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九章 教拳與續杯
卯時,天微亮,山中多霧,氣象清新,朝露凝結在花葉,團團圓圓,搖搖晃晃,欲語還羞。
陳平安腋下夾著個棉布包裹,揀選一條去往後山的小路,獨自行走其中,心曠神怡。
停下腳步,陳平安轉頭望去,片刻之後,就看到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正在快步走來,折了一枝花枝拎在手裡。這種事,落在一般人眼中,米劍仙來做,就是風流,眼前這個老廚子來做,就稍微有點老不羞的嫌疑了。
朱斂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持花枝之手繞後如持劍,扯開嗓門笑道:「趕早不如趕巧,這就跟公子碰上了。」
公子做事總是這般在春風化雨中悄然雷厲風行。
昨天才說要為曹蔭、曹鴦教拳,今兒一大早就來了。
世人往往誤以為天下遠遊,只是兩腿走路,遊子離鄉,千山萬水。
實則不然,每每心念起某事,到達成某事,就是一場心路上的遠遊。
陳平安籠袖在路邊,等著朱斂跟上,並肩而行,問道:「樹下和登高已經不用攔阻那些外來訪客了?」
兩人都姓趙,一個是陳平安的武學嫡傳弟子,一個是目盲道士賈晟的大弟子,約莫是性情相投,再加上出身相仿的緣故,趙樹下和趙登高平時比較聊得來,再加上騎龍巷那邊兩間鋪子的周俊臣,田酒兒,崔花生他們幾個,算是一座小山頭,只是相對落魄山竹樓一脈,沒那麼引人注意。
朱斂點點頭,「官府那邊暗地裡放出消息去了,不許外鄉人隨便靠近落魄山,我們處州這邊勘驗關牒本就嚴格,一來二去,算是幫忙攔下許多慕名而來的求道野修、問拳武夫,也沒敢有什麼怨言,經過前些年的適應,大驪朝廷的規矩,算是真真正正深入人心了,畢竟各家仙府門派祖山之巔,都還立著碑呢,不是開玩笑的事。」
陳平安笑道:「果然還是官府說話更管用。」
朱斂說道:「我猜這不是刺史吳鳶,更不是那寶溪、龍泉幾個郡守的意思,官場講究多,擔心畫蛇添足,說不定是……」
朱斂說到這裡,抬起花枝,指了指天。
是大驪皇帝陛下的授意。
陳平安點頭道:「不出意外,就是宋和給吳鳶的一道旨意。」
朱斂笑道:「有心了。」
於是朱斂好奇問道:「皇帝陛下既然如此有誠意,先前還曾親自參與那場婚宴,當面邀請公子出山,公子為何不答應大驪宋氏擔任國師?是有哪方面的顧慮嗎?」
於公於私,於情於理,自家公子,接替崔瀺擔任大驪國師,都是眾望所歸的事情,合則兩利,更是毋庸置疑,當然,如此一來,公子就要分心在山下事擠多了,畢竟大驪朝廷不是小國,佔據著寶瓶洲半壁江山呢,公子的性格脾氣,朱斂再熟悉不過,若是真答應「出山就仕」,至少一甲子,都會耗費大量心神、精力在大驪京城、陪都洛京兩地了,與此同時,獲利最多的,自然是大驪宋氏皇帝,因為公子一旦願意擔任國師,就等於藩王宋睦除非皇帝主動禪位,將大統以兄傳弟的方式傳承國祚,否則洛王宋睦是絕無可能更進一步了。
陳平安點頭道:「顧慮很多。」
朱斂也不細問,「那就再緩緩,等等看。」
看了眼公子腋下夾著棉布包裹,朱斂笑問道:「是送給那雙壁人的禮物?」
陳平安解釋道:「是送給曹蔭的一些善本書籍,鎮妖樓青同,如今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她先前送了仙都山不少價格不菲的珍稀書籍,我就挑了些在外邊被劃歸散佚一流的孤本。」
朱斂笑問道:「公子給仙都山留下幾成孤本書籍?」
陳平安拍了拍老廚子的肩膀,「做人要大方,行事要大氣。嗯,我當時就是這麼勸那位得意學生的,東山聽進去了,他還多嘴問了一句,餘下數量更多的善本,要不要多帶些回落魄山,既然學生跟先生客氣,那先生跟學生客氣什麼。」
朱斂忍住笑,「崔宗主在公子這邊,還是很尊師重道的。」
陳平安說道:「暖樹『走水』一事,我已經有個大致框架了,昨夜我跟暖樹主動聊起此事,她還是沒答應,不願意我在這些事上分神,暖樹就是太懂事了,我哪裡捨得說半句重話,呵,要是換成陳靈均,我早就把陳靈均的頭按在地上了。」
朱斂放聲大笑,大概這就是養閨女跟養兒子的區別了?
朱斂好不容易收斂笑意,點點頭,正sè道:「有一說一,暖樹的破境,難度確實是要比陳靈均更大,大很多。涉及虛無縹緲的文運一事,可遇不可求。小暖樹最怕麻煩別人,怎麼可能會答應公子這種事情。」
陳暖樹是昔年書樓文運化身火蟒,如今是龍門境,所以尋常意義上的水裔走江化蛟,對暖樹並無意義。
最早跟隨公子的粉裙女童與青衣小童,其實他們性格剛好相反,一個外柔內剛,一個外剛內柔,陳靈均可能都不算柔,那叫慫。
陳平安說道:「所以除了我這邊的一些安排,還需要些外物,我打算跟九嶷山那邊購買一盆三千年歲月的文運菖蒲,剛好九嶷山神君主動邀請酡顏夫人去那邊做客,邵劍仙肯定會與酡顏夫人同行,這種道齡的菖蒲,總共就那麼幾盆,是九嶷山神君的心頭好,不願意出售實屬正常,難度不小啊,不管如何,我都是勢在必得,萬事好商量,可既然關係到暖樹的大道,那就得另算了,
邵雲岩要是跟九嶷山談不攏,以後我和劉景龍一起遊歷中土神洲,肯定也會走一趟九嶷山。」
說到這裡,陳平安擰轉手腕,笑呵呵道:「別逼我順手牽羊,丟下錢就跑。」
如今落魄山泉府一把手,管著財庫的財神爺韋文龍,依舊還是金丹境。
韋文龍是劍仙邵雲岩的嫡傳弟子,當初自從倒懸山春幡齋一別,師徒就再沒有重逢。
陳平安想著是不是讓邵劍仙先來一趟落魄山。
朱斂突然說道:「既然要為封姨和百花福地當那和事佬,得送出那枚彩sè繩結,勞煩公子下次遊歷福地,順便幫我求證個事兒,志怪書上說的那種花神廟司番尉,是否當真掌管花信香澤。這些福地仙官,皆是女子,還是亦有男仙,也懇請公子上上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朱斂說道:「崔宗主先前贈送曹蔭三本道訣秘笈,分別對應曹蔭的觀海境,龍門境,以及如何打破龍門境瓶頸結金丹。光是崔宗主的親筆批註,就洋洋洒洒多達六千字,由此可見,崔宗主才是真正的營造大家,鬼斧神工,能夠以曹蔭的人身小天地作為地基,大興土木,量身打造。」
「裴錢,還有隋右邊在拜劍台結茅修行那段時日裡邊,她們兩個也都曾為少女曹鴦教過幾次拳。」
少年曹蔭,字鳳生,劍修,觀海境瓶頸。少女曹鴦,小名梧桐,四境武夫巔峰。
當初正陽山舉辦宗門慶典,作為最重要的觀禮客人,曹枰選擇提早離開,這位巡狩使大人等於是為諸峰觀禮客人,釋放出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都不是什麼暗示,而是明示了,正陽山跟大驪朝廷的關係,實屬一般。
故而大驪在落魄山和正陽山之間,如果一定要作取捨,那麼曹巡狩就已經幫忙給出答案了。
通過關翳然的牽線搭橋,陳平安與上柱國曹氏秘密達成了一樁長達三百年的盟約,曹氏出身的修道胚子和武學奇才,都可以送來落魄山修行,甚至只要曹氏開口,陳平安還可以幫忙介紹給別洲宗門,到時候曹氏子弟只需帶上一封陳平安的舉薦信,比如去往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如今又多出了數個選擇,其中有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北俱蘆洲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甚至可以是青同的鎮妖樓。所以陳平安打算讓曹蔭,與家主曹枰那邊通個氣。
曹枰定然留給曹蔭一條聯繫渠道了,不是曹枰就一定如何看中這個曹氏旁支子弟,即便曹蔭是一位劍修胚子,對已經做到大驪朝堂武臣極致的曹枰而言,還是不算什麼,只是既然選中了曹蔭在落魄山修行,就意味著曹蔭這一支曹氏偏房,只要曹蔭在落魄山學有所成,在上柱國曹氏地位的水漲船高,勢不可擋。
一棵參天大樹,有些原本粗壯的樹枝會在風雨中腐朽剝落,有些纖細枝條,卻會逐漸成長為粗壯的枝幹,再生長延伸出更多的枝丫,綠葉蔥鬱,供後世子孫乘涼者,就是祖蔭福報。
陳平安和朱斂來到後山宅子,大門已經打開,庭院內刀光閃閃,
曹鴦正在開闢為演武場的庭院內,練習一門從沙場技擊脫胎而來的曹氏祖傳滾刀術,少女額頭的髮絲被汗水凝結成條狀。
在門口那邊停步,朱斂小聲笑道:「小姑娘太要強了,不管學什麼樁架,用什麼兵器,都是在練刀。就像與人對敵,就是奔著殺人去的。」
陳平安道:「若無爭勝之心,還要學武做什麼。」
按照朱斂的說法,習武和修仙,最大的區別,就是同樣的天才,練氣士可以一路享福,破境順遂,幾個靈光乍現,就是騰雲駕霧往上蹦,境界嗖嗖嗖往上攀升,武夫則不同,沒這好命了,甚至越是天才越得吃苦,否則過快的破境,蹬蹬蹬跑上山,在每一級台階停留不多,就會底子不牢靠,境界真是真,繡花枕頭也是真。
曹鴦瞧見門口那邊的兩道身影,她立即收刀。
少女神sè慌張,手足無措。
朱老先生是宅子這邊的常客,又和藹可親,故而並不生疏,有親近心。
但是那一襲青衫,實在是讓曹鴦緊張萬分,一來到了落魄山,她才與陳平安見過一次。再者天底下的劍修,山上金丹即可被譽為劍仙,但是世間的止境武夫,屈指可數,像那武運稀薄的皚皚洲,一洲山河,才只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更何況眼前這位看似神sè和煦、眉眼溫柔的年輕山主,還曾親手教出一位同樣是止境大宗師的開山大弟子。
他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劍修如雲處,當過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多年才返鄉……
一樁樁,一件件,對於曹鴦來說,都是天邊人做的天邊事。
所以要論敬畏之心,面對擁有無數身份的陳平安,曹鴦比起主人曹蔭,肯定只多不少。
少女此時心境,就像個大聲背書的蒙學稚童,突然發現門口站著一位學究天人的儒家聖賢。
尚未登堂入室的習武之人,遇見一位已在山巔更去登天的止境大宗師,當然會將對方奉若神明。
朱斂倒是不奇怪少女的緊張拘謹,實屬正常,
陳平安也曾這般看過別人。
如今別人也是這般看著他。
彷彿人生路上的山重水複,我與我之外互為風景。
陳平安跨過門檻,笑著提醒道:「曹鴦,方才你收刀,體內一口純粹真氣的收攏,似乎紕漏較多,以合谷起,至偏歷、曲池,再到,速度過慢,除此之外,氣機到天府時反而當稍作停頓,才可以溫養皮肉、氣血和筋骨更多,須有水流繞山纏綿之勢,此後由靈府至靈墟,再到伏兔、梁丘和下巨虛,又需要一鼓作氣,轉為瀑布直瀉,氣機流轉,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營造出一種蛟龍撞幽潭濺起千層水的氣象,落在大鐘穴位故能響若雷鳴,直透湧泉,故而你方才你一味追求腳步立定,刻意收攏氣機一細線,而舍此拳法真意,自然是錯的,看似拳樁是穩,意思已無,屬於定中求定,太過死板了,若能按照我的那個建議,真氣匯入湧泉穴,如以拳錘打鼓,打得湧泉氣血翻湧,宛如湖心墜石,大水浩浩蕩蕩,千萬別怕這種『亂局』,需知此即武夫淬鍊體魄的意思所在,與你們曹家武學心法亦是契合的,你再藉此看似氣機散亂、浪花激蕩而生出的雲蒸霞蔚之勢,收斂心神,迅速提起一口純粹真氣,由放轉收,恰似一尾鯉魚就此躍龍門,層層攀高,至關元處轉至後背四瀆處,真氣稍作停歇如龍蟠,將刀法融入曹氏心法,駕馭真氣如龍滾壁,猶如戰場沖陣,蓄勢待發,隨後鐵騎開關而出,此時又需要你活用刀譜心法,作高下轉移為前後之假想,觀想一人持刀即萬騎鑿陣於平地之上,沖至陽,沿神道,過風府如敲門,登高如履平地,最終氣歸神庭。」
曹鴦
聽得目瞪口呆,額頭滲出細密汗水,好似比練刀更累人。
陳平安笑問道:「沒記住?那我再說一遍。」
陳平安重新複述一遍,曹鴦屏氣凝神,一字不差,記住所有內容。
陳平安站在原地,笑道:「我再演示一遍,會放緩真氣流轉的速度,你暫時境界不夠,肯定無法探究我的真氣流轉,就是看個意思,就像我們外行人看待字畫真跡,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但是好與壞,是有體悟的,以後你下山歷練,肯定也會看人出拳,也是如此,先看意再有思。」
陳平安言語之時,伸出一隻手作握刀狀,再挪一步,與曹鴦先前收刀,如出一轍,所有細節絲毫不差。
曹蔭也已經走出屋子,站在廊道檐下,不敢出聲打攪陳山主為曹鴦的「傳道授業」。
朱斂悄悄來到曹蔭身邊,蹲在台階上邊,輕聲笑道:「你小子別瞎學啊,這是我們山主專門為曹鴦設置的一條路線,武夫真氣流轉如人行,道路方向和腳步快慢,都是極有講究的,曹鴦可以立即拿過來,現學現用,可你要是依葫蘆畫瓢,只會處處岔氣,不小心就會殃及臟腑,反受其害。」
曹蔭赧顏一笑,難怪方才嘗試著按照陳山主的「導引術」運氣,就會瞬間覺得氣悶不已。
朱斂笑道:「要是你真想學拳,可以自己與山主開口請教。」
「但得根本莫愁末,群魔不能亂真說。我家山主與人教拳,機會難得,何止是千金難買,曹蔭,你倒是可以試試看,近水樓台先得月嘛。」
曹蔭搖頭道:「貪多嚼不爛,鍊氣習武難兼備,小子不敢提出這種無理要求,耽誤陳山主的寶貴光yīn。」
看著那位青衫男子的氣定神閑,再看著曹鴦有所明悟的滿臉驚喜神sè,最後看著陳山主輕輕點頭,好像認可了曹鴦的演練。
少年心想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宗師風範吧。
陳平安笑道:「光是說與聽沒大用,於靜處走樁練拳,下再多苦功夫打熬體魄、嫻熟招數,就跟老學究在書齋的空頭講章,見不著真正功夫,沒有大量的切磋和實戰,任你學會了千百種高明拳招,還是花拳繡腿,遇到那些招數不多卻能融合三兩拳理為真意的同境武夫,很容易幾拳就倒地,曹鴦,不如你我搭搭手?」
曹鴦滿臉漲紅。
她還真不太敢。
朱斂輕聲調侃道:「到底是小姑娘臉皮薄,換成白玄,這會兒已經龍精虎猛咋咋呼呼出拳往山主那邊衝去了。」
曹蔭以心聲說道:「曹鴦對陳山主最是敬重,平日里與我每每聊起山主,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
朱斂聚音成線,與少年密語道:「放心,曹鴦只是禮重我們山主,不涉及男女情愛,今年心頭喜歡之人,還是去年之舊容顏。」
曹蔭本就沒有往這方面去想,結果被老廚子這麼一說,少年也是霎時間紅了臉。
陳平安將腋下包裹遞輕輕拋給朱斂,再伸手一抓,將演武場兵器架上邊的一桿木槍駕馭在手。
五指指尖微動木槍在手心處旋轉數圈,如蛟龍滾壁,驀然握緊,槍尖嗡嗡作響作龍鳴。
一身青衫長褂,腳踩一雙布鞋,陳平安手持木槍,站在庭院中央,說道:「剛好藉此機會,讓我見識一下,你們曹氏武夫立身之本所在。」
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了,曹鴦輸拳沒什麼,只是你別丟了曹氏刀法的臉。
「同境切磋。」
陳平安說道:「武夫問拳,沒有身份高低,只有拳法高低,沒有年紀大小,只有意思大小,曹鴦,你要是覺得擔心傷到我,當然可以手下留情,我自會在這場切磋裡邊,與宅心仁厚的曹鴦還禮致謝。」
少女啞口無言。
檐下觀戰的曹蔭,總覺得眼前的青衫男子,與上次在竹樓外找他們和顏悅sè閑聊的陳山主,很不一樣,判若兩人。
朱斂會心一笑。
從竹樓二樓走出來的武夫,為人教拳喂拳,說話都這樣,寥寥數語,往往比拳頭更有力道。
陳平安眯起眼,好像要提木槍前行。
剎那之間,曹鴦便持刀後退一步,她低頭彎腰,死死盯住那個氣勢渾然一變,宛如一座巍峨青山的男子。
直覺告訴她,對方只需遞出一招,自己就會死,而且是那種怎麼死都不知道的憋屈死法。
陳平安卻依舊站在原地,「退?你能退到哪裡去,怎麼不靠牆站著去?或者乾脆撞破牆壁,從退變逃,中途胡亂揮刀幾下,就算與我交手過招了,傳出去好歹也是個名聲。」
陳平安嘴上是這麼說,其實曹鴦的那一步撤退,是不差的,這說明曹鴦的神識是極其敏銳的,這就是武夫拳意上身才有的一種本能,幫助一位純粹武夫,能夠在不知不覺當中趨利避害。但是這還不夠,在陳平安看來,依舊屬於舍本取末。
陳平安的言語,其實已經還算含蓄了。
不然要是按照竹樓崔前輩的話說,就是遇敵就退,竟敢身退意更退,既然這麼學拳,喜歡撿了芝麻丟西瓜,那就別學了,餓死拉倒,學什麼拳,出門討飯去,捧著個破碗見人就磕頭,無非是多認幾個異姓祖宗,丟什麼臉,回頭上墳祭祖,還可以邀功呢,就說幫你們各位多認了些親戚,多孝順……
曹鴦一咬牙,一步跨出,並未筆直一線持刀前奔,身如輕燕一個橫移,蜻蜓點水,體內純粹真氣疾速運轉,瞬間去勢更快,便來到陳平安身側方位,少女持刀手勢,是曹氏刀法中極負盛名的大雪拖槍走,曹氏刀法,從戰場而來,彙集百家之長,千錘百鍊,並不拘泥於刀法本身,只見曹鴦手腕擰轉,刀光如雪,從側面劈砍向那人。
「光有狠勁有何用,空耗氣力給誰看。」
也不見陳平安如何出手,木杆長槍就已經一槍戳中曹鴦額頭,少女腦袋一個劇烈晃蕩,整個人倒飛出去,額頭以肉眼可見的速紅腫起來,曹鴦手掌拍地,身形旋轉,再以刀尖數次戳地,演武場上頓時火星四濺,少女強行板回身形,圍繞那一襲青衫,繞弧而走大半圈,再次遞出傾斜上撩一刀,刀尖不等近身青衫,就被那桿木槍以更快速度與刀身錯過,砰然一聲,直接撞在曹鴦肩頭處,打得少女肩頭一歪,身形原地旋轉,等到曹鴦回過神,靜止不動的木槍的槍尖已經抵住自己的脖頸。
「與強者對峙,心不穩,只會逞血氣之勇,莫非出手之前就自認必輸無疑,一門心思只求速死嗎?」
陳平安撤回木槍,「再來。」
隨後不管曹鴦如何發起攻勢,只是與一襲青衫近身不得,不多不少,雙方身形次次都差著一桿木槍的距離。
期間陳平安木槍橫掃,狠狠砸中少女腰肢,曹鴦被一挑而起,整個人在空中彎曲如弓,再被長槍一段木柄給敲中心口,撞在牆壁那邊,少女身姿在半空如靈貓婉轉,雙膝微曲,踩在牆上,借力反衝向那個閑庭信步而來的一襲青衫,後者好像都懶得以長槍對敵了,只是抬起一手,雙指併攏,就像「輕輕」推開刀尖,再就是一記肘擊,打得曹鴦滿臉血污,倒地不起,一槍戳地再斜挑,少女身形這一次再無法凝聚純粹真氣,在空中翻轉數圈,結結實實撞在兵器架上,嘩啦啦作響,曹鴦口吐鮮血,單手撐地,踉踉蹌蹌站起身,眼神堅毅,只是那條握刀的胳膊,不由自主地顫顫巍巍,與此同時,曹鴦開始挪步,始終面對那個朝自己緩緩走來的男人。
陳平安不易察覺地點點頭,老廚子果然沒說錯,少女確實吃得住苦,而且學東西很快,就像此刻,恐怕曹鴦自己都不清楚,已經用上了陳平安先前傳授的那條真氣流轉路線。
這就是天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持之以恆,長久以往,弟子不必不如師。
陳平安腳步不快,說道:「人生提氣最難泄氣易,學武武學,究竟之學,還在做人。」
「什麼樣的人,就能鑽研出什麼樣的拳招,悟出幾個拳理熔鑄拳法中,曹鴦,習武之外,有想過自己為何要學拳,要學什麼拳,你自己又是怎麼個人么?」
曹鴦一愣。
結果只聽陳平安笑道:「大敵當前,還敢分心?」
砰然一聲,少女撞在牆壁那邊,頹然跌坐在地,以刀拄地,幾次想要起身都是徒勞,腳尖重重點地,背靠牆壁,緩緩起身。
曹鴦眼前一花,下意識轉頭,耳邊傳來牆壁破碎聲,若是她沒有這一躲避,估計就要被木槍當場戳穿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