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廿一世紀 潘多拉的罐子
史丹鳳夜裡做了個噩夢,夢見無心長了滿頭滿臉的白毛,又變回了一隻非人非猴的怪物,並且還滿屋裡亂竄著咬人。一頭冷汗的睜了眼睛,她掀開棉被坐起身,捂著胸口喘了半天的粗氣。
佳琪起得早,下樓買了煎餅果子和豆漿給眾人做早餐。白大千也上了樓,四個人相聚在空無一物的客廳里,各自坐了個小板凳吃吃喝喝。史丹鳳天生一個好坯子,又用有限的幾樣化妝品將自己美化了一番,引得白大千不住的細端詳她。史丹鳳倒是不把他往眼裡放,只是環顧了面前三人的面孔之後,開口問史高飛道:「無心呢?」
史高飛本來生著單薄清晰的雙眼皮,如今卻是雙目紅腫,連雙眼皮都腫沒了:「他生病了,不想吃飯。」
此言一出,聽眾集體納罕,萬沒想到無心還會有「不想吃飯」的時候。納罕完畢,白大千開口問道:「是不是昨夜在外凍著了?」
史高飛垂著眼皮,悶頭悶腦的「嗯」了一聲。
史丹鳳放下手裡的豆漿和煎餅果子,進房取了一盒感冒藥。回來把感冒藥遞向了史高飛,她猶猶豫豫的問道:「他……能吃藥嗎?」
史高飛並不接葯,只聲音很響的吸了吸鼻子,是個欲哭無淚的模樣。
因為無心始終不肯露面,而且又被史高飛描述成了重病患宅所以白大千的三人小隊只好精簡成了兩人。史高飛夜裡已經受了無心的指點,如今鸚鵡學舌一般把無心的話盡數轉述給了白大千。白大千心裡略略有了數,正巧他的大客戶又打話,恭而敬之的催促他儘早動手,扭轉工地的乾坤。於是他勉強擺出大師的派頭,帶著史高飛出發了。
白大千一去不復返,留下史丹鳳一個人看守公司。中午她上了樓,見佳琪蹲在史高飛的房門前,正把耳朵往門板上貼。莫名其妙的站住了,史丹鳳小聲問道:「佳琪,幹什麼呢?」
佳琪抬起了頭,聲音比史丹鳳更小:「姐姐,我聽電視呢。哥哥說了,寶寶病了,怕吵怕鬧,這一個禮拜都不許我進屋看電視了。我說我不吵不鬧,我只看電視。哥哥說只看電視也不行。」
史丹鳳聽得啼笑皆非,湊到門旁側耳聽了聽,房內一個男聲侃侃而談,正是電視機在播放午間新聞。
抬手敲了敲房門,史丹鳳問道:「無心,你餓不餓?中午想吃什麼?」
電視機忽然沒了聲音,無心的回答則是半晌過後才傳出來的:「我不餓,我不吃。」
史丹鳳早上就存了疑心,如今聽他依然是「不吃」,越發感覺不對勁。用力推了推門,她提高了調門:「無心,你開門,讓我看看你。」
房中徹底安靜了,直過了好幾分鐘,無心才又結結巴巴的作了回答:「我……我睡了。」
史丹鳳常年和家人鬥智斗勇,自然有辦法對付無心的消極抵抗。先找個借口把佳琪支走了,她在外面虛張聲勢:「無心,這種破門我一腳就能踹倒。你是自己開,還是我給你開?」
無旋聞此言,嚇得頭髮都豎起來了,左眼窩裡新生的隨之抽筋似的一蹦一蹦。手足無措的在床墊子上爬了一圈,他無計可施,只得起身走過去將房門打開了一道縫。小心翼翼的露出右眼,他惶恐的望著史丹鳳:「姐,我真的要睡了。」
史丹鳳笑面虎似的對他噓寒問暖:「你真沒事?」
不等無心回答,她一晃薄薄的肩膀,已然側身擠入了門縫。無心猝不及防的向後一退,門戶算是徹底失了守。慌忙用手捂住面孔,他在史丹鳳面前低頭縮肩的蹲成了一小團。史丹鳳見他並沒有變成怪物,先是鬆了一口氣,順手關嚴了房門。
也在無心面前蹲下了,她伸手去拽對方的腕子:「手怎麼了?讓我看看。」
無旋天由命的鬆懈了身體。一隻手被史丹鳳攤平到了她的膝蓋上,手背上明顯是缺了一大塊皮膚,然而也並沒有結痂。一層薄薄的粉色肉膜覆蓋了白色的纖細指骨,薄膜不算平整,依稀可見表面生了幾根七長八短的白毛。
史丹鳳又去拉他另一隻手,拉了一下沒拉動,第二下她用了力氣,一把扯下了無心擋在眼前的手掌。無心閉了眼睛,低聲說道:「姐,我昨夜在外面受了傷,左眼……沒了。」
史丹鳳瞪著眼睛看他:「沒了?」
無心立刻補充了一句:「還能再長出來——我不會變殘廢的。」
史丹鳳伸手抬起無心的下巴,讓他仰臉面對自己。無心始終是閉著眼睛不肯睜,於是她用另一隻手的手指撥開了無心的左眼眼皮。左眼眼皮是凹陷著的,撥開之後空無一物,只在眼窩底部隱約有鼓凸。
史丹鳳屏住呼吸,半晌過後才鬆了氣又鬆了手:「你可嚇死人了。昨天夜裡我就夢見你變成了猴兒,沒想到夢的還挺准,你這模樣比猴兒也好不到哪裡去。你怎麼受的傷?是自己不小心,還是被人打了?你說你要是只小貓小狗就好了,偏偏長成了個人模樣。既然像個人,就得把你當人看待。唉,你知不知道疼?應該知道吧?廚房有雞蛋,我給你做碗蛋炒飯?給小飛當姐姐是我上輩子做了孽。小飛幹什麼不好非要刨地?刨出來個什麼不好非要刨出來個你?算我膽大,當初沒讓你活活嚇死,現在你又來嚇我一跳。你說你到底是不是被人打了?這地方這麼荒涼,小飛就不該讓你夜裡出門……」
史丹鳳語無倫次的長篇大論,把話說得東一句西一句,彷彿也要發瘋。最後她又問了無心一句:「疼不疼?」
無心點了點頭:「疼。」
史丹鳳嘆了口氣,起身之前又在他頭上摸了一把:「煩死人了。」
史丹鳳心亂如麻的去廚房做蛋炒飯。用電磁爐炒出熱騰騰的一大鍋,她先給自己和佳琪盛出了兩碗,然後把鍋端進了無心房中。史丹鳳有一手好廚藝,做蛋炒飯時能用一隻雞蛋炒出十隻雞蛋的盛況,看著滿鍋金黃,其實全是假象。然而今天她沒有施展廚藝,把雞蛋老老實實的炒成一大塊藏到米飯下,她全給了無心。
無心來得蹊蹺,傷得恐怖,讓她生出了一種惶惶然的傷悲,彷彿無心隨時可能消失,自己對他也是「喂一頓少一頓」了。
下午回了公司,史丹鳳對著幾本過期雜誌,獨自枯坐到了傍晚時分。上下三層寫字樓中的大小公司都下班了,走廊裡面空無一人。史丹鳳正要鎖門上樓吃晚飯,不料未等她起身,白大千卻是滿面紅光的回來了。
史丹鳳起身向他打了招呼,因見他事身一人,故而又問:「小飛呢?」
白大千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又找到了和她獨處的機會,越發喜上加喜:「他沒和我一路賺下午直接進城去了。哈哈哈,丹鳳,今天對我來講,是個大日子啊!」
將手裡的一隻圓滾滾鼓溜溜的白布口袋放在桌子上,白大千打了個酒嗝,然後意猶未盡的對著史丹鳳擺了擺手:「丹鳳,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太帥了。」
史丹鳳將他上下審視了一通,倒是承認他儀錶堂堂,但不知道他做了何等大事,以至於自誇自贊到了這般地步。
白大千裝著一肚子暖洋洋的酒肉,一邊回憶著晚上的盛宴內容,一邊向史丹鳳大肆渲染了自己今天的大成績。原來他上午在工地里裝神弄鬼、百般做作,嚇得客戶與圍觀民工們一驚一乍。直到表演得差不多了,他在大坑之中停住腳步,猛然伸手一指地面,高聲喝道:「給我挖!」
幾名民工扛著鐵鍬當即上前開挖,挖了一米多深時,挖出了個小陶罐。陶罐一看就不逝董,分量還挺重。白大千見陶罐的模樣和史高飛所說的絲毫不差,立刻仰天長笑:「就是這個妖孽在作祟了!」
把陶罐放在一隻貼了符的白布口袋裡,白大千命人填了深坑,又利用新近學習的知識,當眾做了一場法事,震得觀眾們面面相覷。工地下午開了工,果然一切順利。客戶對白大千崇拜得五體投地,不但奉上豐厚酬金,而且設了豐盛宴席款待大師。於是,白大千很意外的揚名立萬了。
根據無心的指示,白大千把陶罐帶了回來。陶罐帶著個蓋子,四周不知是糊了什麼,髒兮兮的很嚴密。白大千舉著罐子搖搖晃晃,感覺裡面似乎是有水,有心開了封看一看,可是無心不在場,他又不大敢動手。
史丹鳳感覺白大千說話有點雲苫霧罩的意思,不值一聽,故而在他換氣的間隙之中告辭而走。白大千瞬間成了孤家寡人,頗為掃興的坐回自己的大辦公桌後,他開始饒有興緻的擺弄陶罐。
史高飛是不許他打開陶罐的,要問為什麼,卻也沒有明確的原因,只說「無心不讓」。雖然大家是個有財同發的關係,但白大千藏了心眼,並不十分信任無心。無心,按照老話來講,可以說是生了一雙陰陽眼,是個能通陰陽的人。對於這種玄之又玄的貨色,白大千真是探不明看不透。陶罐里的東西,可能是好可能是壞。但是無論好壞,無心總該是心裡有數的,既然有數,為什麼不說?莫非裡面藏了寶貝,他想帶著瘋子獨吞不成?
白大千思及至此,驟然醒了酒。側著臉把耳朵貼上陶罐,他忽然一哆嗦,感覺陶罐裡面好像有活物——小小的,軟軟的,輕輕在搔陶罐的。一下子一下子,聲音很軟,似有似無。
白大千抬了頭,用指甲輕輕去刮罐口的污漬。颳了幾下,他心中悚然,暗暗的想:「別急,萬一真是個邪東西,我可整治不了它。再等等吧,看看無心怎麼說。」
白大千上了樓,希望和無懈談。然而無心把房門關得死緊,只說自己要病死了,拒絕和他交談。
白大千感覺他病得太怪,十分狐疑。偏巧史高飛帶著一身寒氣回來了,雙手各拎著一隻大塑料袋,裡面裝的全是漢堡。原來他想起無心彷彿是很愛吃漢堡,可城郊偏僻,肯德基麥當勞一概沒有,於是他特地因此進了一趟城。敲開房門之後一閃身,他頭也不回的擠進了房內。
白大千冷眼旁觀,越看越疑。史高飛的飯量,他是知道的。既然史高飛不會對著無心吃獨食,那無心這位病人的胃口,未免過於可觀了。
如此過了幾天,無心依然是沒有痊癒。史高飛出出入入都像賊一樣,若是有誰膽敢向他房內張望,他必定怒不可遏的咆哮許久,好像他兒子一不小心就會被人看死。
白大千心事重重的坐在辦公室里,從早到晚的對著陶罐發獃。陶罐被他擦乾淨了,比骨灰罐大,比他的腦袋小,圓溜溜的一身大醬色。白大千幾次三番的把耳朵往罐子上貼,越聽越感覺裡面是真有活物。心癢難搔的熬到了第五天,他終於忍無可忍了。
中午時分,白大千決定上樓和無心見一面,開誠布公的解決罐子謎團。在他上樓之時,史丹鳳和史高飛正在一起研究無心。三個人站在窗前,史丹鳳扒了無心的左眼皮細看。新生的眼珠子黑白分明,濕潤潤的十分靈動。史高飛坐在窗台上,用四肢把無心纏到了自己身前,又低了頭,在他頭頂上不住的親。
史丹鳳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雖然感覺無心的存在是個大麻煩,可看他變回了人樣,也沒來由的感覺出了輕鬆:「小飛,你要養他就好好的養。以後大半夜的不要放他一個人出去——當然,也不許你一個人出去。」
無心靠在史高飛懷裡,對著史丹鳳嘻嘻的笑。史丹鳳被他笑了個哭笑不得,忍不住又要去摸他的腦袋:「你笑什麼?你知不知道你七天吃了多少錢?」
史高飛不以為然的一揮手:「姐,你不要這麼吝嗇好不好?他怎麼說也是你的侄子,你怎麼說也是他的姐姐,能不能別什麼事都扯到錢上去?」
史丹鳳一揚頭:「怎麼著?他七天吃了我一個月的工資,我還說不得了?」
史高飛不屑於和他姐一般見識,低聲嘀咕道:「惡俗。」
史丹鳳聽了弟弟對自己的評價,登時起了殺心。然而未等她反唇相譏,白大千上來了。進門之後和無心打了個照面,他見對方三人聊得熱火朝天,心中不禁一彆扭。皮笑肉不笑的咧了咧嘴,他開口問道:「好了?」
無心笑道:「好了。」
白大千單刀直入的奔了主題:「好了就好,那個罐子一直在我手裡,我不知道怎麼放置它才合適。既然你已經好了,我們就研究研究怎麼處理它吧!」
無心說道:「把它給我,你不用管。」
白大千聽了,登時火起:「讓我不管可不行,誰知道罐子里藏著什麼呢!」
無心不動聲色的瞄著他:「裡面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白大千壓了火氣,勉強保持了平靜:「無論好壞,我作為老闆,總該有知情權。現在大天白日的,就算罐子里有鬼怪也不能作祟,你們跟我下樓,我們把罐子打開,是好東西我們分了,是壞東西我們扔了,無論好壞都別瞞人!」
無心萬沒想到白大千會鬧起脾氣。掙開了史高飛的胳膊腿兒,他向前走了一步:「白叔叔,我真不知道罐子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是看罐子的樣子,它不應該逝貨,倒像是近些年被人埋進地下的。埋他的人總該有個目的,是要藏它還是要扔它,我說不準。總而言之,罐子陰得很,最好是不要碰。」
白大千一攤雙手:「好哇,那我們把它扔了吧!」
無心連忙向前又追了一步:「怎麼扔?扔到垃圾箱里?我告訴你,那種東西放到哪裡都會害人,我得想辦法毀了它!」
白大千冷笑一聲:「好,別等著了,我們現在就去毀吧!」
白大千把無心和史高飛帶進了樓下辦公室。把陶罐捧在手裡,他上下晃了晃,然後對無心說道:「鬼是怎麼回事,我現在已經知道了。鬼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可罐子裡面至少有半罐子水,這就證明裡面應該不會有鬼。沒鬼我就不怕了。實不相瞞,我已經預備了一瓶強效殺蟲劑,沒牌子,小作坊里配的,奇毒無比。無論罐子裡面有什麼活物,都受不住我這一噴。我——」
無旋他還是要打開罐子,立刻向他伸出了手:「把它給我!我這就點火燒了它!」
白大千側身一躲:「不給!」
史高飛見他敢和兒子作對,立刻揎拳擄袖的上前應援。白大千驟然受了圍攻,急得左右騰挪。忽然腳下一絆,他大叫著向前仆去。無心和史高飛拽他不及,只見他結結實實的迎面拍在地上,而手裡嫡罐「嘩啦」一聲,也在地上摔成了幾片。粘稠腥臭的黑色液體流淌開來,白大千一躍而起,隨即對著地上情景傻了眼。
在黑液之中,竟然蜷縮了一個小小的嬰兒。
準確的講,不是嬰兒,更像胎兒。小小的身體大大的腦袋,一身的皮膚是皺巴巴的青灰色。大腦袋上有著模糊的五官雛形,一雙眼睛忽然緩緩的睜開了,白大千驚叫一聲,發現嬰兒的眼珠居然是通體腥紅,沒有白眼仁。
無心第一個有了反應,猛撲上去要抓怪嬰。哪知怪嬰手腳一動,竟然藉著液體的粘滑向旁一躲,隨即四腳著地的沖向了大門口。怪嬰的動作快,無心的動作也快,一把抓住了怪嬰的一隻小腳。小腳滑不留手,無心感覺它將要脫逃了,索性用指甲向下狠狠一掐。只聽一聲尖利的怪叫,他竟然是把怪嬰纖細的腳腕掐斷了。
無心繞過屏風,發現地面上長長一道黑色污跡直通半開半掩的玻璃門外,幸而史丹鳳此刻不在,逃過了一嚇。低頭再看手中的小腳,他發現除了表面皮膚是青白色之外,皮膚下的肌肉骨頭,居然全是漆黑的。再用手指一搓小腳,他蹭了一手薄薄的油脂。低頭嗅了嗅油脂的氣味,他抬頭變了臉色,對著追趕出來的白大千和史高飛說道:「屍油。」
白大千的臉也青白了,又悔又怕的望著無心,他一時嚇得啞口無言。倒是史高飛還能出聲:「剛才罐子里的東西是什麼?新物種嗎?夠臭的啊,看那又小又挫的×樣,肯定不是我的同胞。寶寶你手髒了,快去洗一洗。記得用香皂哦,不用香皂洗不幹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