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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六章 肩頭和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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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無貴貧,月色登門做客不敲門,玉笏街也去,妍媸巷也去。    大日驅邪祟,尤其冬日溫暖如棉襖,妍媸巷也穿,玉笏街也穿。    陳平安獨自一人,在斬龍崖涼亭坐了一宿,晚上到底是沒膽子去敲寧姚的院門,去他娘的酒壯慫人膽,屁用沒有。    日上三竿時分,陳平安又御劍出城,去往避暑行宮,愁苗和董不得這些本土劍修,除了龐元濟都已經不在,鄧涼這些外鄉劍修,除了林君璧,也都去拜會各自家鄉的劍仙前輩,或是與相熟朋友敘舊,所以到最後只剩下林君璧和龐元濟在手談,陳平安觀棋不語,林君璧棋術要比龐元濟高出一籌,勝負沒有懸念,陳平安看了一會兒,就去檔案庫翻翻撿撿,結果林君璧跑來說大劍仙米祜指名道姓要見隱官大人,不過這位大劍仙還算講規矩,沒有進門的意思。    陳平安讓林君璧繼續下棋便是,自己去了大門口那邊,見到了米祜,是自家隱官一脈扛把子米裕的兄長,劍氣長城最新、也是最年輕的一位仙人境。    陳平安抱拳笑道:「稀客。」    米祜沒怎麼客套寒暄,說道:「邊走邊聊。」    兩人並肩而行,米祜開門見山說道:「陳平安,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既是公事,也算私事。」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米祜說道:「我希望靠著我的那點戰功,等到戰事結束之後,如今身在倒懸山的弟弟,他能夠去往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比如你們浩然天下。」    陳平安說道:「戰功應該夠了。不過米裕畢竟是玉璞境劍仙,每一位劍仙的去留,按照不成文的規矩,都需要老大劍仙點個頭,過個場,我們隱官一脈才好畫押作準,這件事才算板上釘釘,到時候外人誰都說不了閑話。」    米祜說道:「老大劍仙點頭了。」    陳平安笑道:「既然老大劍仙都答應了,米大劍仙其實無需與我商量,米裕退路無憂。在浩然天下,一位異常金貴的劍仙,處處都去得,只要自己願意,山上仙家祖師堂,山下王朝金鑾殿,到了哪裡,都是座上賓。」    米祜說道:「我那弟弟,在那外鄉若是沒人照應,我不還是不放心。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到底不比我們劍氣長城的練劍,具體怎麼個德行,我雖未親身去過,卻一清二楚,勾心鬥角,烏煙瘴氣,整一個騙子窩。米裕與女子打交道,本事還行,一旦與修道之人起了狗屁的大道之爭,我弟弟心思單純,會吃大虧。」    陳平安知道這位仙人境大劍仙的意思,是要自己這個浩然天下的外鄉人,多上點心。    只是有些事情,比如與老大劍仙的約定,未來自己的處境,陳平安不好提前泄露天機,所以只能先醞釀一番措辭。    至於米祜的言語之中,有無含沙射影自己這位隱官大人,陳平安大人有大量,就當耳邊風了。    米祜說道:「只要你肯點個頭,我必有重謝。說做買賣,我相信二掌柜。」    給人誤會了。    陳平安卻沒有解釋什麼,「重謝就算了,米裕在隱官一脈這兩年,也積攢了不少戰功,你不用額外付出什麼。只是這種事情,成與不成,除了你我私底下的約定,其實米裕自己怎麼想,才是關鍵。」    米祜皺眉道:「就憑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的香火情,就算我那弟弟不肯走,你隨便找幾個劍仙將他打暈了,帶去浩然天下。」    陳平安問道:「到了浩然天下,米裕如果解開不心結?修行路上,會很麻煩。在那邊修行,擔著個劍氣長城的劍仙身份,意外不會多,但只要有,就會很大。」    米祜斬釘截鐵道:「活著比天大。能夠多活一天是一天。何況你別小覷了我弟弟的道心,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    陳平安說道:「那就讓米裕去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或是酈采劍仙的那座浮萍劍湖,兩地都需要一位劍仙供奉,又不用米祜如何廝殺。將來具體去哪裡,讓米裕自己挑選。」    米祜疑惑道:「為何不是去你的山頭?」    陳平安搖頭道:「我有一大堆舊賬在身,米裕就算離開了倒懸山,到了落魄山,還是沒幾天安穩日子的,沒必要。」    米祜卻說道:「那就讓米裕去你那落魄山擔任供奉,敬香拜掛像上譜牒的那種。」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是敞亮人,那我就與你說些敞亮話了,若只是買賣,傻子才會拒絕一位劍仙供奉,我正是將你弟弟當做了朋友,才不讓他去寶瓶洲趟渾水,在那與劍氣長城香火情最多的北俱蘆洲,米裕的身份,就是一張最好的護身符,其餘八洲,都無此好處。」    米祜說道:「唧唧歪歪像個娘們,米裕就去寶瓶洲落魄山,少廢話,你我說定!」    好好與你米祜大劍仙講理,還罵人是吧?    陳平安剛要說幾句「中正平和」的言語,不曾想米祜這位大劍仙,神色鬱郁,已經低聲開口道:「我那弟弟,總覺得是他丟了我這兄長的臉面,那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他這兄長,僥倖練劍資質不錯,此生唯一擅長事,就是練劍,那麼他都已經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仙,又豈會丟臉?豈會被整座劍氣長城看笑話?所以到底是誰虧欠誰,還想不明白嗎?我米祜,此生唯恨劍道境界不高,躋身仙人境都要磕磕碰碰,一直無法讓人不笑話米裕。」    陳平安摘下腰間養劍葫,喝了口酒,輕聲勸道:「這些心裡話,與米裕當面說更好啊。」    米祜搖頭道:「算了。心裡話就擱心裡,真要見了面,反而說不出口。」    話已至此,陳平安就不再勸什麼。    米祜突然開始大罵:「一幫連娘們到底是啥個滋味都不曉得的酒鬼老光棍,也好意思笑話我弟弟,笑他個大爺,一個個長得跟被車軲轆碾過似的,能跟我弟弟比?這幫光棍,瞧見了娘們的大胸脯大腚兒,就挪不開眼睛的可憐玩意兒……」    陳平安轉頭望向米祜。    你米祜好意思說別人?    米祜到底是大劍仙,一下子明白了年輕隱官的眼神意思,改口道:「有些人,不是光棍勝似光棍。我來之前,聽說有人與阿良在謝姑娘的酒肆喝酒,沒花錢。還聽說謝姑娘今兒生意開張後,眉眼含笑,容光煥發,好像變了個人。」    陳平安報以微笑,假裝聽不懂,在心中默默掏出一部小賬簿,把這筆賬記在了這位米大劍仙的弟弟米裕頭上。他娘的一定要寄信回落魄山,讓米裕在落魄山折騰一整年的鏡花水月,不賺夠一大筆穀雨錢就一直扣押在山頭。    兩人走到了一座劍仙私宅附近,名為種榆仙館,正是那座地基不尋常的宅子,舊主人劍仙,煉化了一塊明月飛仙詩文牌。只是私宅已經荒廢多年,劍氣長城不在城內的劍仙宅邸,大多如此,劍仙身死,若是嫡傳弟子也都一併戰死,徹底斷了香火之後,就淪為無主之地,會被隱官一脈按例收回,租賃或是轉贈給新的劍仙。    比如太徽劍宗的私宅甲仗庫,就是憑藉戰功換來的,而女子劍仙酈採到了劍氣長城,先是租下了劍仙遺留的私宅萬壑居,結果她眼饞周邊那座通體由一塊仙家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願意以一個天價花錢購買下來,但是避暑行宮一開始沒點頭,畢竟不合規矩,把酈採氣得不行,直接飛劍傳訊年輕隱官,把陳平安罵了個狗血淋頭。    後來戰事吃緊,神仙錢急缺,陳平安就讓董不得去通知萬壑居,只要價格再翻一番,就可以買下整座停雲館。    後來桂花島渡船到達倒懸山,其中就有玉圭宗姜氏託運而來的一箱箱雪花錢。    米祜停步,因為遠處有人御劍而落,看樣子是來找身邊的年輕隱官。    那那個面容苦相的中土劍仙,苦夏。    米祜便以心聲言語道:「陳平安,今日託付之事,有勞了。」    陳平安答道:「我會儘力而為。」    米祜得了承諾,瞥了眼那個苦夏劍仙,便丟出一枚養劍葫給陳平安,說了句「古法煉製,品秩還行」,就直接御劍升空,遠去城頭。    陳平安拿著那枚質地冰糯的養劍葫,暫且收下,以後轉交給米裕就是了。    苦夏劍仙來到陳平安身邊,面有為難神色,便顯得更加苦相。    陳平安將兩枚養劍葫都懸掛腰間,好事成雙,與這位邵元王朝的劍仙笑問道:「是要林君璧離開了?」    苦夏點頭道:「自知不合時宜。所以不出半個月,中土神洲一艘跨洲渡船之上,就會與避暑行宮有些表示,是我們邵元王朝的一點心意。」    陳平安有些無奈。    劍仙苦夏,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    說實話,林君璧如果不是自己選擇留在隱官一脈,早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    林君璧要走,避暑行宮任何一位劍修,都覺得理所應當。    結果被劍仙苦夏這麼一說,好像林君璧的離去,就會成為一個忘恩負義之人,以至於邵元王朝那位國師,林君璧的傳道之人,必須破財消災,與劍氣長城換取林君璧的返回家鄉。    不過來自邵元王朝的天材地寶神仙錢,陳平安賺得很心安,多多益善。    所以陳平安沒怎麼欺負老實人,直接說去避暑行宮那邊,把林君璧喊出來與苦夏劍仙見面。    苦夏卻沒挪步,望向種榆仙館的大門,問道:「隱官大人,可知這棟宅子的名字由來?」    陳平安說道:「不太清楚。」    其實陳平安擔任隱官這些年,喜好翻閱檢索避暑行宮的眾多塵封秘檔,作為一件忙裡偷閒的散心事。    將私宅更換名字為種榆仙館的上任主人,是位女子,還是劍氣長城難得有些文人習氣的本土劍仙,與郭稼一樣,喜好種植仙家花卉,曾經託付倒懸山,從扶搖洲購買了一株榆樹,移植小庭,忽發一花,高邁屋脊。讓劍仙心生歡喜,就改了宅邸名字。只是劍仙一死,又無弟子,宅子多年無人打理,種榆仙館又有一層仙家禁制,外人不會擅闖,所以如今宅子裡邊的光景,是枯死還是繁茂,是花開還是花落,已經無人知曉了。    苦夏說道:「我與好友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好友愛慕這位劍仙的一位弟子,只是規矩不可更改,兩人無法成為神仙道侶。」    陳平安說道:「你那朋友若是留下了,不就可以成為一對眷侶?」    苦夏苦相更苦,感慨道:「我們浩然天下的劍修,能有幾個是無牽無掛的山澤野修?就算一開始是,就像那皚皚洲的鄧涼,最終還是會被大宗門祖師堂收納的。何況我那好友,自幼便是被寄予厚望的譜牒仙師,師門恩重,如何是說割捨就割捨的?師門當中,又有好友極其敬畏的長輩。」    陳平安說道:「難兩全。」    苦夏劍仙轉頭說道:「所以我與好友,都很佩服隱官大人。」    陳平安笑道:「苦夏劍仙,既然不會撒謊就別撒謊了。」    沒什麼好友,也不是什麼劍仙的弟子。    分明就是苦夏本人,就是那位女子劍仙。    苦夏劍仙無奈道:「先前那趟送行至南婆娑洲,一路上人人勸我,郁狷夫和金真夢、朱枚這些晚輩都勸我,好像我做了件多麼了不起的壯舉,我實在是心中愧疚,當不起她們的那份敬佩。」    陳平安說道:「若是苦夏劍仙說開了,信不信郁狷夫與朱枚只會更加敬重前輩?」    苦夏劍仙先是茫然,繼而恍然,最後有些釋然,「不說開好,還是不說開好。身為長輩,與晚輩說這些兒女情長,不合適。」    陳平安問了一個問題,「種榆仙館的主人,當年是為了積攢戰功,反而戰死,你就不怨恨老大劍仙,不怨恨這座劍氣長城?」    苦夏劍仙搖頭道:「沒有劍氣長城的水土,我能遇到這樣的她嗎?」    這是苦夏劍仙的真心話。不恨劍氣長城,恨什麼,要恨之人,也是自己的窩囊。    陳平安點點頭。    先有林君璧,再有苦夏劍仙,陳平安對那個邵元王朝的印象,好轉幾分。    阿良昨天揭開一個謎底,今天苦夏劍仙又解開一個謎團。    苦夏劍仙突然問道:「隱官大人,你不是說自己對這裡半點不熟悉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先前說『不太清楚』。對於就在避暑行宮眼皮底下的種榆仙館,身為隱官,職責所在,多少還是有一點了解的。」    苦夏劍仙無可奈何。    若是跟亞聖一脈的讀書人打交道,肯定不會如此。    帶著苦夏劍仙返迴避暑行宮,陳平安喊了一嗓子,白衣少年林君璧,飄然走出大門,仙氣十足。    見著了苦夏劍仙,林君璧立即知道了來意,便與陳平安抱拳無言。    此時離開避暑行宮和劍氣長城,卸去隱官一脈劍修的擔子,終究會有一絲臨陣脫逃的嫌疑,比如鄧涼、曹袞諸人就會有此心理負擔,不過林君璧卻絕對不會有此想法。    陳平安拍了拍林君璧的肩膀,「好聚好散,不是容易事。珍重。」    林君璧直腰而立,還是抱拳,「在隱官大人身邊的這些歲月里,學到了很多,受益匪淺,君璧銘記在心,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陳平安笑道:「客氣話少說,實惠事多做。至於早年那樁約定,我肯定幫你做到。」    林君璧立即心領神會,滿臉誠摯道:「隱官大人精通弈棋,那棋盤棋盒就留在避暑行宮。」    陳平安一巴掌重重拍在林君璧肩頭,微笑道:「看來君璧是學到幾分真本事了的。」    苦夏劍仙如釋重負。    他先前還擔心因為邵元王朝國師、以及那幫年輕劍修的關係,年輕隱官會故意刁難林君璧。    看來是自己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苦夏劍仙掏出一封密信,遞給林君璧,與少年說道:「君璧,不出意外,你明天就應該離開,剛好乘坐南婆娑洲一艘返程的跨洲渡船。這封信,你先生剛剛飛劍傳信倒懸山春幡齋沒多久,托我交給你。」    林君璧今天肯定會留在避暑行宮,不然城內劍仙孫巨源的那棟宅子,也沒個熟人了。再者孫劍仙如今對邵元王朝的年輕劍修,印象極差,後來又有了邊境一事,林君璧不去自討沒趣。    何況林君璧與隱官一脈的所有劍修,關係都處得不錯,尤其是與性情開朗的曹袞、玄參,如今更是關係莫逆。    郭竹酒一直慫恿他們三個斬雞頭燒黃紙,小姑娘說她都已經準備好一切物件了,萬事俱備,只差三人磕頭!    苦夏劍仙告辭離去,臨行前叮囑了一番林君璧,這趟歸途,多加小心。    苦夏劍仙,沒有直接返回城頭,而是散步去了種榆仙館。    一臉苦相的老人,看著宅子那邊,神色恍惚之後,有了笑臉。    ————    林君璧回了避暑行宮,和龐元濟繼續下那盤勝負已定的未完棋局。    龐元濟笑道:「是不是我們下的最後一盤棋了?」    林君璧問道:「那就讓你贏一次?」    龐元濟說道:「讓隱官大人幫你下棋,就不用讓。」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旁觀棋,沒好氣道:「我跟人正兒八經下棋,還沒輸過一場。」    龐元濟問道:「你下過幾場棋?」    陳平安斜眼:「你管我?」    龐元濟將手中棋子輕輕放回棋盒,「余著。」    林君璧眼睛一亮,「行啊。」    陳平安也鬆了口氣,摘下腰間那枚米祜贈送的養劍葫,仔細端詳起來,暫時自己還是它的主人嘛。    養劍葫底部,篆刻有濠梁二字。    養劍葫材質不明,也不知一位大劍仙所謂的「品秩還行」,是怎麼個還行。    龐元濟轉頭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是米祜早年從戰場上一位元嬰境妖族的屍體上,撿來的。米祜得手之後,從來沒有讓人幫忙勘驗,品秩如何,不好說。」    陳平安死死盯著手中養劍葫,只差沒把臉貼上去了,隨口說道:「好東西到底有多好,我不敢說,可是不是好東西,我入手一掂量就清楚,你不會懂的,這是一門看天賦的大學問。」    龐元濟不想接茬,轉移話題:「先前五人圍殺,你怎麼活下來的,愁苗劍仙都說自己未必能夠脫困。」    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    五個頂尖天才的圍殺之局,還有一位王座大妖的事先鋪墊。    所以劍氣長城的好奇之人,不會只有龐元濟一個。    許多關於年輕隱官的事情,如果只知道個大概,哪怕是親眼見親耳聞,那一樣等於什麼都不知道。    比如如今都猜測陳平安的那把本命飛劍,應該能夠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但是僅是小天地,就還有個三六九等,神通各異。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林君璧收起棋子之後,就被陳平安收入咫尺物。    陳平安沒有說具體過程,只是與龐元濟和林君璧說了對方五人的飛劍和手段。    如果需要並肩作戰,出城廝殺,陳平安也不介意與兩人多說內幕,既然不用,多說無益。    畢竟與人坦誠相待,不是時時刻刻掏心掏肺,一方掏出去了,對方一個不小心沒接好,傷人傷己。    林君璧問道:「如此說來,還是那個流白的本命飛劍,最為兇險?」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如果遇到此人,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她一旦躋身上五境,那把本命飛劍最要人命,麻煩得很。」    如果那場圍殺,純粹比拼殺力大小,幾個陳平安都交待在那邊了。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們暫時註定是遇不到她了。所以那筆買賣,我沒賺什麼,卻也不虧太多。」    林君璧感慨道:「這麼古怪詭譎的飛劍,我還是第一次聽聞,以前至多是知道有些劍仙的本命飛劍,極其細微而已,不像流白的飛劍這麼誇張。」    陳平安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縮地山河,陳平安直接從避暑行宮來到躲寒行宮。    結果沒瞧見教拳的白嬤嬤,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原來是背著竹箱的郭竹酒,不在家待著,反而一大早就跑到了躲寒行宮,此刻正在演武場上,與圍成一圈的那些武道胚子,在說那場驚心動魄的圍殺之局。    郭竹酒沒見過那場廝殺,陳平安先前一直在寧府養傷,也沒與她說過一句半句,所以完全是她在胡說八道,純屬杜撰。    不過陳平安也沒攔著,遠遠坐在廊道欄杆上,由著這位弟子當那說書先生。    先不說拳法,只說「說書」一事,郭竹酒是得了真傳的。    郭竹酒一個金雞獨立,滿臉肅穆,「形勢險峻,五個殺紅了眼的劍修,那五把品秩極高、最少得有元造化兩個個頭那麼高的本命飛劍,齊齊而至,你們怕不怕?別說你們,我都怕!你們想啊,那離真是托月山的關門弟子,竹篋還是劉叉的開山大弟子,至於那流白,也是通天老狐周密的嫡傳,這仨多大的靠山,多大的來頭?再說了,雨四和?灘既然能待在那甲申帳,肯定都不簡單,不然屁大年紀,就能躋身蠻荒天下的百劍仙之列?但是沒事,毛毛雨的小事兒都沒有,我師父當時臨危不亂,就這麼一下,氣勢就很嚇人了,你們也算是學拳之人了,應該知道武學大宗師的每一個拳架,都是大有講究的……」    陳平安是真聽不下去了,何況自己弟子的姿勢,真是半點高人風範、宗師氣度都沒有。    趕緊起身,一步掠到了演武場,咳嗽一聲,提醒這個幫倒忙的弟子,可以收工了。    郭竹酒扭頭看到了師父,擔心師父太高風亮節,不讓自己說幾句公道話,她便有些著急,姿勢不改,竹筒倒豆子,以極快速度說了好幾百字的後續戰況進展。    陳平安走到郭竹酒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腦袋。    郭竹酒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我也只能說出師父出拳萬分之一的風采,惜哉惜哉。」    那個叫姜勻的孩子雙手環胸,「陳平安,郭姐姐說你一拳就咔嚓了那個叫流白的女子劍修,是不是真的?你這人咋回事,對方五個劍修,四個男的,你不去一拳打殺了,結果專門挑女子下手,你是不是撿軟柿子捏啊?」    說到這裡,姜勻嘿嘿笑起來,挑起眉毛一下又一下,「捏軟柿子,那一拳朝哪兒打的?我可聽說了,當時戰場,十分古怪,看不真切,跟蓋了被子似的,外人瞧不出被子裡邊躺著誰……」    郭竹酒搖搖頭,眼神憐憫,「姜勻,咱倆梁子算是結下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勻破天荒有些急眼了,「郭姐姐,別啊,咱們是義結金蘭的好姐弟,別為了一個外人傷了和氣,就算傷了和氣,你以後也千萬別去我窗外敲鑼打鼓啊……」    陳平安笑道:「行了,開始練拳。郭竹酒在一邊看著。」    郭竹酒謹遵師命,去了一旁站著。    陳平安經常會來這邊,幫著這些孩子喂拳一個時辰。    所謂的喂拳,就是讓孩子們只管對他出拳,不用講究任何拳招。    姜勻瞥了眼隱官大人,「看你受傷不輕的樣子,我怕自己一拳把你打趴下。你可悠著點,別逞強。你幾天沒見我,不知道吧,我如今拳法大成,出拳沒個輕重的,一拳下去,天崩地裂。」    陳平安望向這個習武資質最好、嘴把式更是天賦異稟的孩子。    姜勻立即倒退數步,拉開拳架迎敵,一蹬腳,一退再一進,高高躍起,直接來到年輕隱官身前,就是一拳。    陳平安一手負後,歪過腦袋,一手按住姜勻腦袋,輕輕一推,後者重重砸在地上,幾個翻滾起身。    在姜勻率先出拳之後,那個名叫雲造化的假小子緊隨其後,從年輕隱官身後,一腿掃去,陳平安側過身,一肘砸下,將小姑娘直接摔在地上,再又一腳踹在她的腦袋上,小姑娘整個人瞬間倒滑出去。    陳平安的喂拳,自然需要壓境,也從無失手。    按照約定,什麼時候陳平安被挨上一拳,就算這些孩子出師了,可以各自回家一趟。    有孩子被陳平安按住肩膀,輕輕一推,撞在後來者身上,兩人一起倒飛出去。    一個近身陳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臉龐,手腕一擰,立即雙腳懸空,被橫飛出去。    「形隨意走,氣走丹田,意貫全身,我輩武夫,頂天地里,拳出快如飛劍,拳意不輸劍仙。」    陳平安緩緩而行,閑庭信步,一拳打在一個孩子的脖頸上,打得對方腦袋一歪,陳平安變拳作掌,手心朝下,手背拍在那個孩子的肩頭,後者踉蹌跌倒在地,輕輕抬腳,拳意寸勁從布鞋腳底下透出,將那慌亂中仍要遞出歪斜一拳的孩子,一腳踢飛,同時擋住另一個孩子的出拳,後者兩腳一線,劈拳而至。    「剛勁猛烈,無堅不摧,要思拳停。拳意化用,細密如針,當思拳進。」    陳平安挪步側身,一拳打在那個孩子的後腦勺上,孩子直接撲倒在地,砸在演武場地面上,鼻血直流。    一個孩子幾次轉換軌跡,後肘前疊,手掌翻轉極快,配合六步走樁,近身陳平安極快,拳法已經小有氣勢。    仍是被陳平安以肘對肘,以掌對掌,一連串眼花繚亂的拆招,將孩子剛好推回原地。    姜勻鬼祟一腳踢向陳平安,結果被以陳平安率先一腳踹在胸口,躺在地上後,姜勻正要大罵陳平安個子高佔便宜,不曾想看到那個年輕隱官是身體後仰踹出的一腳,姜勻一抹嘴角血跡,一掌拍地,翻轉起身。    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都被陳平安隨意打退,一個被陳平安一記頂心肘打得滿地打滾,一個被陳平安以肩撞飛,起身的時候只覺得大半個身子都散架了,仍是咬牙起身,一般而言,出拳難免慢上一線,但是不光是他們,所有在此習武的孩子,連同姜勻在內,都牢記年輕隱官的一個說法,武夫體魄受了點傷,就要傷及自身拳意,那就是自己求死,能夠受傷出拳更快,才是入了門的武夫。    元造化腳起如箭矢。    有孩子大掄大臂,獨自一人,憤然出拳。    也有相熟的幾個孩子,相互配合,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陳平安身上。    一個個孩子近身又被打退,受傷都不重,但絕對不會好受。    陳平安始終緩緩而行,「只要拳意不活,就算你們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還是個死。」    陳平安雙膝微蹲,雙手驟停於一個高高躍起的孩子下頜,輕輕一托,後者直接倒飛出去十數丈,「拳從低處起,再好的拳招腿法,立都不穩,何談離地。」    一炷香後,大多數孩子都躺在地上,只有極少數能夠坐在地上,站著的,一個都沒有。    陳平安站在原地,說道:「繼續。拳腳可慢,意要更重。不然我就不客氣了。」    孩子們幾乎同時搖晃起身。    廊道那邊,阿良與老嫗一坐一立觀看陳平安教拳。    阿良輕聲笑道:「拳法實在,不難,實在又好看,就很難了,這以後要是到了浩然天下,一旦出拳,那就處處是百花叢中了。」    老嫗微笑道:「姑爺的拳法,確實出彩得很。姑爺的出拳與姑爺的相貌,相得益彰。惹來姑娘喜歡,也屬正常,反正姑爺不會搭理,姑爺的為人,更讓人放心。」    阿良笑道:「這小子就沒點缺點?」    老嫗想了想,搖搖頭。    阿良看著那些孩子,感慨道:「肩頭挑擔,吃力而已。心頭挑擔,什麼是個盡頭啊?」    老嫗深以為然,輕聲道:「姑爺就這一點不太好。」    又一炷香過後,孩子們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    有個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剛好瞥見了廊道那邊的阿良,猜出了對方身份,很快就一個個呲牙咧嘴地竊竊私語起來。    陳平安轉頭笑道:「阿良,接下來你來教拳吧?」    阿良躍躍欲試。    我的拳法還是很可以的。    一手撐在欄杆上,飄然站定,深呼吸一口氣,雙肩一晃,呼喝一聲,然後直線向前,在廊道和演武場之間,打了一通自認行雲流水的拳法,腳法也順便顯擺了。    姜勻蹦跳起身,難得滿臉認真神色,說道:「陳平安,我們繼續,你來教拳就行了。」    其他孩子也都紛紛點頭。    阿良站在原地,揉著下巴,不應該啊。    我這拳法,又好看又結實,道老二都吃過大苦頭的。    郭竹酒輕聲安慰道:「阿良前輩你反正劍法那麼高了,拳法不如我師父,不用羞愧。」    阿良問道:「你們是看出我拳法不高?」    郭竹酒使勁搖頭如撥浪鼓。    阿良又試探性問道:「是打得不好看?」    郭竹酒哀嘆一聲,「阿良前輩,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阿良說道:「假話!」    郭竹酒立即神采飛揚,阿良前輩這麼聊天就得勁了,還不傷感情,不用挨師父的板栗,所以雙手都豎起大拇指,大聲稱讚道:「前輩的拳法,可了不得,了不得啊,與前輩相貌一般好看!」    阿良根本不在意,還是好聽的話,便笑問道:「竹酒啊,想不想學劍法?阿良叔叔不是吹牛,拳法興許不如你師父打得好看,可這劍術,嘖嘖嘖。」    郭竹酒搖頭道:「不學。」    阿良問道:「為什麼?」    小姑娘在原地踏步,肩頭一晃一晃,小竹箱一顛一顛,「我的師父,只有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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