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周圍嘈雜,杯盤噹啷,划拳聲此起彼伏。
雜物間這邊卻很安靜,門裡門外的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半晌,周涯用看傻子的目光睇她:「原來你也知道我對你好啊?我以為你就是只小白眼狼,沒心沒肺的。」
他大大方方地承認:「好歹兄妹一場,對你好也是應該的,我答應過我媽會照顧你。」
方瓏其實一開口就後悔了。
瞧瞧她問的這是什麼問題。
聽了周涯的回答,她覺得在合理範圍內,但心臟又莫名有點難受。
彷彿水果攤上的一顆蘋果,被誰經過的時候,悄悄掐了一把。
她乾笑了兩聲:「哈哈,我開玩笑的,你幹嘛這麼認真回答啊?」
說完她找了個借口,離開了雜物間。
方瓏沒再回頭,所以她也沒能看到,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周涯嘴角微揚的弧度立刻扯了下來。
烏雲洶湧襲來,掩去他眼裡的所有光芒。
當晚的豬肚湯周涯特意留起一些,收店後煮了鍋粿條湯當員工餐,方瓏也留下來分了一碗。
得知方瓏最近在找工作,阿豐猛地一拍大腿:「這不剛好?我們缺人,祖宗你缺工作,那你正好來店裡幫幫忙,讓你哥給你出工資!」
其他員工也贊同,紛紛附和。
「原來以為你是十指不碰陽春水的大小姐,沒想到挺能幹的。」
「對啊,應付客人也挺有一套的,小姑娘做這行得麵皮厚點兒才行,沒那麼容易讓客人帶著跑。」
「而且還勤快不怕臟,乾脆真的來店裡干吧,有你哥看著,也不會遭人欺負。」
男人們七嘴八舌,周涯重叩幾下桌子,濃眉緊皺:「一個個大老爺們,話怎麼那麼碎啊?趕緊吃完收鋪了。」
阿豐提醒周涯:「接下來越來越多人返鄉,生意也會越來越好。我們一時半會請不到人的,而且請了新人,還得花時間教他。我看祖宗挺行,至少菜式她都懂,就算讓她來負責招待和記菜,估計都沒問題的。」
周涯抓了一把今天剛炒的花生在手,慢條斯理地嚼:「我們這廟小,供不起一尊大佛。」
方瓏一直沒怎麼出聲,小腦袋瓜子里盤算了許久,忽然開口問:「那工資多少啊?」
阿豐眼睛一亮,忙道:「小梅的話兩千一個月,包吃,周一店休。」
方瓏眨眨眼,沒想到一家大排檔的服務員,工資比她在超市時高出一倍。
「節假日雖然只休一兩天,但工資會翻倍哦!」阿豐繼續遊說著,突然膝蓋被踹了一腳,疼得他差點把嘴裡的東西全噴出來。
周涯冷眸瞪他:「吃飽了是吧?吃飽就去洗地板。」
「我可以來店裡干。」方瓏笑得露出可愛虎牙,「反正這段時間肯定找不到工作了,就來幫你們度過難關吧。」
她的人生原則之一,是不能跟錢過不去。
有工作,有錢,她才有安全感。
周涯丟了顆最後一顆花生進嘴裡,毫不客氣地說:「話說反了吧?有你在的店裡說不定才是難關。」
方瓏就坐周涯旁邊的位置,習慣性地給了他一肘子,沒好氣道:「你是豬油糊眼吧?我今晚的表現沒一百分也能拿八十分吧?」
阿豐直點頭:「八十分少了,能拿九十九分。」
方瓏笑:「少一分去哪兒啦?」
「怕你驕傲!」
「哈哈哈哈哈——」
眾人皆笑,只有周涯不是滋味。
方瓏見他悶悶不樂,抬肘又撞了他一下,戲謔道:「怎麼說啊周老闆?難得我這尊小佛不嫌棄你的大廟,請我唄?穩賺不虧。」
周涯沒同意,也沒反對,拍拍手上的鹽粒,站起時動靜很大。
「隨便你。」他悶聲說道。
於是方瓏就風風火火地「上崗」了。
既然找到了「工作」,她也可以跟大姨交代超市被辭退的事。
馬慧敏十分贊成她去大排檔幫忙,還叫周涯多照顧妹妹,別讓她太累太辛苦。
方瓏倒是不怕累不怕苦,只要周涯給足工資就行。
因為張秀琴生病請了幾天假,所以前幾天稍微忙了點,還有人聽說「阿啞」來了位漂亮小妹,專程來店裡吃飯。
阿豐總會在適當的時候跳出來,提醒客人這位漂亮小妹是老闆家屬。
知道這層關係在,大家開起玩笑也稍微客氣一些,沒往有顏色的地方帶。
張秀琴病癒來上班,見到方瓏驚訝不已。
晚飯高峰期過去後,她找了個空檔,趁著周涯在檔口前抽煙的時候走到他身旁,說她老家有一堂妹剛職高畢業,想來庵鎮投靠她。
「本來小梅走了,我想讓我那堂妹來試試看的,沒想到……」
張秀琴回頭瞄一眼,那女孩正和阿豐坐在一塊兒,兩人看一本雜誌,時不時大聲說小聲笑。
她收回目光,繼續說:「沒想到表妹會來店裡幫忙。這廳面的活兒可不簡單,她做不來的吧?」
周涯望著對面街的路燈,言簡意賅道:「她做得還行,沒拖後腿。」
張秀琴一噎,嘴角笑容微僵:「但她應該只是這段時間來幫幫忙,沒法干長久的吧?」
「不知道。」
身後的那兩人又在嘻嘻哈哈,周涯心生煩躁,咬著煙,含糊罵了句:「笑個屁。」
張秀琴沒聽清:「啊?」
周涯長吸一口,吐出煙才說:「年後讓你堂妹來試試看,合適就留下。」
張秀琴眉毛揚起來,開心點頭。
那邊廂,方瓏的注意力總讓不遠處的男女吸引過去。
方瓏聽不見周涯和張秀琴在聊什麼,只覺得他們站得很近,兩人背影被暖黃燈光溫柔包圍,很是溫馨。
男的寬肩窄腰,女的身材窈窕,站在一塊兒,還挺像一對……
阿豐察覺到她的視線,循著望過去,忽然冒出一句:「話說,以後你說不定要喊秀琴姐一聲『嫂子』呢。」
方瓏倒抽一口涼氣,雙眼睜得大又圓,聲音壓低,但語氣激動:「她、她她和周涯?!」
阿豐擠眉弄眼地笑:「秀琴姐喜歡你哥啊,這事大伙兒都知道,雖然你哥沒明講,但我覺得是遲早的事吧。」
方瓏不知不覺地鬆了口氣,甩一個眼刀給阿豐:「你別瞎造謠好吧?」
「別冤枉我啊,這不叫『造謠』,這叫『預測』。」阿豐食指搓拇指,做了個數錢的手勢,「要不我們來開個賭局?」
「賭什麼?」
「賭你以後用不用喊秀琴姐一聲『嫂子』咯。」
方瓏胸腔又鼓又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丟下一句「賭你個大頭鬼」,起身去幹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方瓏已經習慣了大排檔細瑣繁雜的工作,和檔口員工們也相處得不錯。
偶爾有稍微難纏一點兒的客人,她四兩撥千斤也能應付過去。
她每天最期待的是晚上的兩頓員工餐,豐盛得讓人髮指,尤其晚上飯市前的那一頓,六菜一湯,有魚有肉,偶爾還會出現龍蝦鮑魚。
方瓏邊吃邊想,周涯這樣真能賺到錢嗎?
她會騎車上班,周涯也是,收鋪後,兩人一條路回去。
一般她開在前面,周涯跟在後頭。
從後視鏡里,她總能看見周涯的摩托車頭燈。
和在黑夜裡一閃一滅的紅點。
臨近春節,出外打工的鎮民逐漸迴流,小鎮街上出現少有的車水馬龍,街鋪張燈結綵,節日氣氛一天比一天濃。
大排檔生意好得不行,每天傍晚還沒開始營業,就已經有客人上門。
還多了不少外地車牌的遊客。
方瓏不解,不明白怎麼會有人願意驅車幾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專程來這犄角旮旯的小鎮吃一頓夜宵。
後來聽好幾個客人說,他們是從微博上看到一個美食博主發的文,專門找過來的。
還有一天就到除夕。
除夕到大年初三檔口不開,周涯做了一大桌子菜,當做是提前的員工年夜飯,大家歡歡喜喜地吃完,準備站好最後一天崗。
晚市很快過去,到了宵夜時段,門庭若市,店裡所有備用的折迭桌都用上了,騎樓下和店裡都坐滿人。
喝酒的客人多,方瓏來來回回地跑,總有客人想拉她喝一杯,她嘻嘻笑著拿周涯當擋箭牌,說「我哥不讓我喝酒」。
其中一桌客人很面生,說著非本地的方言。
四個男人,胯大腰圓,滿臉橫肉,搖骰子的聲響很大,嘴裡也沒幾個乾淨的詞兒,一看就不是善茬。
阿豐讓方瓏離這一桌遠點。
這桌客人自帶酒,已經喝了一支洋的兩支白的,見沒酒了,一個光頭男揮手:「喂!服務員!」
方瓏離這桌最近,剛送完菜,手上沒別的工作。
她猶豫了片刻,本想找阿豐或其他員工幫忙,但大家都在忙。
但也就猶豫了這麼幾秒鐘功夫,那光頭男已經不耐煩,直盯著方瓏喊:「這呢!聾了是嗎?」
方瓏生起一股無名火。
來「阿啞」的這段時間,雖然方瓏也遇過不少酒醉的客人,但像這麼不尊重人的客人,她還是頭一回遇見。
她壓下火走過去,竭力忽視幾人肆無忌憚的打量,耐著性子問:「幾位大哥需要點什麼?」
「有什麼啤酒?」
「珠啤。」
「爛酒……」光頭男不屑道,「只有這個了?」
「對,啤酒只有這個。」
「那行吧,拿一打過來。」
方瓏提了一籃子酒過來,放下就想走,光頭男不樂意了,嚷嚷著:「怎麼回事?第一天出來做?不知道要幫客人開酒?」
他說的話意有所指,同桌另外三個男的都笑出聲。
方瓏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剛好眼角餘光里看見,檔口前頭的張秀琴望了過來。
但對方很快又回過頭去招呼其他客人。
方瓏想著速戰速決,黑著臉,不多話,開瓶器一卡一翹,幾個瓶蓋很快叮鐺落地。
光頭男目光如鼠,往下落在年輕姑娘曼妙的曲線上。
他「嘁」了一聲,和同伴說:「這年頭的小姑娘就是有個性,一個個脾氣大的。」
其他男人笑聲猥瑣:「都欠收拾。」
方瓏在心裡已經把他們打了一頓,但她不想給店裡的人添麻煩,硬忍著開完最後一個瓶蓋。
轉身剛走出一步,她停住。
因為有人朝她屁股打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