉,我查過了,這種船的溫泉池對人身體很好的。到時候如果湯貞老師累了,我們就回房間休息,要是不累,我們就去看露天電影啊,咱們三個有多久沒在大熒幕上看過新上映的電影了——」
溫心正拿著一個小本子,眉飛色舞講著,轉頭瞧見郭小莉走進來,她一愣。
祁祿陪湯貞在沙發上坐著。
郭小莉把包在玄關放下了,換了鞋子,說:「阿貞,今天感覺怎麼樣?」
湯貞看起來心情不錯。郭小莉檢查他的葯,他都按時吃了,前段時間因為換藥導致的發冷發木的癥狀在幾次藥物注射後也沒再出現。郭小莉坐他身邊,揉搓他的手,發現湯貞左手手腕上纏著三圈藍白色的小鏈子。
「這是什麼。」郭小莉說。
溫心搶先一步講:「是南美洲流行過來的一種幸運石手鏈,公司年輕同事都在編呢,我也給郭姐編了一條,會帶來幸運的。」
郭小莉伸手一摸,那「幸運石頭」並不鋒利,比起石頭,更像是某種廉價的輕質樹脂。
「你湯貞老師是什麼人,你給他戴這種爛大街騙小孩的東西,」郭小莉抬頭,看溫心,「如果被外面記者拍到了,你知道新聞會怎麼寫嗎。」
溫心聽了,一皺眉:「我……」
湯貞說,郭姐,沒事。
「你就慣著她吧。」郭小莉丟下一句。
湯貞也低下頭,不講話了。
祁祿去倒了杯水來,郭小莉和湯貞說起,薩芙珠寶的廣告要拍攝第二輯了,還有另外五家,都是mattias的代言品牌,具體拍攝時間安排在一周以後:「也就是音樂節這周一結束,就要開始拍攝。阿貞,你看……你是想趁這一周,在家裡好好調養,休息呢,還是……」
湯貞原本聽著前面,還麻麻木木的,沒什麼反應。聽到最後一句,他抬起頭來,好像沒聽懂,看郭小莉。
郭小莉在他眼中瞧見一條條血絲。
溫心急問道:「郭姐,你什麼意思啊?」
祁祿觀察著湯貞的反應。
郭小莉對湯貞說:「阿貞,如果你非常非常想去音樂節,你就告訴我。」
湯貞看著她。
「我們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郭小莉認真道。
湯貞坐在原地,沒反應,郭小莉去碰他,湯貞忽然手指哆嗦了一下。
「阿貞?」郭小莉叫他。
湯貞先是點頭。過了會兒,他好像反應過來了,嘴角揚起一點點。
郭小莉解釋道:「海上那個地方,到底是不安全。郭姐不是不相信你,阿貞,只是,郵輪上情況太複雜。你的這個病,大夫也說你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
「我明白。」湯貞說。
湯貞好像還在反過來安慰郭小莉。湯貞什麼都明白,對於郭小莉的辛苦,湯貞向來是最理解的那一個。
郭小莉舔了舔嘴唇,自己也無可奈何,問他:「你很想去嗎?」
湯貞搖了搖頭。
郭小莉看著祁祿把湯貞扶回卧室里去了。
卧室門關上,溫心在一旁抱著她的小筆記本,已經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什麼大夫說,大夫說,」溫心哽咽著,「我都問過大夫了,大夫說,只要有人在旁邊監護著,督促著湯貞老師服藥,只要避免刺激,湯貞老師就可以出去玩的!」
「溫心,」郭小莉頭疼欲裂,喝止她,「阿貞已經去休息了,你先閉上嘴。」
溫心像是實在受不了了,索性也不管不顧。
「我準備了這麼久,湯貞老師期待了這麼久,你們怎麼能這樣,臨走前說不去就不去了。你明知道湯貞老師有多喜歡音樂節的。每年這個時候,湯貞老師都最高興了,他平時又沒有什麼假期……」溫心說著說著,肩膀一顫,用手背擦眼睛,「只有音樂節能跟著公司去,去玩,去放鬆一下……」
郭小莉把溫心從客廳一路拽到廚房裡去,說:「阿貞都去休息了,你故意把他吵醒?」
溫心根本不理她。
「我們寸步不離跟著湯貞老師,能出什麼事啊,」溫心說,「那麼多人去,那麼多人看著。再說了,哪裡不危險?哪裡都很危險!走在路上會被花盆砸死,被橫出來的車撞死,被落下來的電線電死,人要是想死,誰也攔不住!就算只有一面牆,用頭撞牆也會死的——」
「溫心!」
溫心哭得打起嗝來。
「人想死怎麼都會死的!現在湯貞老師沒有想死,他只是想跟著公司去度假!他現在的日子過得還不夠慘啊,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難得他現在有什麼想做的事情,為什麼還非不讓他去啊?」
卧室門緊緊關著。郭小莉見溫心哭成這樣,哭得郭小莉自己也沒辦法了:「我剛才不是問他了嗎,阿貞說他想去了嗎?」
「湯貞老師不想讓你為難啊,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你裝什麼傻啊?」
凌晨四點鐘,郭小莉在女兒床邊坐著,一直失眠。
她睡前接了兩通電話。第一通是她的頂頭上司,亞星娛樂毛成瑞毛董事長打來的。
「小莉,咱們的工作,能保證萬無一失嗎。」
「毛總,您好好休息。」
「我睡不著。」毛總說。
「吃點我上次給你拿的葯。」
毛總長嘆一聲:「葯,葯,又是葯。」把電話掛了。
第二通是女兒囡囡的班主任徐雯b老師打來的。
「……郭蘊婷今天上馬術課的時候,蹲在馬廄里偷偷哭,被馬術老師發現了,」徐老師說,「班長報告給我,說是郭蘊婷不小心喂她的小馬吃了會拉肚子的東西,小馬恐怕不能參加明天的表演會了,所以她嚇哭了。」
郭小莉揉著太陽穴:「辛苦徐老師了,如果給學校造成了什麼損失,我會依數賠償。囡囡很喜歡那匹小馬,但她有時候確實是粗心大意了一點……」
「不,郭蘊婷家長。」徐老師說。
「郭蘊婷是因為害怕明天的馬術表演會,會再像前幾次一樣,其他同學的家長都去了,只有你不去,需要她自己表演……所以才故意喂她的小馬吃會拉肚子的食物的。」
郭小莉聽著,愣了。
徐老師說:「但幸好馬術老師發現得早,小馬沒有怎麼消化。郭蘊婷和她的小馬明天仍可以正常參加表演會。」徐老師說著,又一頓,「我知道你明天公司那邊確實有事,我打這個電話,也已經不想勸你空出時間了。歸根結底,我們老師和家長在一起溝通,都是為了孩子。現在孩子出現這種心理問題,我作為老師不能放任不管。你看這樣行不行,郭蘊婷的爸爸明天有時間。他之前給我們留過一個電話,就當是為了郭蘊婷,如果你這方面同意,我現在就……」
凌晨四點半。
郭小莉還在女兒床邊坐著,低著頭,目光都有些獃滯了。
湯貞老師不想讓你為難。
你又不是不了解他!
郭小莉彎下腰來,剛抓了抓自己頭髮。
「媽媽?」
郭小莉聽見動靜,她一下子鬆開手,回過頭。
囡囡從被窩裡伸手揉眼睛。她看清楚是郭小莉坐在她床邊。
「媽媽你怎麼不睡覺。」
郭小莉開口,剛要說話,下意識一吸鼻子。
囡囡一愣,她從被窩裡爬出來,穿著睡裙,踩著被子到郭小莉身邊。
「媽媽你怎麼哭了?」
郭小莉問,你今天在學校,喂小馬吃什麼。
囡囡一聽,兩條眉毛撇下來。她揉著裙子說,她不是故意的,她知道錯了。
「你不是很喜歡你的那匹小馬嗎?」郭小莉問她。
囡囡還是孩子,嘴巴委屈地一撅,突然就哭了。
郭小莉把囡囡摟進懷裡。
囡囡趴在郭小莉的肩頭,一時間哭得更加厲害,她的眼淚順著臉頰大顆大顆地往下淌。郭小莉惶然失措,她伸手拍囡囡的後背,叫她,囡囡?囡囡抱著郭小莉的脖子,在她耳邊哭得更撕心裂肺。
保姆菲菲被吵醒了,她從隔壁房間跑過來,火急火燎:「囡囡,囡囡又做噩夢了?」
一看見郭小莉抱著囡囡坐在房間里,她噤聲了。
囡囡哭著,一直哭到累了才停。孩子都是這樣。她放開郭小莉,開始吸鼻子。自己擦自己的眼淚。
囡囡從來不是個愛哭的小孩。她向來乖巧,懂事,知道聽媽媽的話。
郭小莉伸手摸囡囡的臉。
凌晨四點五十分,囡囡拿著她的小兔安迪水杯,坐在床邊喝熱牛奶。囡囡說,她知道媽媽很辛苦。「我想請小兔安迪讓你不要這麼辛苦,」她說,「可是小兔安迪說,這個太難了,等他哪天升職成為了警長,可能才能實現我這個心愿。」
郭小莉撩開囡囡的頭髮,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囡囡睜大眼睛,獃獃地看她。
「早點睡吧。」郭小莉說。
「你又要去加班嗎,媽媽。」
郭小莉穿上外套,說:「早點睡覺,明天起來媽媽去看你騎小馬。」
溫心凌晨五點背著背包衝出了家門,夜路上霧氣瀰漫,郭小莉在電話里說:「你到地鐵口,我開車去接你。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溫心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大喊:「裝好了!行李早就裝好了!都還沒拆呢!郭姐,我好愛你郭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