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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

所屬書籍: 劍來
驚蟄一過,斗指丁,春分將至,斗指壬。 庭院靜謐,淡淡風溶溶月,被道士稱呼為薛姑娘的紅裙女鬼,今夜換上了一身素雅白裙,來這邊賞花。 畢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內衣裙之多,滿滿當當幾大箱子。 不過她只是孤芳自賞罷了,與那種女為悅己者容,沒有一顆銅錢的關係。 畢竟那個中年道士,論相貌,真心不夠看,又是個掉錢眼裡出不來、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牆裡花開滿地,院內還有一架鞦韆。 她坐在木板上,雙手拽著繩子,腳尖一點地面再懸空,一架鞦韆便輕輕搖晃起來。 其實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廢了,雜草叢生,蛇鼠流竄。 如今卻是處處井然有序,花開滿院,爭芳奪艷。 那個作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階頂部,一手端著只裝滿某種草藥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兒擦拭牙齒,偶爾抬起頭,喉嚨咕咚作響,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齒。 她問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湯汁,用來洗牙,真有你說得那麼玄乎?能夠幫人穩固齒牙,壯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別稱黃花郎,它們隨意生長在石罅磚隙間,天底下的花草圖集、畫冊,好像都不稀罕繪錄此物。 「騙你作甚,有錢掙嗎?」 道士剛剛仰頭灌了一口水,這會兒使勁點頭,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藥方煉製成一種山上的仙家還少丹,鬚髮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髮還黑,齒落更生,青壯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極佳,像張侯這樣的,雖說正值少年,可是經常挑燈熬夜讀書,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強健筋骨,完全不在話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長剛好手邊有這麼一瓶秘制丹藥,對吧?就是價格不便宜,不過熟人可以打五折?」 「沒呢,天底下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頭吐出一口水,將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內,放在腳邊,搖頭道:「薛姑娘還記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嗎?還說鮮嫩好吃呢,詢問貧道是什麼菜蔬來著,不過當時貧道賣了個關子,故意沒有說破,其實就是這蒲公英的早春葉苗了,只需入鍋煠熟,再用貧道秘制的辣醬、麻油稍微一拌,拿來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錯都沒法比的。」 薛如意點點頭,在犒勞五臟廟這件事上,這位道長還是很有幾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錢。 道士試探性問道:「要是薛姑娘誠心,我就可以循著那張藥方煉製一爐丹藥,張侯想要通過院試,最近讀書太辛苦了,得補補,再過段時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藥效果會沒那麼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彎抹角兜了這麼大個圈子,你還不是想要從我兜里騙錢? 無需旁人推動,一架鞦韆自行晃蕩,一高一低,她就看著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紅牆黃臘梅,美極了。 按照這個道士的說法,一個人僥倖生逢盛世,百慮可忘,若是再精通種植花草之術,宛如四時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將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條,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撲鼻,不同花種,次第花開,或濃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這邊,光是被道士作為迎春的盆供,就多達七八種之多,除了松竹梅外,還有數盆被道士說成是迎春「主帥」的花。 幾句話倒是說得漂亮,其實就是被道士拿出去賣錢罷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從哪裡搬來的老本花卉,枝幹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脫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龍爪,栽在一隻紅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個外行,薛如意都知道這盆景,不愁出高價的買家。 那幾本被道士說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藥,種在向陽處,天寒地凍時,道士還曾特地為它們鋪蓋稻草,今年入春後,道士都會逐日澆水,在發芽前,他還曾特地澆糞水施肥一次,當時看得薛如意直皺眉頭。 薛如意瞥了眼整齊擺放在牆角的那幾隻花盆,枝條細長,略帶蔓性,花開鵝黃。 許多盆景在院內來來去去,大概都被換成了一粒粒碎銀子,唯獨此花,出現後就沒動過一盆,可能是那個道士特別喜歡,當然更可能是賣不出好價錢,就乾脆不賣了。 她伸手指了指,問道:「你是最鍾情那幾盆『金腰帶』?」 此花有個更通俗的名稱,迎春花。 道士抬頭看了眼牆角那邊,點頭道:「貧道於花木如名帥將兵,多多益善,來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開花能夠搶在梅花之先呢,而且開花既多,花期又長久,所以貧道最喜歡此花,沒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問道:「吳鏑,你本名叫什麼?」 中年道士微笑道:「陳見賢。看見之見,聖賢之賢。」 她一愣,這麼坦誠嗎? 道士誠懇建議道:「薛姑娘以後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兩遍名字,陳見賢,陳劍仙?終於回過味來了,薛如意呸了一聲,「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沒一句真話!」 吳鏑,無敵。陳見賢,陳劍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幹嘛罵人,貧道如今也就是年紀大了,修心養性功夫見長,擱在貧道年輕氣盛那會兒,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惡如仇的少年歲月,呵。」 真是名副其實的騙鬼了。 薛如意懶得搭理這茬,問道:「一直沒問,你來京城這邊做什麼?」 「敘舊。」 「敘舊?找誰?親眷,遠方親戚?還是江湖上認識的朋友?在外邊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飯吃,一起合夥騙人?」 自稱陳見賢的道士搖頭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來了興趣,玩笑道:「總不會是尋仇來的吧?」 她轉頭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顧自笑起來,「就憑你?那幾手不入流的鬼畫符,連我都嚇不住,真要跟人尋釁鬥毆,你打得過幾個青壯?」 道士笑道:「你沒瞧見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會練拳走樁?根本無需仙術,徒手打兩三個青壯男子,根本不成問題。」 她翻了個白眼,就那麼來來回回走幾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幾十個,估計隨便拎出個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說說看,若真是尋仇,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說不定鬧出命案來,我還可以幫你掩護跑路。」 她也是個看熱鬧不嫌大的。 道士搖頭道:「薛姑娘就別瞎猜了,敘舊而已,鬧哄哄打打殺殺的,不是我這種身世清白的良民所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馬家的某樁長遠謀劃,肯定會更早來到玉宣國這邊「敘舊」。 當然,雙方早些時候碰頭,也無意義,極有可能尋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給斬草除根了。 護送李寶瓶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之後,第一次南遊寶瓶洲,就曾與馬苦玄在異鄉相逢,還打了一架。 世事難料,不曾想第二次遊歷劍氣長城,會在那邊逗留那麼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門,建下宗,借取山水補地缺,去天外煉劍…… 薛如意沒來由說了句,「咬人的狗從來不叫,我覺得你這種人,瞧著是塊軟麵糰,可若是發狠起來,手起刀落,定是極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sè自若,笑道:「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皆如緩緩釀酒,唯有揭開泥封飲酒時,必須痛快,得是豪飲。」 薛如意轉頭,「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沒來由想起附近那個縣衙裡邊當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貸的,同時販賣私鹽的,當然當官的不會親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這類臟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於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誰,她就不清楚了,尚書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問道:「你說他們都這麼有錢了,怎麼就不知道收手?掙著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家裡都堆出銀山了吧?」 陳平安笑道:「好些個所謂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這麼個行事風格,一門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著敲骨吸髓,為人處世百無禁忌,就沒辦法成為薛姑娘所說『這麼有錢』的人了。這裡邊藏著個先後順序,其實並不複雜。」 薛如意一時語噎。 跟他說話,閑聊還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頂沒意思了。 先前這個道士,也會跟著許多百姓去冰凍河上,鑿冰賣錢,好像但凡是能夠掙錢的營生,都願意去碰,如盆景這般,都很擅長。 記得道士剛來宅子沒多久,她大致看出對方的品行了,別管他怎麼財迷,只說在男女一事,確實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還經常調戲這個一本正經如道學家的男人,結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話,就把她給噁心壞了,打那之後,她就再無逗弄道士的想法。她當時就坐在這架鞦韆上邊,中年道士同樣是坐在身後台階,轉頭笑問那吳鏑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實在那之前,她的一些個葷話,道士都會假裝沒聽見,從不搭腔。 估計是被她糾纏得實在煩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兒大些,可以多拉幾斤屎嗎?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沒來由嘆息一聲,「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罷,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與凡俗夫子看這院內的花開花落,又有何異。 她轉頭問道:「你是怎麼成為練氣士的?」 道士微笑道:「機緣巧合之下,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轉回頭,輕聲道:「你是聰明人,想必已經猜出個大概,我身為鬼物,之所以能夠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點點頭,很好理解,不難猜,「上邊有人。」 京師都城隍廟那邊,有一尊位高權重的文判官,與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舊識。 這位判官曾經兩次夜巡宅邸,與她見面。不過有點類似微服私訪,並沒有大張旗鼓。 yīn陽各有官場,作為玉宣國的都城隍廟,按例設置了二十四司,這位文判官作為城隍爺的左膀右臂,就統轄諸司之首yīn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不過這是已經翻篇的老黃曆了,現在嘛,不好說了。 只要是官場,不管學識深淺本事高低,不管陽間yīn間,就怕一點,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轉頭,臉若冰霜,滿臉煞氣。 道士無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經人,想啥呢。」 就說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說,多看幾本經傳註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麼?!」 道士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見那女鬼依舊臉sè難看,道士只得解釋道:「你說貧道貪財也就罷了,但是好sè?薛姑娘你可以信不過貧道的人品,但是總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在理。 道士好奇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薛姑娘在官場的靠山是何方神聖?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讓薛姑娘就在縣衙幾步遠的地方落腳,縣城隍那邊卻從無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門。」 薛如意冷笑道:「我與縣城隍廟的枷鎖將軍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 朝那縣城隍廟遙遙抱拳,使勁晃了幾下,沉聲道:「貧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氣,邪不可干,從不怕走夜路。何況枷鎖將軍,本就司職懲奸除惡一事,最是秉公執法,尤其是我們縣的枷鎖將軍,與那七爺、八爺,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貧道若是在都城隍廟那邊能說上話,早就建議將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這麼溜須拍馬,他們幾位也聽不著啊。 此地不比別處,縣城隍爺都不管的。 「陳見賢,你就沒有喜歡的女子嗎?」 否則豈會這麼不著家。 「有啊,怎麼沒有。」 「還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對方是個貨真價實的練氣士,雖然境界不值一提,兩境?撐死了就是個三境練氣士?可畢竟一隻腳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歲數,是跟你年紀相當,還是個年輕女子?對方是鬼迷心竅了吧,才會瞧上你?人到中年萬事休,你說你都這麼大歲數了,四十好幾的人了,還一事無成,靠著個道門私籙度牒成天亂晃蕩,找機會領過來給我瞧瞧,呵,我非把你們拆散了,省得你禍害人家。」 其實這個道士每天擺攤算命,沒少掙錢,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門小戶,猶有過之。 只不過作為一個練氣士,就完全不夠看了。就這麼每天風吹日晒,幾年下來,才能掙著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轉頭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樣估計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階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雙臂環胸,抬頭望月,眼神溫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後那個男人是沒出息,可能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樣確實一般,可他們到底是相親相愛的。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花言巧語。 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紅sè酒葫蘆,老物件,包漿油亮。 薛如意聞見酒香,忍不住問道:「哪家酒水,這麼香?」 道士笑道:「自家釀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認的價廉物美,就是得省著點喝。」 薛如意乾脆起身站在鞦韆上。 記得中年道士剛搬來宅子的時候,一架鞦韆無人而晃,還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嬌笑聲。 把過路道士給嚇得立即從袖中抓出一摞符籙,手腕顫抖不已,掏出火摺子,點燃符籙之後,高高舉起,步罡踩斗,亂晃一通,一邊晃蕩出一條火龍,一邊飛奔而逃,嘴上嚷嚷著些不知道是哪一脈道家傳下的真言咒語,砰然關上屋門,動作極快,噼里啪啦,往門上、牆壁跟窗戶貼滿了不值錢的黃紙符籙。 道士看著那個站在鞦韆上的背影,嘆了口氣,提起手中酒葫蘆,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場景,同樣是牆裡鞦韆牆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對了,你到底找誰敘舊?都來京城這麼久了,一面都沒見著?這麼難打照面,難道是皇帝陛下嗎?」 道士好像不願意提及此事,轉移話題,「再過幾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幾分。」 天時至春分,至此剛好yīn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yīn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 對於世間鬼物來說,驚蟄後到清明前,相對都是一段比較難熬的歲月,尤其是春分過後,陽氣漸盛,以擊於yīn,雷乃發生。 薛如意顯然沒有上心,她雖是女鬼,卻屬於修道有成的yīn物,近乎英靈,自然不懼這些追隨節氣運轉、天然而生的雷電。 中年道士也只是隨口一提,自顧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給你們擺一桌子春盤,春分吃春菜,筍,碧蒿,椿芽……貧道走南闖北,去過很多地方,春分過後,綵衣國附近有那桃花汛,河裡邊的鱖魚、鯽魚,清蒸紅燒俱是美味,更南邊,靠海的地方,若是這個時節,來上一大盤黃沙蜆炒韭菜,嘖。」 薛如意沒好氣道:「你就只知道吃嗎?」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為天。」 薛如意一時語噎,跳下鞦韆,十指交錯,伸了個懶腰。 道士抬頭望天,輕聲道:「春分有雨是豐年,不過今年京城地界估計是那天晴無雨的氣候了。」 收回視線,道士笑道:「貧道掐指一算,清明這一天,可能會打雷,而且動靜比較大。屆時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譏笑道:「原來陳道長除了算人,還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說道:「萬般學問,難易深淺,不過都是個『積思頓釋』,難也不難,不難也難。」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後正堂一側花廳,「薛姑娘,最近幾天,貧道可能要藉此寶地一用,與薛姑娘先打聲招呼。」 薛如意點點頭,疑惑道:「要做什麼?準備宴請朋友?擔心我跑出來攪局?」 道士搖頭笑道:「天機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擺酒宴無妨,可別喊幾個青樓女子過來嬉戲助興,烏煙瘴氣!」 道士連連擺手,「動輒幾十兩銀子,到底是喝酒,還是喝錢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曉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風流只因貧。」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裝傻扮痴,有錢動手,無錢也動心,如貧道這般風光霽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實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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