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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顏改

所屬書籍: 劍來
    五彩天下中央地帶的天幕處。     兩道劍光從飛升城內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天地之間,那些高高低低的數座雲海,被劍氣一攪,生出一個個巨大漩渦。     在雲壤之間各自拉開一條弧形軌跡的璀璨劍光,來到與天幕大門差不多高度的,只是還隔著數萬里之遙,劍光驟然懸停,剎那之間現出兩個身形,一個頭別玉簪,青衫長褂,一個黃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兩位劍修各自再化作十數道劍光,往大門這邊掠來,是一模一樣的遁法,速度之快,猶勝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撫須而笑,「不得不承認,只說趕路一事,還是他們劍仙更瀟洒些,劍光一閃,風馳電掣,天地無拘,看著就給人一種不拖泥帶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點頭道:「我當年也就是沒有成為劍修的修道資質,不然未必會願意辛苦治學。」     這兩位負責坐鎮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廟陪祀聖賢,一位是禮記學宮的首任大祭酒,一位開創了河上書院。     兩位老人,各帶了一位自家文脈的儒生,都是年輕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駐守六十年,如今詳細記錄一座天下各地,在甲子內的天時變遷、山水氣運流轉。最早是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潛入嶄新天下,尤其是盯著與桐葉洲、扶搖洲相通的南北兩道大門,不讓那些元嬰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壞了規矩,那幾年中,兩位文廟聖賢仍是揪出不少心存僥倖的修行、武夫,如今都在兩位老夫子的袖裡乾坤的小天地之內,「寒窗苦讀聖賢書」呢。     等到見著了那位故地重遊再折返此地的年輕隱官,兩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陳平安通過桐葉洲那處天幕大門,來到五彩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去勢匆匆,著急趕路,雙方當時就沒有過多客套。     至於年輕隱官身邊的那名古怪扈從,變化身形,一隻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頭,負責看管桐葉洲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已經早早與他們通過氣,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陳平安的師兄茅小冬,如今是禮記學宮的司業,如今擔任桐葉洲五溪書院副山長的君子王宰,其恩師便是禮記學宮的當代大祭酒,王宰曾經來過這處天幕,在老人這邊,言語之中,對那位年輕隱官毫不掩飾自己的認可和推崇。而河上書院與南婆娑洲的山麓書院,都屬於亞聖一脈的頂樑柱,而老人跟陳淳安既是同一文脈的讀書人,雙方更是相交莫逆的摯友,早年陳平安曾經帶著大劍仙陸芝,聯手醇儒陳淳安,在海上圍剿了一頭隱藏極深的飛升境大妖,陳淳安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老人,說不曾想自己還能了卻一樁不小的心愿。     有這一層層關係在,兩位與陳平安其實沒有打過交道的陪祀聖賢,自然而然就會心生親近了。     臨近大門處,小陌再次身形變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頭。     讀書人要面子。     陳平安與那兩位老人作揖行禮,兩位文廟陪祀聖賢亦是作揖還禮。     一方是以文聖一脈弟子身份,一方是禮敬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雙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況,陳平安就打算告辭離去,通過那道大門重返桐葉洲。     一位腰間懸配「浩然氣」的君子,御風趕來,笑著打趣道:「寧劍仙怎麼沒有同行?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群玉兄閑是真的閑。」     看得出來,雙方關係不錯,還是相互間能開玩笑的那種。     這位正人君子,名顧曠,字群玉。     同樣是文廟儒生,都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但是他跟只是在避暑行宮那邊擔任督戰官的王宰不太一樣,因為顧曠除了是儒家弟子,還是一位劍修,所以得以上陣殺敵,跟寧姚、陳三秋這個小山頭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廝殺,並肩作戰,那些被阿良丟到劍氣長城的大驪仿白玉京長劍中,一撥年輕劍修坐地分賬,顧曠憑本事分到了這把名為「浩然氣」的長劍。     疊嶂與陳三秋選擇一起遊歷浩然天下,既沒有跟隨飛升城來到五彩天下,也沒有像晏胖子、董畫符那樣跟隨倒懸山去往青冥天下,陳熙是希望陳三秋能夠在浩然天下這邊安心求學,以陳三秋的那把飛劍的神通,說不定將來可以煉出個本命字。而疊嶂便是奔著顧曠而來,但是因為沒有料到顧曠會擔任五彩天下的記錄官,故而雙方這麼多年,始終未能見面。     顧曠摘下腰間那把「浩然氣」,問道:「這把劍,能不能勞煩隱官交給飛升城,哪怕是歸還大驪宋氏也行,我留著不像話。」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幫忙跑這個腿,還是群玉兄自己留著吧。欠飛升城的這個人情,哪有這麼容易償還的?至於大驪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經用不著這把『浩然氣』長劍了。」     顧曠只得重新懸佩好那把長劍。     如果不出意外,顧曠離開此地後,多半會擔任某座書院的副山長。     當年醇儒陳淳安親自帶隊,領著一撥儒家門生趕赴劍氣長城。     與劉羨陽一起遊歷劍氣長城的那撥儒家子弟,其中有身為醇儒陳氏子弟的賢人陳是,以及婆娑洲山麓書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與顧曠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已經身在扶搖洲,跟五溪書院的王宰、天目書院的溫煜差不多,已經擔任一處儒家書院的副山長,由此可見,這些年輕有為的儒家君子,因為在戰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在大戰落幕後,都一一走出書齋,憑藉戰功和自身學識,得以身居要職,成為文廟真正的中堅力量。     為陳平安打開那道大門後,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從裡邊摔出十數人,紛紛站定後,都有些暈頭轉向,這些年被拘押在袖裡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場,類似書齋,屋子裡除了書就是書,再無別物。     都是當年想要去往嶄新天下避難的桐葉洲人氏,有三位元嬰境修士,七個金身境武夫,兩位遠遊境宗師。     老夫子笑著解釋道:「是禮聖的意思,勞煩隱官帶回他們家鄉。」     陳平安點點頭,「小事一樁,半點不麻煩。」     在陳平安這邊和顏悅色,等到老夫子望向那些犯禁的十二人,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這些年閉門讀書,翻了不少聖賢書,你們就算是半個讀書人了,我們文廟剛好是個管讀書人的地方,返鄉以後,好好做人,將功補過。」     「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其實他們能夠與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當年未能做到青山養老度危時,那就皓首窮經通文義,歷來只有投筆從戎、棄學修道的勵志典故,少有棄道學文或是棄武治學的先例,萬一被他們做成了,說不定還是一樁美談。」     姜夫子爽朗大笑,咱們讀書人說話就是好聽。     桐葉洲眾人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間疊刀、雙手籠袖的青衫客,年輕相貌,身份不明。     這幫桐葉洲的大爺,關起門來作威作福慣了,哪怕老夫子方才說了「隱官」二字,也還是一頭霧水。     只是再拎不清,也聽出了點苗頭,浩然修士裡邊,竟然有人能夠讓禮聖親自發話?如果沒有聽錯的話,姜老夫子方才還用了「勞煩」一語?     不知是哪位駐顏有術、術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著那群獃頭鵝,提醒道:「要不是剛好隱官路過此地,又湊巧是去往桐葉洲,有人順路捎帶一程,不然你們估計還要多翻七八年的聖賢書。愣著做什麼,你們不得與隱官道聲謝?」     眾人聞言立即照做,結果一個個面面相覷,因為他們想要抱拳也好,行禮也罷,竟是低不下頭彎不下腰,一時間尷尬萬分。     陳平安看著這幫最會審時度勢的聰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師們無需客氣,不敢當不敢當,道謝就免了吧,怕折壽。」     另外一位老夫子說道:「喜燭道友,不妨現身。這撥人想要通過兩道大門,還需你護道一程。」     等到陳平安點點頭。     小陌這才恢復真身,將那十數人一併收入袖中。     隨後陳平安帶著小陌,沿著那條七彩琉璃色的光陰長河,走出桐葉洲天幕處的大門。     等到兩位劍修步入大門後,姜老夫子喟嘆一聲,「梧桐半死清霜後,爛攤子,就是個爛攤子。」     另外那位陪祀聖賢想起一事,以心聲言語道:「關於桐葉洲,早年鄒子有一番讖語,作何解?按照現在的形勢來看,是鄒子算錯了?」     姜老夫子搖頭道:「現在就說鄒子失算,好像為時尚早。」     鳳隨天風下,高棲梧桐枝,桃李春風花開日,鳳死清秋葉落時,樸素傳幽真,遂見初古人。     桐葉洲天幕處,陳平安讓小陌將那袖中十數人帶往別處,省得礙眼,至於他們如何御風返鄉,各自的故國家鄉是否還在,想必這幫人都不會太過上心。     陳平安與那位老夫子作揖再問道:「能不能幫晚輩找出那條風鳶渡船的蹤跡?」     老夫子點點頭,很快就為陳平安指明一處,正是趕往仙都山的風鳶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後,雙方就化作劍光,去往渡船那邊,在風鳶渡船那邊飄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輕聲道:「公子,米劍仙當下好像在閉關,劉宗主親自為米劍仙護道。」     劉景龍走出屋子來到觀景台,陳平安來到他身邊,問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頸的契機了?」     這位米大劍仙,作為自家避暑行宮的扛把子,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陰影的。     劉景龍點頭道:「厚積薄發,早晚的事。」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確實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個『最早』的預期,都要早上最少十年了,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幫了大忙?」     劉景龍也不矯情,就大致說了其中緣由,憑藉本命飛劍營造出一座太虛天地,先讓米裕置身其中,再牽引米裕心神,等於在旁觀道一場,看那天地之種種大道顯化,最終歸於一劍破萬法。至於此間真正玄妙,絕不是劉景龍與米裕言說幾句道理那麼簡單,米裕可能是在那場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輕時為何遞劍利落,之後又為何不敢遞劍,想起了他人的遞劍,想起那些家鄉劍修們,生死得轟轟烈烈,來去得無聲無息……     陳平安笑道:「回頭我準備躋身玉璞境之時,你也與我抖摟一手?」     劉景龍搖頭道:「只是米裕看了有用,對你沒什麼用處。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隨隨便便做到的。」     陳平安重重一拍欄杆,「就知道!」     此舉肯定消磨了齊景龍不少年的道行。     劉景龍說道:「你不用太當回事,我其實同樣收穫不小。」     對於外界而言,在落魄山觀禮正陽山之後,那座始終雲遮霧繞的落魄山,終於掀開一角,雖說山主陳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可能還是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米裕,劍術最高,殺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躋身仙人境,對於整個寶瓶洲來說,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都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畢竟任何一位嶄新大劍仙,除了中土神洲之外,對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種巨大的衝擊。     劉景龍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麼說,我也算幫了落魄山和陳山主一個小忙,喝點酒?與我道謝也好,還是提前預祝米裕破境,陳山主好像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陳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劉景龍破例主動喝酒,絕對是有備而來,斬釘截鐵道:「不著急,我還有點事,來渡船這邊不久留,馬上要動身去往別處。」     劉景龍一把拉住陳平安的胳膊,「各自幾壇酒而已,就憑咱倆的酒量,耽誤不了正事。」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胳膊,不管用,使勁晃了晃手臂,依舊不管用,只得眼神誠摯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幫忙解圍道:「劉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著,至多是幫忙開道,事後便無法護道半點了。」     劉景龍鬆開手,問道:「去往何處?」     陳平安說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樹。」     劉景龍微微皺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反正境界高低意義不大,就不拖延了。」     劉景龍只得提醒道:「小心。」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是與某人酒桌為敵,就都還好。」     劉景龍沒心情跟這傢伙插科打諢,問道:「如此一來,趕得上後天的慶典?」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肯定沒問題。如果談不攏,只會白跑一趟,或者說對方乾脆都不想談,還有可能直接吃個閉門羹。」     劉景龍問道:「馬上動身?」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見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幫忙捎話。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劉宗主實在想喝酒,嗯?」     小陌點頭道:「懂了。」     劉景龍微笑道:「立春那天,陳平安你給我等著。」     陳平安離開五彩天下時,已經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卻是晌午時分。     一個肩扛金扁擔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頭船尾兜圈圈,趁著四下無人,右護法手持綠竹杖,趕緊抖摟一手瘋魔劍法。     陳平安翻越欄杆,來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劍法。」     小米粒趕緊將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丟,立即覺得不妥,又趕緊去撿回來,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輕輕拍了拍綠竹杖,聊表歉意。     陳平安說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見著了吳先生,他讓我捎句話,與你問個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勁點頭不停,然後咳嗽幾聲,板著臉道:「吳先生客氣哩。」     就像吳先生就在身邊一樣,然後一大一小的兩位老江湖,見著了面,在那兒客套寒暄。     陳平安彎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     小米粒笑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就將綠竹杖和金扁擔都捧在懷中,一隻手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輕聲道:「我回頭在落魄山,多備些瓜子、糕點和小魚乾。」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有,還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問道:「好人山主忘啦?」     陳平安低頭望去,故意一臉疑惑道:「怎麼講?」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沒有陳靈均不敢惹的修士。     當然也沒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長輩。     飛升城那邊,寧姚坐在一間屋內,在為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指點修行。     桌旁還坐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顯得極為古怪靈精,正在高高舉起手中一枚印章,借著燈光,看那印文。     是她從某個傢伙的宅院廂房那邊桌上「撿來」的,寧姚倒是沒攔著,只說讓她記得還回去。     印文不大,印文很多,刻著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語:書生意氣劍仙風流神仙眷侶兒女情長。     陳平安離開飛升城之前,給寧府留下了好些春聯和福字。     也沒忘記給丘壠和劉娥這對夫妻檔的新酒鋪,寫了一塊匾額和幾副楹聯。     一位重新遠遊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獨自御風,閑來無事,便高高舉起手臂,雙指併攏,在空中帶出一連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的山腳那邊,如今暫任看門人的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書生,窮是真的窮,虧得素未蒙面卻佩服不已的大風兄弟,留下了那座書山。故而每天也沒閑著,不是看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武夫,沿著山道階梯來回走樁,就是用心翻閱大風哥的那些珍藏書籍,一些書頁間,每當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會夾有一張紙,原來是那位才情驚人的大風哥,自己提筆,寫下那數百字不等的精彩內容。     我大風哥真乃神人也!     直教人看得心腸滾燙啊。     絕頂高人,吾輩宗師!     陳靈均來到山腳這邊,看著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縮手縮腳窩在椅子上邊,所幸還拎著個老廚子親手打造的手爐,不過仙尉老弟最近瞧著心情很不錯啊,每天都跟發了大財差不多。     陳靈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個修道之人,怎麼這麼經不起風寒?」     仙尉叫苦連連,「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凍的,更難熬啊。靈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間疾苦了。」     陳靈均笑呵呵,沒說什麼。     以前在那黃庭國御江水域,其實是知道一些的。     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裡,耗費了不少的水府香火,讓轄境之內避開了數場旱澇天災。     仙尉好奇問道:「大風兄弟啥時候回來?」     陳靈均搖頭道:「難說啊,回頭我問問老爺吧。」     確實十分懷念鄭大風在落魄山看大門的那段歲月。     人生兩無奈,男人空有才學沒背景,女人空有臉蛋沒背影。     是鄭大風說的。     我要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     也是大風兄弟說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斂今天先後接待過兩位客人,吳鳶,上柱國袁氏女婿,國師崔瀺的學生,如今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還有一位離京就任寶溪郡太守的荊寬。     老廚子再去後山,為那兩位曹氏子弟指點了些拳法。     然後朱斂就返回前山,因為蓮藕福地那邊有人「敲門」,是那沛湘。     如今掌律長命不在山上,這件事就交由朱斂負責了。     朱斂開門後,笑問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     這位狐國之主的一雙秋水長眸,好似在問,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沒有事,便尋你不得、說不上話了是吧。     愁緒如山,都攢在眉頭,情思似水,都流到心頭。     朱斂笑了笑,將手中的袖爐遞過去,「出來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頂,沛湘說了些蓮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勢,朱斂言語不多,只是耐心聽著。     等到沛湘說得差不多了,朱斂才與她問了一些狐國的近況。一邊聊天一邊走,到了山頂白玉欄杆旁,朱斂憑欄而立,眺望遠方,山風吹拂,以掌心按住鬢角髮絲。     沛湘看著朱斂的那張側臉,沒來由想起一句書上語。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     一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男子,好不容易從公務中抽身歇口氣,坐在河邊,嘴唇乾裂,取出酒壺,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攢下的滿手凍瘡,馬上要新春了,也沒有痊癒。今年是註定無法回京過年了,只是寄了封家書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復國極正。     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這些年勵精圖治,大崇無論是山上口碑,還是國勢底蘊,都不差。     不過相比那個北邊鄰居的寶瓶洲,大崇王朝在桐葉洲所謂的復國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國作比較,屬於矮個子裡邊拔將軍了。     師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幕僚,當那賬房先生,姓章名歇,老人自稱來自北邊小龍湫的一個藩屬山頭,在一位並無當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擔任末等供奉,在那潢水水府擔任賬房多年,只因為一樁小事做得不妥當了,那位潢水大王卻不念舊情,給了一筆盤纏,幾顆雪花錢就打發了,捲鋪蓋滾蛋。     師毓言轉頭望向身邊那個幕僚,問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雖說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個觀海境,賴在我身邊,到底圖個啥?」     之前老章與自己相熟後,還曾主動登門投貼,跟爹聊了一次,不然身邊冒冒然多出一個練氣士,爹豈會放心。     師毓言那個當刑部尚書的父親,私底下費了不少氣力,找了幾個相熟的仙師,去查過「章歇」的底細了,那小龍湫,在以前的桐葉洲,興許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個數得著的大山頭了,何況在中土神洲還有個上宗大龍湫做靠山,而那小龍湫幾個藩屬勢力裡邊,確實有個不起眼的潢水水府,裡邊有個賬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對得上。     而這個山上仙師,確實行事老道,想法奇異,師毓言之前有個才高八斗的窮酸朋友,苦於科舉不順,始終無法揚名,老章一出馬,馬到功成,師毓言按照老章的那個方案,找了幾個大崇以清談著稱的士林雅士、文壇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實沒花幾個錢,就辦了一場貴游蟻聚、綺席喧鬧的文人雅集,再請了幾個托兒,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賈,在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後讓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襤褸,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詩,一路與人討要酒喝,便有商賈為難乞丐,出題「蒼官」、「青十」、「撲握」,讓對方必須分別詩詞唱和,才可飲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誰不知耶」,之後一步作一詩,頓時贏得滿堂喝彩,一路過關斬將,到了那撥文豪所在的涼亭,更是即興賦詩一首,技驚四座,喝過酒便揚長而去,等到亭中有人驚呼其名,眾人才知此人姓甚名甚,將其視為「謫仙」,一夜之間便名動朝野……     事後師毓言便問老章怎麼想出這種法子,老幕僚說自己不過是借法於古書古人古事而已,老章當時還喟嘆一聲,那位書中人,是真有才學的,不是這般取巧。     如果說這樁事還是務虛,另外一件務實的事,就真讓師毓言對老章刮目相看了,原來是有撥關係只算半生不熟的傢伙,與師毓言的一個要好朋友合夥做買賣,做了幾年,因為包攬了不少地方上土木營造的生意,那個朋友看上去確實掙了個盆滿缽盈,當年還想要拉師毓言入伙,只是師毓言對掙錢這種事情打小就不感興趣,婉拒了,尤其是擔任工部官員後,就更不可能了。老章聽說過此事後,就立即讓師毓言要提醒那個朋友了,師毓言將信將疑,不過還是勸了朋友兩次,但是對方沒聽,結果現在那個朋友果真就焦頭爛額了,因為所有賬面外的銀子,在短短半月之內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給朋友一個空殼子和爛攤子,四處借債,拆東牆補西牆,依舊不濟事。     而這個名叫章歇的「老蒼頭」,自然就是小龍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了。     只是一老一年輕,一個既不像元嬰老神仙,另外一個也不像個工部侍郎。     從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還好說,沿途驛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場規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風餐露宿了,其實營造陪都一事,名義上是京城的工部尚書領銜,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師毓言了。     地方城鎮與文武廟、城隍廟的重建,山水神祇的祠廟的修繕,還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館的修繕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沒個盡頭,湊巧又攤上個真心要做點事情出來的工部侍郎。     一些個原本想要藉機名正言順撈一筆的,其實遇到了這個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也頭疼萬分,年輕不大,門兒賊清,年輕侍郎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早早修改賬簿了,跟朝廷討要一萬兩銀子的,如今主動減少到了七八千兩,一處山神祠廟,更是直接減半。     而這一切,當然歸功於師毓言身邊的這個老幕僚,不然師毓言哪裡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價格?     不過一些個不花錢的匾額、楹聯,都是年輕侍郎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點了,說斷人財路是大忌,總得補償一二,官場規矩要守,亦是不妨礙人情,何況官場裡邊,很多時候給面子比給錢更管用。其中一處河伯府的金字榜書,師毓言甚至是私底下請父親務必幫忙,老尚書這才厚著臉皮與一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求來了一副墨寶,而這處河伯府,也是唯一一個不與工部哭窮、不與戶部亂要錢的,故而如今這位以脾氣臭、骨鯁清流著稱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說師侍郎是個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國勢昌盛。     洛京燈謎館一別,章流注與戴塬,兩位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後便開始各有謀劃。     身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龍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動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終找到了那個名叫師毓言的年輕人,用了個化名和假身份,給這位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的工部侍郎,開開心心當起了那出謀劃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錯,稟道毓德,講藝立言。     刑部尚書是典型的晚來得子,自然將這個獨苗給寵上天去,什麼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     況且師毓言雖然風流不羈,可如果撇開那樁荒唐事不談,確實在官宦子弟裡邊,算是一等一的出息了,憑真本事考中的進士,貨真價實的天子門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當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廣大,不可限量。」     師毓言笑道:「老章你說這種話,有沒有誠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斬釘截鐵道:「我當然信!」     年輕侍郎氣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搖搖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給這個年輕侍郎當個出謀劃策的幕僚,老元嬰半點不委屈,更談不上將就,一來是覬覦那至今空懸的國師一位,再者戴塬確實與這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年輕侍郎,性情投緣,畢竟師毓言這傢伙,在戶部擔任小小員外郎的時候,就敢私自挪用三百萬兩銀子,為了某位心儀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一股腦兒全部丟給了雲窟福地的花神山,差點掉了腦袋,連累他爹擦屁股,砸鍋賣鐵,四處借錢,也未能全部補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師老尚書勞苦功高的份上,老人又是頭等心腹的扶龍之臣,且治政幹練,絕非那種只會袖手清談的文官清官,不然估計兒子早就連累老子一併吃牢飯去了。     事情的轉機,還是師毓言因為受不了老爹的長吁短嘆,也不打罵,好像心死如灰了,就當沒生過他這個兒子。     娘親時不時就故意在爹那邊以淚洗面,一個勁說都怪自己管教不嚴,其實毓言是不壞的,以後肯定會改過自新,說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擔當了,便是一家兩尚書的光耀門楣,就憑咱們兒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說京城裡邊,這些年因為缺了那麼多官職,良莠不齊,個個都靠著蔭封當上官了,又有幾戶同僚的子孫,是如咱們毓言那般憑真本事考中二甲進士的清流正途出身……可等到婦人私底下到了兒子這邊,可就不是這番措辭了,只說讓兒子別怕,你爹還當著刑部尚書,是當今天子的股肱心腹呢,朝廷缺了誰都成,缺了你爹萬萬不成,如今咱們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對那些山上神仙老爺,為朝廷和陛下說幾句大嗓門的硬氣話,不然你看那禮部的劉尚書,還有戶部的馬尚書,他們行嗎?放個屁都不敢的,只是記住啊,這些話,就是咱娘倆的悄悄話,莫要外傳,不然你爹就要難做人了……     師毓言當時實在受不了那個氛圍,爹看不順眼自己,娘親也總把自己當孩子,年輕人一氣之下,便乾脆出門遊歷,天大地大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結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寶瓶洲人氏,自稱道號崩了真君,給師毓言留下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師毓言就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諍友,此外還有三顆神仙錢,回到京城後,師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穀雨錢,所以一下子就補上了戶部財庫的全部虧空。     在那之後,就是師毓言重返官場,卻不是回戶部當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還是當員外郎,在京城官場都以為這傢伙,準備開始撈偏門錢的時候,師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檔案房裡邊,用心鑽研起來了那些頗為枯燥乏味的土木繕葺、營造範式,足足小半年過後,就主動攬了一樁苦差事,年輕員外郎甚至還自己掏腰包,請朋友幫忙找人,捎帶上了幾位暫時現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說的,沒理由能當好一個左右逢源的紈絝子弟,都當不好一個天底下最好當的好官。     結果倒好,以前當那京城紈絝班頭和不孝子的時候,父親至多就是語重心長教誨幾句,再傳授一些官場的講究和忌諱,等到師毓言覺得自己開始真正做事後,瘦了三十多斤,手腳滿是老繭了,在父親這邊,反而還不落好了,自己幾次回京述職,一口一個逆子、孽障。     不過如今好多了。     每次等到年輕侍郎離京,老尚書都是提醒兒子別忘了吃飽穿暖,翻來覆去,也就是這麼句話了。     師毓言搖搖頭,「別當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規矩的,你們這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即便下山步入紅塵是非窟里,所謂的歷練,無非就是個志怪書上所說的財侶法地,所以第一等選擇,是像那虞氏王朝積翠觀,當個護國真人,身為羽衣卿相,身份貴不可言。好處嘛,自然是取之不盡了。第二等,是給朝廷當內幕供奉,類似北邊那個寶瓶洲,在大驪宋氏手上撈塊刑部頒發的無事牌。」     「再次一等,就是給類似一州主官或是漕運都督這樣的封疆大吏,當個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遠的,一樣有諸多好處可撈。」     「要是給京官,哪怕是像我爹這樣的六部主官,終究是在天子腳下,至多算是實打實的清客了,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幾分光彩,偶爾碰到些事情,興許還可以幫忙說上話。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財路的豪閥世族。找到我,就是一個沒啥油水可掙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說說看,算怎麼回事?」     「要說陞官,我當然是想的,可要說發財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說實話,我不敢留你在身邊的。」     老幕僚感嘆一聲,「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繼續藏掖了。」     「實不相瞞,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寶瓶洲一座……小山頭的首席供奉,而我剛好是那邊的不記名客卿,至於我作為小龍湫的外門譜牒修士,又怎麼給寶瓶洲仙府當了客卿,這裡邊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輕時,我是個逍遙快活的山澤野修,曾經跨洲遊歷過寶瓶洲,老龍城,神誥宗,雲霞山,都是去過的,就與周兄弟認識了,雖說我當時只是個洞府境,可那會兒的桐葉洲修士,在寶瓶洲,呵呵,很風光的,完全可以當個龍門境修士看待。周道友當年與你分別後,遊歷過雲窟福地,北歸返鄉之時,就專門去潢水水府找過我,勸我樹挪死人挪活,與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見,每天受悶氣,還不如來你這邊,說大崇王朝認識了一個叫師毓言的年輕人,志向遠大,以後當個一部尚書,不在話下,就讓我在大崇京城這邊好好經營,就當是養老了。」     師毓言聽得一愣一愣,果真曲折,無巧不成書!     關於那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周瘦,師毓言這些年只在父親那邊提起過。     父親只說此人,絕對不會是一個什麼半吊子的中五境練氣士,是不是寶瓶洲人氏都兩說,極有可能是個世外高人,甚至說不定就是一位結了金丹的陸地神仙。     而且父親不知道從哪裡知道個小道消息,說本洲的某處鏡花水月,就剛好有個道號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師,出手闊綽,除了這個大名鼎鼎的道號,還喜歡自稱「龍州姜尚真」。     不過寶瓶洲北邊,好像確實有個龍州。     師毓言當時就納了悶了,老爹你一個刑部尚書,從哪裡知道這些個亂七八糟的山上軼事,老尚書便說刑部有個供奉老仙師,是多年朋友了,來自赤衣山,是個不管事的金丹老祖師,老修士與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對付,每次領了朝廷俸祿,雷打不動的,就趕緊去那鏡花水月砸錢,破口大罵姜老賊。     老尚書開始聽說此事,就嚇了一大跳,於公於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勸過那個為數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門,憑你的小小金丹修為,赤衣山還不得吃不了兜著走,還要連累咱們朝廷跟著吃掛落。     不過那個老朋友大手一揮,信誓旦旦說那姜老賊,色胚一個,生平只會鑽女子衣裙底下看風景。     還說他們這個幫派,自己雖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罵姜賊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僅次於那個財大氣粗的崩了真君。     就連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說是爐火純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還說自己要不是靠著幾個臭錢,憑良心說,怎麼都該是你當那二當家的。     聽那崩了真君這麼一說,老仙師立馬就心裡舒坦了,第二還是第三,爭那虛名作甚,反正大伙兒都是憑本事罵姜尚真……     師毓言對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點不感興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龍湫那邊,有個年紀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魚,師毓言對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沒法子,就是這個小丫頭片子跟自己心儀的那位仙子,爭搶名次。     如今對於花月場所和鶯鶯燕燕,師毓言其實已經沒什麼想法了,偶爾在京城那邊,朋友邀請,也會去喝幾場花酒,只是也就是捧個場而已。     尚未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廟堂高位的年輕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個字。     年輕過。     河上遠處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她直起腰,抬手挽髮髻。     師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過無礙,那份曲線玲瓏,就很養眼了。     各自收回視線,老仙師與年輕官員,相視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師毓言沒來由感慨道:「跟著我這一路,算是看出來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這樣的,確實讓我羨慕萬分,說不定哪天當官當得不順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時候你別嫌棄我資質差啊。」     章流注笑著搖頭道:「大崇王朝有個當官的師毓言,會比山上多個修道的師毓言,要好很多。」     師毓言轉頭問道:「對我這麼有信心?」     章流注點頭道:「當然有信心,而且我對自己的眼光,還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他娘的,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餘味來了,什麼周瘦,什麼周肥,分明就是那個與青衫劍仙一起現身太平山門口的姜尚真!     至於那個來自仙都山、自稱崔東山的那個傢伙,顯然是故意將自己丟到師毓言身邊的,這會兒不知道躲在何處,等著看笑話呢。     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結果章流注的後腦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後被一個神出鬼沒的白衣少年,使勁勒住老元嬰的脖子,「老實交代,是不是在心裡邊說我壞話?!」     師毓言轉過頭,愣愣道:「這位是?」     那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雲草堂嫡傳弟子,下山歷練,剛剛雲遊至此,就來見一見老朋友。當然了,我與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館。     一處臨水小謝,潭水清澈,水底游魚,瞥瞥乎可數。     此地是宗門禁地,就連祖師堂嫡傳都不可靠近此地。     仙人云杪,身穿一襲雪白長袍,正在翻看兩封舊邸報。     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以前是變著法子找借口出門遊歷,由於在鴛鴦渚那邊,掙了個「李水漂」的美譽,估計在甲子之內,是不太願意外出拋頭露面了。     一位年輕女子姍姍而來,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強,不施脂粉,面若桃花,穿白綾綠裙,光彩動人。     她名為魏紫,正是雲杪的山上道侶,她也是一位仙人。     雲杪放下山水邸報,抬頭問道:「進展如何?」     有些事,有點見不得光,小心起見,道侶雙方,都沒有用上飛劍傳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順利,要不是文廟規矩在,將咱們那位宗主大人變成傀儡都不難,只需說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九真仙館祖上闊過,傳下來的法統道脈,極為可觀,符籙派,丹鼎派,綠章寶誥,龍脈發丘,兵家修士,純粹武夫,甚至是劍修,都有各自道脈一代代傳承下來,而雲杪的這位道侶,更是機緣極好,擁有一座煞氣濃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而她也確實憑藉秘境裡邊的幾道遠古術法,當年從一個原本無望元嬰的金丹女修,在轉去鬼道修行後,從此破境順遂,勢如破竹。     雲杪盯著她,提醒道:「絕對不可如此行事。」     她伸了個懶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語,是她的家鄉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門,大半底蘊,都在飛升境的祖師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寶,神仙錢,都是如此。     一眾嫡傳當中,明明不缺資質不錯的弟子,可是到頭來,南光照就只扶植起個玉璞境修士,當那繡花枕頭的傀儡宗主。     結果即便如此,南光照還是死了,而且死得極其意外。     除了在山門口那邊屍首分離的南光照,還有一行劍氣凜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靈爽福地,劍修豪素。」     豪素?     當時幾乎整個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誰,又如何能夠手刃一位飛升境大修士。     從哪裡蹦出來的一位飛升境劍修?又為何如此籍籍無名?     要知道那場架,都死了一個飛升境老修士,竟然就連宗門那邊都來不及出手阻攔,一場捉對廝殺就已經落下帷幕。     而老祖師南光照這麼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麼簡單,身上的幾件咫尺物,都一併被劍光銷毀了。這就意味著宗門的家當,最少一下子就沒了大半。     宗門財庫,再戒備森嚴,哪有一位飛升境老修士隨身攜帶,來得牢靠?     老祖師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個空有修道資質卻境界停滯的老元嬰,早就滿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門,就此人心渙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過飛劍傳信,與宗門撇清關係了。就連一些個祖師堂嫡傳弟子,都四散離開,另謀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錢不給別人花,如今宗門是真的沒錢了。     所以等到仙人云杪一出手,名義上是締結盟約,其實一座宗門,就等於成為九真仙館的附庸山頭了。     當然不是那個玉璞境半點不怕引狼入室,實在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無奈之舉,如果拒絕九真仙館,自家宗門就徹底垮了,     哪怕退一萬步說,骨頭夠硬,當宗主的,拒絕了雲杪的提議,這都不算什麼,瘦死的駝駱比馬大,可問題在於那撥怨氣衝天的元嬰境師兄弟們,都已經開始秘密謀劃怎麼篡位再瓜分家產了啊!     她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嬌笑不已,花枝亂顫,好不容易才停下笑聲,以手指輕輕擦拭眼角,最後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氣,說了句老修士獨處時的肺腑之言,「他娘的,除了老子,從師尊到同門,全是一幫上樑不正下樑歪的貨色。」     雲杪聞言只是一笑置之。     雲杪的傳道師尊,也就是九真仙館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兩位老修士在躋身飛升境之前,經常一同遊歷,雙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離。因為雲杪的師父,與南光照同境時,一直更像是個幫閑,以至於在中土山巔,一直有那個南光照「影子」的譏諷說法。     如今算是風水輪流轉了。     雲杪手中再無那支常年隨身攜帶的白玉靈芝,便換成了一把雪白拂塵。     眼前這位道侶,曾是師尊的不記名弟子,雲杪當年能夠以玉璞境,順利接手館主一職,並且坐穩位置,她暗中出力極多。     因為她前些年順利躋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館,一雙道侶兩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舉國簪花的習俗,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     這裡邊又有個只在山巔流傳的消息,傳聞大雍朝的開國皇帝,曾經為百花福地擋下過一場「風波」。     九真仙館穩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的頭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內,還有個比九真仙館更加強勢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館在雲杪師尊離世後,就逐漸淪為了宋氏附庸。     遙想當年,九真仙館最為鼎盛時,師父在內,一飛升一仙人三玉璞,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師堂內,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在中土神洲,都是當之無愧的頂尖宗門。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會派遣一撥子弟和家生子來此修行。那會兒九真仙館的任何一位祖師堂嫡傳,去往百花福地,誰不是座上賓?     魏紫問道:「眉山劍宗那邊?」     雲杪搖頭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畫蛇添足。」     眉山劍宗的許心愿,是宗主嫡孫女,還是一位老祖師的關門弟子,她更被謫仙山柳洲器重,原本雲杪是打算讓李青竹與許心愿,結為山上道侶,兩宗聯姻,爭取三五百年之內,將那眉山劍宗收入囊中,現在雲杪已經完全無此念頭了。     魏紫瞥了眼案幾,笑道:「怎麼還在看這兩封邸報,就看不膩嗎?」     是兩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報。     雲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問。」     魏紫收斂笑意,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館?」     不知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有餘悸,作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自己面對龍虎山大天師,都不至於如此,而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沒有與道侶雲杪說出口,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心結。     雲杪默然無聲。     鴛鴦渚一役,仙人云杪與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輕劍修,打得有來有往,一開始所有人都當是個笑話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劍仙,竟然就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之後,原本是個板上釘釘的天大笑話,結果成了九真仙館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壯舉,說不大,是一玉璞劍修一仙人的大打出手,當然比不了之後嫩道人與南光照那場兩飛升的山巔鬥法,說不小,因為青衫劍仙是隱官。     但是雲杪卻覺得什麼後邊那場所謂的「山巔」較量,與自己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其中的兇險程度,根本沒資格與自己那場相提並論。     壯舉?     當然是!     我雲杪在那鴛鴦渚,等於是與白帝城鄭先生問道一場!     你們這幫看熱鬧的,知道個屁。     雲杪瞥了眼案几上邊的邸報,上邊寫著年輕隱官在蠻荒天下的一系列作為。     白帝城那位鄭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遺憾,如此一來,不說真相大白於兩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經有一些明眼人,與自己一樣,曉得了此事。     不然只是一個玉璞境劍修的年輕隱官,真能在蠻荒天下折騰出那一連串驚世駭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書籍,因為太過珍惜喜歡,反而不願意借給旁人翻閱。     要是那位「年輕隱官」大駕光臨九真仙館,雲杪當然願意配合鄭居中繼續演戲一場。     何況鄭先生由得他雲杪不願意嗎?     與之相比,雲杪由衷覺得雙方境界、心智太過懸殊了。     北俱蘆洲,三郎廟地界。     在北俱蘆洲,三郎廟與恨劍山齊名。     一個是最大的兵器鋪子,只說三郎廟秘制的蒲團,一洲哪個仙府沒有幾張?     至於天底下獨一份的靈寶甲,不比那兵家甲丸來得名頭大, 但是勝在價格便宜,價廉物美,。     而且三郎廟那些精通鑄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歡打架,以及……能打。     一處仙家渡口,有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頭事務,就獨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於頂、天王老子也得給我讓道的練氣士,男人就繞兩步,穿著厚棉襖,戴了一頂老舊貂帽,低頭呵著氣,最終來到一條小巷,是個熟悉的小飯館,見裡邊暫時沒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習慣性弓腰在門外小巷等著。     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空出,結果剛好有一撥客人登門,高大男人慾言又止,抬起手,剛要說話,很快又放下,那撥捷足先登的客人當中,有個跨過門檻的傢伙,還故意轉頭看了眼門口的漢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計較什麼,當然更像是不敢計較半句。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男人望向巷口那邊,招手喊道:「小宣,這邊。」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麼挑了個我都不知道的蒼蠅館子。」     被漢子稱呼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而少年身邊跟著兩位扈從,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長袍,老人瞧見了飯館門口的高大男人,笑著點頭致意,雙方是老熟人了,而且雙方都是劍修。自己之所以能夠投靠三郎廟,當年還要歸功於對方家族的暗中鼎力舉薦。     而那位女子扈從,挎弓佩刀,四十多歲,不過容貌瞧著還是年輕,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輕的歲數了。     漢子快步向前,笑著抱拳道:「劉老哥,樊姑娘。」     老人點頭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還禮道:「見過柳劍仙。」     漢子滿臉無奈道:「罵人不是?跟著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對方客氣,她當然不能真的這麼不懂禮數。     畢竟這個看著木訥的漢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嬰境劍修,而且去過劍氣長城,可惜未能在那邊破境躋身玉璞。     少年感嘆道:「柳伯伯,好多年沒見了啊。」     漢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麼。」     這個柳伯伯,在袁宣還是孩子的時候,很早就去了劍氣長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當然是這位來自騾馬河的長輩,一點都不像劍修。     一點都不像北俱蘆洲修士,以及一點都不像個有錢人!     小館子裡邊有了空桌子,漢子便帶頭走入,白髮蒼蒼的老掌柜是個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當然無法認出一個二十多年前來過店內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幫搶了位置的食客,發現那個窩囊廢竟然能夠袁宣同桌,二話不說,丟下銀子就跑路。     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們雙方只當什麼都沒發生,免得說多錯多挨打多。     袁宣笑問道:「有過節?」     漢子搖頭道:「沒什麼。」     袁宣埋怨道:「我臨出門,太爺爺還念叨你呢,說你不懂禮數,哪有丟下禮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這個柳伯伯,正是騾馬河柳勖,而騾馬河與三郎廟是山上世交,關係一直很好,兩邊的老家主,他們年輕時就是意氣相投的摯友。     漢子與袁宣三人問過了口味,有無忌口,見他們都很隨意,就熟門熟路點了幾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袁爺爺知道我的脾氣。」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實在是太難買到了。」     柳勖點點頭。     少年卻嘿嘿道:「好不容易托關係,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個太上皇,才買到了兩壇!」     男人笑道:「是塊做生意的好料。開銷記在賬上,現在就拿出來好了,今天我們喝了就是。」     袁宣訝異道:「就在這邊喝?」     柳勖反問道:「喝酒不挑人,難道挑地兒?這是什麼道理。」     袁宣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兩壇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與店夥計多要了三隻酒碗,開始給三人倒酒。     一時間整個小飯館都瀰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會心一笑。     好像與外界傳聞不太一樣啊。     柳勖曾經一人仗劍,劍光橫貫一座王朝和數個藩屬國,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師堂。     傳聞柳勖還曾單手持劍,以劍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的臉頰數次,告訴對方不要欺負老實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與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舊沒忘記讓袁宣悠著點喝。     袁宣不太喝酒,與柳伯伯也不見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後擠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那次是自己真的喝高了,雖說不至於是什麼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鄉,沒少被人笑話。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會喝高,就得怪那個二掌柜的酒後吐真言了,他說自己曾經遊歷過北俱蘆洲,期間碰到的,有好事有壞事,但是要論山上的風氣,放眼整個浩然天下……二掌柜當時眼神明亮,朝柳勖豎起大拇指,說是這個。     這一下子就把柳勖給說得上頭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壺酒,自己拿酒壺對二掌柜的酒碗,輕輕磕碰一下,就直接幹了。     之後二掌柜就摟著自己的肩膀,說柳兄,給自家兄弟捧個場?     柳勖說自己不會這個,結果二掌柜就說有現成的,照抄就是,寫字總會吧,好歹是騾馬河的少當家。     當時本就喝了個暈乎乎,柳勖就答應了,這才有了那塊無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鋪子一看內容,當時覺得還挺好。     袁宣雙手持碗,笑容燦爛道:「是不是得預祝柳伯伯擔任家主一事沒懸念了?」     「你小子只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柳勖沒好氣道:「你喝你的,這碗酒我就不喝了。」     騾馬河擁有一條跨洲渡船,做皚皚洲那邊生意,被文廟徵用之後,很快就又購買了一條,結果騾馬河又主動交給了文廟。     據說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裡邊,力排眾議,爭吵得厲害了,就有一位長輩,說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嗎?     其實整個騾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對這個家主之位,打小就沒興趣,而柳氏誰不想最服眾的柳勖能夠順勢繼任家主?     柳勖估計當時也是給起到了,當場就來了一句,我來當家主你攔得住?     結果那位長輩直接撂了一句,好,就這麼說定了,我攔不住,也不會攔!     好傢夥,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這句話呢。     用老家主的話說,就是用一條渡船換來一位家主,這筆買賣很划算嘛。     不過柳勖跟爺爺達成了約定,得等自己躋身了玉璞境再來住持家族事務。     這件事,三郎廟這邊當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飛劍傳信一封,與老友顯擺過了。     柳勖突然問道:「聽說樊姑娘去過南邊戰場?」     名叫樊鈺的女子武夫,臉色略帶愧疚,點頭道:「出力不多,就像走個過場,我自罰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說道:「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也一樣,那我們就都走一個。」     樊鈺曾經獨自一人,去過寶瓶洲中部的陪都戰場,是在那邊由金身境躋身的遠遊境。只是她差點沒能活著返回家鄉,一次在戰場上不幸陷入重圍,渾身浴血,是被一位蠻荒妖族的山巔境武夫給悄悄盯上了,命懸一線之際,樊鈺被一個名叫鄭錢的女子大宗師救下,準確說來,是被那位綽號「鄭清明」的女子大宗師,一把扯住肩頭,將樊鈺丟出了戰場。     後來她專程去登門道謝,一開始那位前輩很客氣,也就僅限於客氣了。     只是得知樊鈺來自北俱蘆洲的三郎廟後,尤其是等到樊鈺自稱是三郎廟袁宣的扈從,她至今還清楚記得那一幕,只見那位鄭錢瞪大眼睛,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     只是樊鈺當時也沒敢多問什麼,畢竟對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的大宗師。     袁宣放下酒碗,小聲問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隱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說道:「還好,比那種點頭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麼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錢,也不好賭,二掌柜坐莊幾次,都不摻和,加上又是個不苟言笑的悶葫蘆,到了酒鋪那邊喝酒,也當不來什麼酒托,就連那一顆小暑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錢當那冤大頭,學誰都別學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     何況柳勖這輩子除了練劍一事,此外對衣食住行這些事上,從來就沒講究過。     不過柳勖說自己與陳平安只是比點頭之交略好幾分,還是柳勖謙虛了,當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鋪那邊,只要二掌柜在場,都會主動邀請柳勖一起喝酒,當然每次都會殷勤萬分問一句,要不要來一壺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幫你留著的,今兒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劍仙買走了。     袁宣繼續問道:「聽說他叫陳平安,是寶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對視一眼。     「還遊歷過咱們北俱蘆洲?」     「聽二掌柜說過此事。」     袁宣趕緊抿了口酒,壓壓驚。     因為當年他和劉爺爺還有樊姐姐,三人遊歷鬼蜮谷,到了那本《放心集》上邊記載的銅綠湖,袁宣當時是奔著一種名為蠃魚的珍稀靈物去的,魚鱗金黃,生有雙翼,音如鴛鴦,聽說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夢魘糾纏,而袁宣的一個家族長輩,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釣一事,不然小小年紀,也不會有那「袁一尺」的美譽,打窩一次,水漲一尺。     三郎廟有個袁宣得喊一聲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駐顏有術,姿容出彩,與水經山盧穗,彩雀府孫清,至今都還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的劉景龍。而這三位仙子,都躋身北俱蘆洲的十大仙子之列。而三郎廟這位,停滯在元嬰境多年,就是一直被夢魘所困,以至於都不敢閉關破境。     「陳隱官是怎麼個人?」     「小宣,你問這些作甚?」     「就是好奇。」     聽到這裡,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還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聲道:「袁宣,要麼就此打住,喝酒無妨,要麼接下來的言語,小心措辭。」     姓劉的老劍修,與身為遠遊境武夫的樊鈺,雙方几乎同時感覺到一種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嬰境劍修,而且在此境界,要比柳勖更多年,但是直到這一刻,老劍修才不得不承認,自己與騾馬河劍修柳勖,相差太多了。     樊鈺剛要為少年解釋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鈺只好閉嘴不言。     袁宣倒是渾然不在意這份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氣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為我比你更早認識陳平安!」     少年曾經遇到一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對方是一位純粹武夫,當時卻身穿法袍。不過好像也是一位劍修。     雙方離別之際,對方曾經笑言一句,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
忘憂書屋 > > 劍來 > 第九百一十九章 只是朱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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