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
演武場上,孩子們再次悉數趴在地上,個個鼻青臉腫,學武之初的打熬筋骨,肯定不會舒坦。該吃苦的時候享福,該享福的時候就要吃苦了。 既然生在了劍氣長城,進了這座躲寒行宮,學了拳習了武,就得適應吃苦一事,學得一技之長。 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都能苦盡甘來的。純粹武夫的那顆武膽,就只能是從苦膽之中熬出真滋味。 一襲青衫長袍的隱官大人,依舊氣定神閑,說道:「休歇兩炷香。」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開始閉目養神。所有孩子都掙扎著起身,圍成一圈,坐姿與年輕隱官如出一轍,閉上眼睛,緩緩調整呼吸。 陳平安睜開眼睛,評點每個人的出拳,好壞優劣都說,不會因為姜勻出身太象街豪閥,武學根骨最重,就格外青睞,哪一拳遞出得疲了,就罵。不會因為銅錢巷張磐的先天體魄最孱弱,學拳最慢,就對張磐冷落半點,哪一拳打得好了,就稱讚。更不會因為玉笏街的孫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出拳就故意輕了力道。 總而言之,陳平安要讓所有孩子牢牢記住一個道理,拳在當下,純粹武夫,必須先與己為敵。 學拳先做人,傳道授業之人,無論有無師父先生之名,一樣需要先教人,教人不是空講道理,哪怕是一個鄉野學塾的教書匠,可能與富家翁低頭哈腰的一句諂媚話,對貧寒孩子的某個斜眼、冷笑,然後被孩子們默默看在眼中,記在心裡,結果就打殺了書上的千百句聖賢教誨。 書里書外都有道理,人人皆是夫子先生。 陳平安不再言語。 按照規矩,就該輪到孩子們提問。 暮蒙巷那個叫許恭的孩子率先問道:「陳先生,拳走一線,肯定最快,如果說練習走樁立樁,是為了堅韌筋骨,淬鍊體魄,可是為何還會有那麼多的拳招?」 陳平安抬起一手,一拳遞出,驟然出拳,驟然懸停,「許恭,你的意思是說拳走直線,最快觸敵,對不對?」 許恭有些懷疑自己了。 姜勻笑呵呵道:「一拳就倒。」 劍氣長城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最「憐香惜玉」,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綽號? 至於為何對蠻荒天下的流白就那麼辣手摧花,一定是那女子劍修不如郁狷夫長得好看。 不過姜勻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腦袋撞牆的那一幕,哀嘆一聲,覺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 許恭神色慌張,他可沒有這個意思,打死都不敢對陳先生有半點不敬,不敢,更不願意。 在許恭心目中,陳先生的形象,神人一般,毫無瑕疵。孩子私底下與兩個好朋友閑聊,都仰慕得一塌糊塗。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邊說書,就數他們三個最堅信不疑。 出身暮蒙巷的許恭,自知自己不是姜勻這樣的大族子弟,既然沒有姜勻那樣的天賦和身世,所以他與張磐、唐趣三個好朋友,經常晚上偷偷練習走樁立樁,往往可以碰到那個假小子元造化。只是過猶不及,這些傢伙一味苦練,差點傷了體魄元氣。 陳平安始終保持那個出拳姿勢,再抬起左手,以出拳右臂作為一條道路,指指點點,從右手拳頭起始,手腕,小臂,肩頭,再到背脊,腰膂,將一處處竅穴點明,詳細解釋了這直線一拳遞出的純粹真氣流轉「道路」,每一條筋、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的細微變化,全無遺漏,與孩子們娓娓道來,在這期間,再配合拳掌變化,將後肘前疊、頂心肘、肩撞在內的所有招式,各自拆解,闡述其中玄妙,如何發力,為何發力,都有一番深入淺出的詳實解釋。 陳平安收拳之後,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所以說,拳招為下,拳意在中,拳法在天。」 姜勻破天荒沒有拆台,皺眉道:「拳招最次?可我覺得拳樁拳架都要從拳招中來啊,很重要的。」 陳平安笑了笑,抬起一拳,手腕擰轉,變拳作掌,掌心離地不過寸余,瞬間落地,迅猛一拍演武場的地面。 大地震動,所有孩子幾乎同時一彈而起,離地高度,各有不同,身形七歪八倒。 然後好像被壓勝一般,砰然落地,一個個呼吸不順暢起來,只覺得近乎窒息,背脊彎曲,誰都無法挺直腰桿。 「拳招為下,只是說位置,某個順序,不是說不重要,恰恰相反,一切拳法都從低處起,層層拳架層層高,最終才能讓我們的拳法高高在天。」 陳平安收了起那股無形的拳法真意,所有孩子立即如釋重負,陳平安對元造化和張磐說道:「學拳要時時用心,處處小心,這就是拳理所謂的師傅領進門,徒弟要留神。元造化,張磐,方才你們倆做得不錯,說明休歇之時,也在練習立樁,雖然離地不低,但是坐姿最穩。姜勻雖然離地最低,坐姿卻散。」 姜勻翻了個白眼,老子早就習慣狗日的隱官大人說風涼話了。 性格靦腆的張磐神色激動。 假小子眼神堅毅,緊抿起嘴唇。學拳之後,小姑娘變化極大。前些年在劍氣長城,她與尚未成為隱官的二掌柜初次相逢,是個孩子王的小姑娘,性格其實要開朗許多。 陳平安視線掃過眾人,身體微微前傾,與所有人緩緩道:「學拳一事,不只是在演武場上出拳這麼簡單的,呼吸,步伐,飲食,偶見飛鳥,你們可能一開始覺得很累,但是習慣成自然,人身一座小天地,寶藏無數,全是你們自己的,除了將來某天需要與人分生死,那麼誰都搶不走。」 陳平安眯眼道:「那麼問題來了,當你們拳高之後,一旦決定要出拳了,要與人正大光明分出勝負生死,當如何?」 姜勻大聲道:「一拳干倒!」 陳平安微笑道:「你小子還沒玩沒了了是吧?」 姜勻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隱官大人,這次可不是說什麼玩笑話,武夫出拳,就得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反正我追求的武道境界,就是與我為敵之人,我一拳將出未出,對方就先被嚇個半死了。」 陳平安笑著起身,「行啊,那我教教你。被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記起了一場問拳。我當時是以六境對峙十境,你現在就用三境對付我的七境。都是相差四境,別說我欺負你。」 姜勻立即起身。 陳平安指了指演武場靠牆處,「你先去牆角根那邊站著。」 姜勻大搖大擺走過去,背對眾人,孩子其實在呲牙咧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只能默默告訴自己輸人不輸陣,輸拳不輸面。 陳平安走向演武場另外一邊,突然改變主意,「所有人都一起過去,並排站著,不許背靠牆壁,離牆三步。」 這些孩子們以後的人生,不會按部就班,只遇到境界相當或是只高出一二境的敵人。 自己也好,白嬤嬤也罷,壓境教拳,能夠幫著孩子們一點點打熬筋骨,一步步磨礪武道,但是修行路上,沒有這樣的好事。沒人願意當誰的磨刀石,多是想著踩下一顆顆的墊腳石,步步登天,去往山巔。 三境到七境的巔峰出拳,到底是怎麼個氣勢、拳架和精氣神,陳平安曾經為他們一一演示過。 八境,九境和十境的出拳,白嬤嬤也親身演練過。 只是姜勻在內的孩子,都覺得從十境跌到九境的白嬤嬤,當下境界是更高些,但是只論出拳那點模模糊糊的「意思」,總覺得還是年輕隱官更讓人神往。 只是先前的演武,就真的只是演練,孩子們只是旁觀。 今天陳平安想要讓孩子們站在與自己為敵的立場上,親身感受那一拳。 當年在北俱蘆洲,前輩顧祐,攔住去路。 曾問拳於自己。 出拳毫無徵兆,接拳毫無準備,顧祐那突兀一拳,倏忽而至,當時陳平安幾乎只能束手待斃。 陳平安停步後,靜心凝氣,渾然忘我,身前無人。 與陳平安遙遙對峙的姜勻,額頭滲出細密汗水,下意識就與所有人提醒道:「咱們都咬牙站穩了,誰都不能後退,誰都不要背貼牆壁,就算嚇得尿褲子,也要站著不動!」 那個玉笏街的小姑娘孫蕖顫聲道:「我現在就怕了。」 孫蕖最初與姜勻一樣,是最不希望學拳的孩子,因為她有個妹妹,名叫孫藻,是劍修。 元造化低聲道:「那你就一心立樁,什麼都不要想!」 陳平安沒有著急出拳。 這對於那些站在牆根下的孩子而言,更是煎熬。既然早晚挨刀,不如給個痛快,總好過對方慢悠悠磨刀嚇唬人。 阿良說道:「郭竹酒,你師父在給人教拳,其實他自己也在練拳,順便修心。這是個好習慣,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全是貶義的說法。」 陳平安先前所學拳法太雜,需要藉此機會,好好反省一番,熔鑄一爐。或者偶爾什麼都不想,就跟平常人用睡覺作為休歇差不多,來這裡靜靜心。教拳,練拳,修心,隔三岔五的躲寒行宮之行,看似一件事,其實是在做三件事。 為劍氣長城的這撥武夫胚子教拳喂拳,更重要的,還要盡量給所有孩子一條相對安穩的修行路,原本對於一位需要為戰局走勢負責的隱官而言,就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分心事。可到最後,結果還是沒虧。 郭竹酒早早摘下書箱擱在腳邊,然後一直在模仿師父出拳,從頭到尾就沒閑著,聽見了阿良前輩的言語,一個收拳站定,說道:「師父那麼多學問,我一樣一樣學。」 白嬤嬤站在一旁,輕聲說道:「姑爺這一拳下去,估計不少孩子會當場崩潰。」 阿良笑道:「能夠真真切切知道拳高何處,是好事。」 當時顧祐前輩,作為撼山拳譜的老祖宗,看到了自己這位來自別洲的純粹武夫,恰好武道根基就在撼山拳之上,顧祐便以十境武夫遞出九境巔峰一拳。 陳平安一步跨出,悄無聲息。 以六步走樁前行,轉瞬之間,快若奔雷,整座演武場都開始震動起陣陣漣漪,四面八方皆是充沛拳意。 孫蕖這樣希冀著以立樁來抵禦心中畏懼的孩子,演武場震動之後,就立即被打回原形,立樁不穩,心境更亂,滿臉驚駭。 姜勻感受到那股遮天蔽日的拳意之後,輕喝一聲,一腳重重踩踏而出,拉開拳架,以自身拳意抵禦天地拳意。眼見著身旁孫蕖就要跌倒在地,姜勻一咬牙,挪步橫移,滿臉痛苦之色,依然擋在了孫蕖身前。畢竟是個小娘們,他這個大老爺們得護著點。 許恭和元造化幾乎同時喊道:「六步走樁!」 所有孩子竟是心有靈犀,幾乎同時不退反進,要以走樁對走樁。 罡風鋪面,拳意壓身。 哪裡是他們想要以退為進就能成的,至多踏出兩步,所有人便踉蹌後退。 那孫蕖不知如何生出的一點膽識,竟是繞開了身前姜勻,選擇自己面對那一拳。 轉瞬過後。 連同姜勻在內,所有人都背靠牆壁,個個臉色慘白,汗流浹背,還有些體魄孱弱的孩子,早已靠牆跌坐在地。 陳平安站在演武場中央地帶,一手負後,一手握拳貼在腹部,悠悠然吐出一口濁氣。 趕緊轉過頭,抹了一下鼻子流淌出的鮮血,以當下的體魄遞出這形似神似一拳,哪怕最終只是出了半拳,還是很不輕鬆。 陳平安轉頭笑道:「都起來吧,今天練拳到此為止。」 所有孩子都沒有回過神,有些獃滯。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來:「這一拳過後,不得不說,我挑選武道種子的眼光,真是不錯。以後你們哪天自己行走江湖了,遇到同輩武夫,大可以說,你們的教拳之人,是劍氣長城十境武夫白煉霜,喂拳之人,是浩然天下陳平安,一旁觀拳之人,曾有劍客阿良。」 ———— 與白嬤嬤告辭,陳平安和阿良帶著郭竹酒,三人徒步離開躲寒行宮。 阿良說道:「竹酒啊,先前你師父提到觀拳之人,只說了我,忘了你,傷不傷心?」 郭竹酒一臉疑惑道:「師父說了啊,阿良前輩你沒聽見?」 阿良愣了一下,「我怎麼沒聽見?」 郭竹酒一本正經道:「我在自個兒心裡,替師父說了的。」 阿良讚歎道:「竹酒你這份劍心,厲害啊。」 陳平安笑道:「阿良,那麼劍氣十八停?能不能教給我這弟子?」 阿良無奈道:「我先前說要教,竹酒不稀罕啊。」 阿良捋了捋頭髮,「不過竹酒說我相貌與拳法皆好,說了這般肺腑之言,就值得阿良叔叔死皮賴臉傳授這門絕學,不過不急,回頭我去郭府做客。」 郭竹酒與陳平安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師父你懂的。 師父我懂的。 郭竹酒不敢久留,今天還是翻牆偷溜出來的,得回家了。 與師父和阿良前輩道別後,小姑娘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一路飛奔。 阿良與陳平安去往疊嶂的酒鋪。 阿良問道:「陶文劍仙死後,憑藉戰功兌換的那些神仙錢,是不是多了些?」 陳平安沒有藏藏掖掖,說道:「我也拿了些出來。」 酒鋪,坐莊,所有陳平安這些年在劍氣長城從酒鬼賭棍那邊掙來的神仙錢,再加上通過晏家鋪子兜售販賣那些印章、摺扇的收入,一顆雪花錢都沒剩下,全部都以劍仙陶文遺產的名義,還給了劍氣長城。當然不是陶文要陳平安這麼做,而是陳平安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這也是陶文願意託付身後事給年輕隱官的原因所在。 想要入得一位劍仙的法眼,永遠不可能是靠掙多少錢、說過多少漂亮話。 阿良又問道:「那麼多的神仙錢,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你就那麼隨隨便便擱在院子里的桌上,任由劍修自取,能放心?隱官一脈有沒有盯著那邊?」 大戰暫時告一段落,劍修養劍一事,是重中之重,世間劍修的吃錢,那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 這也是為何劍氣長城會有那麼多囊中羞澀的劍仙。 本命飛劍的品秩越高,以及隨著劍修境界越來越高,除了太象街屈指可數的幾個豪閥,沒誰敢說自己嫌錢多。 只有不在修行關隘的時候,劍修手頭才會有幾個閑錢,喝酒押注都隨意。 所以可能絕大多數劍修,去往陶文的宅子自行取錢,只取當下所缺錢財,但也註定會有某些劍修,偷偷多拿神仙錢。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人盯著那邊。陶文不在意這些,我也無所謂。又不是什麼買賣事,不用計較太多。」 阿良點頭道:「是該這麼想,輕鬆些。」 陳平安摘下別在髮髻的那根白玉簪子。 阿良接過手,心神沉浸其中,然後啞然失笑,「好一個老秀才,當初連我都給騙過了。」 陳平安甚至都懶得用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說道:「先前與離真那場捉對廝殺,靠著這支簪子,才扭轉戰局,不然我當時還不是劍修,贏不了離真。」 白玉簪子已經打開禁制,阿良自然一覽無餘。 陳平安說道:「光陰流水的流逝,與很多洞天福地都截然相反,約莫是山中一月世上一年的光景。」 白玉簪子,是一處極其古怪的洞天福地,疆域不大,至多容納百餘人居住其中,靈氣也一般,根本算不得風水寶地,準確說來,根本並不適合修道之人修行。 阿良嘆息道:「老秀才用心良苦。」 老秀才為了弟子齊靜春,可謂煞費苦心。 在此避難,當做一座書齋便是了,大可以安心讀書,百年數百年之後,天地變色,說不定下一次重返浩然天下,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老秀才最早的初衷,極有可能便是要拖到蠻荒天下攻打劍氣長城,儒家開闢出第五座天下的通道,多出一座幅員遼闊的嶄新天下,換了一張更大的棋盤,落子的地盤多了,弟子齊靜春的立足之地,希望就可以更多些。 老秀才離開功德林的時候,可能就已經做好了打算。願意用開闢出一座天下的造化功德,換取齊靜春這位弟子在人間的立錐之地。 陳平安緩緩說道:「先生是這樣的先生,那麼我如今對待自己的弟子學生,又怎麼敢敷衍應付。茅師兄曾經說過,天底下最讓人如履薄冰的事情,就是傳道授業,教書育人。因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就會讓某個學生就牢記在心一輩子了。」 阿良將白玉簪子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別在髮髻間。 八個小篆文字,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阿良雙手抱住後腦勺,曬著和煦的日頭。 一旁人的年輕人,青衫長袍,頭別白玉簪,腳穿一雙千層底布鞋,腰懸養劍葫。 陳平安突然問道:「阿良,是接連兩場架,受了傷?」 阿良出城兩次,第一次還好,哪怕是坐鎮城頭的劍仙,都看了個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戰場,其中有一頭王座大妖傾力出手,隔絕了天地。 陳平安難免有些擔憂。 不料阿良搖頭道:「沒怎麼受傷,只是施展了一些壓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戰場,就一定會被針對得死死的。就像你那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就是關鍵的勝負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難奏效。畢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總是遇到生面孔,劍氣長城的戰場,說大很大,說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數,心知肚明。我們又是在與整座蠻荒天下抗衡,問題在於對方是不缺法寶仙兵的,就算他們自己沒有,借也借得來。」 陳平安驚訝道:「這都沒怎麼受傷?」 阿良笑道:「給你露一手?見識過後,你就知道我為何能夠全身而退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無人,咱倆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個啥意思?」 陳平安點頭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學。」 阿良停下身形,以腳尖輕輕碾地。 陳平安不明就裡,跟著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遠處一座酒樓的二樓,有人扯開嗓子怒罵道:「狗日的,還錢!老子見過坐莊坑人的,真沒見過你這麼坐莊輸錢就跑路賴賬的!」 一時間各處酒客們大聲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噓聲四起。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自若,小場面。 阿良伸長脖子回罵道:「老子不還錢,就是幫你存錢,存了錢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還有臉罵我?」 那老劍修一時無語。 急眼了,老劍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臉唾沫。 不曾想阿良輕輕一跺腳。 腳尖處,出現了一個金色文字,然後字字串聯成一個小圓,出現在了阿良腳邊。 皆是聖人教誨。 以儒家那位至聖先師的一句言語,作為起始第一個圓圈。 然後是道家闡述的陰陽大道之至理。 此後有那關於天地人的儒家經典,緊接著更大一圈,是四時流轉的不同文章詩句。 五行。 十二時辰。 二十四節氣。 中土文廟陪祀七十二聖賢的根本學問。 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內向外,層層疊疊,不計其數。 三教諸子百家,一部部經文典籍或開篇名義或壓卷的言語,成百上千位詩詞大家、道德賢人、名臣武將、劍仙、豪傑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顯化。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一個個金色文字出現得太快,每一句蘊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於連陳平安都倍感目不暇接。 剎那之間,整座城池都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陳平安甚至都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經篆刻在竹簡上的美好句子。 看到了許多佛經、法家典籍上的言語,看到了李希聖畫符於竹樓牆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動,異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學個大概就行了。畢竟誰都成為不了另外一個人,也無需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齊是小齊,你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然後轉頭望向二樓,「你剛才嚷嚷個啥?」 那老劍修一臉誠摯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請客。」 阿良嘴上說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那種欠錢還跟人討酒喝的人嗎?!」 眼睛卻死死盯住那個老劍修,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夠!」 老劍修義正言辭,一隻手使勁晃蕩,有朋友趕緊拋過一壺酒,被老劍修接住後,老劍修轉為雙手捧酒壺,動作輕柔,輕輕丟出樓外,「阿良老弟,咱們哥倆這都多久沒見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鋪那邊擺上一大桌,喝個夠!」 陳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壺酒的阿良離去之後。 酒樓那邊,老劍修落座後,撫須而笑,「整個劍氣長城,誰能像我這樣討債,讓阿良都擺出了這麼大的陣仗來躲債?你們啊,是跟著沾光了,所以今兒我就不掏錢了,你們誰來結賬?」 阿良走在路上,喝著那壺別人非要送攔都攔不住的仙家酒釀,突然說道:「那件大事,與寧丫頭說過了嗎?」 陳平安點頭道:「緣由後果,一五一十都與她說了,我覺得越是親近人,越該把事情講明白。」 阿良笑道:「難怪文聖一脈,就你不是打光棍,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不接話。 到了酒鋪那邊,生意興隆,遠勝別處,哪怕酒桌不少,依舊沒有了空座。蹲著坐著路邊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陳平安蹲在路邊喝酒,身前擺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鬧,到了這座鋪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計也當不了回頭客,所以都沒把阿良和年輕隱官太當回事,不見外。 阿良手托酒碗,夾了一筷子菜,打了個激靈,真他娘咸,趕緊卷了一大筷子陽春麵。 聽著某些傢伙吹噓這兒酒菜得勁,好些個剛被拉來這邊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覺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錯了。 阿良就納了悶了,如今給人當托兒不收錢啊? 陳平安雙手捧住酒碗,小口飲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來來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邊人,可能明天離去。遠遊人,可能明天回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