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
潁川郡境內,有三騎並駕齊驅於風雪天,循著地圖指示,岔出相對寬闊的官道,轉入一條山中小路。
晌午時分,只因為這場鵝毛大雪下個不停,三人視線模糊,使得本就崎嶇的山間小道愈發難行,虧得三人坐騎,都非劣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駿馬,據說是山蛟後裔,雖然血脈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這趟出門,他們除了各自的通關文牒,最重要的,還是那道出自本國京城吏部侍郎親筆撰寫、由護國真人畫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觀勘驗批示通過的公文。
為首一騎,年輕女子,戴烏紗冠,身穿一件厚實溫暖的碧青sè道袍。
曲眉豐頰,身段看著顯瘦實腴,乘一匹淺黃sè駿馬。
一雙繡鞋微微露出,輕點金鐙。
後邊兩騎,一男一女,男子騎黑馬,作青sè素雅的道袍裝束,頭戴竹編斗笠,背劍。
女子身材魁梧,肌膚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卻是花俏,一件描金團花的胭脂紅裙,袖口綉鸞。
作為隨從丫鬟,她年紀不大,就是身材過於壯碩了點。腰間懸配一刀朴刀。
她騎乘的也是一匹高頭大馬,兩邊各掛一隻老舊箱子。一箱裝衣物,一箱裝書。
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併給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爺在小姐躋身洞府境之時賜下的重寶。
有了方寸物,這趟出門,他們才可以輕裝簡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馬鞍兩邊掛著的兩隻箱子,那些可以摺疊起來交杌,食盒花幾,以及瓶瓶罐罐,都一併裝入了方寸物。
來潁川郡長社縣擔任一座小道觀住持的女子,名簡素,她在去年入冬時分,剛剛躋身洞府境,暫無道號。
師兄柴御,字元嘉,觀海境,道號「繩墨」。祖籍並不在潁川郡所屬的南山國,而是師門金槨派道場所在的轂率國,國境內古木參天,在青冥汝州極負盛名。
侍女蘇乘,小名花俏。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痴」,擅長種植各種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邊,簡家的花園都是小有名氣的,一半功勞歸花俏。
最近一年內,天時可謂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號稱五百年不遇,天下諸州水神、水仙一脈叫苦不迭,聽聞許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晒得金身崩裂了,然後是入冬就連綿暴雪,就說今日,都是暮春時節了,依舊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師妹,明年開春,玉皇城就會按例頒發道號,你到了長社縣道觀那邊,千萬千萬,別忘記自擬幾個心儀的道號,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給京城家族和師門祖師堂,兩邊都好替你早做準備,幫你謀劃謀劃,爭取讓你喜歡的某個道號,保證能夠在玉皇城那邊通過,至少書信往來一次,聽師兄一句勸,一些個意思太大的道號,就別想著碰運氣了,肯定通不過的,雖說每位道官都有三個自擬道號,可以讓玉皇城報備,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會,寄希望於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數以百萬計,每人三個,加在一起,動輒就是千萬個道號,成功討封的難度可想而知……」
簡素笑著打斷師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討封』,本來就是碰運氣的事情,通不過是正常的,通過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討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們南山國自家的那些備用道號好了。」
各州道官有無道號,是一道分水嶺。這意味著授籙道士找到了度師,如俗子及冠,有了個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個道號,可不容易。
各國朝廷,都專門設置有一座專門記載道號的檔案庫,每過甲子,修正、更新和補充一次,
因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觀,所有的十方叢林,都屬於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號,絕對不能重複。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場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道」盛會,若是能夠得個玉皇城親自頒發、寄出一道公文的道號,就會被道官視為「得道」,討著了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所以柴御和簡素才會在閑聊中稱之為「討封」。而且創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憑此得到的道號,意義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這撥道官甲子一屆鼎盛科舉的「座師」一般。
為了爭搶和預定道號,所以開春這一天,職掌天下道士譜牒道籍錄檔頒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會於子時「開門」,傳信飛劍、七彩符籙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擁而至,就為了幫助自家王朝道場內的道官求來一個早早相中的「美意」道號。
十四州,許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無一個正經道號,為的就是「碰運氣」,結果十幾次了,都未能討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騎馬脖鬃毛間的積雪,說道:「小姐,朝廷禮部預留道號,從白玉京到咱們汝州,歷來都是被赤金王朝過了一手,可能期間還要再被其餘幾個大王朝篩選一遍,最後才到我們南山國,就只剩下那麼百來個道號,還都是別人撿剩下的了,寓意平平,聽著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澀得都不像道號了,我連某些字都不認識,竟然還有些三字、四字道號的,像話嗎,稍微過得去點的,早就被那倆門派祖師堂搶走,或是被那幾座最大的道觀跟朝廷走後門,悄悄花重金買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幾個湊合的道號,也都是被人爭來搶去,打破頭去。」
見師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說道:「經常因為這個而起風波,許多豪門世族為此明爭暗鬥,齟齬不合。」
簡素伸手接過飄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號不也是身外物嗎?俗子爭名奪利,情有可原,可我們是道士啊。」
柴御搖搖頭,倍感無奈,正要辯解一番,好讓師妹的想法不要這麼天真,太不務實了。
簡素明顯不願跟師兄爭吵此事,她已經笑道:「曉得了曉得了,我一定會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號,哪怕已經兵解離世的,後世都不得重複他們的道號。
聽說陸掌教就一直建議,要求對外開放歷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號。
傳聞這位掌教還曾建議,將某些過世地仙的道號,白玉京可以代為封存、保管百年。
各個道場的後世弟子、徒孫,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將來有誰成功躋身地仙,就可以補缺,算是繼承這個道號。在這之前,那位道士同樣可以按照流程走,擁有一個按部就班而來的道號,但是躋身地仙之時,如果想要繼承道號,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親自取回道場祖師爺、或是家族先祖的那個道號,而且兩個道號並不衝突,無需取捨,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道號,就像文人雅士的自號、別號。
但是可惜這兩個提議,都未獲得通過,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夠駁回陸掌教建議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余掌教了。
聽說浩然天下那邊,就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譜牒修士,道號才會被中土文廟嚴格報備和歸檔。
小門小派的譜牒修士,只要別聲張,得了便宜就偷著樂,不對外大肆宣揚此事,當然也別取那種名氣過大的「老舊」道號,一般來說都沒什麼,文廟書院管不過來,當地朝廷不願管。至於那些所謂的山澤野修,就更可以隨便取道號了。
要說那座蠻荒天下,不提也罷,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哪有半點規矩可言。
侍女花俏憂心忡忡,「小姐,洪淼卸任之時,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關於那頭流竄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腳尚無定論,這頭鬼物,至今還沒有被捕獲,蹤跡不明,我們還是得小心些。盡量多走驛路官道,少走這些山野小徑。」
山間古道,人跡罕至,道路狹窄,馬車根本就上不來,山路間的凹槽,多是茶馬鹽商留下的馬蹄坑窪,道路積雪厚重,馬蹄不小心踩到,就會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頭頂的竹編斗笠,點頭道:「花俏所言不差,我們還是要小心。」
簡素笑道:「按照縣誌記載,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廢棄道館,我們見過了,就繼續走官路。」
柴御無奈道:「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先前遊歷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還有隨後兩處古舊遺迹,你好像都是這麼說的。」
汝州境內,最大的名勝古迹,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堪稱巨觀,被尊為由白玉京南華城分出黃庭一脈的道脈祖庭所在,觀內所祭祀祖師,德崇道高,正是南華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她的嫡傳弟子當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職天下百花的開落,史書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間春季不開花」的舉動,因此差點被余掌教親手拘押進入鎮岳宮煙霞洞內面壁思過,還是大掌教幫忙求情,再與那位女冠一併行走天下諸州,將百花還與人間,將功補過,才免去這樁責罰。
一般大的道觀,尤其是某某宮,往往保存有大量歲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記,香客們的捐產碑記,或是記錄家底的畝產碑記,以及還有那種專門記載道統傳承的香火碑記等。每有廟會,商賈雲集,摩肩擦踵。每逢法會,更是仙凡雜處,化形的精怪聯袂而至,來此聆聽道家仙官們的青詞寶誥,鐘鼓齊鳴,玉磬悠揚。
三騎冒雪來到了山間那座破敗不堪的道館,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縣誌上所記載的內容,道館內側殿牆壁上題有一首佚名的龍蛇歌。記載了一樁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誤入此山,因緣際會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龍虯,妻二仙女而歸,最後在市井間看破紅塵,攜手道侶重返山中,建造道館,這位得道館主擅長丹青,曾在自家道場內立起一屏風,親手以畫筆點簇群馬,千變萬姿,栩栩如生,每過一年便有一匹駿馬「躍出」屏風,化作靈物奔騰於天地間,屏風上的這匹馬便會隨之褪去顏sè,等到百年之後,彩繪群馬皆已經變作白描。館主喜好遊戲人間,經常隱姓埋名,在各國皇宮龍璧上為龍點睛,一遇風雨氣候,壁上石龍便會抖軀動髯,一飛衝天,或是豪門影壁、書房桌案之上繪畫鷹、雀,活靈活現,見之為真,伸手拂之方知為假。相傳此仙還曾畫龍於白素絹布,贈予某位末代亡-國之君,絹布舒捲間便有雲氣繚繞,將其珍藏在畫匣之內,常有悶雷震動……最終館主攜兩位道侶一併飛仙離去。餘下空無一人的道館,過路樵夫和羈旅商賈,都說經常可以聽聞群馬於壁上揚蹄夜鳴,如同與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飲水、草料……
結果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道館,什麼都沒有瞧見。
別說是那架屏風了,就連偏殿壁上的那幅馬圖都是布滿斤斧鑿痕,甚至許多青磚都被人撬走了,估計被雕琢成了磚硯,成了後世文人桌上的案頭清供吧。
簡素感嘆道:「可惜就這麼廢棄了,不然在這裡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綽綽有餘。」
柴御笑道:「若是縣誌記錄果真是真,館主仙人曾經親繪素龍贈予前朝皇帝,那麼作為新君的南山國開國皇帝,當然不願意在此重建道館了。」
在偏殿內暫作休歇,勉強借著殘破牆壁躲避風雪,花俏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傢伙什,開始生起火堆,架鍋煮飯,再給道官柴御溫了一壺黃酒。
簡素坐在小綉凳上,想起一事,問道:「靈境觀那邊的具體情況?」
「小姐唉,終於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趕忙放下碗筷,從袖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總算有了點用武之地,是她從各種渠道仔細整理出來出來的內容,一條條,一件件,事無巨細都被她記錄在冊。
「上任觀主洪淼一走,觀內就沒有授籙道士了,只有幾個常住道人,廟祝叫劉方,五十三歲,是當地人,世代居住在靈境觀附近,身世清白,道觀地產,半數都是他們劉家的田地,好像劉家有條祖訓,後世每一代劉氏子孫,都要撥給道觀一點『香火田』,不管是幾畝還是幾分田地,劉氏這邊都得儘儘心。」
簡素笑著點頭道:「很有心了。到了那邊,我們先在道觀落腳,然後就去劉氏拜訪一趟,備好一份過得去的禮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實洪淼作為住持道士,一直沒有道牒,只是候補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樣的處境。擔任觀主,屬於破格任用了。」
簡素說道:「也不算破格重用,畢竟洪老觀主是觀海境的候補道官,來長社縣赴任當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麼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馬重,就是劉方的遠房親戚,托關係走後門進的靈境觀。洪淼在卸任文書當中,專門提及一點,這個馬重,是有一定機會修行的。當然,洪淼的那份卸任文書還有一份附錄,在官府那邊不用歸檔,自然是故意留給新任觀主作參考的,上邊說廟祝劉方早年曾經承諾靈境觀,會撥給道觀兩畝水田和一片種滿柿樹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兩畝水田,這些年一直拖著,一看就有賴賬的嫌疑。呵,山窮水惡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個家道中落的當地文人,年輕那會兒家底豐厚,在潁川郡那幾個縣,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過慣了舒坦日子,因為不擅貨殖,每年開銷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紀一大,手頭就拮据了,據說是因為靈境觀早年欠了他一筆債,屬於糊塗官司,好像金額不小,道觀實在沒辦法,畢竟涉及到前任觀主,洪淼上任後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讓常庚進入道觀當典客,這些年還算老實本分。」
「陳叢,十六歲。是典客常庚的親戚,他們是同年進入靈境觀。」
「林攄。」
「嗯?」
「攄,提手旁,加一個考慮的慮字。家裡在縣城那邊開了三家店鋪,有點錢,算是一戶殷實人家,祖上都是當地縣衙胥吏出身,因為前些年我們南山國大力裁撤白書胥吏冗員,林攄父輩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轉去經商,如今跟縣衙當差的關係不錯,勉強能算地頭蛇吧,比較勉強。」
「土膏。『陽氣俱蒸,土膏脈動』的那個土膏。」
花俏說到這裡,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動,萬草千花一餉開。
簡素問道:「土膏?是本名嗎?」
花俏點頭道:「是本名,不過其實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從外郡遷徙到長社縣的外鄉人,曾經開過幾年的武館,很快就經營不下去了,可能攢下些家底,才能讓土膏進入道觀。」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見。」
簡素微微皺眉,越聽越覺著不對勁,「靈境觀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記錄在冊、當地官府出資建造的正統道觀,想要成為這類道觀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幾個錢就能進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實不難理解, 潁川郡本就不是什麼大郡,長社縣又是最窮的一個,地方偏遠,估計道觀實在是太窮了。」
類似的道觀境況,其實並不罕見。只是師妹出身一國豪閥門第,又是自幼修行,她當然不太了解這種鄉土人情。
只說一國境內的道府郡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縣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卻是窮得揭不開鍋。
許多看似轄境幅員遼闊的府郡,每年上繳賦稅,可能還遠遠不如一個別地的縣。
簡素問道:「洪觀主在公文上有沒有寫,他可曾傳授給他們一兩種入門的仙家導引術?」
花俏點頭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與道官沾點邊的,就只有那個馬重了。」
畢竟道官哪裡是那麼容易好當的,沒有修道根骨的,想要憑藉科舉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個「濁流」道牒,難度更大,對文學才情的要求更高。
簡素嘆了口氣,「既然洪觀主卸任後,沒有從靈境觀帶走任何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無修行資質,根骨優劣高低,天下道觀,各個豪閥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傳的勘驗法子。
簡素又問道:「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猶豫了一下,說道:「懶。」
「都很憊懶,日常課業,平時道觀大小事務,他們也是能躲就躲,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
「小姐,他們是靠不牢的了,沒事,以後我來負責這些日常洒掃事務,讓他們動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畢竟是一處魚米之鄉,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還是不少,文運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聲說道:「洪淼與後到道觀的談藪,做事情還是比較老道的,尤其是經過談藪的勘驗風水,想必長社縣境內問題不大,只說道觀附近,還是安穩的。」
蘇乘咧嘴笑道:「聽說談藪三十歲才躋身洞府境,比起我們小姐差遠了,算不得什麼天才。」
柴御搖搖頭,「談家底蘊深厚,是當之無愧的郡望大族,談藪又是家主欽點的繼承人,她肯定不會像明面上那麼簡單,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記得,談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槨派,幾乎最不喜迎來送往的掌門師祖,竟然親自在山門口那邊迎接一位按道齡算屬於晚輩的金丹地仙。再者談家最負盛名的,就是擁有一座私家法壇。這在疆域遼闊的整個汝州,都是極為難得的,畢竟汝州境內,擁有私籙資格的各脈法壇,總計不過二十餘家。
簡素說道:「花俏,你到時候就在長社縣城裡邊,花錢買個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為一座道觀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決定觀內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說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與連候補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門裡邊的官吏之別,就是雲泥之別。
但是簡素覺得沒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觀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邊潛心讀書修道,他們就繼續混日子,就都別折騰了。
花俏聞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迭勸說自家小姐,「小姐,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個服侍的體己人,這怎麼行,絕對不行的!再說了,靈境觀裡邊,就小姐一個女子,小姐還出落得這麼好看,道觀里那幾個憊懶貨,沒啥出息,卻也剛好是血氣方剛的莽撞年紀,天曉得他們一個拎不清會做出什麼下作勾當,小姐是修道之人,當然不怕他們幾個犯渾,可是日常起居,終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廁,清洗過晾曬的衣物……」
柴御立即點頭附和道:「花俏說得有理,畢竟男女有別,最好還是讓讓花俏在靈境觀內掛單修行,給點錢就是了,相信縣衙那邊不會追究這種小事。」
雖說完全不擔心靈境觀內會有……競爭對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幫愣頭青,直勾勾盯著竹竿上邊晾曬女子衣物的場景,當師兄的柴御,就渾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邊,自己必須得讓那幫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長點見識,讓他們知道何謂仙凡之別。
簡素調侃道:「還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帶你一起赴任的,當個都講什麼的。結果你倒好,打小一翻書就犯困,別人是讀書,你當是拿口水洗書呢,要不是太不開竅,怎麼可能連個授籙道牒都沒撈著,至今還是候補道官。你要是肯把 種花和習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書上邊,早就考中了。」
靈境觀上任觀主洪淼,就屬於這一類,境界其實早就夠了,就是無法通過最後一道考核,始終沒辦法得到朝廷頒發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聲道:「實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壇買個私籙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攢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錢……」
簡素瞪眼道:「都是候補道官了,只差一場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豈能功虧一簣,你能不能有點追求?!事先說好,到了長社縣,你給我繼續老實背書,休想偷懶,每個月我都會檢查你的課業,要是有兩次不過關,你就乖乖回京城,連同太爺爺在內,誰替你求情都沒用!」
由某姓法壇來傳授私籙,頒發道牒,在青冥天下屬於「旁門左道」,可這在天下十四州,其實很常見。
再加上歷史上許多山巔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門戶,建造法壇,傳下法脈,香火綿延至今。
談藪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談家,就在此列,擁有一座私人法壇。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個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的說法,「寧肯招惹宗門嫡傳,莫去結仇某家法壇」。
只因為無一例外,擁有私人法壇的「祖上」,一定闊過,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闊綽」,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獨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還只是一位私籙道士。
雖說各家法壇給出的道牒,肯定不會被白玉京所認可,但是白玉京有意無意對此網開一面,也就是說,這些層出不窮的私籙道士,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無法擔任各國朝廷的清流官員,無法在各座官辦道觀擔任任何職務,但是出門在外,自稱道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暢通無阻,可要說碰到那些嚴禁私籙、甚至將各家法壇一律視為作亂犯上的某些王朝,這些「來歷不正」的旁門道官,就只能是繞道而行了。
歷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籙法壇,就是……兗州一脈的米賊!
但是此事已經成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話題。
花俏苦著臉。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籙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冊子上邊的大小事務,有條有理,別看蘇乘相貌……粗獷,其實她還是很心細如髮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艷紅,實在是她沒辦法的事,因為在鬧市,經常會被問路或是搭訕的路人,招呼一聲「這位壯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這長社縣靈境觀的香火……等於沒有香火!窮是真窮!若非前兩年重新修繕了一遍,咱們這趟過去,都要喝西北風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一場鵝毛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還是洪淼求爺爺告奶奶才跟當地豪紳求來的幾筆善款,只說鄰近長社縣的那座隔壁道觀,哪裡會這麼捉襟見肘,這不去年才擴建了佔地好幾畝的靈官殿和道觀講院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丟!」
一般來說,道觀都會有廟產,而且講經和齋醮法會,也會有香火錢捐贈,善男信女一多,道觀根本不會缺錢。一些道觀的住持,名氣稍大,還可以擔任度師,道觀就等於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長社縣的靈境觀,要啥啥沒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開那場洪淼手上修繕不談的話,自從早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靈境觀好像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
簡素忍俊不禁,笑道:「換一個角度說,這座名為靈境的偏遠道觀,當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會兒的土木匠人,肯定沒有偷工減料?」
柴御喝著酒,不愧是師妹,心是真大。
簡素說道:「這樣不挺好的,不用迎來送往,倒也清凈了。」
她這趟離京,本就是躲清靜來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資質,要說去往那些欽賜山額,供奉皇帝、太后親筆抄錄道經的皇家御制道觀,一步到位,擔任觀主是痴人做夢,補缺都講等顯赫職務,也還是有些難度,但是要說簡素的太爺爺願意在吏部幫忙運作一番,再加上師門金槨派的錦上添花,讓簡素去往某個大府境內、朝廷敕建道觀任職,謀個不求實權的「清閑美職」,還是毫無門檻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為何,好像如今各國規模較大的道觀,到府一級,好像都在擴建靈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簡素說道:「那就繼續趕路,爭取黃昏之前,在長社縣隔壁的許縣那邊找家客棧歇腳,明兒早起,先去許縣的道觀看看,我們再趕路去往靈境觀。 」
各地道觀的中軸線之上,建築相仿,過了山門,就是靈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掛像的主殿,然後就這麼一路延伸出去,不過子孫廟與叢林廟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師殿內,往往將掌教畫像改為開創自家道觀的「本姓」祖師爺。但是東西兩邊的配殿,諸國道觀,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靈、仙真,文昌殿,藥王殿,雷部天官,龍王殿,姻緣廟,文武財神廟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幾隻袋子,「師妹,都拿著吧,以後用得著,其中麵皮是我與一位出自鴉山的女子武夫討要而來,她有次路過我們師門地界,是我偶然認識的,按照鴉山的輩分算,她的師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葉子,一袋子碎銀子,外加一張做工精良的「麵皮」。
在這趟出門之前,師妹這輩子就沒怎麼碰過黃白之物。
簡素笑道:「金銀,我就收下了,至於這張麵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這麼見不得人嗎?」
柴御微笑道:「總能少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花俏嘖嘖稱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們林師的二弟子!」
整個汝州,無論是道士還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個「林師」為榮。
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總是這樣,聽到了各路神仙的奇聞異事,總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學宗師,就精神抖擻。
簡素退出破舊道館,轉身打了個稽首。
下了山,進入官道,三騎一路馳騁到了許縣,在這邊找了個家客棧落腳。
長社縣的縣衙,已經得到來自潁川郡那邊的公文通知,新任靈境觀住持道士,今天就會到此赴任。
一縣主官,縣令必須是道官出身,但是韓縣令跟靈境觀一向關係平平,幾乎從來沒有往來。
主要是因為那前觀主洪淼,是個候補道官身份,主掌靈境觀這麼些年,竟然就從沒有去縣衙拜訪過,這讓韓縣令腹誹不已,你一個候補道官都不主動登門,本官難道還要去靈境觀找你不成,沒有這樣的規矩!
因為聽說這次道觀住持的簡素,是一個來自京城高門的大族子弟,極為年輕,一般這種道官,都是來地方上「鍍金」的,待不了幾年就會轉遷別地,當地官府都心裡有數,沒必要把雙方關係鬧得太僵,所以這次長社縣衙,還是給了靈境觀一點面子,讓縣丞和縣尉同時出馬,這兩個官職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記錄在冊的,必須是候補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縣,一般的道官,沒有足夠的家世背景,根本別想當上縣丞、縣尉。
一
大清早,靈境觀就來了兩位貴客,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可能還是第一次踏足道觀。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兒又是一場好大雪,今兒道觀內的少年們,一個個凍得跟鵪鶉似的,耷拉著腦袋,雙手插袖直跺腳。
畢竟有兩位在縣衙位高權重的官老爺在場,少年們總不好公然拎出炭籠來取暖。
林攄覺得機會難得,硬著頭皮湊上去,站在客堂門口,壯著膽子與屋內那位坐在火盆旁的縣尉老爺,喊了聲黃伯伯。
這一下子把黃縣尉給喊懵了,哪來的親戚?
反而是縣丞老爺撫須而笑,「是林掌柜的兒子吧,不錯,都是我們本地的常駐道士了,再接再厲,在這邊好好讀書,爭取搏一個候補道官,也算光耀門楣了。」
林攄滿臉漲紅,神sè激動異常,不料縣丞老爺竟然還認得自己,很識趣,不敢打攪縣丞老爺的休歇,輕聲答覆一句,便告退轉身,走回檐下廊道那邊,少年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看著林攄竟然與縣丞老爺都能聊上話,馬重和土膏都很羨慕,土膏更是趕緊湊到林攄身邊,壓低嗓音問這問那。
林攄問了一句,陳叢那傢伙呢?馬重沒好氣回復一句,賊得很,鬼精鬼精的,在這邊等了一會兒,就躲去常伯屋內烤火了。
兩位官老爺在這邊喝著茶水,可惜公務在身,不能喝酒。
結果等到了正午時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新觀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別是直奔縣衙拜山頭了吧?不至於,若是如此,他們倆都是與韓縣令一條心的嫡繫心腹,肯定有胥吏跑來這邊通知他們,那就是還在趕來道觀的路上?靈境觀太小,負責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著許多差事,比如燒飯做菜,既然到了吃飯的點,老人就麻溜兒做了頓午飯,加了幾個菜,兩位官老爺只是隨便對付了幾口,就繼續移步去客堂候著那位據說出身極好的新任觀主,年紀不大,架子不小,也對,再小的道觀,身為住持道士,沒點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從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等到那位新任觀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盡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燒水,茶葉都換了又換,兩位縣衙官老爺再這麼喝下去,憑道觀那點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黃縣尉黑著臉,伸手拿鐵鉗撥動炭火,輕聲道:「這也太窩火了,秦老哥,怎麼講?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點規矩都不講的。」
老人淡然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到了點我們就走,還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後就別去咱們縣衙」
黃昏里,廟祝劉方與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邊的廊道,輕聲拉著家常,劉方說楊麻子家剛殺了頭豬,不瘦,帶毛有小兩百斤呢,得空咱哥倆去喝兩盅。
常庚搓手點頭,連連說這敢情好,這敢情好。
轉頭瞥了眼屋內兩位官老爺難看至極的臉sè,劉方輕輕搖頭,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日子難熬了。」
洪觀主就是個不擅長打點關係的,可是靈境觀與縣衙,好歹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現在這位新任觀主,人還沒有露面呢,就已經結結實實打了整座縣衙的臉。以後還怎麼相處?
常伯笑呵呵道:「虧得韓縣令今天沒來。」
劉方重重嘆息,「咱們道觀以後就等著被穿小鞋吧,新觀主可以不怕這個,就是苦了咱們這些兩邊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更多還是前者依仗後者,一些個靠百姓香火難以維持日常的貧苦道觀,許多錢財進項,都出自縣衙那邊的撥款。可給可不給,給多給少,反正都是門道,就看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如何了。不湊巧,靈境觀就在此列。
馬無夜草不肥,靈境觀在洪淼手上,就是典客常庚當那幕僚給出的點子,才讓一座道觀每年好歹能給少年們發出兩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憑道觀的香火錢?只說上次各方籌錢修繕道觀,就是常伯幫著外出聯絡。估計正是如此,洪淼才會在對常住道人的那些評語當中,關於典客常庚,有個投桃報李的「老實本分」。
用陳叢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香客願意丟倆銅錢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響動了。
在廟祝劉方眼中,陳叢這孩子,懶是懶了點,一身機靈勁兒,平時說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很能解悶。
瞧著忠厚老實的少年,其實焉兒壞,滿肚子主意,這不好像還勸過洪觀主來著,說是靠人不如靠己,咱們道觀香火不旺,觀主你燒高香試試看?
暮sè里,靈境觀所在山頭,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兩邊的那些老槐樹,還是有模有樣的。
三人在山腳那邊一起翻身下馬,簡素牽馬而走,仰頭笑道:「道觀的風景,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
花俏無奈道:「小姐也太好說話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積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細細捻動,嗅了嗅,點點頭,此地水土還行。
花俏對此見怪不怪,小姐的這位御師兄,其實與小姐是很門當戶對的,就是小姐好像對這位同門師兄沒有什麼想法。
道觀那邊,兩位縣衙官老爺其實剛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氣來著,結果才出門,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三位外鄉人。
林攄頓時眼睛一亮,光憑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觀主,是居中那位年輕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們靈境觀的新任觀主?!少年只覺得生活都有了盼頭,以後每天與這麼好看的女子朝夕相處,早晚課業必須用心!
土膏好奇問道:「哪個才是觀主?」
馬重獃獃看著那位好像年畫上邊走出的仙子。
陳叢快速掃了一眼他們的穿著,呦呵,這三匹馬可神氣,縣城裡邊可都見不著的!
簡素將馬韁繩交給身邊侍女,與眾人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境觀新任住持道士簡素,見過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紹一句,想了想,還是作罷。作為金槨派七代弟子的柴御,況且身為祖師堂嫡傳道官,到了本國的地方郡府,其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擺出一個兇狠臉sè,視線掃了一遍少年郎,還好,都是些呼吸渾濁的門外漢,估摸著有賊心也沒賊膽。
靈境觀不是那種世代相傳的子孫廟,是可以開門招待四方雲水道眾的,就是窮得叮噹響,哪有外鄉道友登門在此叨擾,每天飢腸轆轆,大眼瞪小眼嗎?
柴御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反正本就是打著下山遊歷的幌子,好陪伴師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趕忙還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稽首,拉了一把身邊的廟祝,「典客常庚與廟祝劉方,恭迎簡觀主。這兩位老爺,是我們長社縣的縣丞秦大人,縣尉黃大人,兩位大人從辰時起,就到了咱們道觀等候觀主了,這不等得急了,秦縣丞眼瞧著天sè已晚,就與黃縣尉相約一起來外邊候著,道觀不大,這天一黑,山上這邊若無言語幾句,估摸著簡觀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見著了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冠,兩位官老爺的心中怒火就霎時間沒了。
至於典客常庚的那幾句體面話,也是順耳的。
小小靈境觀,出人才啊,以後倒是經常往來,與簡觀主喝茶論道。
常庚的廚藝,也是不差的,回頭就讓衙門戶房送一些時令蔬菜來道觀。遠親不如近鄰,靈境觀的香火,咱們縣衙不得幫襯點?
簡素歉意微笑道:「簡素暫無道號,見過秦縣丞,黃縣尉。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惶恐。這是公文,請過目。」
她從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遞給兩位縣衙官員。
秦縣丞接過公文,天sè昏暗,老人眯眼瀏覽了一遍,點頭道:「確認無誤,我替長社縣衙,在此恭賀簡觀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確寫明哪天必須趕到靈境觀赴任的,只是簡素既沒有想到縣衙那邊,會讓兩位官員來靈境觀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們會一大早就在這邊等著。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說,初來駕到,我該主動去縣衙拜訪諸位。」
簡素以心聲提醒道:「花俏,看接下來我跟他們怎麼聊,如果有需要的話,等下你就騎馬快一步到縣城,找個大一點的酒樓。」
柴御是有意為之,說到底,還是希望師妹能夠返回師門修行,她真要執意在紅塵里歷練道心,好歹挑選一個靠近師門的大道觀。
金槨派在本國,屬於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場,但就是近些年被前邊兩個門派聯手排擠得有些厲害,如果將師門放在整個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墊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南山國有個金槨派,但是估計連掌門的名字、道號都記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個地頭上盛產良材巨木的門派吧?其餘兩個仙門,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屬於南山國的本土道場,只因為祖山之外各有藩屬山頭,山水與南山國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視為座上賓了,反觀「土生土長」的金槨派,掌門甚至未能當上護國真人。倒不是說南山國朝廷不願意扶持金槨派,只是確實不宜與那兩個位於一國「卧榻之側」的龐然大物交惡。
這些內幕,師妹是從來不上心的,她就算聽說了也只當耳旁風。但是柴御作為金槨派當代掌律的再傳弟子,深受師祖器重和師尊喜愛,只等躋身龍門境,就有意讓柴御放到南山國禮部擔任侍郎,在官場磨練幾年,有了結丹的跡象,就立即返回山門閉關,只要結丹,舉辦開峰典禮的同時,柴御就可以順勢掌管一國工部。
兩位官員還是婉拒了簡觀主的晚飯宴請,說他們還需要立即返回縣衙與韓縣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續需要在縣衙各房走個流程。
簡素就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山腳,道觀確實簡陋,也沒個山門牌坊什麼的。
道觀內並無馬廄,所幸廟祝劉方說山腳自家村子那邊有地方可以照顧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牽馬同行。
聽說觀主已經吃過晚飯了,典客常伯偷偷鬆了口氣,中午那頓飯菜,吃掉了道觀不少家底,本來就是為新任觀主準備的接風宴,結果兩位官老爺心情不佳,沒怎麼動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員離開齋堂就開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別看廟祝劉方年紀大了,一樣沒少吃,離開桌子的時候,打著飽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腳步悠悠,伸手使勁從牙縫裡邊拔出肉絲,今兒這頓,跟過年光景差不離了。
常伯將新任觀主領到一間屋子,擔心她心裡有芥蒂,就專門強調了一句,屋內被褥、臉盆等物件,都是道觀從縣城那邊新買的。
簡素笑著點頭,與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聲謝,她對這位典客的印象還不錯,確實……老實本分,其實是很能察言觀sè,卻不給人那種油滑感覺。
老人到了屋內,就始終站在門口那邊,等到簡素坐在一張官帽椅上邊,老人就告辭一聲,不忘輕輕帶上門。
簡素伸了個懶腰,相較於在京城家族,在師門道場,這裡所見所聞,一切都是新鮮事。
祖上出過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境神仙,而她的太爺爺,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爺爺自己的話,就已是那種耗盡精氣神、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別說元嬰境,便是金丹境三層樓中的第二層樓,這輩子都別想了。所以外界都稱讚他是年輕金丹,老人卻說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老金丹。
不管怎麼說,成為金丹地仙,簡素的太爺爺,依舊屬於家族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雖說祖上有一位元嬰,但是簡家依舊算不得世代簪纓的鐘鳴鼎食之家,只因為那位祖師爺,成道過程雲遮霧繞,好像有些難言之隱,以至於在家族內部、族譜傳記上邊都不見記載,而且當年在南山國,不管是躋身中五境還是結丹、甚至是成為元嬰境,一直沒有如何將心思真正放在開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場的開枝散葉,只是關起來門修行,也沒怎麼收徒,所以等到這位祖師爺悄無聲息兵解離世,本就沒有形成氣候的簡家,很快就一路衰敗下去了,直到簡素的太爺爺,堪稱天縱之才,憑著那部誰都看不懂的祖傳道書,竟然修行順遂,結丹成功,簡家才開始重振家風,簡素的爺爺和兩位叔公,陸陸續續分別考取道官,簡家就此在南山國朝廷算是站穩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簡素父輩這一代,卻開始青黃不接,各房子弟,竟然無一人有修行資質,更無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簡素,這種窘況才得以改觀,家族可謂再次揚眉吐氣。
但是無論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紀,總繞不過婚嫁一事,簡家向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簡素的父母,也確實不願意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可情理之中的聯姻,終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簡素的修道資質足夠好,簡素的爹娘再不著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輩祖輩們,就有點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幫著她找個好人家,除了幾個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彥,還比如簡素在金槨派內的同門師兄柴御,豈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簡素主動要求去外地,最終選定在那潁川郡長社縣的靈境觀擔任住持道士,師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著了。
其實簡素如此年輕,就可以擔任一座官辦道觀的住持道士,甭管靈境觀如何寒酸,光憑簡家的面子,依舊是不太夠的,簡家的老太爺又不喜官場往來,所以還是金槨派祖師堂那邊暗中出力了,事實上,南山國境內任何一座敕建、官辦道觀的住持名額,都是金槨派與那兩個門派的一場較勁。
簡素如今才十九歲,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洞府境,成功躋身了中五境,無異於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關鍵是簡素天資聰慧,從小就遍覽家族藏書,那十幾部流傳不廣的珍稀道書,她年少時便常有獨到見解。
故而她在十四歲,就考取了南山國京城考核通過的道官,而且名次極高,當年在京城,此事還是一樁不小的轟動事迹。
打個比方,放在凡俗夫子當中,相當於有人在十四歲就考中了科舉進士,並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簡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舊是慢了幾分,距離那種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種」,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然與簡家登門求親的,數量只會更多,估計早就踏破門檻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鎮,就有這麼一點好,家族子孫往往眼界開闊,越有出息的,越不會驕縱。
簡素站起身,將一幅捲軸掛在牆壁上,畫像是一位頭戴遠遊冠的中年道士,盤腿坐在蒲團之上。
畫上題寫有一篇硃砂寫就的青詞詩歌,末尾八個字,意思類似寄語,「離境坐忘,老實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這便是簡素家族那位元嬰祖師爺的道號了。
這個道號,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簡素查閱過本國禮部檔案,南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一位道官。
如今擁有此道號的道官,簡素卻是久聞大名,堪稱如雷貫耳。只因為對方是幽州弘農楊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身後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拿出來的數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暫時沒有書櫃,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貴信箋,屬於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噹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牆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專門掛在牆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只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格。
花俏後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牆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乾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裡不能顯露武學境界和家傳術法,大不了到時候雇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sè里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麼幾步山路,翻牆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遊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麼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麼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淼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籙,能夠維持數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籙就是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鬱悶,「小姐,我瞅著林攄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裡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麼像sè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sè道:「小姐,人心難測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sè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麼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胳膊細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後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宗師當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秘籍給她學,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
整個人好像塞滿椅子的花俏試探性問道:「小姐,真不讓住在道觀裡邊啊?我問過了,廟祝劉方有間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錢租借嘛。」
簡素看著可憐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軟,不等簡素說什麼,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實已經與劉方談妥價格了,我這就那邊將屋子捯飭捯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