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抗戰時期 敲山震虎
勝伊別彆扭扭,雖然不敢和賽維正面抗衡,但是已經暗暗的把矛頭對準了無心。用牙齒啃了一丁點芋頭糕的邊角,他飽了,開始斜著眼睛去看無心。三人是圍成了一個「品」字形落座,無心正是坐在他的旁邊。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無心一邊慢慢咀嚼,一邊疑惑撣眼回望向他,又帶著上揚的調子,向他詢問似的「嗯?」了一聲。
勝伊冷笑著轉向窗外,不言不語。無心看出了他的異樣,放下筷子輕輕一拍他的手臂,結果他像被熱水潑了一樣,猛然一擰肩頭,又對著外面風景說道:「姐,照理我該向你們道喜,可又怕我道了也是白道。你想爸爸能同意你嫁給個窮困潦倒的和尚嗎?他身上穿的戴的,還都是我們給他置辦的呢!你若是真跟了他,你的婚姻,就不是下嫁兩個字可以說完的了。你把五姑的教訓全忘記了?」
他說話時,無心就怔怔的看著他,嘴裡還含著一點糕餅,面頰微微的鼓著。賽維兩隻耳朵對著勝伊,一雙眼睛瞄著無心,越看越愛。及至勝伊話音落下了,她露出了和弟弟一模一樣的冷笑:「你把我說成傻瓜了。難道我真能直通通的就跑到爸爸面前,說要嫁給無心嗎?我自然是有我的主意,你等著瞧吧!」
勝伊無所謂似的一聳肩膀,從鼻子里笑出一聲:「哼。」
三人中的兩人吃飽喝足,出了館子。家裡的汽車一直等在門外,勝伊把雙手插在西裝口袋裡,站在後排車門前仰頭望天。車內的汽車夫躍躍欲試的回頭看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車為他開門。
及至無心和賽維也從後方趕上來了,勝伊還像根刺似的戳在地上,一動不動。無心伸手為他拉開了車門,沒說話,只笑了一下。
勝伊翻了個白眼,隨即愛答不理的鑽進車裡。賽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當即翻了個同樣的白眼,心想你沒人要,我可有人要。難道我見了可意的男人不找,天天照鏡子似的看你嗎?
三人坐上汽車,無心居中。忽見賽維沒戴手套,一隻手縮在袖子里,另一隻手就撂在大腿上。他下意識的握起了她的手,心中依舊是沒有生出天長地久的奢望,又想此刻自己每多關懷她一次,將來真相大白,恐怕自己就要多挨一個大嘴巴。大姑娘的手是能隨便握的嗎?不過有的握就是幸運,握一次算一次。將來算起總賬,她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自己在大問題上規矩一點,別耽誤她以後的婚姻,也就是了。
無心盤算定了,便把賽維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賽維狀似無意的望向前方,一顆心在暗地裡怦怦亂跳,同時聽見無心詢問勝伊:「你冷不冷?」
勝伊像只受了驚的雞崽子一樣,急赤白臉的將兩隻膀子亂扇一通,滿車裡都是他來無影去無蹤的手:「哎呀別管我別管我,離我遠點,一邊兒呆著去!」
賽維沒有動,心裡想著對弟政埠「我是揍他呢,還是不揍他?」
勝伊半路下了汽車,說要找朋友玩去。賽維先還不理會,及至到了家,忽然發現勝伊居然隨身攜帶著支票本子,登時嚇得魂飛魄散,生怕勝伊被人誑去賭場,輸盡二人身家。
她把無心留在家裡,慌裡慌張的獨自出去找弟弟。無心獨自留在賽維房中,這裡坐坐,那裡坐坐,忽然自己笑了,笑過之後翻出他的破旅行袋,找出了他僅有的一張小照片。眼看院內寂靜,他捏著照片坐在窗前,在陽光細看。
二十年前得到照片時,感覺它真清楚,真奇妙,竟然能把兩個人的面貌收在一張小紙片上,並且是活靈活現。說好每年都要拍一張合影的,倒要看看一個小女人是怎樣一點一點的老去;而縱算是女人老了,照片上的影子也依舊年輕。
可是,他們只有一年的光陰,月牙死在了十九歲的好年華,永遠不老。
手中的照片已經漸漸變得模糊,彷彿他與照片之間,隔著二十年的歲月風塵。時間剝奪他的一切,他是永恆的一無所有。
無心盯著照片看了許久,想起了許多熱氣騰騰的往事。對他來講,往事也是珍貴的。他的人生是無涯荒野,十年之中,未必會有一件事情值得記憶。
旁邊窗台上擺著一瓶蔻丹,是賽維用過的。蔻丹紅得熱烈,和照片形成了一個刺目的對比,陳舊的更陳舊,新鮮的更新鮮。
無心看看蔻丹,看看照片,諸如此類的對比看得多了,所以他並不動容,只嘆了口氣。
起身把照片收好,他坐回窗前,拿起蔻丹擺弄著玩。通紅的小玻璃瓶子帶著一點芬芳,無心擰開了上面的金屬瓶蓋,瓶蓋裡面伸出一根小刷子,浸染著淋漓粘稠的指甲油,油的氣味很刺鼻,幸而他此刻可以肆無忌憚的不呼吸。
正在他自娛自樂的做研究時,院內忽然來了客人。他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就見來者裹著一件簇新的長披風,裊裊婷婷如入無人之境,正是馬家的四。二三少爺不在家,丫頭們樂得躲在屋子裡偷懶,院子里空空蕩蕩,於是四手裡捏著幾張花花綠綠的票子,站在院內嬌聲叫道:「三哥,在嗎?我來給你送幾張義務戲票。」
然後不等人回答,她一扭頭,忽然發現了東廂房內的無心。馬家上下各自為政,如今敵對勢力範圍內忽然出現了新面孔,她就下死勁的盯著他看了好幾眼,隨即徑自轉彎,邁步上前推開了房門。
抖著手裡的票子一挑裡間門帘,她是不怕男人的,站在門口直接問道:「喲,你是二姐三哥的朋友?」
無心知道馬家的關係很複雜,所以不想和四生出任何聯繫。遲鈍而又陰沉的掃了對方一眼,他垂下眼帘,默然無語的將一刷子蔻丹塗抹在了手背上。手很白,蔻丹很紅,看著有點觸目驚心。
四愣了一下,又問:「我三哥呢?」
無心自顧自的擰好玻璃瓶子,然後開始對著手背上的指甲油吹氣。吹著吹著,他忽然笑了一聲,然而臉上又沒笑容。眼中光影一閃,他的黑眼珠在微微凹陷的眼窩裡骨碌碌的轉動了,數分的明亮和靈活,一下子轉向四,然後就定住了。
指甲油在皮膚上乾結了,他一邊緩緩去摳,一邊對著四又笑一聲,神情和舉止全都不帶人氣。四捏著票子後退一步,感覺自己是見了妖魔鬼怪——至少也是個瘋子。
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四驟然轉身跑出了東廂房。無心裝瘋賣傻嚇跑了四,心裡暫時也沒有事,就饒有興味的繼續去摳手背上的蔻丹。哪知安靜了沒有幾分鐘,院子里又起了腳步聲音。他轉向玻璃窗子,很意外的看到了馬英豪。
馬英豪是西裝打扮,頭上歪戴著一頂禮帽,不是要賣俏,而是真戴歪了,騰不出手去扶正。拄著手杖站在院子中央,他先喘了一陣,然後才環顧四周喊道:「二妹,老三,我來了!」
二妹老三都不在,他只喚出了一名平頭正臉的老媽子。老媽子當然不是他的目標,於是在一眼瞧見窗邊的無心之後,他對著玻璃窗一揮手,然後一邊整理禮帽,一邊點頭笑了一下。
隔著一層玻璃,無心點頭一回禮,然後漠然低頭,繼續去摳手背上的蔻丹——蔻丹凝在了皮膚紋理中,除不去了。
而馬英豪拖起右腿,自作主張的進了東廂房。一看房內的情形,他就知道一直是有人住的,而外間的羅漢扔著幾件女衣,可見所住之人,應該是賽維。賽維從來不是一盞省油的燈,無心卻可以公然在賽維的卧室內高坐。馬英豪一邊脫下手上的皮手套,一邊感覺其中有戲。
搖搖晃晃的坐在了無心對面,他記得無心並不是個無禮的人。然而無心只對他又一點頭,顯然是無意和他攀談。
馬英豪摘下禮帽,把皮手套放進了帽子里:「許久不見,無心師父是舊貌換新顏了。」
無效頭答道:「賽維和勝伊很可憐我,給我飯吃,給我衣穿。他們真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好人。」
馬英豪微笑了:「是的,不過他們肯供養無心師父,可見師父你也是有過人之處。」
無心很認真的盯著他看:「哦,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大少爺,我已經還俗了,以後你叫我無心就好。」
馬英豪一挑眉毛:「還俗?為什麼?」
無心答道:「我做和尚,無非是想到廟裡討生活。現在有活路了,何必還要守戒律當和尚?我決定從此就跟著二三少爺了,他們正好少個跟班,我做別的不成,當跟班是絕對沒有問題。對不對?」
然後他拉著椅子向前挪了挪,幾乎要把腦袋伸到大少爺的眼皮底下。非常誠懇的對著大少爺的眼睛,他正色又問:「大少爺,你的意見呢?」
馬英豪想了一想,隨即答道:「二妹和老三也還是小孩子,家裡有僕人伺候也就是了,哪裡還需要跟班?我看你的新職業,並不是長久之計。」
無心鄭重其事的對他:「沒有關係,混一天,算一天。」
馬英豪沉吟著笑了:「也是。」
無心又問:「大少爺要回來住幾天?」
馬英豪心平氣和的答道:「關於二姨娘的喪事,我打算向二妹交待一下賬目明細,等到父親回來了,二妹也可以獨自去向他做彙報。另外聽說八姨娘失蹤了,有人在花園河裡撈上一具屍體,很像八姨娘。我打算去醫院瞧一瞧,另外也看看五弟。五弟年紀還小,沒了娘可真不行。」
無心說道:「聽說府上大太太沒有子嗣,五少爺年紀小,可以讓大太太來撫養嘛!」
馬英豪做了個啞然失笑的表情:「這個……總要雙方願意才行。」
然後他頓了頓,笑容漸漸收斂了:「而且我在大太太面前畢竟是個晚輩,也沒有資格指手畫腳。」
無心淡淡的答道:「沒錯。事不關己的話,指手畫腳是不大對勁。」
馬英豪靜靜聽著,感覺他每一句話都來得別有用心。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而又別有用心,並且表明了要追隨二妹三弟,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伸手貼在溫暖的窗玻璃上,馬英豪笑道:「大白天的,怎麼不出去走卓」
無心全神貫注的搓著手上蔻丹:「府上人多,我是個外人,總不好跑到別人的院子里叨擾。倒是聽說花園裡菊花開得很好,可我膽子小,不敢去。」
馬英豪把目光轉向了他:「是因為八姨娘的緣故嗎?不過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不會有事。」
無心搖了,閑閑的又道:「光天化日之下,鬼怪照樣橫行,只是你我看不到而已。」
馬英豪饒有興味的問他:「哦?誰看得到?」
無心往手背上啐了口唾沫,然後繼續搓:「鬼怪自己看得到。」
馬英豪在無心面前,有點坐不住。
他一團和氣的告辭走了,一出院門就變了顏色。而無心先是嚇跑了四,又說走了大少爺。獨自把手背搓得通紅,他終於除去了皮膚上的紅色蔻丹。
他也不知道作怪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敲山震虎。隱患未除,持久的安逸就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