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上)
陳平安陪著小米粒一起巡視渡船,迎面走來兩位渡船管事。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她因為要參加下宗慶典,便暫任風鳶渡船大管事,姍姍而來,停下身形,儀態雍容,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見過公子。」
身為年輕山主欽點的渡船二管事,賈老神仙從頭到腳,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相貌清癯,鬚髮如雪,居移氣養移體,愈發有世外高人的風範,老神仙算是搬出壓箱底的行頭了,如今身穿道袍、踩雲履,腰別一件小玉磬,此物是目盲老道士早年自掏腰包,從騎龍巷草頭鋪子買下的一見心儀靈器,玉磬之上,砣工古樸,銘刻有一行蠅頭小字的古篆:天風吹磬,吾誦黃庭,金聲玉振,諸天相敬。
賈晟站在長命身邊,位置稍微靠後幾分,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畢恭畢敬道:「拜見山主。」
至於老神仙腳上這雙藕絲步雲履,是小陌先生贈送的禮物,之一。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剛剛拉著小陌一起走了趟五彩天下,才回來。」
賈晟滿臉遺憾道:「山主夫人就沒有一起回來?」
陳平安點點頭,「她要閉關,脫不開身。何況以她如今的身份,不太適合經常往來於兩座天下。」
老神仙喟嘆一聲,「天定的姻緣,月老好安排,即便如此,還是聚少離多,山主與山主夫人都辛苦了。」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笑著沒說話。
掌律長命看了眼年輕山主,善解人意道:「公子是有事相商?」
雙方初次相逢,是在老聾兒的牢獄內,也算是刑官豪素的道場。
溪畔有搗衣女子,浣紗丫鬟,乍一看,就如兩位秀姿天成的村野美人。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不覺已多年。
當初兩個被老大劍仙丟入牢獄的少年劍修,各有機緣造化,杜山陰成為豪素的唯一嫡傳弟子,性情淳樸的幽郁,成為老聾兒的弟子。
作為穀雨錢祖錢化身的少女,最終跟隨主人豪素一起離開劍氣長城,化名汲清,跟隨杜山陰,一起遊歷浩然天下,曾經現身於夜航船容貌城內。
當年白髮童子曾經口說「現行」二字,幫助「隱官老祖」看到她們的真容,只說那汲清,她當時肌膚便呈現出一種古意幽幽的碧綠顏色,額頭處如同開啟一扇小巧天窗,是她以樣錢誕生天地之初,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
陳平安欲言又止。
長命微笑道:「公子是急需金精銅錢一物?」
一語中的。
陳平安對金精銅錢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泥瓶巷的少年窯工,當年在小鎮見過金精銅錢的數量,比市井流通的真金白銀還多了。
昔年作為進入驪珠洞天的過路錢,金精銅錢有三種,分別是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
最早是邀請墨家鉅子鑄造而出的三種制范母錢,陳平安猜測多半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了,不然那會兒的大驪宋氏,不過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還遠遠不是那個一國即一洲的大驪朝廷,以當年宋氏的淺薄底蘊,根本請不動墨家鉅子幫忙鑄錢。
而這三種錢,是世間金精銅錢的第一等極美品,只因為當年大驪宋氏管得嚴,每一袋子錢,都等於是左手出右手進, 這才沒有流傳到別洲,等到驪珠洞天破碎墜地,紮根大地,從三十六小洞天之一降為福地品秩,一些大驪朝廷秘密鑄造的三種金精銅錢,宋氏庫藏,才開始漸漸流散出去,悄無聲息還清了一部分山上債務。
按照白髮童子的說法,世間祖錢的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都能夠大道顯化而生出靈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神仙眷侶。
陳平安不再繼續藏掖,開誠布公道:「我的那把本命飛劍『井中月』,想要提升品秩,就得煉化出一條光陰長河,在飛升城那邊,寧姚送了我一些,照理說是足夠了我打造出一條光陰長河了,只是這種煉劍,跟一般情況還不太一樣,就是個無底洞。」
長命笑意盈盈,柔聲問道:「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事情,再簡單明了不過了,公子何必為難?難道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是說我們落魄山,就只許山主一人勤勤懇懇,燕子銜泥,添補家用,不許他人為山主略盡綿薄之力?」
陳平安一時語噎。
其實道理不是這麼講的,如果只是一般的神仙錢往來,陳平安當然沒有半點為難,只是金精銅錢一物,涉及到長命的大道修行,陳平安煉劍井中月,是多多益善,其實長命更是,境界的提升,別無他法,就是吃錢,而且只吃金精銅錢。有點類似山水神靈,就只能靠人間香火淬鍊金身,此外世間一切道訣仙法都是虛妄。
長命笑問道:「長命身為落魄山掌律,難道是靠境界嗎?周首席是仙人境劍修,米裕也即將成為仙人境,崔宗主是仙人,騎龍巷箜篌更是飛升境,那我還怎麼管?不如就此卸任掌律一職,交由破境後的米大劍仙?」
落魄山山主與掌律的雙方言語,沒有刻意隱瞞,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顯然是沒有把賈老神仙當什麼外人了。
賈晟在一旁聽得真切,只是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妙。
長命道友生氣了。
而且第一次生氣,竟然就是奔著咱們山主去的。
不愧是落魄山掌律!擱自己,哪敢吶。
長命繼續說道:「前後兩次意外收穫,若非跟隨公子,不然就算是近在咫尺之物,長命豈能收入囊中半點?」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在隱官與刑官敲定一事後,得了個嶄新身份的長命,曾經施展本命神通,將那散落在天地四方的神靈屍骸,化作金色沙粒,堆積成山,大小相當於一座寧府的斬龍崖,規模相當可觀。最終那些由神靈殘骸被光陰長河磨礪出來金沙,依附在長命的衣裳之上,凝為一件價值連城的珍稀法袍。
長命為何對這些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看似唾手可得,卻在漫長歲月里,始終不曾染指半點,當然是她不宜如此行事,也不敢如此,哪怕她那會兒是刑官的侍女之一,可要是老大劍仙不默認,老聾兒不允許,這些屬於劍氣長城的私產,刑官豪素和長命,都是帶不走的。
按照化外天魔的估算,那座名副其實的「金山」,擱在青冥天下,可以煉製出三四位江水正神、山神府君的粹然金身。
第二次,是在落魄山,山主的師兄君倩,曾經在那寶瓶洲,與天幕處的越界神靈餘孽遞拳,在北嶽地界,下過一場場金色大雨。
那會兒在劍氣長城的牢獄內,長命就遠遠要比汲清更對年輕隱官心生親近,那是一種冥冥中大道相契的福至心靈。
陳平安只得說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回了仙都山再議具體事。」
看到長命有些疑惑,陳平安解釋道:「馬上要帶著小陌再出趟遠門。」
小米粒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好人山主身邊。
陳平安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笑道:「能有此行,還要歸功於右護法的一句無心之語。」
北俱蘆洲,三郎廟,陋巷飯館內。
只因為袁宣多問了幾句關於隱官的事情,就變得氣氛凝重。
柳勖依舊保持那個手掌覆蓋酒碗的姿勢,笑問道:「是舊識?怎麼說?」
樊鈺聚音成線問道:「劉爺爺,真不用通知三郎廟那邊?」
元嬰老劍修以心聲說道:「沒事,連誤會都算不上的事情,不必小題大做。」
其實劉 有自己的顧慮。
惹誰都別惹柳勖這種一根筋的人。
好說話時,萬事好商量,不好說話時,別說袁宣的太爺爺,恐怕連騾馬河柳氏家主都攔不住柳勖。那就別弄巧成拙,靜觀其變就是了。
不過由此可見,從頭到尾,只稱呼那人「二掌柜」、而從不喊「隱官」的柳勖,對陳平安,不可謂不敬重。
什麼只比點頭之交略好?
誰信?
唯獨袁宣,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笑問道:「柳伯伯,聽說那位陳隱官既是劍修,還是一位武學大宗師?」
按照當年那份榜單顯示,作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元嬰境劍修和山巔境武夫。
柳勖挪開手,夾了一筷子酸辣大白菜,點頭道:「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二掌柜其實還不是劍修,不過拳法確實很高,我聽黃綬說過,二掌柜少年時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像輸給過曹慈三場,後來再回劍氣長城,曹慈已經離開了城頭的茅屋,不過二掌柜贏了中土玄密王朝的郁狷夫,那兩場問拳,我都親眼目睹了全部過程。」
袁宣又問道:「陳隱官是不是喜歡背劍穿法袍?」
柳勖不再喝酒,只是夾菜,喜歡細嚼慢咽,緩緩道:「平常時候,不穿法袍,不過到了戰場,喜歡多穿幾件。不少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尤其是年輕一輩,就都有樣學樣了,再不覺得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保命要緊,說不定還能多賺一筆戰功。至於二掌柜身上最多穿了幾件法袍,一直是個謎。那會兒二掌柜已經去了避暑行宮擔任隱官,沒法問他。」
「『南綬臣北隱官』這個說法,如今流傳不廣,以後你們就會明白這個說法的意義了。」
「在戰場上,寧肯遇到寧姚,也別碰到隱官,不是開玩笑的。」
「除了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還有甲申帳那撥劍仙胚子,一個比一個出身隱蔽、來頭大,一場處心積慮的圍殺,結果在二掌柜手上,一樣吃了大苦頭。而且如今那個身為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也曾暗算過二掌柜。」
似乎不太像?
印象中,是一個極有禮數的人。
那就是同名同姓了?而且一樣來過咱們北俱蘆洲,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柳勖微微皺眉道:「袁宣,說話就不能爽快點?」
袁宣哈哈大笑,這才不繼續兜圈子,與柳勖說起了自己當年那場鬼蜮谷遊歷的細節,在那銅綠湖,是如何見著了那個頭戴斗笠、穿法袍的背劍遊俠,自己還曾邀請對方一起垂釣,看得出來,對方與自己這位「袁一尺」,是貨真價實的同道中人,袁宣那趟遊歷,除了奔著蠃魚而去,也想要垂釣一種在山上被譽為「小湖蛟」的銀色鯉魚,一年生長一斤,百年之後,便會生出兩根「龍鬚」,每三百年須長一寸。長至一尺,鯉魚便可以走江化蛟了……而那位既是純粹武夫又像是一位劍修的年輕遊俠,行事老道,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雙方離別之際,還曾誇讚自己是一位……老江湖!
柳勖聽到這裡,笑了笑,「二掌柜就是跟你客氣客氣,別當真。」
袁宣吃癟不已,悶了一大口酒。
樊鈺和老劍修相視一笑,還真被柳勖說中了。
約莫是相信了少年的這番言語,柳勖放下筷子,抬起碗,面朝三人,沒有說什麼,只是一飲而盡。
袁宣也有樣學樣,硬著頭皮一口氣喝完半碗青神山酒水。
兩位扈從如釋重負,亦是抬起酒碗同飲十分。
「小宣,有空就帶著劉老哥和樊姑娘,一起去騾馬河做客。」
柳勖起身抱拳告辭,最後笑道:「記得結賬。」
袁宣等到柳伯伯走出了小飯館,這才深呼吸一口氣,顯然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老人以心聲笑道:「少爺,這下子切身感受到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的威勢了吧?」
袁宣使勁點頭。
方才的柳伯伯,讓少年覺得太陌生。
男人獨自走在小巷。
有些事,就像喝酒,後勁大。
就像去過劍氣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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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一座至今未被誰佔據的秋風祠,海上一艘漂泊不定的古怪渡船,金甲洲那座古代仙真贈予機緣的山市觀海樓,扶搖洲那條蘊藏著無窮商機和財富的潛藏礦脈,在那四海之中,眾多遺失多年的龍宮舊址、仙府遺址,不斷浮現……
這就是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再與青冥天下短暫銜接的結果。
新雨龍宗,有個女子劍仙,前段時間來跟雲簽收賬了。
是劍氣長城的納蘭彩煥。
這讓最近幾年焦頭爛額的雲簽如釋重負。
處理宗門事務,真不是雲簽擅長的,所以雲簽毫不猶豫就按照早年的秘密約定,二話不說就主動辭去宗主,讓位給納蘭彩煥這個外人,自己則擔任掌律祖師。
幸好如今的雨龍宗,再不是當年那個因循守舊的大宗門了,曾經的宗門祖訓和祖師堂舊制,早已形同虛設,再加上「前任宗主」雲簽,又是唯一一位上五境修士,再加上納蘭彩煥的出身和劍道境界,就明晃晃擺在那裡,故而更換宗主一事,還算順利。
納蘭彩煥還帶了一撥心腹修士,一併加入了雨龍宗,人數不多,就六個,三位劍修,三頭鬼修,六位都是地仙。
只是在新建成的祖師堂,舉辦了一場簡單潦草的宗主卸任和繼任典禮。
說實話,雲簽也確實邀請不到什麼有分量的大修士,早年帶著宗門弟子們遊歷東邊三洲,並未攢下太多的山上香火情。
今天一場祖師堂議事結束,有座椅的修士都已散去,各回各家,宗門人少有人少的好處,就是個龍門境修士,都能隨便佔據一座海上大島開闢道場。
只留下一位宗門掌律。
納蘭彩煥此刻坐在為首那張宗主座椅上,大大咧咧翹著腿,一顛一顛的,隨便翻看薄薄一本山水譜牒。
早年在春幡齋賬房裡邊,老娘一樣是這副德行,誰管得著?
當然,只有某人來倒懸山查賬的時候,納蘭彩煥才會稍稍收斂幾分。
其實納蘭彩煥到了雨龍宗的首場祖師堂議事,所有人一聽說她的名字,就沒什麼異議了。
當然不是當真半點沒有,而是不敢有,或者說是不敢有任何錶情擺在臉上,要是被那個納蘭彩煥瞧在眼裡,天曉得會不會被一位元嬰境瓶頸劍仙,給當場剁死丟出去餵魚?
跟你講道理?納蘭彩煥的飛劍和境界,以及她的一貫行事風格,就是擺在檯面上的無聲道理。
要知道,在這位新任宗主的家鄉戰場上,納蘭彩煥,齊狩,以及那個元嬰境贏得一個米攔腰綽號的米裕,都是如出一轍的殺妖手段,極其嗜殺,暴虐殘忍,落在他們手上的妖族修士,就沒一個有好下場。
故而納蘭彩煥,與生性溫婉、言語軟糯的雲簽,兩任宗主,就是一個天一個地。
納蘭彩煥幾眼就看完了阿貓阿狗沒幾隻的祖師堂譜牒,只得重新翻閱一遍,斜眼那雲簽,笑問道:「聽說你找了好幾次水精宮?」
雲簽略帶幾分愧疚,赧顏道:「都無功而返了。」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你當蠻荒妖族都是有寶貝在地上不撿的傻子嗎?雲簽,有你這麼位掌律祖師,我這個宗主真是三生有幸。」
雲簽微微臉紅,不說話。
風涼話什麼的,聽過就算,反正她這輩子沒少聽,從以前的宗主師姐,到雨龍宗祖師堂成員,甚至是一些資質好的晚輩,更甚至是水精宮內部……
雨龍宗早年建造在倒懸山的水精宮,當初被倒懸山看門道童姜雲生,直接打翻墜海,明知道被她尋見水精宮的可能性極小,可雲簽還是心存一絲僥倖,幾次施展辟水法,潛入海底,都未能尋見蹤跡。
一座宗門,撇開雲簽這個撐場面的玉璞境修士,就只有五位地仙修士,金丹四個,元嬰就只有一個。
當下祖師堂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其實也才九十多個,這還是雲簽將那些舊宗門藩屬島嶼歸攏了一番,不然更是光景慘淡。
其中那個老元嬰,前些年在雲簽跑去拉攏的時候,竟然落井下石,恬不知恥地提出一個建議,說只要與她雲簽結為道侶,就願意擔任新雨龍宗的掌律供奉,拿出所有家底充公,要是她抹不開面子,那他就再退一步,春宵幾晚,雲雨一番,也是可以的。
這要是在早年一貫以女子修士為尊的雨龍宗,一個藩屬勢力的元嬰修士,膽敢如此信口開河,不是找死是什麼。
雲簽也知道自己確實太過性格軟弱,空有境界,不然當年也不會那個殺伐果決的師姐,打發到倒懸山,而且還只是名義上管著一座水精宮。
具體的生意往來,雲簽從不插手,管事的修士,都是師姐一脈的心腹,所謂的每年查閱賬本,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說來可笑,雲簽主要是擔心自己若是顯得太不管事,會被師姐訓斥一句不關心水精宮事務。
納蘭彩煥笑眯眯道:「那個老色胚,方才心不在焉的,就沒聽我說什麼,神色鬼祟經常瞥你,是不是與你心聲言語了,說了些什麼悄悄話?」
雲簽搖搖頭,「沒什麼。」
納蘭彩煥皺眉道:「雲簽,別忘了如今誰是宗主,我問什麼,你就老老實實回答什麼。」
雲簽仍是猶豫了很久,最後說得含糊,只說那位前宗門掌律,希望自己能夠不計前嫌,從今往後同舟共濟,一起讓雨龍宗重新崛起。
納蘭彩煥冷笑道:「我要是不來當這個宗主,就你那點腦子,早晚要被那個老傢伙得逞,趴在身上使勁翻拱。」
雲簽漲紅了臉,惱羞不已,瞪了一眼那個口無遮攔的女子劍仙。
納蘭彩煥嘖嘖不已,視線從頭到腳打量起那位玉璞境女修。
雲簽這娘們,看著顯瘦,實則體態豐腴,看似神色清冷,實則藏著一分天然嫵媚的艷冶容態,大概這就是狐媚子了,可不是那種時時刻刻的花枝招展,招蜂引蝶。
納蘭彩煥拿出一壺酒水,還沒開喝,就開始說葷話了,「我要不是個娘們,肯定也要對你眼饞,每天幫你洗澡,每晚拿哈喇子塗抹你全身。」
雲簽氣得渾身顫抖,雙手握住椅把手,怒道:「納蘭彩煥,請你慎言!」
呦,都不喊宗主,直呼其名了,看來氣得不輕。
納蘭彩煥撇撇嘴,「真是不經逗。擱在劍氣長城那邊,你就只能躲起來不出門了。」
雲簽深呼吸一口氣,「宗主,以後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納蘭彩煥看了眼她的峰巒起伏,再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低聲道:「人比人氣死人。」
雲簽開始閉目養神。
納蘭彩煥合上譜牒冊子,橫抹脖子,看似玩笑道:「雲簽,不然我幫你做掉這個光吃飯不做事的元嬰?留著也沒啥意思,又糟心又礙眼。」
主要是每年白拿一筆數目不小的定額俸祿,讓納蘭彩煥一想就心疼。
雲簽立即睜眼,神色慌張道:「行事不能如此隨心所欲,哪怕只是辭掉他的祖師堂身份,都需要找個正當理由,不然我們雨龍宗以後就很難招徠新的供奉、客卿了。就算有人願意投靠我們,我們真的敢收嗎?」
雲簽神色認真,沉聲道:「納蘭彩煥,我雖然不擅長經營之道,更不適合當個主持大局的宗主,但是我到底明白一個道理,如果一件事稍稍不合心意,就用殺人這種方式解決問題,絕對不可取。你如果執意如此,我不管如何,都不敢讓你繼續當這個雨龍宗的宗主了,你罵我篡位也好,說我背棄誓言也罷,我都要與你說清楚這個道理,我寧肯雨龍宗再次分崩離析,修士流離失所,就算因此徹底失去宗字頭名號,也絕對不允許自己親手將一座宗門交給一個喜好濫殺的修士手上,我也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雨龍宗走上一條歧途。」
納蘭彩煥身體後仰,翹著腿,靠著椅背,不言語,兩根手指輪流敲擊椅把手。
雲簽與她對視,眼神堅定。
納蘭彩煥驀然而笑,「行啦行啦,我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嚴肅的。那個元嬰,我會好好與他講道理的,而且一定多學學你,用一種心平氣和的態度,和顏悅色的臉色,和風細雨的語氣,保證既可以讓這位雨龍宗四把手收收心,又能夠為我雨龍宗所用。」
自己肯定說到做到啊。
回頭就找到那個老元嬰,問他想不想死,傻子才想死,那個元嬰又不是個傻子,肯定不想,那她接下來就可以問第二個問題了,以後能不能多修行,替宗門多做事就可以做掙錢,對咱們的掌律雲簽,少流幾斤哈喇子。老元嬰興許會口是心非,那就給他一劍,小傷,不殺人,那麼老元嬰就能長記性了。最後再問他一個問題,敢不敢偷偷離開雨龍宗,想不想當個一年到頭風餐露宿的山澤野修。
雲簽試探性問道:「宗主當真不是開玩笑?」
納蘭彩煥有些無奈,光憑稱呼,就知道雲簽的心思了。
納蘭彩煥都有些捨不得戲弄、欺負她了,便改了主意,以心聲說道:「我其實已經是玉璞境了,以後就等誰不長眼睛,欺負到雨龍宗頭上,好與他們名正言順問劍一場。這件事,你記得保密。」
雲簽趕緊起身,就要與宗主道賀。
納蘭彩煥氣笑道:「剛說了保密,趕緊坐回去!」
雲簽只得乖乖坐回椅子,滿臉雀躍神色,嬌憨如少女。
納蘭彩煥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先是去了扶搖洲的山水窟,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接管了這座宗門,然後與一座山下鄰近的世俗王朝做起了買賣,期間有個扶搖洲叫宮艷的本土女修,境界不低,玉璞境,不過在納蘭彩煥眼中,這類宗門譜牒出身的浩然修士,跟雲簽差不多,用某人的話說,也就只是個紙糊竹篾的境界,不過宮艷這個婆姨打架本事不行,生意經還不錯,算是同道中人,雙方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反正納蘭彩煥知道山水窟不是久留之地,左手賣出家當,右手收回神仙錢和天材地寶,很快就掙了個盆滿缽盈,當然她不敢都收入囊中,只收取兩成利益,其餘的,都交給文廟管錢的一位君子,好像如今高升了,就在扶搖洲一座書院當副山長,不是納蘭彩煥嫌錢多,而是擔心被某人秋後算賬。
雖然那個年輕隱官並未約束她什麼,納蘭彩煥的生財之道,還是會拿捏分寸,不敢越界行事。
等到掏空了山水窟的底蘊,之後她就一路往北遊歷,先後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還是一路遊歷一路買賣。
只說納蘭彩煥身上,光是方寸物,就隨身攜帶了六件,何況還有兩件咫尺物。
納蘭彩煥笑問道:「咱們那位隱官,於你雲簽和雨龍宗,可是有大恩大德的,想好了嗎,將來是怎麼個報答法子?」
雲簽一聽說此事,便顯得很有一些主見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言語,便聽納蘭彩舊態復萌,開始說那些不正經的言語,「不如爽利些……以身相許?見不著人又如何,你們雨龍宗,不是相傳有一門極難修鍊成功的不傳之秘嗎?聽說連你師姐都未能學成,倒是你,誤打誤撞,傻人有傻福,好像是被譽為……『芙蓉暖帳,雲雨境地』?」
雲簽嘆了口氣,乾脆就不搭話了。
那位年輕隱官,何等運籌帷幄,何等高自標持,只可惜至今未能親眼一見。
夜遊之人,披星戴月。
不知為何,雲簽聽過了一些劍氣長城的傳聞,每每想像一位年輕外鄉人在那酒鋪,於人聲鼎沸的喧鬧中,她反而覺得,當他低頭飲酒時,會顯得格外孤單。
雲簽與納蘭彩煥各懷心思,一併走出祖師堂。
沒過幾天,就有貴客登門,雲簽都不陌生,是那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和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如果再加上劉氏的猿蹂府,昔年倒懸山的四座私宅就算湊齊了。
酡顏夫人要走一趟寶瓶洲的南塘湖青梅觀,打算見一見那個周瓊林。
身邊沒有劍仙的保駕護航,酡顏夫人自己哪敢一個人四處亂逛。
於是就路過了那個「改朝換代」的雨龍宗,對於納蘭彩煥莫名其妙成為宗主,酡顏夫人倍感驚訝,邵雲岩對此事是早早知道的,所以並不意外。
到了雨龍宗,酡顏夫人跟雲簽聊往事,邵雲岩則跟納蘭彩煥並肩而行,昔年春幡齋賬房,除了他們兩個,還有晏溟,此外韋文龍打下手,米大劍仙負責看大門。
邵雲岩笑道:「其實也沒過去幾年,卻有恍若隔世之感。」
納蘭彩煥一笑置之,除了跟她談錢,就沒啥感興趣的了。
邵雲岩以心聲說了些事情,納蘭彩煥滿臉震驚,脫口而出道:「什麼?!當真?!」
陳平安竟然能夠在城頭刻字?!
邵雲岩笑道:「信不信由你,大不了你回頭自己去看一眼,反正沒幾步路。」
納蘭彩煥重重嘆了口氣,無奈道:「這有什麼信不信的,擱在那傢伙身上,什麼怪事都不奇怪。」
說實話,納蘭彩煥還真對那個年輕隱官犯怵,不比酡顏夫人好多少。
她們倆都在對方手上吃過結結實實的苦頭。
這傢伙跟長得好看的女子有仇嗎?
可他在雲簽這邊,不就挺照顧的。
納蘭彩煥壓下心頭震撼,開始拉壯丁,邀請邵雲岩和酡顏夫人擔任自家宗門的客卿,既然都是熟人,談錢就傷感情了。
靠那串葫蘆藤結出的多枚養劍葫,邵雲岩劍術造詣,如果擱在劍氣長城,只算一般吧,但是在浩然天下人脈不俗,
邵雲岩也無所謂多出個掛名的客卿身份,浩然天下某些個生財有道的上五境修士,供奉客卿頭銜一大堆,而酡顏夫人與雲簽早年關係就不錯,當然更沒有意見。
邵雲岩沒有在雨龍宗久留,只是小住了兩天,拉著那個恨不得就此住下的酡顏夫人繼續跨海遊歷。
期間路過蘆花島造化窟,酡顏夫人又開始閑逛起來,邵雲岩只得提醒道:「你真當是遊山玩水呢?」
酡顏夫人拋了一個媚眼,「隱官又沒給出個確切期限,那就是不著急嘍。」
跟陳平安相處,只有一點好,買賣公道,十分清爽。
邵雲岩好不容易才攔下酡顏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雲窟福地,選擇半途乘坐一條跨洲渡船,直奔寶瓶洲老龍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顏夫人看了眼那些枯敗梅樹,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嘖嘖道:「慘不忍睹,怎一個慘字了得,隱官大人給我出了個天大難題。」
因為那串葫蘆藤的關係,邵雲岩對於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個行家裡手,甚至比起一般的農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雲岩點頭說道:「確實犯難,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了,隱官大人不會介意的。」
酡顏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劍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雲岩置若罔聞,只是說道:「要麼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幫助青梅觀恢復舊貌,就不遺餘力。」
酡顏夫人白眼道:「要你說?」
兩人一起御風跨過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觀所在島嶼。
在青梅觀大門外落下身形,門房是個洞府境的妙齡少女。
酡顏夫人遞出早就備好的兩張名帖,紅箋材質,泥金書寫一行文字,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邵雲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無奈一笑,邵山石。真是個極風雅的好名字,而且連個道號也沒有。
酡顏夫人笑道:「我們來自南婆娑洲,聽說南塘湖的梅花極美,慕名而來。」
她裝模作樣左右張望一眼,「耳聞不如目見。」
那個門房小姑娘臉色尷尬,這位訪客真不是開玩笑嗎。
邵雲岩不讓酡顏夫人繼續瞎扯,笑道:「路過貴地,與青梅觀討要兩碗梅子湯喝。」
少女厚著臉皮輕聲問道:「兩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驪頒發的山水關牒?」
要是以往,青梅觀是沒有這些講究的,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大驪規矩擺在那邊,誰都不敢不當回事。
邵雲岩點頭道:「有的。」
他從袖中摸出兩份山上的通關文牒,當年觀禮落魄山的宗門典禮,就用上了,何況龍象劍宗在南婆娑洲落腳紮根,他跟酡顏夫人又都是實打實的譜牒修士了,如今出門在外,當然會隨身攜帶關牒。
邵雲岩那份,當然是真名,關牒按例需要標明山頭,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寫上籍貫。
酡顏夫人用了個化名,姓梅名清客,還給自己取了個道號,「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見關牒上邊那個「龍象劍宗」,嚇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確定沒有看錯後,立即歸還關牒,朝邵雲岩打了個道觀稽首,再與酡顏施了個萬福,畢恭畢敬稱呼道:「見過邵劍仙,梅劍仙。」
別管對方是什麼境界了,只要是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喊劍仙,准沒錯!
再孤陋寡聞,少女也是知道龍象劍宗的,那可是一個高不可攀的劍道宗門。
劍氣長城的齊老劍仙領銜!宗門內還有那位名叫陸芝的女子大劍仙!
聽說如今宗門內弟子極少,無一例外,俱是劍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遠在天邊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運氣這麼好,今兒一見就是兩位。
酡顏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嬌笑道:「哎呦,被人敬稱為邵劍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劍仙?」
酡顏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雲岩愈發無奈。
一路領著兩位貴客去見觀主,少女壯起膽子,小聲問道:「邵劍仙,梅劍仙,你們認得陸先生嗎?」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陸芝之人,不計其數。
這位女子大劍仙,故鄉分明是浩然天下,卻特立獨行,始終將劍氣長城視為家鄉,並且能夠將劍修視為同鄉。
戰功卓著,性格鮮明,傳聞陸芝還長得傾國傾城,更是劍氣長城十大巔峰劍仙之一,可以參與傳說中的那種城頭議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聽途說了好些劍氣長城的事情,因為有太多人喜歡說,有更多人喜歡聽,便有了「一頓酒說不完萬年事」的說法。
對於這位青梅觀少女修士而言,更多興趣和心思,還是在陸芝身上。
當然還有那個據說與末代隱官是一對神仙眷侶的寧姚啊。
邵雲岩微笑道:「如今我們宗門人不多,當然認得陸先生。」
酡顏夫人伸手揉了揉身邊少女的臉頰,笑道:「獨獨仰慕咱們陸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臉紅。
一座青梅觀的眾多枯敗梅樹,枯木逢春一般,霎時間開出無數新枝。
酡顏夫人以心聲道:「折損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雲岩微笑道:「自己跟隱官大人說去。」
酡顏夫人立即心虛改口道:「至少兩百年。」
「我說了又不作數,以隱官大人的脾氣,肯定會來這邊查驗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虛報為一百五十年,我看問題不大。」
「邵雲岩,你不會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吧?」
「我們畢竟是同門,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莫要誆我!我會當真的!」
「算了,與你交底好了,其實本就是隱官大人的意思,允許你虛報個兩三成。」
「……」
————
寶瓶洲中部齊渡水域,疊雲嶺,山神祠廟。
剎那之間,水霧升騰,瀰漫整座祠廟。
今天山神廟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見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長,腰間懸佩一把長劍,墜有金黃劍穗。
一身濃郁至極的水運氣息,如果不是對方刻意壓制了水神氣象。
竇淹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覺了。
竇淹認出對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從神像金身走出,還要急匆匆換上一身許久沒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禮。
方才定睛一看,對方懸佩長劍之外,還有一塊大驪禮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趙氏家主的字體。
齊渡長春侯,楊花。
山神金身落地後,作揖行禮,「疊雲嶺竇淹,拜見齊渡長春侯,上官大駕光臨,小神有失遠迎。」
楊花漠然點頭,瞥了眼神像腳下那張長條桌案上的香爐,看來憑疊雲嶺的自身山運,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疊雲嶺龍脈與山根的穩固程度,倒是讓楊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遜色昔年一座小國五嶽的堅韌程度。
如果說一座宗門的底蘊,看那開峰地仙的數量,那麼如楊花這類大瀆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得看轄境內山水祠廟的數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廟有無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觀的「門檻」,跨過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過去,就是年復一年「靠天吃飯」,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類似修士結金丹。
竇淹到底還是憂心好友岑文倩的處境,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彎抹角的官場話術,打算硬著頭皮也要與單刀直入,與長春侯打開天窗說亮話,若是楊花今天真是親自問罪跳波河而來,竇淹與疊雲嶺也好為岑河伯分擔幾分,便小心翼翼問道:「侯君蒞臨寒舍,可是因為岑文倩那邊的改河為湖一事?」
實在是由不得竇淹不心虛,不通過大驪朝廷和齊渡侯府的許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個不好說話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廟都難說。
楊花置若罔聞,率先跨出祠廟門檻,走向一處建造在崖畔的竹製觀景亭,小涼亭懸「疊翠排雲」匾額,與楹聯一樣,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筆,覆面具不見真容的女子大瀆侯君,步入涼亭後,一手負後,一手按住劍柄,眺望那條已經因為改道而徹底乾涸的跳波河,不遠處就是一座與疊雲嶺山脈接壤的嶄新湖泊,水氣清靈,原本跳波河諸多水族,都沒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牽引進入大湖,看來這個岑河伯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
這次大瀆改道,事關重大,牽扯廣泛,光是需要背井離鄉的百姓,就多達百萬人。故而大驪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調了禮、工和戶三部總計五位侍郎大人,專門籌建了一個大瀆改道臨時衙門,聯手督辦此事,中嶽與長春淋漓一山兩府負責協同,只說此地,就廢棄了跳波河在內的六條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運道好,因禍得福,得了一座從天而降的湖泊,無需遷徙別地,其餘五條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實實按照大驪既定方案,不得不捨棄原先的祠廟水府,必須更換金身位置,或平調至別處高位水神的府邸,擔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譜牒,擔任新河神靈,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損耗,大驪朝廷只能給出一定數量的金精銅錢,至多彌補金身七八成,其餘的,就只能通過當地的百姓香火去補窟窿了。
不幸中的萬幸,是這種類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遷徙,雖然讓山水神靈傷筋動骨,卻不會傷及神祇大道根本。
竇淹一路戰戰兢兢跟在楊花後邊,心裡便愈發打鼓,看她架勢,真是與岑文倩興師問罪來了?
官場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個新上司,都喜歡刨根問底,問個根腳來歷。
比如富貴子弟,就問郡望姓氏。如果是貧寒出身,就問授業恩師,科舉座師、房師又是哪位,尤其是要問老丈人是誰。
竇淹不是那個死腦筋的好友鄰居岑文倩,無論是生前做人做官,還是死後轉為庇護一方的英靈神祇,顯然都要更活絡些,山水官場上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靈通,所以早早聽說了這位長春侯君一籮筐的傳聞事迹,來頭很大,靠山更大,堪稱是個手眼通天的,當之無愧的朝中有人!
大驪京畿之地,一眾大小仙府的執牛耳者,好像就叫長春宮,其中某位老祖師,還是大驪宋氏龍興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傳聞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驪太后南簪,早年還是皇后時,曾經「奉旨離京」,就在長春宮那邊結茅清修,而楊花當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後來當過幾年鐵符江水神的楊花,如今恰好就是補缺為齊渡的長春侯。巧不巧?誰不羨慕?
楊花雖然水神品秩高低不變,仍是三品水神,可無論是管轄水域,還是手中實權,楊花都屬於毋庸置疑的高升,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門的一把手,豈能跟官品一樣的六部侍郎相提並論。
再者那條鐵符江,位於大驪王朝本土的舊龍州,龍州地界本就是神靈扎堆的一處是非之地,還與一洲北嶽山君坐鎮的披雲山是鄰居,處處掣肘,類似山下官場的「附郭縣」,寄人籬下,所以趕來一洲中部大瀆「當官」,當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關於暫時空缺的鐵符江水神,有說是從紅燭鎮那邊的三江水神當中順勢升遷,也有說是從外邊抽調水神擔任,眾說紛紜。
竇淹還不真不知道,小小疊雲嶺,真能替岑文倩承擔多少侯君震怒?
楊花就任大瀆長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所有下屬山水神靈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們登門祝賀。
所以至今還有許多大驪南境的州城隍老爺,連這位長春侯君都沒能見著一面。
因為楊花打算在兩年之內,走遍自家地盤的山祠水府、土地廟和各級城隍廟,類似微服私訪,事先不會通知任何祠廟,她要親自勘驗各路神靈的陰德多寡和功過得失,兩年之後,再召集所有下屬,升遷一撥,貶官一撥,是該封賞,還是該懲治申飭,一切按侯府規矩行事,侯府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為能夠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等著便是了。
按照文廟那場議事後頒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譜牒的禮制,幾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驪王朝。
此外儒家聖人們還制定出一條山水定例,各洲大瀆,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兩位水正,當下寶瓶洲齊渡還只有一侯一伯,楊花的長春侯,錢塘江風水洞那條水蛟的淋漓伯,寶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夠獲得大瀆公爵水君,水正一職也暫時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儀式的中土文廟聖賢,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嶽,就會是文廟某位副教主親自露面。
大瀆公侯伯,是某個學宮的祭酒主持儀式。然後接下來就是學宮司業、一洲當地書院山長了。
離開了那條光有品秩虛銜、其實能做之事並不多的鐵符江,但是如今一條浩浩蕩蕩的中部大瀆,四成水域都歸她管轄,並且在官場上,那條道場建立在風水洞的「錢塘長」老蛟,只是敕封為淋漓侯,還要比她這位長春侯低半籌,只要齊渡一天沒有公字後綴的水君,楊花就是大瀆諸多水神第一尊。
大驪朝廷是有意為之,就是要讓一洲水神憑功業、憑自身履歷,去爭奪那個顯赫位置。
楊花收回視線,坐在涼亭內,也沒有故意讓那竇山神落座,好顯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竇淹站著答話就是了,有無資格落座,得憑本事。
若是一場問答下來,讓她覺得極不滿意,你竇淹能不能保住疊雲嶺山神之位,還兩說。
接下來她便與竇淹詢問了一連串問題,例如疊雲嶺地界百姓戶數的增減變化,幾處府縣的賦稅和糧倉儲備,還有幾個上縣訓導近年來的文教成果,各地縣誌的重新編撰,各種官家、私人牌坊樓的籌建情況,驛路修繕,一些義莊停用後如何處置,五花八門,楊花不但問得極其詳細,就連最近十年內的童生數量變化,大體上是增加還是減少,均攤在具體的府縣之內,又是怎麼個光景……
楊花都一一詢問了,總之疊雲嶺地界的一切文教、物產和商貿事項等,十幾個大類,楊花都會各自挑選出兩三個問題,竇淹只能勉強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個答案,楊花顯然並不滿意,為這位畢恭畢敬站在一旁答題的竇山神,當場指出紕漏或是數字上的細微偏差,聽得竇淹頭皮發麻,感覺自己就是個課業荒廢的學塾蒙童,遇到了個教學嚴謹的教書先生,在這兒仔仔細細查詢功課呢。
這讓竇山神內心惴惴之餘,心情又有幾分古怪,竟然開始羨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類似問題,肯定只會幹脆利落,一問三不知!
竇淹沒來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異士,一位當時被自己誤認為是大驪工部官員的青衫客,最早現身跳波河畔時,還曾對岑文倩有過一番調侃,聽著那叫一個陰陽怪氣,說那什麼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經營,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兩百年間只有兩位同進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種相當於科場考題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為他對長春侯楊花的行事風格,極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當時還當個笑話看待,覺得那傢伙說話拐彎抹角罵岑文倩,聽著還挺解氣,結果好了,這會兒自己成了個笑話。
楊花還算滿意,畢竟其中三成問題,她都問得超出山神職務範疇了。
只能說疊雲嶺山神竇淹,沒有帶給自己什麼意外之喜,但是得了個「盡職」考語,是毫無問題的。
楊花突然說道:「聽說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國轉運使。」
竇淹小心醞釀措辭道:「侯君明鑒,岑文倩當年力排眾議,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夠處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種種官場虛實、利益關係,最終一手主導漕運疏浚和糧倉籌建兩事,在任三年,成果頗豐。不敢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場面話,只說岑文倩的那個『文端』謚號,是毫不虧心的。」
楊花默不作聲。
竇淹也無可奈何,官高一級壓死人,何況雙方官銜相差懸殊,最重要的,楊花身為長春侯,位高權重,故而大瀆諸多事務,大驪朝廷都不會太過干涉。
楊花轉頭看了眼跳波河舊址,沒來由笑言一句,「聽聞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魚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譽,雖說如今改河為湖了,少了河中獨有的杏花鱸,難免小有遺憾,辜負歷史上那麼多文人騷客留下的詩篇佳作。」
竇淹心中大喜。
只是楊花下一個問題,就讓竇淹瞬間如墜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與河伯府詢問具體緣由、過程,為何久久沒有答覆?」
竇淹心中罵娘不已,倒是不敢罵侯府稽查司官員的秉公行事,而是罵那個岑河伯竟然如此悶葫蘆,完全不跟自己打聲招呼。
如今大瀆長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掛兩塊匾額,大瀆侯府,碧霄宮。
一個是朝廷封正的官職,一個是神靈開府的山水道場。
按例設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屬於一旦與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緊要衙門。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來自疊雲嶺的書信,信的末尾鈐印有一方私章,「陳十一」。
結果差一點就鬧出了幺蛾子。
雖說封面上邊寫著「長春侯親啟」,並非一般封面詞比較客套的那種「賜啟」或是「道啟」。
但是專門負責收發各路公文、書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隨隨便便收到一封書信,瞧見了封面上的「親啟」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給堂堂大瀆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讓侯君殿下「親手啟封」?
況且寄信人,是那疊雲嶺山神竇淹,水府胥吏還得去翻查檔案條目,才知道是個芝麻大小的山神,這就出現了紕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個侯府負責此事的輔官,在這位官員的親眼見證下一起打開書信。由於帶往大瀆侯府的鐵符江水府舊人不多,楊花也沒有那種任人唯親的習慣,就用了一些大驪陪都那邊調派而來的新面孔,多是運氣格外好,受惠於大小河流改道的舊水神、水仙,哪怕沒陞官,可到底算是成為了侯君近臣。
總之是些山水官場上彎來繞去的是非,有數位職務不低的水府諸司官員,都與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對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順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著檔案處的主官,大概是覺得找到了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立即帶著那封「罪證」,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後者職責所在,不敢有絲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給跳波河伯岑文倩,內容措辭嚴厲,大體上還算公事公辦,其中就有讓岑文倩必須說清楚一事,那個明明自稱為「曹仙師」卻鈐印「陳十一」之人,真實身份到底是誰,來自什麼山頭。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將此事稟告長春侯,楊花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並未讓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長春侯點個頭,就可以緝拿那個擅自造湖、開拓私家地盤的岑河伯了。
但是楊花內心深處,對於稽查司並無追責的念頭,但其實已經十分惱火那個檔案處水府佐官的公報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楊花看過了就會丟在一邊,當什麼都沒發生,楊花會不予理會,她只當沒有收到過那封信。
說不定還會直接交給京城的大驪太后處置。
她跟落魄山半點不熟,與陳平安可沒什麼香火情可言。
楊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賞罰分明,疊雲嶺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違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讓自己將來照顧那兩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陳平安想多了。
結果自家水府這麼一鬧,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類似申飭跳波河的公文,還繞過疊雲嶺竇淹,牽扯到了岑文倩必須公開「陳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親自走一趟疊雲嶺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擺著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已經親筆書信一封,打過招呼,而楊花不對疊雲嶺刻意照拂幾分,陳平安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那麼這件事情,就當是水府和落魄山雙方心有靈犀一筆揭過了。但是現在就成了楊花明明收到書信,卻依舊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難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質就變了,一個處置不當,就等於是自己的長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臉上甩耳光。
楊花又不是半點不通人情世故,再不願與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願意與落魄山因此交惡。
只好寄信一封給大驪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來自京城皇宮的密信。
不過一律是來自長春宮。當然是那位大驪太后的親筆手書。
信上就一句話,「按信上所說,不違反大驪山水禮制律例的前提下,長春水府可以善待疊雲嶺、跳波河。」
這讓楊花如釋重負。
只是她難免猜測一番,陳平安這個傢伙,是在算計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讓疊雲嶺竇淹代勞?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辭,什麼遠親不如近鄰的龍州舊人,寫得雲遮霧繞,尤其那句「常年遠遊在外,一直未能拜會鐵符江水神府」,還有什麼「如今大瀆公務繁忙,只等侯君閑暇之餘,知會一聲,小子才敢登門叨擾」。你要臉不要臉?
陳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寫明身份,水府諸司衙署,誰敢為難?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開啟,估計就要倍感與有榮焉了吧?
何況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誰不擔心你陳平安一個喜歡拆人家祖師堂的年輕劍仙,要是與誰寄信一封,裡邊就只寫了「與君問劍」四個字?
雖然始終瞧不見楊花的面容臉色,但是竇淹總覺得侯君大人當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楊花起身說道:「竇淹,既然身為山神,就當造福一方,以後務必再接再厲,需知山水官場,與我大驪的山下官場並不完全相同,後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職,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講究,但是我們這些山水神靈,只要是自己轄境之內,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縣,事無巨細,都需要多多留心。」
竇淹連忙作揖,「小神謹遵侯君教誨。」
竇淹在官場上,就怕上司務虛,反而不怕務實。
楊花之後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廟舊址,見著了那個年輕儒生模樣的河伯岑文倩。
當侯君大人詢問稽查司寄來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說按規矩走就是了,自己沒什麼可解釋的。
楊花笑言一句,「骨頭太硬,不宜當官。」
小小河伯依舊神色淡然,不冷不熱回了一句,「骨頭不硬,當什麼父母官,當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見不著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嗎?」
楊花嗤笑道:「清官好當,能臣難為。你這句話,竇淹都能說,只是從岑河伯嘴裡說出口,就有點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聖人云「其生也榮,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禮部尚書,死後追贈太子太保,得美謚,岑文倩確實可謂哀榮極致,即便死後擔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熱血,心腸滾燙,只是一次次碰壁,為官竟是比在世時更難,眼睜睜看著朝政暗昧,君臣昏聵,周邊山水同僚的處處排擠,聯手廟堂文武,一同打壓跳波河,只說數位在冥冥中身後懸有跳波河秘制燈籠的讀書種子,都會舉家搬遷,最終沒過幾年便金榜題名……到最後,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個意態蕭索,心灰意冷。
楊花也懶得與岑文倩多聊公務,這位河伯大不了以後就佔據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頭侯府會下達一道旨令,讓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攏那批杏花鱸,重新投入此湖飼養,以後自己水府就只當這跳波湖不存在,在陳平安那邊也算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於如何敗事。
岑文倩見那位侯府水君就要離去,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說道:「楊侯君,這是下官對齊瀆改道的一些淺薄見解,雖然如今大驪在大瀆改道一事上,已經推進大半,水文脈絡分明,但是在下官看來,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經盡善盡美了,只說那石斛江地界,大驪工部官員和一干水工,在『截彎』與『倒流』兩事上,便過於遵循古禮舊制了,此外鄔州三府的治淤善後,短期看成果斐然,長遠來看,多有弊端,未來百年內極容易出現『奪河』憂患……」
說到這裡,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繼續說那些不討喜的瑣碎事,最後只說了一句,「只希望長春侯府臨時設置的改道司官員,能夠稍微看幾眼。」
楊花接過那本厚冊子,疑惑道:「為何不早點給出?」
岑文倩無論是交給自家大瀆侯府,或是遞交大驪陪都的工部,都是毫無問題的,不存在任何官場越級的忌諱。
因為大驪朝廷早有相關的明確規定,中低層官員在哪些事情上,分別屬於「不準」、「可以」以及「准許破例」為朝廷建言。
故而官員們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麼所謂的事後「酌情處理」的情況,大驪律例,一條條都寫得極為清晰、精準。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寫,最終在某個衙門的檔案房裡邊佔地方。」
楊花竟然直接開始翻閱冊子,一邊搖頭說道:「岑文倩,類似想法,以後就不要有了。無論是那個侍郎扎堆的新設改道督造署,還是在我這邊的改道司,這本冊子都註定不會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採納你的建議,依舊必須給你一個確切回復,朝廷和水府都需要錄檔,此外大驪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員,每年都要派人進入檔案房,專門負責抽查公文,最終會納入四年一屆的地方官員大計考核內容。」
楊花合上書籍,突然說道:「去你水府坐會兒……」
打算仔細翻閱冊子,只是楊花略微思量,又開口道:「算了,我終究是外行,很難看出冊子上邊的對錯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與那些水府官員詳細解說冊子上邊的事情,我雖然是個外行,但是會參與旁聽。」
岑文倩疑惑道:「馬上動身?」
「不然?」
楊花啞然失笑,反問道:「我又不喜垂釣一事,何況整條跳波河都乾涸了,還是說岑河伯打算盡一盡地主之誼,請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為官之道,遠遠不如竇山神,請上司喝酒這種事情,我可做不出來。」
楊花笑道:「來你這邊之前,我其實先去了趟疊雲嶺,倒是未能領教竇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楊花說道:「竇淹還不錯,不少看似無需他過問的事情,都很上心,當個疊雲嶺山神綽綽有餘。」
岑文倩鬆了口氣。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長春侯水府,只是為了照顧岑文倩,楊花放緩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聲問道:「三五十年後的大驪朝廷,還能保持今天這種昂揚向上的精神氣嗎?」
在山下,終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況如今的大驪王朝,已經沒有了國師崔瀺。
誰敢保證下一任大驪宋氏皇帝,就一定還是位雄才偉略的明君?不會改弦易轍,大驪國勢不會江河日下?
楊花點頭笑道:「肯定可以。」
其實這是一個極有僭越嫌疑的問題,不過楊花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岑文倩問道:「楊侯君為何如此篤定?」
楊花心情複雜,思緒飄遠,片刻後回過神,笑道:「我們拭目以待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