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三章 舊人重逢
青冥天下,玄都觀。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長與一個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並肩而行,身後跟著個胖子,四處張望,看看地上有無桃枝可撿。
那撥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分別落腳於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歲除宮,玄都觀。
玄都觀這邊只分到了這個財迷胖子,不過年輕劍修與老觀主相當投緣,當然也可能是自認投緣。
反正晏琢這些年偷偷打著老觀主的旗號,買賣做得不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藩屬山頭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再加上依附玄都觀的數十個王朝和藩屬國,即便只說玄都觀一脈本身,轄下道官就將近十萬人之多。
老觀主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那些錢財往來,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夠從白玉京那邊坑到錢,給他送塊金字匾額都沒問題,甚至老觀主可以讓陸老三題字落款。
老觀主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白也,你將來願不願意擔任玄都觀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覺得意外,搖搖頭,直截了當道:「不可能的事。」
老觀主點點頭,「知道是這麼個答案,就是忍不住多問一嘴,萬一呢。」
老觀主沉默片刻,又問道:「觀主不願意當,世俗庶務一大堆的監院,比當觀主更麻煩,也就不可能了,那麼當個上座呢?」
一座道觀的觀主,可虛可實,願意管事情,就什麼都可以管,事無巨細,全部一把抓都沒問題。不願意管,就只是個虛銜,大可以放手給道觀監院,而上座,被譽為道教宮觀之棟樑,道眾之模範,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勝任,憑此表率叢林,人天眼目。
有點類似浩然天下山上門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還是搖頭,「實在不願分心。」
老觀主喟嘆一聲,「讓你去當個執事,就算你白也願意,貧道都沒那臉皮給你,白白給青冥天下看笑話。」
一般規模較大的道觀,除了設置有八大執事,還有三都五主十八頭。
晏琢發現氣氛有點沉悶,便毛遂自薦道:「老觀主,觀主上座什麼的,要是不嫌棄的話,晚輩……」
老觀主已經點頭接話道:「嫌棄。」
晏琢又沒失心瘋,哪敢奢望當什麼玄都觀的觀主、上座,只是他前些年就開始打小算盤,覺得以自己跟老觀主的深厚交情,怎麼都要琢磨琢磨那個十方雲水堂的堂主一職,專門負責安置各路遊方道士,雖說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廣開財路,當然不是那種偏門財。
老觀主突然說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躋身玉璞境了,貧道就找個機會,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順嘴提一提,舉薦你小子當那賬房執事,不過事先說好,貧道久不管事,在道觀內威望不夠,未必能成啊,你今天聽過一耳朵,別太上心,能成是最好,當不上,也別怨貧道不頂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說好說。」
八大執事之一的賬房執事,以玄都觀的巨大規模和雄厚底蘊,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山下大王朝的戶部尚書了。
老觀主轉頭望向一處,就告辭離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觀主會心笑道:「若有機會,補種桃花。」
老觀主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桃林別處,溪澗旁,站著一位滿頭白髮卻是少女面容的女冠。
老觀主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師姐。」
少女只是點頭致意,仰頭望天。
玄都觀一直對外宣稱她是閉關。
其實是在外四處雲遊,如今功德已滿。這才重返玄都觀。
靜待天時,只等下雨。
既是未雨綢繆的一場深遠謀劃,也是一種頗為無奈的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此次現身,也就不與小孫擺什麼師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視線,低頭望向溪澗,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問。
她名為王孫,道號「空山」,曾是玄都觀歷史上公認資質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說幾個師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觀主孫懷中。
總角聞道,是外界對她的讚譽。白頭無成,是她對自己的評價。
歲除宮,鸛雀樓外,江水滾滾東流,有一處中流砥柱,是世間為數不多的歇龍石之一,建築林立,崖刻眾多。
老元嬰劍修程荃,此刻就與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觀水,只是雙方身高懸殊,老劍修身邊站著一個面容稚嫩的孩童,但是顯得老氣橫秋。
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
要比飛升城的陳熙,稍晚一些「現世」。只因為歲除宮這邊,實在太客氣了,興師動眾,為他找來了一副飛升境大修士的仙蛻,而是還是一位劍修兵解離世遺留下來的珍稀遺蛻。
河畔高樓,站著一位憑欄而立的年輕道官,滿身書卷氣,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一條江水,好似天塹。
一邊如蟻擁簇,一邊身影寥寥。因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這條江河作為界線,一邊是十四境大修士,一邊是十四境之下的有靈眾生。
納蘭燒葦瞥了眼鸛雀樓那邊的年輕道官,挺像個讀書人,便隨口說道:「歲除宮修士,不是在閉關,就是在著手準備閉關,怎麼經常看到這傢伙登樓閑逛。」
程荃說道:「他叫高平,有兩個道號,是『太行』和『走戈』,聽著就懸乎,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貌似當了很多年,也沒能陞官,一直負責所有宮觀道士的簿籍錄檔和度牒遞請,不過高平除了正兒八經的掌籍身份,好像還有個歲除宮獨一份的官職,『文學』,反正就是個之前我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要是隱官大人在這邊,他肯定懂得這裡邊七彎八拐的門道。」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浩然天下那邊的一個古老官職,很有些年頭,官帽子很小,不過沒點學問,肯定當不了這個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臉訝異望向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笑罵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學』的來歷,有什麼好稀奇的,搞得像是發現陳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樣。」
程荃笑呵呵道:「要說比劍術,你比隱官大人暫時高出一籌,我認,可要說比拼肚子里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個巧。」
納蘭燒葦扯開話題,「你跟他打過交道?」
程荃點頭道:「在樓內和河邊都碰過幾次,是個悶葫蘆,聊得沒多,關於他,歲除宮有些傳聞,只與那個昵稱小白的守歲人聊得來,好像喜歡下棋,吳宮主偶爾也會參與其中,不過有個古怪的規矩,雙方只下前四十手。」
納蘭燒葦點頭道:「我當年也經常跟孫巨源他們幾個手談,贏多輸少。」
程荃問道:「你當真曉得棋盤上邊有幾條線?」
納蘭燒葦氣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過過招?」
納蘭燒葦不搭理這個劍氣長城罵架前三甲的高手,只是望向那個年輕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機會找他對弈幾局。
鸛雀樓那邊,高平以心聲微笑道:「等納蘭劍仙哪天有空了,可以來這邊做客,我想與納蘭劍仙對劍氣長城最後一役,共同復盤一二。」
納蘭燒葦笑道:「我不懂那些虛頭巴腦的,你找錯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聊這個。」
高平微笑道:「納蘭劍仙自謙了,就是一場紙上談兵。」
納蘭燒葦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禮過後,轉身走入鸛雀樓,關上門後,這位掌籍道官的視線中,是一幅九洲形勢圖,幾乎每年都會有細微變動。
將來歲除宮的問道白玉京,宮主吳霜降自身,興許至多只佔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這幅形勢圖囊括的天下九州。
風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腳的紫衣僧人,踏雪無痕,獨自行走在兩州邊境線上,來到了一處靈氣稀薄幾近於無的窮山惡水之地,眺望一處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谷危坐。萬古千秋,高風不墮。
與雅相姚清作別、離開青神王朝的姜休,要來此聽聽對方的意見。
得到那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後,姜休只是一笑置之,繼續遠遊。
悄然進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傳是一處遠古戰場遺址的逐鹿郡,一個叫甲馬營的地方,有座瀍河橋。
一位村婦,走出一條銅駝巷,挑著擔子過橋。
擔子兩頭各挑著只竹籃,籃子裡邊坐著倆孩子。
姜休微笑道:「這是挑著倆祖宗呢。」
幽州偏遠地界,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門外不寬的街道上,在那街角處支起一個書攤子,既有江湖演義小說,也有小人書、連環畫,只租不賣,花一顆銅錢,就可以看一本書。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開襠褲的稚童,也有幾個遊手好閒的青年無賴,在那兒一邊翻書一邊聊些葷話。
攤主是個面容白皙的年輕道士,濃眉大眼,身材健碩,名叫毛錐,暫無道號。
注虛觀是小縣城裡邊的小道觀,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毛錐是那座小道觀的典造,也就是管伙食的。
可好歹是個清流入品的道官。走在路上,被人稱呼,是可以有個「老爺」後綴的。
而他的師父,更是道觀的知客道士,地位僅次於觀主和監院,第三把交椅。
年輕道官在這邊擺書攤,其實也掙不了幾個錢,年少時就當那跑山人,入山採藥,抓蜈蚣,編織蟋蟀籠,什麼掙錢活計都肯做。
照理說,又是個道官,相貌也不差,不至於打光棍才對,可問題在於,街坊鄰居,都說這個姓毛的典造老爺,好像有點腦子拎不清。經常愣愣發獃,或是吃著飯,一下子就會滿臉淚水,問題是也沒個哭聲。久而久之,也就沒誰敢提親了。不然有度牒的道官老爺,哪個不是香餑餑。
毛錐手掌攤放著一油紙包的醬肉,裡邊放了七八蒜瓣,正在細嚼慢咽。
街上來了一位青年道士,頭戴硬沿圓帽的混元巾,露出髮髻,以一支黃楊木簪橫貫之。
外鄉道士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小道觀的匾額,微笑道:「好個挹盈注虛,取有餘以補不足。」
持盈之道,挹而損之,方可免於亢龍之悔,乾坤之愆。
青年道士轉頭笑望向那個毛錐。
大州小國,大郡小縣,小小道觀,卻是一位大修士。
不是「卻有」,而是「卻是」。
因為道觀眾人,與道觀本身,就是這位道士所化。
毛錐轉頭望向那位 嘆了口氣,「收攤了。」
孩子們立馬不樂意了,毛錐只得說道:「下次每人看三本書,都不收錢。」
反正也沒有什麼下次了。
孩子們歡天喜地,一鬨而散。
至於那幾個青壯,也沒計較什麼,拗著性子,罵罵咧咧幾句也就走了,主要是覺得那個外鄉道士,不像是個善茬。
青年道士笑道:「費了老大勁,才找到這裡。難怪陸掌教找不到你。」
毛錐說道:「他不是找不到我,是暫時不需要找我。」
青年道士笑道:「反正一樣,都是貧道先到一步。」
「青神王朝護不住你的,姚清顧慮太多,境界也差了點意思,所以就與貧道打了聲招呼。」
「貧道的地肺山,大陣一開,你再往華陽宮老祖洞一躲,護住你百年光yīn,想來問題不大。反正開啟山門大陣的一切花費,貧道都可以與青神王朝報銷。」
毛錐冷笑道:「你就不擔心下一刻,他就在眼前了?」
「一來貧道的陣法造詣,與遮蔽天機的手段,都不算太差。」
青年道士走到攤子那邊,挑了條長凳落座,微笑道:「再者,『明擺著』與白玉京不對付的,已經有了玄都觀和歲除宮,再多出一個地肺山,也不算什麼,真無敵嘛。」
幽州某個國力底蘊不輸并州青神王朝的大國,其中弘農楊氏,自古就是廟堂主心骨。而楊氏歷來是華陽宮的最大香客。不單單是香火錢,地肺山的眾多道官,都來自弘農楊氏。
只要落在某個一百年內的白玉京手上,可罰可不罰的,必然重罰,可殺可不殺的,必殺。
這些其實都沒什麼,反正誰都清楚,余斗從不刻意針對誰,只是就事論事。
問題在於這個道老二,每次問責違禁之人,按例或殺或重罰,除了就事論事,還會追究「教不嚴,師之過」,讓整個山頭低頭,這也沒什麼,地肺山曾經有個被剝除天下道士度牒、永世不得錄用為道官的年輕人,不服氣,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師尊和山頭,非要與道老二討要一個說法和公道。
而這個人,不但出身弘農楊氏,也是這位「青年道士」的最小弟子。
結果鬧了一場,這個姓楊的昔年道官,不但罪加一等,又連累家族「子不教,父之過」,不至於讓弘農楊氏傷筋動骨,至少
當年,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那次就站在白玉京邊界,遠遠看著那座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樓。
而他便是地肺山華陽宮的老祖宗,高孤,道號「巨岳」。公認數座天下的煉丹第一人。
毛錐搖頭道:「你還是太小覷那個人了。」
高孤微笑道:「不如換個說法,是高孤高估自己了?」
毛錐扯了扯嘴角,「這個笑話聽著不錯。」
「純陽道友曾言,一粒金丹在吾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高孤說道:「我輩有幸生而為人,又可登山修道,所求之事,說破天去,究其根本,不過是為了保持人性。至於你,白骨真人,畢竟不同行屍走肉,是在尋求人性,證道自我。道友,以為然?」
毛錐沉默片刻,說道:「等我吃完醬肉和蒜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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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洪州豫章郡,新設置了採伐院。
而與洪州相連的禺州,在這之前就設立了織造局,名義上管著一州境內的御用、官用所需紡織用品的監督織造。首任主官是一位名叫李寶箴的年輕官員,沙場出身,有武勛在身。但是就連一州刺史,都沒有資格調閱翻查此人的檔案。
李織造在上任之時,只帶了兩位貼身扈從,擔任織造衙署的佐官,都姓朱。
大驪禺州地界,根據地方志記載,經常在日近中午的禺中時分,無緣無故天有巨響,聲大如雷,因此得名禺州。
今天深夜中,織造官李寶箴帶著兩名衙署佐官,一起拜訪豫章郡採伐院。
一行三人見著了林正誠,李寶箴執晚輩禮,作揖道:「林叔叔,小侄冒昧拜訪。」
坐在書房火爐旁守夜的林正誠,只是點頭致意而已。
見那李寶箴好像打算繼續站著說話,林正誠拿著火鉗撥弄幾下木炭,虛按幾下,示意三位訪客就別站著了,「反正今夜不談公務,又都是同鄉,隨便坐下聊好了。」
其實以雙方的身份,是不可能談什麼公事的,新設的禺州織造局和洪州採伐院,類似最早的龍泉郡窯務督造署,都屬於大驪朝廷的一種「下沉」機構,衙署密折,直達天聽。若是兩位主官私自接觸,密謀些什麼,屬於官場大忌。但是一般的人情往來
,倒是不用太過刻意疏遠,至於這期間的尺度拿捏,就看各自公門修行的道行了,就像今夜這場見面,林正誠和李寶箴雙方都會主動錄檔,而且就算他們有意隱瞞,織造局或是採伐院,也肯定會有某些官吏,會讓皇帝陛下知曉此事。
按照大驪新編律典,禺州織造局,要比豫章郡採伐院的品秩高出一大截,身為織造官主官的李寶箴,官銜就是從四品,再加上一些隱蔽的權柄,說李織造是半個封疆大吏,都不算誇張了。
四人圍坐火爐旁,火盆上邊夾著一張鐵網,烤著些泛出金黃sè的年糕、豆腐塊,大概就算是宵夜了。
那對姓朱的父女,早已脫離賤籍,跟隨自家公子李寶箴,在外闖蕩二十多年,經過公門修行的打磨,和一些不見刀光劍影的別樣戰場廝殺,如今朱河和女兒朱鹿,分別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和一位六境武夫,後者在今年初剛剛破境。
老武夫,年近花甲,雙鬢微霜。
林正誠轉頭望向那個老人,笑道:「朱河,我們好多年沒見面了吧。」
朱河笑著點頭道:「距離上次見面,怎麼都該有二十年了。」
當年林正誠是最早一撥離開驪珠洞天的小鎮本土人氏,搬到了京城那邊。朱河雖然是福祿街李家的護院,屬於家生子,但是早年在小鎮,林正誠是督造衙署的佐官,經常陪著督造官去查看窯口,而李家又擁有自己的龍窯,都是朱河在打理具體事務,所以雙方經常碰頭,並不陌生。
林正誠轉頭問道:「朱鹿,可曾嫁人?」
女子略顯拘謹,輕輕搖頭,「還不曾嫁人。」
林正誠點頭道:「知道你打小就心氣高。」
朱鹿神sè赧然。
李寶箴其實比較羨慕這對父女,能夠與林正誠敘舊幾句,不像自己,今天來這採伐院,就只是拜個山頭。
關於林正誠這個深藏不露的舊督造署官吏,李寶箴只通過一點,就知道大致的水深水淺了。
就像堂堂正三品的禺州刺史,都無法調閱自己境內一個從四品的織造官的檔案,這就是李寶箴的底氣。
而李寶箴作為昔年執掌寶瓶洲整個東南諜報的主官,曾經接觸到不少大驪諜報機密檔案,從林正誠那份看似詳實、庸碌的履歷中,以及之後林正誠在大驪京城捷報處的任職,李寶箴卻嗅出了一種極其隱蔽的不同尋常,甚至產生了某個讓李寶箴感到背脊發涼的推斷,這個年少時記憶中不苟言笑的林叔叔,說不定就是國師崔瀺安插在驪珠洞天的一顆關鍵棋子,而這顆看似毫不起眼的棋子,又極有可能一定程度上影響到整個大驪朝廷的走勢,這是李寶箴的一種官場直覺。
林正誠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李織造,不算年輕了,不惑之年,官居從四品,如果撇開天子心腹的身份,其實在大驪京城和陪都兩座廟堂,織造局畢竟是大驪朝廷的特設機構,屬於遊離在官場邊緣地界的「冷板凳」衙門,所以不像曹耕心、袁正定這些上柱國姓氏弟子,那麼太過矚目,但是有些人,確實好像天生就是混官場的料,此外整個底蘊深厚的福祿街李氏,唯一一個涉足官場的,就是李寶箴。
林正誠用火鉗輕輕撥弄著炭火,蒙在灰塵里,淡然道:「一個人動用智慧,就是燒炭取暖,要學會韜光養晦,才能燒得長久。」
李寶箴點點頭,微笑道:「除了勤儉持家,節省炭火之外,也要增長智慧,上山伐木燒炭是一種,與人購買木炭又是一種,此外,寒冬時節燒炭取暖,除了自己掌控好火候,也要留心圍爐而坐的旁人,盡量讓所有人都不覺得炭火的溫度太燙。」
林正誠點點頭,舉一反三,是個聰明人,聊天不費勁。
福祿街李氏年輕一輩的三兄妹,確實都應了那句讖語。
林正誠隨口問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官,有沒有什麼感悟?」
「不可輕視任何人。」
李寶箴說道:「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山上神仙,鬼魅精怪,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尤其要注意一點,下下人有上上智。」
朱鹿猶豫了一下,還是柔聲說道:「林叔叔,這麼些年來,公子一直喜歡與三教九流打交道,與大驪官員的交集反而不多。」
林正誠笑道:「潛龍勿用。」
李寶箴神sè如常。
林正誠說道:「想要得個『見龍在田』的評語,還差點意思。當然了,我就是個採伐院當差的,只是碰見個同鄉的晚輩,忍不住說幾句倚老賣老的言語,不是大驪禮部高官,李織造不用太當真。」
李寶箴笑道:「也是離開家鄉多年,才曉得家鄉的老人老話,是何等金貴。」
不同於一般地方的人,離開家鄉越遠越久,就會覺得家鄉越小,驪珠洞天這撥年輕人,越是有出息的,無一例外,都會覺得家鄉小鎮的「大」,以及深不見底。
之後大概閑聊了小半個鐘頭,林正誠還是言語不多,多是李寶箴找話聊,朱河也會見縫插針說些往事,林正誠始終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的臉sè。
李寶箴告辭離去,帶著朱河和朱鹿離開採伐院,離開郡城後,李寶箴為了照顧朱鹿,祭出一條符舟,重返禺州,卻不是直奔織造局,而是去往一處山頭。
夜幕沉沉,李寶箴閑來無事,在船頭盤腿而坐,拈起一粒靈氣凝聚而成的光球,符舟風馳電掣,在夜空中划出一抹流螢。
父女二人,沉默不語,各懷心思。
朱河已經躋身七境武夫多年,再打熬幾年體魄,有望以純粹武夫之身覆地遠遊,按照二公子的安排,只要成為遠遊境,就會讓他由織造局轉任地方武官,官職不會太高,但是有軍功武勛在身,又是遠遊境武夫,想必不會太低,那麼未來立祠堂、編宗譜,供奉祖先神主牌位,都不再是奢望,朱河一介武夫,以昔年賤籍身份,有此作為,也算光耀門楣了。
朱河一直就不是一個有太大野心的人,如果不是為了報答李家的恩德,也需要為了獨女朱鹿作長遠考慮,其實朱河更希望能夠離開官場,在遠離大驪王朝的寶瓶洲南方,某國江湖上落腳,要麼開山立派,要麼開館收徒。
朱鹿心情複雜。
離鄉多年,早已不是少女的朱鹿,偶爾會想,當年她要是沒有離開那支求學隊伍,自己的人生際遇,會是如何?
當初一行人離開小鎮,走過龍鬚河和鐵符江,路過棋墩山,最終到達紅燭鎮,然後就有了那場風波,就此分道揚鑣。
如果不曾分開,她跟著去了大隋書院?
李寶瓶,她和父親。林守一,李槐,還有那個人。
朱鹿覺得是那會兒的兩撥人,雖然同行,可就是兩種人。
期間他們遇到一個戴斗笠佩刀、牽毛驢的男人,自稱阿良,善良的良,是一名劍客。
又自稱劍術無敵,絕世無雙,認真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可怕,一手劍術,揮灑自如,潑水不入,濕了一片衣角就算他劍術不精……所以每次路過河邊,李槐就要阿良站在岸邊,自己去撿一堆石頭,讓阿良抖摟一下所謂的劍術,或是掰著手指頭等待下雨天。
一直鬧哄哄,鬧到最後,就連朱河這樣的老實人,都覺得那個看似深不可測的劍客,莫不是個只會夸夸其談的江湖騙子?
結果在那三江匯流之地,如那江水之分合,好像剛好分出了三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她和父親,黯然離開紅燭鎮,追隨福祿街李氏的二公子。
李寶瓶一行人繼續前往大隋山崖書院。
至於那個弔兒郎當的sè胚,竟然在那一天破開天幕,去往青冥天下,又竟然能夠與白玉京二掌教既問拳又問劍,再竟然以劍修身份,躋身了十四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