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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七章 青萍峰上

所屬書籍: 劍來
一年立春日。 有萬物起始,一切更生之義。 既是四時之始,又是一歲之首。 等到陳平安從穗山之巔的節氣院,返回桐葉洲鎮妖樓,已經不見至聖先師和純陽道人的身影。 只剩下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陪著一身碧綠法袍的青同站在頂樓廊道中。 陳平安將那把夜遊重新背在身後,準備打道回府了,這趟出門遠遊,從帶著小陌一起離開仙都山,進入鎮妖樓,步入鄒子暗中授意、青同親手布局的十二座幻象天地,再到那場夢中神遊數十處山水神廟,在那夢粱國境內的汾河神祠,又見陸沉,之後一起聯袂登上黃粱派婁山……相較於自己以前的所有遠遊,按照真實尺度的光yīn流逝,其實耗時不久,可如果算上十二幅畫卷中的山水路程,再加上心路歷程的話,真可謂恍若隔世。 青同見到了那個風塵僕僕的年輕隱官,欲言又止,他當然是想要參加仙都山那邊的下宗慶典,只是一時間難以啟齒,其實青同已經打定主意,必須抱上仙都山的大腿,今夜絕不能讓陳平安就這麼跑了。 一個能夠時隔數千年、替禮聖敲響迎春鼓的讀書人,在青同看來,是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已經不那麼重要。 青同甚至猜測,是不是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肯在這個方向上努力前行,未來擔任文廟副教主,就算已是此人囊中物了? 陳平安看著幾次想要開口又止住話頭的青同,笑問道:「青同前輩,是有話要說?」 青同笑容尷尬,有點死心了。 對方都不直呼其名了,甚至都不是什麼青同道友了,呵呵,青同前輩,看似熱絡,實則生分吶。 明擺著是要過河拆橋,要與自己和鎮妖樓劃清界線唄。 實在是與陳平安一同遠遊,跟這個自己曾經誤以為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年輕隱官相處久了,青同覺得自己多少有點見微知著的本事,打機鋒,說禪機,察言觀sè,很是聞弦知雅意了。 小陌受不了青同的磨磨唧唧,耽誤自家公子的趕路,直截了當說道:「公子,青同是想要參加仙都山的下宗慶典。」 陳平安笑道:「小事,小事,參加觀禮而已,青同道友別多想,我就是覺得仙都山都沒有發出請帖,於禮不合,擔心慢待了青同道友。」 青同連忙咳嗽一聲,示意小陌把話說全乎了,別這麼拖泥帶水。 自己這趟神遊山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仙都山,怎麼都該給個「首席」噹噹。 再說了,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何況還是半個桐葉洲的東道主,竟然需要與人求著當個宗門供奉、客卿,傳出去都是個天大笑話。 小陌說道:「青同還想要擔任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或是客卿,方才閑聊,就想讓我幫忙美言幾句,我說這種有可能涉及增添一張下宗祖師堂座椅的大事,我自己都只是個落魄山的記名供奉而已,當然說了不算,成與不成,還得是公子親自定奪,何況我們落魄山,又不是什麼一言堂,想必難度不小。」 陳平安恍然,思量片刻,點頭道:「青同,你願意屈尊主動參加觀禮,再當個記名的供奉客卿,仙都山當然是會因此蓬蓽生輝,實屬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小陌還真沒故意誆騙你,一來下宗事務,我與學生崔東山早有約定,幾乎從不插手,全盤交給了崔東山處置,確實不好為誰破例,壞了規矩。再者就算是在上宗落魄山那邊,舉辦祖師堂議事,怨我自己不靠譜,當上了山主那麼些年裡,因為做慣了見不著人影的甩手掌柜,常年不在山上,人人都有怨氣呢,好些事情,他們都故意跟我慪氣,唱反調。」 小陌立即跟上一番言語,「所以我之前見青同似乎不太相信,就舉了現成的例子,當年公子的得意學生,如今仙都山的首任宗主崔仙師,擔保舉薦姜老宗主,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不就是異議不小嘛,過程頗為曲折,聽周護法說,當時在那霽sè峰祖師堂,都吵架了,都快要吵翻天呢,好不容易才當上的落魄山首席。」 青同板著臉說道:「如果實在為難,就當我沒提這茬。」 愛咋咋的,我還真就不伺候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跟我橫呢,還真就不慣著你。 小陌以心聲提醒道:「趁著公子方才遠遊,青同搬空了幾間屋子的多年珍藏,看架勢,是要拿來當慶典賀禮了。」 陳平安瞪了眼小陌,這種事情,不得開門見山就與我說了?隱官大人立即尾音上揚拖長唉了一聲,「青同道友咋個還說上氣話了,別這樣,就憑我跟青同的交情,『道友』一詞,簡直就是為咱們仨量身打造的說法,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和小陌,都該鼎力舉薦一二,為你在青萍峰祖師堂爭取來一把椅子!」 青同點點頭。 好像還在氣頭上呢。 動身離開鎮妖樓之前,陳平安突然笑道:「青同,別的不談,只講『道友』一說,同道好友,我是很誠心實意的。」 青同點頭道:「我只相信這句話。」 小陌看了眼自家公子。 陳平安悄悄點頭,心領神會。 這位青同道友,今時不同往日了,不是個好騙的。 之後陳平安帶頭捻出三山符,青同頗為意外,卻不動聲sè。 到底是著急趕路返回仙都山,還是說明陳平安如今施展這張大符、已經無需消耗功德了? 憑藉三山符的縮地山河,幾個眨眼功夫,便來到一處山中。 已經身在青萍劍宗地界了,仙都、雲蒸、綢繆,三山並峙,是一主兩輔的格局。 綢繆山吾曹峰,此地正是曹晴朗的閉關之地。 連同雲蒸山在內,兩山依舊被陣法遮掩。 三山都曾是桐葉洲的舊山嶽遺址,在崔東山的精心營造、修繕之後,煥然一新。 兩山主峰,分別在山巔立碑,是崔東山親筆篆刻,「吾曹不出」,「天地紫氣」。 青衫背劍的陳平安,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一身碧綠法袍、姿容俊美的青同。 山中有綠竹成林,風搖竹林,滿山韻動,其下有溪澗幽幽然,其鳴乍大乍細。 三人沿水而行,竹林間的溪澗,潺潺而流,有石高出水面,叢叢昌蒲,翠綠可愛。 水中多有凹石積水而成的小潭,石泓內水尤清冽,清深多倏魚,忽上忽下。 溪流兩岸邊多竹叢,竹叢下亂石如齒相擁簇,倒映水中,若牛馬飲於溪水。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別處那座雲蒸山的主峰吾曹峰,會是崔東山這位下宗宗主的道場,他同時兼任雲蒸山的首任山主。他接下來,除了住持一宗具體事務,還會廣泛收徒,道訣,劍術,拳法,符籙,煉丹,陣法,經濟之道等等,都會分門別類,各自收取弟子,等到今天白天的典禮結束後,第一場青萍峰議事,崔東山還會提議,將來成為青萍劍宗的年輕譜牒修士當中,第一位躋身玉璞境的劍修,就可以入主吾曹峰,擔任第二任山主。」 「而我們腳下這座景星峰,而非整座綢繆山,會暫時交給在此閉關結丹的曹晴朗打理,因為曹晴朗既是景星峰的第一位修道之人,他還會是毫無懸念的下任宗主,這件事,上下兩宗,早就心知肚明了。那麼青萍劍宗就又隨之多出了一個傳統,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自第二任宗主曹晴朗起,以後第三任以及所有下任宗主,都會是景星峰的峰主出身。這一點,我們顯然是借鑒了玉圭宗的九弈峰。」 「既然宗門名字是青萍劍宗,那麼當然是以劍道作為立身之本,作為祖山的仙都山那邊,是未來劍修的落腳地,雲蒸山可能會負責收納純粹武夫,除了崔東山,下宗還有種夫子,以及謫仙峰的隋右邊,再加上我們與蒲山關係極好,教拳一事,問題不大。綢繆山這邊,諸子百家練氣士,可能都會有些。」 青同其實對這些宗門事務,並不太感興趣,聽身邊陳平安娓娓道來,落在耳中,也就是如溪澗緩緩流去了,不上心頭。 不過涉及到一座宗門的傳承人選、世襲秘傳之法,擱在任何一個山頭仙府,都不是小事,只是此刻陳平安雲淡風輕,略顯輕巧,其實對未來青萍劍宗的譜牒修士來說,可能就是無數的愛恨情仇,人心起伏。所以陳平安確實沒有把他青同當外人了。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很多事情,我都是頭回聽說,所以你不要那麼心不在焉。」 青同面sè無奈,卻是綿里藏針一句:「我總不能拿出本冊子,一一記下這些話吧。 」 小陌微笑道:「我在仙都山的山腳那邊,一處剛剛取名為落寶灘的地方,建造了道場,相信以後少不了會與青同供奉或是青同客卿,時常敘舊寒暄。」 青同臉sè僵硬。 陳平安冷不丁問道:「這麼多年,你就沒有收取幾個傳授道術或是拳法的弟子?」 畢竟青同是等於半個止境武夫的飛升境修士。而且以青同經常逛盪藕花福地的脾氣,一看就不像是個喜歡太過冷清生涯的。 青同搖頭赧顏道:「不曾有過。」 主要還是因為負責坐鎮鎮妖樓,職責太過特殊,青同哪敢隨便收徒,擔心會給自己惹來一身腥臊,而且那位東海老觀主,碧霄洞主,也曾毫不客氣地敲打過青同,說青同根本就不是能夠僅憑一己之力去開宗立派的那塊料。 事實證明,真是青同小心駛得萬年船了,只說太平山的那場禍事,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鎮妖樓極有可能淪為差不多的處境。而且青同覺得自己一旦有了開山弟子,在收徒這件事上,一定會停不下來,就跟鎮妖樓內那一屋子一屋子的收藏差不多,青同從來不看品相、珍稀程度,只看眼緣,那麼關門弟子的到來,就肯定會遙遙無期了。 陳平安感慨道:「青同道友真是一心求道,讓旁人自愧不如。」 青同再次欲言又止。 因為之所以會厚著臉皮與仙都山攀上關係,就在於如今天下形勢變了,青同心思就跟著變了,很想要撈個某某宗門的第一代祖師爺噹噹。 陳平安好像看穿青同的心思,說道:「投桃報李,我閉關之後,會跟朋友一起遠遊浩然,期間路過中土神洲,會在文廟那邊,拉上我家先生一起,幫你說幾句話,看看能否准許你在桐葉洲中部某地,鄰近鎮妖樓的地方開宗立派,爭取准許桐葉洲這邊的本土妖族修士,投靠你的這個門派,也省得他們一年到頭風聲鶴唳,道心渙散,根本無心修行,時日一久,這撥已經心生怨懟的妖族修士,之於桐葉洲,是會有些隱患的。」 「青同,你主動跟我們來到青萍劍宗,有私心,我帶你來到這座景星峰,其實也有私心。」 青同疑惑道:「什麼意思?」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在竹林小徑,「心懷遠望又謹慎之人,能成大功。秉性忠良敦厚之人,可託大事。」 「在我看來,青同道友的存在本身,可以完全撇開鎮妖樓不談,就是我們青萍劍宗仙都、雲蒸、綢繆之外的第四座山。」 「青同道友,未必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宗門初祖,但肯定會是一個極負責、極用心的極好護道人。」 小陌大為意外。 一口氣接連說了三個極字,青同當真配得上這個評價嗎? 自家公子的這番話,都沒什麼言下之意了,就直接將所有意思都給擺在了桌面上,就是希望青同能夠成為青萍劍宗的幕後護道人,至少也是之一。 青同更為訝異,苦笑不已,自嘲道:「就算你說得真心實意,我自己也不信啊。」 陳平安微笑道:「在這件事上,你可以相信,因為我自己就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青同道友只管放心,也不用擔心跌入個是非窩,我會跟崔東山他們事先說好,保證不能因為你的境界和身份,就將你牽扯到任何宗門事務裡邊,所以你只需要以半個山外人的身份,多加留心青萍劍宗一年年的發展態勢,只要有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哪怕嘴上說不出哪裡不對,都可以與崔東山,或是以後第二任宗主曹晴朗主動提出來,完全不用計較自己的觀點是對是錯。」 青同點點頭,「只敢保證會儘力而為,我不作其他任何承諾。」 陳平安笑道:「那就一言為定。」 一行人走到景星峰之巔,天清氣朗,山青月白,環顧四周,心曠神怡。 因為陸沉的評價,將碑文形容為存神去形的「某種仙蛻」,陳平安這次就又多看了幾眼那塊石碑。 一位儒衫青年,從石室內快步走出,作揖道:「先生,陌生前輩。」 果然如陸沉所料,曹晴朗所結金丹,品秩介於一品和二品之間。 丹成一品,是飛升資質,比如早年皚皚洲的韋赦,還有青冥天下的雅相姚清,都是如此。但事實上,許多如今屹立於天下山巔的大修士,多是丹成二品, 陳平安欣慰笑道:「丹成二品之上,大氣象。比先生當年結丹,強太多了。」 然後陳平安開始介紹身邊的青同,「這位道友,道號『青同』,是桐葉洲本土修士,飛升境。因為道號,與我們青萍劍宗名稱裡邊,都帶了個『青』字,青同道友覺得是一樁難得碰到的緣分,被我數次邀請,所以會擔任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 曹晴朗再次作揖行禮,「晚輩曹晴朗,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點頭致意,面帶微笑,心中小有腹誹,隱官大人真是張嘴就來啊。 陳平安說道:「青同道友的境界、資歷,都明明白白擺在那邊,只因為米裕已經是內定的首席供奉了,青同道友就只能屈居次席了。」 青同無言。 自己這就是次席供奉了? 這不就很一言堂嗎? 曹晴朗笑容和煦,道:「畢竟我們青萍劍宗,還是個劍道宗門,就只能委屈青同前輩了。」 青同笑道:「談不上委屈,能與青萍劍宗結緣,榮幸之至。」 不敢有半點委屈。 何況身邊小陌,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如今不也才是個落魄山的記名供奉,還不如自己,至今都沒個次席位置呢。 一襲白衣眉心有痣的少年,風馳電掣御風而來,身形飄搖落定時,兩隻雪白袖子獵獵作響,作揖道:「拜見先生。」 崔東山剛剛起身,便有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帶著一個黑衣小姑娘趕來景星峰。 原來是崔東山察覺到先生一行人的蹤跡後,就去敲門,讓大師姐裴錢,喊上了本就在屋內一同圍爐熬夜守歲的小米粒。 小米粒雀躍不已,報喜道:「好人山主,余米已經破境嘞,是那當之無愧、名正言順、貨真價實的米大劍仙了!」 陳平安故意流露出滿臉意外的神sè,讚歎道: 「厲害厲害。」 青同內心微動。 那個劍氣長城的米攔腰,仙都山的首任首席供奉,竟然已經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了?! 陳平安彎腰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是不是經常為米大劍仙守關?」 小米粒咧嘴笑道:「么的么的,偶爾偶爾。」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與好人山主悄悄說道:「余米說啦,閉關過程可兇險可兇險,就是每逢道心不穩之際,就時常想起隱官大人在戰場上的臨危不亂,心就定了,這才僥倖破境,所以余米跟我反覆念叨,這次能夠打破瓶頸,活著出關,除了要由衷感謝太徽劍宗的劉宗主,剩下大半功勞,全是拜隱官大人所賜呢,與他自身修為,劍心啥的,一顆銅錢關係都沒有。」 陳平安氣笑不已,脫口而出道:「放他娘的屁。」 小米粒撓撓臉。 陳平安立即和顏悅sè起來,「先別管他,咱們回密雪峰。」 青同默然。 至於落魄山的風氣如何,因為先前夢中神遊,陳平安選擇過家門而不入,所以青同始終未能親身領教一二。 不過小陌的言行舉止,已經讓青同做好心理準備了,只是就目前情況看來,好像還是不太夠。 陳平安又幫忙介紹起了青同。 之後又有兩道身形,從大淵王朝境內那座鬼城內化虹御風而來,是鍾魁和那個自稱姑蘇的鬼仙庾謹,陳平安只得再次介紹起青同的身份,不過略去了鎮妖樓和青同的境界一事,不是信不過鍾魁,而是信不過那個看上去油膩的胖子,一個差點比大驪宋氏更早完成一洲即一國壯舉的帝王雄主,史書上所謂的「丈夫持白刃,斬落百萬頭」,可不是什麼溢美之詞。 鍾魁看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點點頭。 鍾魁偷偷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也朝鐘魁豎起大拇指。 相逢莫逆於心,只在不言中。 都不差。 因為兩個朋友,就像一個負責開闢道路,一個則負責幫忙護道。 陳平安也親眼見識到了鍾魁在鬼道一途的某種「無敵之姿」。開路不易,護道更難。 整個桐葉洲西北地界,鍾魁幾乎是全憑自己,就以一種類似白也當初在扶搖洲「劍化萬千」的壯觀手段,一人身形道化在無數條路上,幫著無數鬼物yīn靈指引前行方向,同時抵擋天地間的罡風,強行壓制沿途仙府練氣士與各路山水神靈,對孤魂野鬼的先天壓制,護送他們走入一一扇扇通往冥府的大門內,那絕對是飛升境修士都無法做成的壯舉。與此同時,鍾魁還親自走了一趟黃泉路,無需他覲見酆都那一尊尊「府君」,就直接下達了一道道法旨,嚴令道路之上的冥府胥吏、鬼差和數量眾多的牛頭馬面,不得擅自鞭笞任何一位入境鬼物,關鍵是整座地位超然、甚至可以無視文廟、白玉京禮儀規矩、道尊法旨的酆都,好像對此沒有任何異議,都等於是默認了鍾魁的僭越之舉。 所以在新舊交替的這個深夜,對於整個桐葉洲的修道之人,三座儒家書院,各國帝王將相,還有山水神靈,可能都會註定是一個不眠夜。 其實在鍾魁動身時,連帶著胖子庾謹,也跟著跑了一趟遠門,以至於庾謹的一身天地靈氣,都消耗殆盡了。 對鬼仙庾謹來說,算是一場別開生面的護道。 等到返回那座空落落再無一頭孤魂野鬼的破敗鬼城內,胖子累癱在地,談不上有多少成就感,也難得沒有跟鍾魁喊冤叫苦。 一個精疲力盡的胖子,躺在地上,只說了一句肺腑之言,略帶自嘲道:「沒想過我這輩子,除了殺人,還會做這種事情。」 被鍾魁帶來仙都山的胖子,來時路上還在那邊絮絮叨叨,埋怨鍾魁不曉得心疼人,就是頭拉磨的驢,這麼使喚,都給累死了。 只是等到庾謹來到景星峰,只覺得不虛此行,頓時眼睛一亮,因為瞧見了那位一身碧綠法袍的漂亮女子。 胖子有點由衷佩服陳平安了,黃庭,葉芸芸,再加上那個關係說不清道不明的大泉女帝陛下,個個都是大美人。 沾花惹草,太不像話。 趁著陳平安跟鍾魁在那兒閑聊,胖子屁顛屁顛挪步走向那位仙子姐姐,「小生姓庾,名姑蘇,與陳山主是莫逆之交,不知姑娘除了道號『青同』,姓甚名甚,祖籍何地,如今家住何方,可有師門山頭,小生最喜遊山玩水,願意與青同姐姐,在觀禮結束後一同下山,順便見一見長輩。」 青同其實不太願意搭理這頭鬼仙。 因為庾謹之前跟著鍾魁在桐葉洲瞎逛盪,青同是掃過這對主僕幾眼的,對庾謹十分知根知底。 至於被這個胖子誤認為是女修,青同倒是沒什麼芥蒂。 庾謹微笑道:「小生不才,只是恰好對詩詞一道,還算有幾分心得體會,比如瞧見了姑娘,美若畫卷,恰似一位桐蔭仕女小立明月中,便有『風過梧葉綠生涼』一語,有感而發……說出來怕嚇到姑娘,實不相瞞,小生其實是鬼物了,只是姑娘莫要對此傷感,小生在世時,曾經作詩數萬首,如今改弦易轍,轉入詩餘詞道了,一看姑娘雅緻,就是精於此道的林下人物,例如小生最近填詞,有那溶溶月,淡淡風,柳絮傍梨花。只是總感覺此語中的這個傍字,意猶未盡,似乎難稱最佳,姑娘以為然?若是換成拂字,清風拂面之拂,會不會更好些?如果再換成攙扶之扶,是不是餘味最長?」 青同被煩得不行,只得以心聲嗤笑一句:「庾謹,你那些不堪入目的打油詩,我還是看過一些的,要說謀朝篡位,帶兵打仗,你是世間第一流的人物,可要說這種作詩填詞的勾當,你好像連末流都算不上。」 庾謹眼神哀怨,斜瞥一眼陳平安,悻悻然道:「某人真是與青同姑娘交情不淺,什麼都往外說。」 崔東山開口問道:「先生,不如先去密雪峰休息,到了慶典前半個時辰,我再讓小米粒通知先生?」 小米粒深呼吸一口氣,使勁點頭,攥緊手中行山杖和金扁擔,重任在肩,責無旁貸。 陳平安笑道:「只需要打個盹,眯會兒就行。」 崔東山說道:「那我就與先生一邊下山,一邊談點事情?」 之後曹晴朗他們,就各自返回仙都山密雪峰的宅院。 小陌獨自回了山腳的落寶灘,裴錢會安排青同住處。 不過陳平安留下了小米粒,陪著崔東山一起散步下山景星峰。 崔東山確實有幾件事,要與先生好好商量。 第一件事,就是要不要在桐葉洲中部,開鑿出一條嶄新大瀆。 先前在老將軍姚鎮的屋子那邊,蒲山雲草堂那邊,也有此意。 不同於寶瓶洲,桐葉洲歷史上是有一條舊瀆的,只是時過境遷,被一洲中部沿途王朝、各個小國城池、仙家府邸,早已被切割得支離破碎,修舊如舊,意義不大,舊不如新。所幸有個現成的成功按例,可以照搬套用,就是寶瓶洲的齊渡,而且這條大瀆當年開鑿難度之大,要遠遠大過桐葉洲這條舊瀆。 不然就算是陳平安和仙都山青萍劍宗,是發起人之一,是真正意義上的牽頭人,同樣少不了要大吵特吵幾場,必然會出現很多的根本分歧。 此外建造一條大瀆,到底需要消耗多少顆穀雨錢,就看這條暫未命名的新大瀆,攤子到底會鋪得多大了。 大泉王朝那邊,顯然謀劃此事已久,如今已經有了個大瀆河床的大致雛形,但是在崔東山眼中,需要修正的地方,實在太多,都不是什麼只需要外人查漏補缺的小事。 陳平安聽過了大致,問道:「先前你跟老將軍他們聊起此事,有無談到一條大瀆幾尊高位水神的候補人選?」 因為按照文廟定例,大瀆一起,就等於讓桐葉宗可以憑空多出三位品秩極高的水神,只說公侯伯,至少是三尊高位水神。 如果說除了牽頭的仙都山和青萍劍宗,加上大泉王朝姚氏,蒲山,或者再多出黃庭的太平山,都屬於發起人。 那麼是他們幾方勢力,是坐下來,關起門來,早早將三個寶貴名額,給瓜分殆盡了。 還是廣開門路,儘可能吸納更多的國家和仙家門派,再羅列出最合適的水神人選,主動讓出其中一個甚至是兩個名額? 其實就是個不小的難題。 一些個文人習氣,不頂事,只會壞事。 而且也不是一味大公無私,就能夠成事的。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笑道:「先前學生在老將軍屋內,大伙兒圍爐暢談此事,只是由於當時一個個的,眼前所見,都是些燃眉之急,更多憂心此事到底可不可行,畢竟能否開個好頭,都還兩說呢,先生不在場,我們當時可沒有、也不敢聊得這麼遠。」 陳平安一瞪眼。 崔東山明擺著是要讓自己這個先生勞心勞力了。 崔東山嘿嘿笑道:「大泉王朝那邊,咱們那位埋河水神娘娘的碧游宮,肯定會佔據公侯伯的一個名額。」 陳平安輕聲說道:「這件事,還得看柳柔自己的意願。」 更大難題,在於大瀆不宜過於筆直,否則大水滔滔,洶洶入海,其實容易帶走一洲山河氣數,沿途尋常王朝國家和山上仙府,都留不住,故而每逢大瀆河道筆直處,就是無數抱怨聲。 但是一條大瀆,又不宜過於蜿蜒曲折,否則容易傷及一洲山運,同時這就意味著,許多國家的城池、耕田,都必然會大瀆之水淹沒,光是沿途百姓背井離鄉的搬遷一事,就極有可能涉及數以百萬甚至是千萬計的人口數量。故而每當大瀆曲折地,又都會是惹來無數的非議。再加上,大瀆一起,開鑿河床之外,涉及到數量眾多的河流改道,許多處於平原地帶、尤其是盆地之中的山嶽,極有可能就此成為老黃曆,對於剛剛復國的各國君主朝廷而言,都是近在眼前、不折不扣的巨大損失,所以這裡邊的權衡利弊,還是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極其複雜至極的利益之爭。 在寶瓶洲,大驪一國即一洲,是根本不用計較這些具體到各國各地的利弊得失,再加上大驪官員,政務幹練,更不會有誰敢在旁指手畫腳拖後腿。桐葉洲怎麼比? 歸根結底,兩大難題,錢財與人心。 陳平安神sè無奈道:「最省心省力的,是用神仙錢,買下整條大瀆流經的道路。」 想要省心省力,就得花大價錢,用足夠的錢填平人心大坑。 小米粒皺著兩條疏淡眉頭,感嘆道:「那得搬空一座多高多大的錢山吶?」 陳平安笑道:「可能只有一個人,有此財力底蘊,就是皚皚洲的劉財神。」 小米粒讚歎道:「那也太有錢了點,可惜我跟皚皚洲劉財神不熟悉,見了面,都說不上話哩。」 崔東山笑著伸手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姑娘趕緊一個低頭屈膝晃腦袋,大白鵝越來越放肆了,瞧瞧,這還沒當宗主,就膽兒肥嘞,等當了宗主,了不得,不得了,不了得。 陳平安說道:「具體事務,你代表仙都山,全權負責,我只幫忙牽頭,但是你也別覺得委屈,首先,文廟和書院,我得出面吧,其次,我已經幫你們與仰止約好了,可能之後嫩道人,也會來桐葉洲這邊出把力,一水一山,只說搬遷事宜的耗費,就已經可以省下一筆天文數字的神仙錢了,另外鎮妖樓青同那邊,也會出力,青同擔任了我們青萍劍宗的次席供奉,肯定不會袖手旁觀。」 崔東山笑著搓手,「夠了,太足夠了。得學先生,見好就收,見好就收。」 陳平安說道:「還有什麼事?」 崔東山就照實說了,原來他打算搬遷更多的舊五嶽、仙府遺址,陸陸續續紮根於宗門地界。 其中許多舊山嶽遺址,落在各個復國新君的手上,就是雞肋,因為大戰過後被扶持起來的眾多新五嶽山君,其實也不願意在破敗不堪的舊址上邊開府,難免會覺得有幾分晦氣,而且那些破敗山頭,不談山中被妖族修士糟踐得一塌糊塗,周邊的天地靈氣被搜刮一空,就是個大窟窿,那撥山君在舊山頭開府,實在是頭疼不已,復國後的皇帝君主,也有自己的務實考量,不單單是貪功求大,為了青史留名,畢竟封禪山嶽一事,在歷朝歷代,可不是誰都有機會的,君主想要封禪,自古門檻極高,如果更換山嶽選址,不但可以名正言順封禪山嶽,還可以幫助一國氣運,辭舊迎新,宛如山下市井的新年新氣象。 如此一來,崔東山的家底,只說神仙錢,不談那堆天材地寶,可能就要被他的大手大腳,揮霍一空。 所以青萍劍宗的首任宗主,就還有一層哭窮的意思了。 開鑿大瀆一事的開銷,咱們下宗實在是有心無力了,出人可以,至於出錢嘛,就只能靠先生和上宗落魄山。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真是收了個好學生,得意弟子。」 難怪崔東山故意讓小米粒走在兩人之間,是擔心挨打吧。 第三件事,終於不涉及錢財了。 原來是玉圭宗那邊,借著這次落魄山開創下宗的機會,主動與仙都山示好。不惜讓九弈峰新任峰主,少年劍修邱植,親自趕來仙都山參加慶典觀禮。 青萍劍宗,到底要不要順勢與玉圭宗結盟。其實各有利弊。 一旦正式結盟,雙方締結山上契約,就等於雙方都認可了「南玉圭北青萍」的未來一洲山上格局。 即便仙都山這邊沒有這種野心,最少玉圭宗願意單方面承認此事,這就是一種不小的誠意。 如果雙方結盟,先前那場桃葉之盟,就成了一張廢紙。 可如果雙方不去締結盟約,就等於雙方無形中划出一條道來,以大泉王朝、燐河等作為界線,或者說是以後的那條大瀆作為邊境,青萍劍宗與玉圭宗井水不犯河水,將來一旦起了糾紛,既然沒有什麼香火情,那就只能公事公辦了。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你自己想去,我不給任何看法和建議。」 崔東山也沒覺得意外,捏著下巴,滿臉愁容。 陳平安都懶得看一眼,苦兮兮裝樣子給誰看呢。 最後一件事,崔東山要與先生確定一事,未來百年的動向。 可能只有這件事,對崔東山和下宗來說,才是最至關重要的頭等大事。 陳平安說道:「先閉關一段時日,重返玉璞境,然後遊歷浩然天下,幾個沒去過的洲,都會逛一逛。」 竹海洞天,開設酒鋪且不收租金一事,可是至聖先師親口承諾的。 還有因為大驪京城那邊,封姨那邊交待的某件事,陳平安必須走一趟百花福地。至於當什麼福地的太上客卿,就免了。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先生是在密雪峰這邊閉關吧?」 陳平安說道:「我回落魄山,把那處小洞天道場,讓給柴蕪、孫春王幾個孩子。」 崔東山一跺腳,「小米粒,快快幫小師兄說句公道話。」 小米粒搖頭晃腦,哈哈笑道:「我也想回家嘍。」 崔東山傷心道:「我們仙都山,咋個就不是右護法的家啦?」 小米粒想了想,給出心中的答案,「這邊也不用我每天巡山啊。」 她機靈著呢,在仙都山這邊,所謂的巡山,就是她自己找點事情做。 在落魄山,不一樣的。 從老廚子,到暖樹姐姐,再到山門口的仙尉道長,再遠到小鎮那邊的騎龍巷,所有人都覺得巡山,她不是瞎胡鬧,是個認認真真才能做好的正經事,雖說是一件沒有碗口大的米粒小事,但是只有周米粒做得啊。 崔東山聽小米粒這麼一說,就知道沒有任何斡旋餘地了,自己再敢掰扯半句,估計就要在先生這邊挨訓了。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與崔東山問道:「祖師堂那邊,具體位次是怎麼安排的?」 關於下宗慶典,具體的流程安排,陳平安這還真沒詳細了解過。再者不同山頭,各有各的家法科儀。 太過遙遠之事。看不見,遙不可及,想都不敢想。 等到真的好事臨門了,又宛如做夢。 所以先前落魄山創建宗門典禮,從頭到尾,才會顯得那麼潦草隨意。 崔東山笑道:「先生作為上宗之主,當然是無需住持敬香儀式了,敬香都不用的。」 畢竟下宗祖師堂的畫像,居中懸掛的,就是上宗宗主的陳平安本人。 哪有自己給自己敬香的道理。 這當然也是因為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宗下宗的建立,實在是太過接踵而至了。 浩然天下絕大多數的下宗建造之初,可見不著上宗的開山祖師,都是只見掛像,不見活人的。 崔東山繼續說道:「像身為落魄山掌律的長命道友,還有咱們風鳶渡船二管事的賈老神仙,因為都來自上宗,與觀禮客人,還是有些區別的。他們會跟在先生身後,在我們這撥下宗譜牒成員之前,先行依次敬香。至於青萍峰祖師堂裡邊兩排座椅的位置,反正在山上尊左尊右,各有不同,沒個定例,那就按照當初先生在劍氣長城,去往春幡齋的規矩,以左為尊好了。」 例如大驪朝廷,就是朝官尊左,軍中尊右。只是官場上,升職為右移,降職則稱左遷,倒也有趣。
忘憂書屋 > > 劍來 > 第九百五十七章 青萍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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