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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六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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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跨海北歸,大致算準了那位落魄山訪客的南下速度,所以並不是特別著急趕路,陳平安便一路上演練那門劍術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數道劍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種近乎無視光yīn長河的遁法,悠遊人間,準確說來,是所有劍光能夠循著光yīn長河的某些細微水脈,形若「走水」,在天地間如無境之人入無人之境。 陳平安經過數以萬計的反覆研習,終於跟寧姚第一次施展這門遁術,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這就叫笨鳥先飛,勤能補拙? 在一座臨近寶瓶洲陸地的海中島嶼暫作休歇,陳平安蹲在樹枝上,做捧手狀,施展水法,雙手掌心如泉水淙淙湧出,然後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把臉。 小陌坐在一旁,綠竹杖橫放在膝,說道:「公子好資質。」 陳平安氣笑道:「少說幾句昧良心的話,溜須拍馬對我沒用。」 小陌神sè認真道:「天下劍術,不同劍修施展出來的姿態,高低有別,是常理,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受限於劍修當下的境界,按照那位傳授小陌劍術的前輩來談,能夠從不同劍術當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種隱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陳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臉上的水跡,抖了抖手,「多聊幾句。」 小陌繼續說道:「劍修資質的好壞,不能光看初始階段學劍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義上的天才、庸人之別,認知還是太淺。比如小陌施展這門劍術,自然輕鬆愜意,但是於自身劍術,則毫無精進,對人身小天地並無裨益,公子則不然,這就是劍術『天下』的另外一種深層意義所在,劍術終究是死的,持劍者卻是活人,打個比方,小陌陪著公子一路北游,使用這門劍術,無非是以自身靈氣作酒水,好似在自飲自酌,不會增加絲毫粹然劍意,反而是一種消耗靈氣的舉動,公子施展開來,卻是從天地外飲水,淬鍊自身體魄、增長劍意,劍修的後勁,便是從此而來。公子你,還有劍氣長城的那個宗垣,可能就都屬於這種劍修,韌性十足,厚積薄發,隨著歲月推移,越往後,道越無漏路越寬。」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個說法,很解渴。」 看來小陌跟賈老神仙,在聊閑天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數,不過屬於大道殊途同歸。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輕輕摩挲著綠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謂顯性的修道天才,學得越快,反而會錯過極多。也許可以用更多的劍術、神通來彌補和遮掩,但是終究有一天,站在門外時,每一位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夠容納的道法,還是有定數的,那麼最終瓶頸一來,就是登天之難,就要四處碰壁,要吃大苦頭了。」 「這也是小陌在內,連同白景,仰止朱厭幾個,為何當初躋身飛升境如此順遂,又為何打破飛升境瓶頸如此之難,就因為我們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過追究看得見摸得著的境界,而忽略了虛無縹緲的道意汲取一事,錯過太多本該多加留心的事情,因為我們從骨子裡就不信這個,或者說,我們其實只相信劍術、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好處是蠻荒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數座天下,公認殺力最高的。壞處就是,妖族修士躋身十四境的數量,相較於其餘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終處於下風。 陳平安說道:「最後這句話,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說道:「故而我們如今施展劍術也好,抖摟仙法神通也罷,都是一種回憶和追溯,公子與宗垣卻並非如此,是一種每一步腳踏實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處的前行道路,也看來時路。」 「當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厭和仰止的修道資質,又要遜sè一籌。」 陳平安說道:「你的這些個修行心得,回頭我讓崔東山轉告柴蕪、孫春王他們幾個,相信會很有用處。」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風鳶渡船,我已經與柴蕪幾個孩子說過此事了,看樣子都已經聽進去。只不過這類空泛道理,恐怕還要結合他們自身的修行關隘,有了諸多切身體會,事理相互驗證,才能真正嚼碎、吃透道理。」 陳平安點頭道:「概莫能外。」 老話說得好,欲知上山路,需問下山人。 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話聊。 陳平安看似隨意笑道:「說不定你很快就可以與仰止故友重逢了,因為與我做了樁大買賣,得以在文廟那邊恢復了自由身,會參與桐葉洲大瀆開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實算不得什麼故友,只是遙遙打過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卻是真正意義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聞言轉頭看了眼自家公子,卻看不出什麼表情和道心漣漪,小陌就壓下心中疑惑。 陳平安突然心神微動,立即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一下子就笑容燦爛起來,整個人的氣息,渾然一變,判若兩人。 這讓小陌如釋重負。 陳平安手上這張大符,符紙得自夜航船吳霜降之手,當時吳霜降贈送給崔東山和姜尚真總計四張「降真青綠籙」,價值連城,曾是浩然天下類似神誥宗這些道門,用來「請下白玉京掌教」的專用符籙,珍稀程度,可想而知。畫符之法,則是崔東山取法於符籙於玄,名為「顯符」,只需兩人各持一張, 但是如果雙方距離太過遙遠,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筆淡墨,文字內容就會變得極其模糊。此外這種「家書」,寄信和收信,存在著不小的滯後性。而符籙呈現出來的文字,是一種崔東山獨創的「鬼畫符」,如今只有陳平安看過那本冊子,所以就算這張符籙落入別人之手,也是看「天書」。 陳平安收起那張符籙,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一趟仙都山了,需要見一位長輩,著急趕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離開鎮妖樓,青同就發現了端倪,陳平安手持三山符遠渡山河,卻能不消耗自身yīn德,是出自《丹書真跡》的三山符不假,只不過畫符之人,卻是與老秀才送出紅包上邊的吉語一樣。陳平安通過上次返回仙都山,有個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夠使用八次。若是跨洲,至多三次。而小陌學會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陳平安打算獨自返回青萍劍宗。 小陌神sè猶豫,說道:「還是讓我陪公子一起吧?」 陳平安笑道:「總計不過三炷香的功夫,期間又是挑選兩座熟悉的山頭,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麼問題,不用擔心。之後回落魄山,我還是會使用三山符,估計跟你差不多時候到達槐黃縣。」 我不擔心自己,我是在擔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點頭道:「我會在此停步,登高遠觀桐葉洲兩山附近,若有些許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飛劍,劍光一起,我就會立即趕到,等到三炷香功夫過後,我再繼續趕路,抓緊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實也不必太過匆忙趕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問題不大。」 陳平安使勁點頭:「肯定沒問題。」 小陌好奇問道:「是哪位前輩做客青萍劍宗,值得公子如此鄭重其事?」 因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門慶典,還是此次青萍劍宗下宗創立,真正能夠讓山主陳平安親自現身待客的,其實很少很少,即便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這樣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葉芸芸這種拳鎮半洲的武學大宗師,陳平安都沒有如何刻意表現得如何熱絡, 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將軍姚鎮,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陳平安專程離開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游的大泉渡船。 至於劉景龍,鍾魁,張山峰,這幾個,與陳平安關係太好,又算同輩,相互間都不計較這些。 陳平安笑道:「是寶瓶洲竟陵山祠廟的那位宋前輩。」 小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公子會如此興師動眾,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兩次三山符。 通過耳報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趕赴劍氣長城途中,曾經結識了一位喜歡吃火鍋、出門翻黃曆的江湖前輩。 符籙之上,崔東山寄來的這封書信,內容很簡單,梳水國宋雨燒造訪青萍劍宗,聽說先生不在山上,來了就走,不曾自報身份。 山上神仙的證道長生不朽,駐顏有術,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時,返老回童,選擇與某個「歲數」匹配的容貌。 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卻是不可逆的,年輕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陳平安打算這次返回寶瓶洲,除了待客白景,之後就要去三個地方,竟陵山,仙游縣,洪州豫章郡採伐院。 這三個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而且出門遠遊,除了採伐院,其餘兩個地方,都打算待久點,再不那麼來去匆忙。 陳平安手持三山符,徑直出現在太平山的山門口。 在山巔祖師堂遺址那邊,長久亮起一道璀璨劍光,劍氣沖霄。 這就是黃庭的行事風格,等於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諸多山頭仙府,誰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與她問劍。 陳平安按照規矩,在山腳點燃三炷山香,禮敬那位素未蒙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鎮妖樓,青同泄露過天機,遠古「天下十豪」,候補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為天下符籙開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抬頭瞥了眼天幕,有一把古劍懸空,劍氣如一條纖細雪白的瀑布垂掛空中,傾瀉在太平山之巔,凝聚不散。 若是黃庭祭出一把本命飛劍,想要營造出同等規模的氣象,就太過她的消耗心神了,註定支撐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黃庭從五彩天下帶回的一把遠古劍仙遺物佩劍,按照黃庭的說法,是從一處不知名的山水秘境裡邊隨便撿來的。 屬於仙兵有靈,主動認主,黃庭當時原本就只是湊個熱鬧,結果這把仙兵品秩的古劍,就上杆子往黃庭那邊湊,她不收還不行。 這跟陳平安當年在北俱蘆洲仙府遺址,背著那麼一大口藻井「背井離鄉」,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場景。 難怪姜尚真的狗屎運,黃庭的福緣深厚,會被譽為桐葉洲兩大奇事。 何況黃庭在五彩天下那邊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開山弟子,而那個小姑娘,還是在嶄新天下誕生的第一個「本土人氏」。 黃庭的一個無心之舉,卻是崔東山在內,加上某些yīn陽家早有預謀之輩,辛苦尋覓都求之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這邊,當下只有山主黃庭和兩位供奉,於負山與道號「龍門」的果然。 就連談瀛洲,都已經撇下師父,選擇跟隨鄭又乾一起乘坐那艘桐蔭渡船,跟隨葉芸芸他們一起去往蒲山遊歷。 陳平安徒步走到山巔,發現多出了一棟通體白玉質地的仙家宅院,二進院落,應該是仙人果然的手筆了。 於負山坐在門口台階上,瞧見了那一襲青衫,只是笑著抱拳而已,陳平安抱拳還禮,跨過門檻,發現黃庭和果然在屋內忙碌,一張古sè古香的桌案上邊,都是黃庭從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眾多檔案、卷宗,還有祖師堂的山水譜牒的副本,黃庭當年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幾乎是強壓著離開桐葉洲,去往五彩天下,這次重返家鄉,需要她去重新釐清太平山地界,一些個昔年山水地契屬於太平山的藩屬山頭,要麼已經自立門戶,與已經恢復國祚的當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要麼花落別家,換上了一撥撥開山立派、創建自家祖師堂的仙府門派,接下來都需要黃庭去一一接觸。 陳平安就站在門口那邊,黃庭一抬頭,沒好氣道:「我是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們太平山的記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諱個什麼。 」 陳平安這才自己搬了條椅子坐在仙人果然身邊,雙方投緣,也無需客套寒暄,點頭致意而已。 黃庭靠著椅背,雙手揉著太陽穴,頭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幫忙,我得抓瞎,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師堂。我們門口那位護山供奉,也是個吃乾飯的。」 於負山也不以為意,哈哈笑道:「有心無力,慚愧慚愧。」 黃庭那麼好看,一顰一笑,俱是風流,她說啥都是對的。 陳平安笑道:「能者多勞,有龍門前輩坐鎮此地,運籌帷幄,太平山重續香火,指日可待。」 黃庭笑呵呵望向這位身為下宗的年輕祖師爺,同樣是記名供奉,陳山主你不得表示表示? 陳平安識趣道:「我已經撰寫了一本冊子,只是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讓崔東山幫忙補充,相信過幾天就可以寄到這邊。」 黃庭點點頭,事到臨頭才知愁,千頭萬緒,都需要她親力親為,才知道想要當個稱職的山主,難度到底有多大。 陳平安拿起桌上一本賬簿,隨手翻閱開來,隨口問道:「黃庭,我還是之前那個說法,如果需要神仙錢,落魄山賬目上還趴著不少現成的穀雨錢,可以借錢給你,算利息的,不白借。」 按照姜尚真的估算,太平山想要恢復昔年巔峰氣象的三成,哪怕只是三成,填補千里山河天地靈氣的窟窿,就大概需要三四千顆穀雨錢。落魄山財庫一口氣拿出一千五百顆左右的穀雨錢,問題不大,幫忙太平山渡過眼前的燃眉之急,是 黃庭搖搖頭,指了指桌上那件咫尺物,笑道:「借錢就算了,錢好還,人情債難還,這件咫尺物裡邊有些天材地寶,你先打開瞧瞧,過過眼,都是我從五彩天下四處搜刮而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我並不精通寶物鑒別一事,收不收,只看眼緣,如果早知道能夠這麼早返回浩然天下,我就多拿些了,回頭來看,簡直就是白走了兩處遠古秘境,此事怪我自己。你下山時乾脆帶上咫尺物,看著幫忙賣就是了,如今桐葉、寶瓶、扶搖三洲之地,反正都缺這個,緊俏貨嘛,陳山主又是出了名的山上朋友多,事後全部收益,九成歸我,一成歸你,如何?要是在商言商,分賬不是不可以商量,比如二成?反正如何殺豬,找冤大頭,我都不管,賣出去的價格越高,陳山主分成就多。」 陳平安也沒什麼可矯情的,將那件咫尺物收入袖中,「 那就說定,一成歸我。只管放心,我會幫忙開高價的。事成之後,歸還此物,九一分賬。」 於負山調侃道:「陳隱官這是打算殺熟?」 陳平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將那張圈椅搬回原位,笑道:「我跟負山道友就很熟。」 於負山立即閉嘴。 陳平安抱拳告辭,果然突然站起身,「想要跟陳先生閑聊幾句。」 黃庭獨自看著桌上的卷宗檔案,哀嘆一聲,得趕緊找個合適的宗主候補人選了,自己是真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務。 陳平安拉上於負山一起散步。 陳平安說道:「負山道友,接下來桐葉洲中部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你從百忙之中抽身,牽引諸多江河支流的改道了,作為報酬,以後負山道友憑藉嶄新大瀆走水,就名正言順了,不會有任何異議。」 於負山雖然不諳庶務,但是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說道:「我忙不忙,隱官大人難道沒看見嘛。太平山是開鑿大瀆的發起人之一,於情於理,我都不會推脫半點,之後走江化蛟,這份天大的香火情,勞煩你折算出個價格,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也別跟我客氣,在這類事情上邊,我與黃庭是一個脾氣,欠錢可以,只是別欠人情,醜話說前頭,我如今身上沒什麼家底,到時候能還上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有勞你先幫忙墊著,將來補上。反正都算我個人欠你們青萍劍宗的,不算在太平山頭上。」 陳平安笑著點頭,「出山幫忙開鑿大瀆,負山道友也算是以工代債,這筆賬,我會幫著算清楚的,此外負山道友能夠提前熟悉大瀆主河道的沿途山水,一舉兩得。」 於負山問道:「這是隱官早就算計好的?」 陳平安埋怨道:「怎麼可以說是算計,既顯得我存心不良,負山道友也有被殺熟的嫌疑。」 不料於負山用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損招,道:「我要是腦子靈光點,這些年豈會為了避難,窩在個小地方,守著個店鋪混吃等死,被老謀深算的陳隱官殺次豬,半點不奇怪。」 於負山根本不給陳平安拿怪話埋汰自己的機會,正事聊完,趕緊告辭離去。 夕陽西下,就像有人在天邊放了一把大火,燒得雲海鮮紅。 湖光山sè有無中,人生行樂須年少。 仙人果然,少年姿容,頭別一支桃符木簪,身穿一件墨sè法袍。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了。」 果然微笑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不值一提,對待太平山重建一事,陳先生用心之深,起念之大,不是我可以媲美的。」 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據說當年從未登上太平山的陳先生,早就將自己當做半個太平山修士了。 陳平安玩笑道:「與龍門前輩都是記名供奉,那麼下次遊歷中土神洲鐵樹山,想必不會吃閉門羹了。」 果然說道:「我可能會在這邊多待幾年,不過會與師姐書信一封,屆時掃榻相迎,虛左以待。」 千里之地,杳無人煙,在此登高望遠,滿眼俱是孤寂之意。 有斜陽處,最怕登高樓。 果然說道:「有點事情可忙,其實對黃庭來說,反而是好事,可以分心。」 所以果然會故意在很多並非關鍵問題的細枝末節,依舊讓黃庭拿主意,不單單黃庭是山主、他是供奉那麼簡單。 有意為之,讓黃庭為難。 陳平安輕聲道:「等到忙完了,又會稍稍安心幾分。」 吳霜降的歲除宮,被青冥天下稱為「少年窟」。 這座太平山,何嘗不是。 陳平安打算在太平山祖師堂建成時,作為觀禮,送出那本《丹書真跡》,按照之前陸沉的那個說法,書籍本身材質就上乘,如果再加上一千兩百多個文字,煉化之後,剛好可以支撐起一座羅天大醮,作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 只是因為此書是李希聖贈送給自己的,陳平安當然需要問過李希聖,所以還讓陸沉幫忙捎話,趕巧,李寶瓶此次做客青萍峰,就主動提及此事,說他哥好像知曉此事了,說無妨的。 李希聖還說以後只要時機合適,一定會來太平山。 而這個暫時還是儒家門生的李希聖,作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的一氣化三清之一,正好是太平山道士一脈的掌教祖師。 太平山上任山主當初躋身天君之時,焚香請神降真,結果未能見到大掌教寇名「蒞臨」祖師堂,引以為憾。 陳平安與果然道別,接下來要去一趟蒲山。 果然抱拳笑道:「陳先生是真正的粹然醇儒,論道講理,只是實實落落,有真學問,絕不怪怪奇奇。」 陳平安神sè尷尬道:「委實當不起龍門前輩的這個讚譽。」 蒲山掌律檀溶的千金萬石齋,在桐葉洲山上山下,是極負盛名的一座書齋。 浩然天下的渡船管家之間,有幾座屬於自己的小「山頭」,都是相熟又投緣的老修士,偶爾通過一場私人的鏡花水月,談閑天,此外還能夠互通有無,一來二去,往往就是憑空多出的幾條財路了。之前檀溶與兩條外鄉跨洲渡船的管事約好,幫忙與皚皚洲某個宗門重金購買那兩本印譜,雖然肯定不是極為珍貴、如今已經被炒出天價的初版初刻,也算補上一個缺憾了。但是今天的檀掌律,主動開啟鏡花水月,已經閉口不提此事了,端坐在一座案幾之後,空落落的案几上邊,擱放著兩方剛剛得手的嶄新印章,很扎眼,檀溶卻不主動提及此事,只等某些眼尖之人開口詢問。 扯了很久的閑天,終於有識貨的人問道:「檀溶,桌上擺的,是新刻的對章?拿起來瞅瞅印文,讓我看看你小子如今治印功力是漲了還是退了。」 檀溶便笑著將印章擰轉方向,給出邊款文字和落款名字,不著急給看底款印文。 一時間鏡花水月陷入長久的沉默。 因為落款人,是那「落魄山陳平安」。 結果有人率先開口,便是言之鑿鑿的語氣,「假的!」 有人附和道:「老檀啊,何必呢。」 有人唏噓不已,嘖嘖出聲,「檀溶啊檀溶,為了點虛名,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了,犯不著,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打腫臉充胖子的勾當,沒啥意思。」 這把檀溶給氣得火冒三丈,不過老掌律瞥了眼門口那邊,很快就撫須而笑,再無半點鬱氣,好個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一位參加過倒懸山春幡齋首次議事的跨洲渡船老管事,揉碎多顆雪花錢,丟入鏡花水月,沉聲道:「檀溶,這種事情,真心別做了,犯忌諱,我也就是曉得你的人品和蒲山的門風,否則以我跟新任隱官非同尋常的交情,下次瞧見了新任隱官,酒桌擺起來,幾杯酒水下肚,非要將此事說道說道,你當我不曉得新任隱官的筆跡嗎,這兩方印章的邊款刻字,軟綿無力,分明柔媚有餘,雄健不足,你騙誰呢,有機會我以後帶你去城頭那邊,好好看看隱官大人所刻之字……唉,隱官大人?!」 當初這位元嬰境老管事,曾經與一位金丹女修的晚輩船主,領了一份額外的小差事,得以在春幡齋落筆記錄雙方議事內容。 一襲青衫長褂的年輕人,驀然出現在鏡花水月中,站在檀溶身邊,拱手抱拳,晃了晃,笑眯眯道:「聽聲音,是鳧鍾渡船的劉禹劉管事?」 即便隔著一座鏡花水月,那位老管事依舊覺得頭皮發麻,背脊生寒,又不敢裝聾作啞,只得顫聲道:「正是正是。」 隨即又有一位女修,連忙砸錢鏡花水月,怯生生開口道:「『霓裳』船主柳深,見過隱官大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著點頭。 檀溶結束這場鏡花水月之前,陳平安拱手,笑道:「在這裡與諸位拜個晚年,新年大吉,順風順水,預祝大家在新的一年裡,都財源廣進。」 鏡花水月里,熱熱鬧鬧,響起十數個嗓音,紛紛與年輕隱官還禮。 李寶瓶他們已經離開蒲山繼續南遊,會按照蒲山給出的遊歷路線,先沿著那條沛江入海,去往一座海上島嶼仙府遺迹,再登岸。 有裴錢,鍾魁和庾謹,在這桐葉洲,就算對上那個佔據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都絲毫不怵。 不過如今蒲山祖師堂多出了個嫡傳弟子,被認為是個托關係走後門的傢伙,名叫崔萬斬,其實是崔東山的陽神身外身,只是陳平安暫時不宜與之碰頭。 先前青萍劍宗的青衫渡那邊,來了一個青衫老者,獨自遠遊至此,聽說陳山主不在山中,便不再繼續逗留,繼續遊歷去了。 就像一個家裡的長輩,大多如此,明明心裡很在意,偏要假裝不在意。 難得開口,說話也總是輕描淡寫,晚輩稍不留心,就會錯過老人們很多藏在平淡臉sè、眼神、言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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