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廿一世紀 重創
史丹鳳在批發市場里精挑細選,給自己置辦了一身職業裝。職業裝被她帶回家中又洗又熨又剪線頭,末了穿上身一看,倒也頗能對付一陣子了。
批發市場成了她的樂土,因為天氣越來越涼了,所以她又給史高飛買了一件略含幾根羊毛的羊毛衫。給史高飛買了,自然也得帶上無心的一份。好歹他是個人樣子,史丹鳳不好不把他當人看待。回家把羊毛衫給了史高飛,史高飛嗤之以鼻:「姐你又買便宜貨,我不穿!」
史丹鳳氣得開始嘮叨,冷不防無心走了過來,:「姐,爸不穿,我穿。」
史丹鳳立刻得到了一點安慰。等到無心把自己的一件羊毛衫穿好了,她圍著他扯扯領口拽拽袖口,嘴裡嘀嘀咕咕:「這不挺好看的嗎?」
史高飛大喇喇的答道:「好看什麼呀!你把我兒子都打扮成小老頭了!」
無心沒言語,只對著史丹鳳微笑,又無聲的做了口型:「好看。」
史丹鳳看了他的言談舉止,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酸——在個雞飛狗跳的家庭里長到三十歲,沒被人疼愛過,疼愛別人也沒得到過回報,未曾想弟弟從土裡刨出的小怪物卻是知道哄人,乖巧得讓她百感交集。
史丹鳳恨起了史高飛,綿里藏針的甩閑話:「人長得好,穿什麼都好。是吧無心?」
無心點了點頭:「嗯。」
史高飛沒能領會到史丹鳳的語言鋒芒,自顧自的穿上外套:「寶寶,賺白大千要帶我們去工地。」
出了寫字樓,四面八方全勝地,工地之間夾著幾條剛剛竣工的水泥路。白大千的新客戶是位建築公司老闆,老闆聽黃經理對白大千百般推崇,故而恭而敬之的來請他出山。白大千為了保持神秘形象,所以也無須對方陪同,自己一路溜達著走去了工地。
工地距離寫字樓並不遠,已經起了幾幢高高矮矮的樓,將來會是一所大學的分校校園。墳地上建學校,本來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十分合理。然而如今出了意外之事,導致施工無法繼續進行了。
白大千工地範圍,先不驚動旁人,只問無心:「你看看這片地方,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無心東張西望,然後答道:「沒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只薯多。」
白大千打了個冷戰,不知道他是實話實說還是開玩笑:「鬼多?」
無心百無聊賴顛開了腳下一塊碎磚:「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反正它們也不害人,多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白大千轉而又問史高飛:「史老弟,你看見鬼了嗎?」
史高飛一:「看不到,我可能真的是退化了。」
白大千停了腳步,伸手一指前方的大坑:「你們看到沒有?整座工地一起開的工,別的樓都起了好幾層了,只有這一片地方,連地基都打不成,一動土就出事,前些天還死了個小工。」
無旋了,仰頭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陽,隨即答道:「現在正是中午,陽氣太重。我們回去吧,夜裡再來一趟——我自己來。」
三人大白天的無計可施,只好班師回了公司。人在歸途,白大千起了閑心,笑容可掬的問史高飛:「老弟啊,你姐姐一個人跑到我們這裡上班,你姐夫放心嗎?」
史高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我姐沒結婚。」
白大千的臉上颳起了春風:「喲,沒結婚?怎麼沒結婚呢?」
史高飛心不在焉的答道:「因為我們鎮上的人都說她生的孩子會得精神病,沒人肯娶她。」
白大千聽得心潮澎湃,心想史丹鳳的問題到了自己這裡,全都不成問題,自己已經有了佳琪,並不想再要小孩子。可史丹鳳沒了問題,自己倒是又有了問題——雙方年齡似乎相差的略大了一點,當然,年齡的差距可以用金錢來彌補,然而自己的事業剛剛處在起步階段,雖然有心彌補,卻又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無心瞥了白大千一眼,心中暗暗說道:「別和我搶,你搶也搶不過我。」
白大千回了寫字樓,辦公室時正好和史丹鳳打了個照面。史丹鳳無所事事,正在讀一本過了期的《讀者》。見白大千回來了,她起身笑著打了個招呼,叫老闆不合適,叫經理也不對頭,於是她自己忖度著喊了一聲:「白大師。」
白大千走得衣角飄飄,眼鏡片也殊芒閃爍:「我們是個小公司,關起門就算是一家人,你不要客氣,叫我大千就好。」
史丹鳳只是笑,萬萬不肯直呼他為大千。隨後史高飛晃著大個子進來了,弔兒郎當的喊了她一聲:「姐。」
史丹鳳看了他的德行,懶得理他。
最後出現的人是無心。進門之後他直接走到了史丹鳳身爆低頭解拉鏈脫外衣。史丹鳳若有所思的望著他,忽然想道:「如果他也是我的弟弟就好了,他比小飛通情達理得多。我要是有這麼個好弟弟,也算我沒有白白的當一輩子好姐姐。」
目光追著無心的背影賺史丹鳳又想:「土裡刨出來的……老天保佑,可千萬別讓他再變化了。」
她正是浮想聯翩,不料無心忽然回了頭。雙方毫無預兆的對視了,史丹鳳不假思索的問了一句:「冷不冷?」
無心笑著:「不冷。」
然後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史丹鳳旁爆又拿了史丹鳳的舊雜誌低頭翻看。史丹鳳沒有攆他的打算,屏風後面的白大千卻是有點坐不住——無心是有前科的,他敢狗膽包天的去騷擾對面公司的盧,孰知不會糾纏本公司的史呢?
隔著一座屏風,白大千開了口:「無心,你下樓去買三杯珍珠茶,一杯給我,一杯給丹鳳,另一杯送上樓給佳琪,記得我那杯不要珍珠喲。過來,我給你錢。」
屏風後面響起了無心的回答:「我不去。」
白大千碰了個硬釘子,顏面盡失,氣得咬牙切齒,又不敢耍出老闆的威風,因為無心屬於公司的骨幹,而且再過幾個小時,自己還要派他去夜探工地呢。
無心在史丹鳳身邊坐了一下午,到了傍晚時分下班了,他還陪著史丹鳳去了附近的農貿市場。史丹鳳花錢如放血,在市場里來回走了幾圈,最後只買了一堆醜陋的蘋果。
蘋果拿回家裡,被史丹鳳狠狠的洗了一通。無心一直等著要吃,可是直等到天黑要出門了,史丹鳳才把蘋果徹底洗好。用乾淨毛巾擦出兩個相貌最美的蘋果,史丹鳳對無心說:「給你,路上吃。」
無心答應一聲,把蘋果往外套口袋裡揣。然後趁著史高飛未察覺,偷偷的出門走了。
夜風很涼,幸而他在山裡野人似的熬了四十年,已經熬得寒暑不侵。多少年沒穿過毛衣了?他簡直想不起。掏出一個蘋果啃了一口,他忽然很想念白琉璃。他想告訴白琉璃自己在人間找了個爸爸,還想告訴白琉璃人間有個漂亮芬芳的女人,給自己買了,買了毛衣,還有蘋果。她好像總是在為自己擔著心,偶爾還摸自己的頭。為什麼要擔心?也許是因為自己的來歷。所以自己很小心的接近著她,要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妖怪,和人一樣。
無心在心裡默默的和白琉璃說話,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了大貓頭鷹。心底驟然泛起一股子怒氣,他恨不能把大貓頭鷹拔毛扒皮,烤了吃掉。
走過一條名為天仙東路的嶄新大道,他到達了目的地。廣袤的工地並未趕夜工,此刻四面八方基本全熄了燈,夜色是一片深深淺淺的黑。一隻小鬼圍著無心轉了一圈,因為力量太弱,所以只轉成了一道模模糊糊的鬼影。
無心拿著大半個丑蘋果,繼續往前方的大坑走。小鬼不轉了,開始在他面前張牙舞爪,彷彿是要作勢阻攔。他只作不見,一邊吃蘋果一邊前進。及至將要靠近大坑之時,小鬼停了動作,開始慢慢的向後退。
因為剛剛動土就出了人命,所以此地暫時停工,挖出的大坑也不算深。無心停在了大坑邊沿,發現沿途雖然鬼魂眾多,然而鬼魂們的陰氣加起來也沒有此刻坑中的陰氣重。可奇怪的是坑裡乾乾淨淨,並未見到力量異常強大的遊魂。沿著大坑邊沿兜了圈子,無心白天對此處只是遠觀,看得不清不楚;如今身入其境了,才發現這地基實在是打得太匆忙,遠的不提,大坑附近便有幾座未遷的孤墳。孤墳大概是無主的,因為地面遍布了連環陷阱,可見有主的墳都已經早被遷賺所以會留下無數未填的深淺土坑。
高抬腿跨過一片腐朽的棺材板子,無心在一處坑裡發現了一隻圓圓的紅蘿蔔。遷墳的規矩處處不同,也許此地的習俗就是要在舊墳坑裡留個蘿蔔。無心看著蘿蔔,下意識的想要撿起來吃。然而拿著蘋果的手指動了動,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今非昔比,不能像只野獸似的見什麼吃什麼了。
一大步跳過墳坑,無心又咬了一口蘋果。正是打算找塊石頭坐下來歇一歇時,他眼前一亮,卻是見到一隻鬼魂從暗處倉皇飄出。捻魂是個老人家的模樣,衣著穿戴堪稱古色古香,顯然已經死得有年頭了。這樣的老鬼都該有些本領,不知為何會被人攆成兔子。無心正要看個究竟,哪知一堆沙子背後忽然金光一閃,那老鬼嚎了一聲,登時消失無蹤。
無心含著一口蘋果張了嘴,不知道沙堆後方埋伏著何方神聖,對於老鬼居然能夠說吃就吃。躡手躡腳的向前邁了一步,他發現沙堆後方像著了火似的,金光越來越盛,光芒之中一個大腦袋猛然向上一竄,無心登時傻了眼——骨神!
骨神飄在沙堆之後,也沒想到自己剛一亮相就能遇見熟面孔。此刻逃是來得及,不過未免偏於丟人現眼。蒙著一層光暈越升越脯他故態重萌的向左一轉眼珠,又向右一轉眼珠。看清無心是單匹馬了,他居高臨下到了頭,聲音很柔和的說道:「小巫師,你好呀!」
無心彎腰撿起了一塊稜角尖銳的碎石,隨時預備著給自己放血。和初次相見時相比,骨神的形象樸素了許多,起碼不再朝陽似的發出一身刺眼光芒。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石頭,他頗有底氣的問道:「你還沒死?」
骨神咧嘴一笑,笑出一口方方正正的大白牙:「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你還想讓我怎麼死?」
無心上下打量著他,有感而發的說道:「你很厲害嘛,不會是真和白琉璃有關係吧?」
骨神倏忽間飄到了他的眼前:「你想不想知道我和白琉璃的關係?」
無心連忙點頭:「想!」
骨神在半空中盤腿坐好了,然後俯身對他說道:「其實,白琉璃是我兒子!」
話音落下,他笑微微的俯視著無心。眼看無心驚訝的睜大眼睛了,他忽然揚起雙手狠狠一拍膝蓋,同時仰天長笑:「哈哈哈,我騙你的!」
隨著他雙手的起落,周遭的土木砂石瞬間暴起,如同遭了龍捲風一樣急速盤旋飛升,劈頭蓋臉的盡數砸向了無心。不過是一剎那的工夫,骨神消失在半空中,地面則是多了一座一人多高的小垃圾山。
天地恢復黑暗寂靜,只偶爾有風掠地而過。不知過了多久,垃圾山頂忽然伸出了一隻血淋淋的手。手本是攥成了拳頭,直直的在風中伸了片刻,手指一松,攥在掌中的石頭滑落到了垃圾山上。小臂像蛇一樣動了動,那隻手開始搬運壓在山巔的一小塊水泥板。及至水泥板被掀開了,無心在一團鐵絲之中抬起了頭。
一根手指粗的鋼條扎進了他的左眼,鮮血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流,一直流到了下巴尖。抬手握住鋼條,他用力向外一拽。鋼條被他□了,上面穿著他的眼珠。沒了眼珠的眼窩空空蕩蕩,顯得眼眶很大很深。無心把鋼條橫著送到嘴爆用牙齒咬住了自己的眼珠。晃著腦袋一抽鋼條,他把自己的眼珠咽進了肚子里。
閉了眼睛歇了歇,他掙扎著繼續向外爬。垃圾山隨著他的活動漸漸瓦解,他最終蠕動著得了自由,從頭到腳已經灰濛濛的骯髒成了一色。另一隻手裡的蘋果早沒了,手背上的皮也被蹭掉了厚厚一層,露出了幾根雪白的掌骨。
艱難的站起了身,無心怒不可遏的睜大了完好的右眼。骨神實在是太過分了,他現在簡直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見史高飛和史丹鳳。
周身的劇痛讓他不止,他一邊抹著臉上的血,一邊隨著直覺跑向前方——今夜他饒不了骨神!反正骨神能看見他,他也一樣能看見骨神,雙方勢均力敵,非常適合決一死戰。
骨神躲在坑邊一座空板房裡面,極力想要隱藏自己身上的金色光芒。他沒想到無心居然沒死——再高明的巫師也是凡胎,他沒料到無心會是個例外。
外面響著無心的腳步聲音,遠一陣近一陣的,表明他正在瘋跑。骨神上次在度假村裡已經傷了元氣,如今沒有力量痛打落水狗,只能縮成一團小太陽暫避風頭。如此避了良久,腳步聲音卻是不知何時消失了。骨神聽了又聽,始終只能聽到風聲。忍不住把個腦袋穿牆而出,畢竟耳聽為虛,他想要眼見為實。哪知伸頭這麼一看,他雖然是個鬼,竟然也嚇了一跳。
他看到無心趴在了坑底正中央,一個腦袋正在往土裡鑽。長條條的身體如蛇一樣盤旋扭曲,末了他竟是向地下扎入了一米多深。短暫的停頓過後,他開始緩緩的向上退。最後雙膝跪地直起了身,他的頭臉全被泥土糊住了,兩隻手卻是捧了一隻小陶壇。低頭和陶壇貼了貼臉,他彷彿是怔了一下,隨即大頭衝下的重新入了土,把陶壇又送回了地下。
最後將出入的孔洞填埋了,他起身爬出大坑,低著頭往遠賺一邊走又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隻蘋果,是個邊走邊吃的樣子。
骨神縮回了腦袋,認為自己是逃過了一劫。
無心沒有地方可去。等到吃完了一個蘋果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由自主的走回了寫字樓下。城郊荒涼,連路燈都是隔三差五才亮一盞。無心的左眼窩還在針扎火燎帝著,有心找個地方躲幾天,可是兩隻腳釘在路面上,他真是捨不得離開史高飛。
十分鐘後,他上四樓進了家門。屋子裡一片漆黑,該睡的都睡了,只有史高飛的房間開著門。史高飛盤腿坐在床墊上,聽見門響,連忙伸了腿找拖鞋:「寶寶,你回來了?」
無心鑽進了衛生間里:「爸……你睡你的,我要上廁所。」
史高飛答應一聲,轉身爬到床墊子上展開棉被。無心關嚴了門,打開電燈細看自己——臉真是沒法看了,左眼的眼皮都被被鋼條扎豁了。
他窸窸窣窣的洗漱了一番,然後用貼身的襯衣包住了腦袋,只露出一隻右眼。手背的傷一時處理不及了,他索性不管,又把臟衣服全扔進了一隻大盆里。
無聲無息的回了房,他鑽進了被窩裡。史高飛朦朦朧朧的看著他,十分好奇:「你怎麼了?」
無心背對著他躺下了,不知道明天如何見人,又恨骨神恨得要死:「爸,我受傷了。現在……現在看起來不大像地球人,我怕你見了會怕。」
史高飛連忙欠身要去看他:「受了什麼傷?讓我看看!」
無心猶豫了一下,仰面朝天撣手解開了頭上的襯衫:「爸,你給我一點時間,我還可以再長一隻眼珠,長好之後就和原來一樣了。」
史高飛看清了無心的空眼窩,登時倒吸一口冷氣,眼睛鼻孔和嘴巴一起張大了。
無心面對著他這副見了鬼的神情,心中幾乎怕了:「爸,眼珠那麼小,長起來很快的,一個禮拜就夠了。你別怕我,大不了我這一個禮拜躲起來不見你。還有……爸你多給我一點東西吃,我吃得多就會長得快。你別不要我,也別告訴姐,好不好?」
史高飛依舊是瞪著他不言語。
無心真恐慌了:「爸,原來我做毛毛蟲的時候你都不嫌棄我,現在我只是少了一個眼珠而已,總比毛毛蟲強吧?我已經在工地找到鬧鬼的線索了,我們又可以賺到錢了。我不要錢,我把錢全給你和姐,好不好?」
史高飛氣息一顫,終於有了反應——他沒頭沒腦的死死抱住無心,張著大嘴嚎道:「嗷……我的寶寶啊……是哪個狗養的欺負了你……爸爸要去殺了他……」
無心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急得小聲說道:「你別嚷,再嚷全屋子的人都醒了……求你別哭了……你藏到被窩裡哭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