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陳嬙打來電話,說有幾件事商量,她現在就過來一趟。陳嬙沒說彙報而說商量,讓滕柯文猛聽了有點彆扭,也有點不快,但細想立即釋然了。人家雖算二把手,但畢竟是一縣之長,如果仍像高一定那樣,處處讓彙報,肯定關係處不好,即使不明著作對,心裡不舒服,彙報也會變成頂牛。如果再和這樣一個年輕女子都搞不到一塊,搞不好關係,在別人看來,那就不僅僅是個工作能力問題,人格人品也會受到質疑。用商量也好,商量表示平等,能平等相處,也不容易,這樣不僅能把事情搞好,工作起來也輕鬆愉快。
陳嬙在沙發上坐了,為表平等親切,滕柯文也離開辦公桌,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陳嬙說,今天各鄉都有彙報,說組織勞力到新疆摘棉的事,還有問題,許多人不願意去,從目前來看,只能組織一萬多人。
這讓滕柯文也沒有想到。派副書記副縣長到新疆聯繫,不僅簽下了三萬人的勞務合同,而且連基本的價格吃住等條款都簽好了。摘棉花不需要什麼成本技術,空架兩手去就行。無本掙錢的大好事,竟然有人不去。問為什麼,陳嬙說,沒有特殊原因,就是說家裡離不開,離開了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
愚蠢!家裡有什麼呀,不就是幾間破土屋幾個破罈罈罐罐,大不了還有點雞豬。難道這點東西還需要成年人來守嗎?滕柯文陰了臉說,咱們窮,根本的原因就是人不行,越窮越不幹,越窮越不知道窮。一千年前就是破土屋牛犁田,活一生一世就為了填肚子,填飽了肚子就萬事大吉,就蹲在牆根曬太陽聊閑天。一千年後還是這個樣子,好出門不如歹在家,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放著錢都不去掙,這樣怎麼去發展。不行,這樣的懶漢思想絕對不行,必須得把他們趕出去,趕出去讓他們去掙錢,趕出去讓他們看看人家過的是什麼日子,人家的一輩子是怎麼活的。
陳嬙也贊同滕柯文的觀點,說,鄉長給我講了個笑話,說有人和一個放羊娃對話。問放羊娃你幹啥哩,回答說放羊哩。問放羊幹啥哩,回答說放羊掙錢哩。問掙錢幹啥哩,回答說掙錢蓋房哩。問蓋房幹啥哩,回答說蓋房娶妻哩。問娶妻幹啥哩,回答說娶妻生娃哩。問生娃幹啥哩,問答說生娃放羊哩。祖祖輩輩就是這樣一個輪迴。
滕柯文無聲地笑笑。陳嬙說,是不是給各鄉下個死任務,讓各鄉必須完成。滕柯文不假思索說,就應該這樣,身體沒問題能幹動活兒的都去,家裡只留老弱病殘。
兩人商量,決定明天就開個鄉長書記大會,把這件事當作一件頭等大事來抓。
水庫灌溉工程的一千五百萬已經撥了下來,兩人又商量了一陣水庫的事,決定先儘快開工,創造條件上馬,上了馬,再一步一步創造條件往前走。
陳嬙仍沒有走的意思,好像有什麼難言的事。滕柯文關切地問生活怎麼樣,房子裝修好了沒有。陳嬙說還好,至於裝修房子,她不想說。那天她去看房,聽著叮叮咚咚的裝修聲,樓下聚了閑聊的幾個女人正在罵,說換一回領導裝修一回,去年高書記父母來才裝修的,今年就又裝修。說乾脆把房子做成木板的,就像棺材,做成千層板的,換了領導,就將木板剝去一層,省時省事。其實她也不想裝修,但高一定父母住時確實把房子弄得不像樣子,不收拾一下確實不行。房子是楊得玉讓水利局裝修的,她把意思和楊得玉說了,最後也只是刷刷牆鋪鋪地,昨天已經完工了,再過幾天就能搬去住。陳嬙覺得還是應該把心裡的煩惱說說好。她盡量輕描淡寫了說,可能是我年輕,也可能是什麼原因,我總覺得有些人不大支持我的工作,我布置一些工作,老講條件講客觀,不雷厲風行去辦。而你們給他們布置工作時就不一樣,他們都不敢講條件,讓怎麼辦就怎麼辦。
滕柯文敏感了說,是不是我對你支持不夠?你能不能具體說說,如果是我支持不夠,我堅決改正。
陳嬙知道沒把話說清楚。她說,比如昨天吧,因為有不少教師反映拖欠工資,上面把反映材料轉到了我這裡,要求儘快解決。同時市裡也要來檢查中小學校舍危房,我把教育局長叫來,我讓他說個解決的辦法,他說沒辦法。我提了幾個辦法,但我提一條,他反對一條,都說行不通,沒辦法。我當時氣壞了,差點沒被他氣哭。
滕柯文猛地一拳砸在沙發上,怒吼說,反了!無法無天了!什麼辦法都沒有還要他當局長幹什麼?立即免職。怪了,人民養你當局長,你一點辦法想不出來,想不出來你就讓位,讓有辦法的人來當。這件事我今天就和別的常委商量,儘快定下來,然後通報全縣。
剛才,她還怕滕柯文心裡笑話她無能,更小看她。沒想到滕書記如此堅決支持。陳嬙一下倒有點不好意思,說,是不是你出面批評一下就算了。
滕柯文說,不行,這一方面是他自身有錯誤,工作也確實不努力,二是如果不抓住這個事件敲打敲打,以後不僅他不把你當回事,別的人也不會當回事,工作根本沒法開展,也影響全縣的幹部作風。
陳嬙有點感動。她也曾經想過拿某人某事開一刀,樹樹威信,增點威嚴,但怕的就是滕柯文不支持,因為縣長沒有任免幹部權,說了辦不到,就會更加沒有威信。陳嬙說了自己的想法,然後表示了感謝。滕柯文說,今天的事讓我明白了許多,我也是第一次當書記,沒經驗,可能對你或別的領導支持不夠。不過今天很好,你能真誠地把事情提出來,給我也是一個啟示,這很好。你放心,只要做得對,我會全力支持你的。
因為增加了這件事,滕柯文決定今天下午就開常委會,研究一下人事任免和對教育局局長王奮山的處分,也說說勞務輸出,研究一下水庫灌溉工程面臨的問題和全縣動員抓個體經濟問題。研究後的結果,一同在明天的全縣科級幹部大會上宣布。陳嬙同意滕柯文的意見,但對免去王奮山的職務有點顧慮,怕別的幹部會有看法,提出給個警告算了。滕柯文說,不能手軟,這也是整頓一下幹部隊伍的好機會,因為我們還有充足的理由。首先是全縣的教育工作沒搞好。全縣近萬吃財政飯的職工,教育部門就佔了一半,全縣的財政收入,教育就拿去了大半,作為教育局長,全縣一半的家當交給他,位高權重,他卻不思進取,不積極創造性地工作,教育質量上不去不說,教師工資發不出也不怨他,但校舍危房改造他操了多少心?國家每年都要下撥一大筆危房改造資金,我們爭取到了多少?全國那麼多貧困縣都有希望小學,我們有沒有?什麼都沒有。這些他跑了沒有?他爭取了沒有?他什麼都沒幹!我對幹部的態度是,無功就是過。這樣的教育局長,我們還要他幹什麼,早該換了。
滕柯文說得有點激動,陳嬙也覺得很有道理。兩人又談了有些局長的工作能力,都認為楊得玉是難得的實幹家。讓楊得玉任縣長助理,陳嬙再次表示很滿意。
中午下班後接到洪燈兒的電話,要請他晚上到她家坐坐,他們全家都要求請書記吃頓飯,一來表示感謝,二來認識認識。滕柯文覺得不大合適。想拒絕,也不大合適。洪燈兒接來了父母,丈夫也調到了縣中醫院,一家團圓確實是喜事,更主要的是兒子愛上了那個家,本來雙休日或他不在時才讓兒子去洪燈兒家,但兒子卻常往那裡跑,對洪燈兒一口一個阿姨,感覺比對自己的親媽還親切。對燈兒的父母,也一口一個爺爺奶奶。兒子好像找到了真正的家,那天兒子主動和他說,他要好好學習,再不進網吧,再不到街上胡混。那天他感動得差點掉淚。只能答應去。他叮嚀燈兒說,不要準備什麼吃的,我們一起坐坐就行,也不要買酒,我帶煙酒過去。
下午的常委會倒讓滕柯文感到難堪。當他慷慨激昂再次曆數王奮山的錯誤提出免去其職務時,組織部長何萬勇提出是不是慎重考慮一下。問為什麼。何萬勇欲言又止,但還是說王奮山是楊副市長看重的人,當年楊市長和王奮山一起共過事,楊市長在縣裡當書記時,就提拔王奮山當一中的副校長,楊市長到市裡後,又多次讓縣裡關照王奮山,因此王奮山才當了教育局長。
這太出滕柯文的意料了。楊市長是常務副市長,也曾多次關照過他,處理了王奮山,無疑是輕視了楊市長。滕柯文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臉都漲得通紅。他感覺到大家都在看他,甚至有人心裡正在冷笑他。剛才還義正詞嚴,突然就轉三百六十度,不說人格原則,單說男子漢的臉面,就不容他充當那個可笑的變色龍。滕柯文硬撐了說,不管是誰的人,不幹正事就是不行。再說私情是私情,原則是原則,我相信楊市長也不會容忍這樣的幹部。
滕柯文不怕,別人也就沒什麼顧慮,免去王奮山局長職務的提議一致通過。
常委會結束後,陳嬙給滕柯文打電話,說,滕書記,這件事真讓你為難了,你看要不要給楊市長打個電話,彙報一下,聽聽楊市長的口氣,如果關係確實不一般,就說我們準備重新給王奮山安排個職位。
他也正考慮這樣做,真是不謀而合。但滕柯文說,你不用有顧慮,當領導哪有不得罪人的,如果這也怕那也怕,就什麼事情都幹不成。再說今天的事是常委會議研究決定的,也不是哪個人和他過不去。
掛了電話,滕柯文就考慮怎麼給楊副市長彙報這件事。
組織部長何萬勇在會上公開說王奮山和楊市長有關係,那麼兩人關係肯定不是一般,肯定縣常委里有許多人都知道,只有他和陳嬙新來乍到不知內情。看來常委里還是有人要看他的笑話。好吧,我就讓你們看一看。但如果彙報後楊市長不同意免王奮山的職,那麼明天的大會又怎麼交待。
權衡再三,滕柯文覺得不彙報不行,你不彙報,就會有人彙報,事情就更加被動。打通楊市長的手機,楊市長說他正在和人談話,十幾分鐘後再打。等十五分鐘後打過去,談話還沒結束。再等十五分鐘打過去,楊市長才聽了他的彙報。
楊市長始終不說話,直到滕柯文問怎麼辦,楊市長才說,你們常委會已經決定了,還能怎麼辦。
滕柯文想說會前並不知道和你的關係,但又說不出口,只好解釋說,陳縣長雖然年輕,但王局長對陳縣長的態度確實太傲慢太不像話,大家都覺得不處理不好。楊市長,你看這樣行不行,處理後,我們給他重新換個崗位,目前縣計劃局局長還空著,可以考慮讓他到計劃局任局長,你看怎麼樣。
楊市長說,這些事你們按你們的規矩辦,我不會幹涉,也不可能干涉,你們也不要有什麼顧慮,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楊市長的口氣顯然滿意了,滕柯文急忙表示感謝。結束了通話,滕柯文仔細琢磨,再分析一遍,感覺他的判斷應該不會有錯,對王奮山改當計劃局長這一補救措施,楊副市長是滿意的。楊市長當領導多年,他應該能夠理解當領導的苦衷,事情發生了,不處理當然不行,處理了,再換個崗,誰的面子都給足了,楊市長肯定也不會再有意見。
洪燈兒打來了電話,要他別忘記了,下班就到她家裡。看看錶,已經到下班時間了。滕柯文剛要收拾了走,王奮山敲門走了進來。王奮山將門關了,叫一聲滕書記,說我錯了,然後站了一言不發。
王奮山這麼快就知道了消息,肯定不是楊市長告訴他的,這說明縣委常委里就有親近王奮山的人。滕柯文看著王奮山,也看不出王奮山心裡是在懺悔還是不滿。滕柯文只好說,你好像感到很冤枉,是不是我們處理錯了?
王奮山急忙說處理得沒錯,是他錯了,他感到痛心,所以才這樣。
滕柯文說,既然你認識到錯了,這就好。不管怎麼說,陳縣長畢竟是縣長,尊敬她,不是尊敬她個人,是尊敬組織,尊敬工作。同樣,我們維護她的權威,也就是維護組織的權威,維護縣長的權威。她的話,許多時候是代表縣政府的,你作為縣政府管下的局長,她說什麼你都頂牛,你都說沒辦法,縣裡的工作還怎麼開展。再說,什麼工作你都不去主動想辦法,而且口口聲聲你沒辦法,沒辦法要你當局長幹什麼。
王奮山再次說他錯了,他鬼迷心竅犯了糊塗,連最起碼的東西都忘了,以後一定要改正,希望滕書記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讓他繼續干點工作,最好能讓他在崗位上改正錯誤。
王奮山的認錯態度還不錯,沒有解釋,更沒辯護。只是檢討還不夠深刻,把倚仗後台目中無人說成是犯了糊塗,還是有點避實就虛。滕柯文說,免去你局長職務的事,常委會已經定了,不可更改,但如果你認錯態度好,我們可以考慮重新給你個職務,至於什麼職務,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
王奮山的眼睛亮一下,然後便反覆表態,反覆說一定要吸取教訓改正錯誤等等。滕柯文的口氣徹底緩和下來,又細說了這次為什麼要處理他。感覺時間不早了,滕柯文要他先回去,不要背任何思想包袱,等待組織的重新安排。
來到洪燈兒家,好像什麼都準備好了。冷盤已經擺到了桌上,洪燈兒的父親和丈夫坐在一旁,專門等待他的到來。兒子浩浩已被洪燈兒接了回來,正在沙發上半躺了看電視。待大家重新落座,洪燈兒的丈夫和父親都顯得拘束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細看燈兒的丈夫,黑紅臉,絡腮鬍,頭頂卻脫成了鳥窩,感覺氣質也有點發蔫,悶悶地沒有一點生氣。滕柯文禁不住心裡為燈兒惋惜。可見家裡給燈兒訂婚時,燈兒是多麼地年幼無知,多麼地沒有審美能力。如果是現在,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嫁他。她說過丈夫的年齡,比他小兩歲,但他感覺反比他大得多。滕柯文問候幾句燈兒父親的身體,便問鄉里的收成,鄉里的生活。燈兒的父親說得非常謹慎,往往是問幾句才答一句。看來一家人還是把他當縣委書記。燈兒忙來忙去,又是炒菜又是煮飯。滕柯文起身對燈兒說不用再忙了,夠了,然後幫燈兒端菜打下手。
由於都拘束,洪燈兒的丈夫又不說話,滕柯文雖帶了好酒來,但氣氛仍很沉悶。吃過飯閑說幾句,待洪燈兒收拾完畢,滕柯文便告辭出來。
滕柯文感到很累,他想回去早點休息。進門不久,就有人敲門。不打電話就來訪,滕柯文不知是什麼人。隔了門問,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了進來:滕書記,是我,我是王奮山。
王奮山再來,很可能是得了楊市長什麼指示,至少給透露了消息。究竟是怎麼回事,滕柯文也急於想知道。急忙穿好衣服打開門,卻是王奮山一家三口站在門前。
熱情招呼一家三口坐好,再給倒水時,王奮山急忙說不用,然後上前將滕柯文攙住,攙到沙發上坐下,然後當著老婆孩子的面,開口便沉痛了說對不起滕書記,辜負了領導多年的培養。然後又作深刻的檢討。
王奮山的妻子也是教師,孩子也十四五歲了,全家來道歉,當著老婆孩子作檢討,如果不是痛下決心,一般是做不出來。滕柯文一下有點於心不忍,也感覺把王奮山處理重了。他急忙制止王奮山再說下去,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說了,你改正錯誤的決心我也知道了。人不可能不犯錯誤,有了錯誤能認識到,能改正,就是好同志。至於你今後的工作,我已經考慮過了,讓你當計劃局局長,你看怎麼樣。
來前王奮山給楊副市長打電話,剛開始訴說,就被楊市長打斷。楊市長說滕書記已經給他彙報過了,然後狠狠批評了王奮山,並讓他立即登門給滕書記和陳縣長道歉,然後等待調換新的崗位。楊市長並沒說調換什麼崗位,王奮山原以為最好的結果也是放到鄉下去,想不到竟讓當計劃局長。王奮山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仍然一連聲表示感謝。妻子卻哭了,雖雙手捂了臉極力剋制,但還是忍不住淚如泉湧。王奮山也忍不住淚流滿面。這樣一來,滕柯文也有點鼻子發酸。但他什麼也不說。王奮山和妻子很快止了哭,然後又說感謝。滕柯文說幾句好好工作一類鼓勵的話後,王奮山說不敢多打擾了,然後領了妻子女兒告辭出門。
王奮山進門時手裡提了一個紙提袋,走時倒忘了讓人家拿走。滕柯文提起看看,是兩條普通煙。將煙拿起,下面卻是五捆新新的鈔票。
滕柯文心裡一驚。想不到這傢伙竟然這樣胡來。拿起電話,又覺得不應該太嚴厲,太不給人家面子,同時也覺得有可能是楊副市長讓王奮山這樣做。但不管怎麼樣,這東西決不能收。
再細看看,確實是五萬塊錢。滕柯文坐了平靜一下,估計王奮山回到了家,便撥通王奮山家的電話。
滕柯文平靜了語氣說,你拿兩條煙來我不說什麼,你拿這個,就太不應該了。你現在再來一趟,把東西拿回去。
王奮山立即帶了哭音求滕柯文收下,說他無論如何也沒臉再去拿。滕柯文想想,說,如果你不拿,我也不敢要,你看這事怎麼辦。
王奮山半天不回答,滕柯文說,要不這樣好不好,你實在不好拿回去,我就不記名捐獻給民政部門用於救災,你看行不行。
王奮山連聲說好,滕柯文掛了電話。
當然不能用他書記的名捐獻民政局。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讓楊得玉去辦合適。楊得玉可以含糊地說是某位領導收到的,然後要個收據回來就行。
本想讓楊得玉明天去辦這件事,但幾捆錢放在家裡,總覺得是個事情。他甚至想,萬一得個急病一覺睡了起不來,後人就無法說清。滕柯文只好給楊得玉打電話,讓他到他家裡來一趟。
讓王奮山當計劃局長,他只和陳嬙商量過,並沒和別的常委勾通,如果別人不同意怎麼辦。看來只能打楊市長這面旗,反正大家都知道王奮山和楊市長的關係,就說楊市長有指示,要給王奮山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更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滕柯文估計這樣其他幾位領導就不會有意見,因為誰有意見,誰就在明顯和楊市長作對,誰也不會這樣做。
滕柯文還是有點心虛:既然有錯誤被免了職,為什麼又很快安排一個更重要的崗位。他有點後悔,那天不該告訴楊副市長讓王奮山當計劃局長,更不該一時衝動再把這事告訴王奮山。如果不告訴,就可安排一個次要點的職位。他感到自己做事還是缺少周密的考慮。但再改變計劃也不合適,這樣一來就更加被動。
楊得玉很快來了。楊得玉剛坐定,滕柯文就將錢提了過來,放到他的面前,說,有個人剛才給我送來的,大概是五萬,你數數。這筆錢退又退不回去,他本人也同意捐給民政局,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拿到民政局,就說是某個領導收到的,讓他們不寫姓名,只打個收到捐款的收條,蓋上財務章和行政章,然後你把條子給我就行了。
楊得玉笑了說,事情也巧了,民政局剛好急需要這麼一筆錢。前一陣六彎鄉有個村民從田地往回拉山藥,前面牛拉,他和老婆在後面推車把轅,上陡坡時突然牛拉的繩子斷了,車子猛然下滑,連人帶車滾下了懸崖,老婆當場摔死了,男人摔成了高位截癱。現在男人就躺在縣醫院沒人管,家裡還有兩個孩子。這幾天醫院的院長天天找縣裡,說給男人治療的醫藥費已經幾萬了,縣裡得儘快想辦法把人弄走。因為他家裡的兄弟姐妹都沒錢都不管,鄉里也沒辦法。縣裡決定讓民政局管,民政局也說沒錢沒辦法。據醫院說,他們已經和病人商量了,病人說給他一萬塊生活費,他就回去。滕書記你看是不是正好從這筆錢里支一點。
滕柯文嘆息了說,以後得建立一筆這樣的基金,這類事社會不管也不行。你先把錢交給民政局,然後提出救助,再讓把剩餘的錢專門存起來,作為專項救助資金。
楊得玉點頭答應著,然後大概看看錢,說,我就不數了,我想誰也不敢騙你,少了不可能,只怕會多出幾百來。
滕柯文看看錶,說,你還是數數,雖然麻煩,但數錢還是比掙錢容易點。
楊得玉心裡想,官當到你們這一級,如果想掙錢,恐怕真比數錢還要容易。
錢是銀行捆好的,五捆肯定是五萬。楊得玉並沒拆開,只細看看,便重新裝回袋裡放到一邊。燒香磕頭,必有所求。王奮山將被免職的事楊得玉已經知道,估計這筆錢很可能是王奮山送的。但強子才也如螞蟻處在熱鍋里,當招商局長不甘心,不當又沒去處。楊得玉想探探滕柯文會不會透露點什麼,又感到這樣很不明智,便告辭出來。
原定全縣科級幹部大會主要是討論全縣的發展規劃初稿,但加了人事任免,加了勞務輸出,會議的中心好像一下也變了,只能將討論放到下午。好像有不少人已經知道會議要通報免去王奮山的職務,會場一片議論詢問的聲音,感覺會議室的氣氛一下比平日緊張嚴肅了許多,連那些煙鬼也忘了或者不敢噴雲吐霧。滕柯文進入會場,會場一下靜得能聽到心跳。滕柯文明白今天如此安靜是為什麼,他腦子裡突然冒出偉人的語錄: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看來對領導幹部,還是得時常敲打敲打。坐上主席台掃視會場,發現王奮山不僅來了,而且還坐在前排。這讓他多少有點感動。為了避免難堪,昨天他就告訴王奮山,他可以不參加會議。看來王奮山改正錯誤的決心確實很大,當然也希望能得到重新安排。
滕柯文原想會議一開始,就先說王奮山的問題,震動一下會場。現在他想先說勞務輸出。他用嚴肅的口氣痛斥了有錢不去掙,餓不死不出門的陋習,然後講80年代初他上大學的見聞,說那時滿大街修鞋的彈棉花的都是江浙一帶的人。他幾乎喊了說,為什麼人家富?原因就是敢闖敢幹,而我們西府人,到現在都不願意干修鞋一類的活兒,為什麼!關鍵是生在窮中不知窮,生在窮中不知富,不知富人是過的什麼日子,更不知富日子是個什麼樣子。所以說,今天要把他們趕出去,趕出去讓他們掙錢,趕出去讓他們看看,看看人家活的是什麼人,看看自己活的是什麼人。這次不僅能出門的村民都去,而且鄉里的幹部也派一半去,去自己打工掙錢。滕柯文激動了說,這次的勞務輸出是硬任務,縣裡已經按各鄉人口的多少定了輸出勞務人數,各鄉必須站在講政治的高度來完成,哪個鄉完不成,哪個鄉的領導就自動把辭職報告送上來。
講到處理王奮山時,並沒講對陳嬙的不尊敬,而是講了無功就是過,以後誰不積極努力創造性地工作,那就是失職,就會被免職,就會被轉崗。
宣布完人事任免,仍不到中午休息,便宣布討論規劃綱要稿。但好像人們還沉浸在人事任免中,便都交頭接耳議論人事任免。因為是分組討論,滕柯文便轉了到各組看情況,聽意見。但到哪個組,沒進門就能聽到大家在說人事任免,看到他時,才急忙裝模作樣去看規劃稿。這讓滕柯文大感意外,大家對規劃的漠不關心也讓滕柯文震驚。直到下午會議結束,也沒收集上來什麼建設性的意見。
難道全縣幹部都不關心規劃關心全縣的發展嗎?不大可能。這麼多幹部,絕大多數還是真心實意謀發展的。那麼就是人事任免有什麼問題?楊得玉任縣長助理應該是眾望所歸。處理王奮山也不能算過分。強子才調任招商局長可能人們會有些看法,但幹部不能降只能升,誰又會兢兢業業去干工作呢。再說,如果幹部都把心思放在人事任免和自己的升降上,把人事任免看得比全縣的發展前途還重要,那麼全縣的發展還有什麼希望。
難道這次的人事任免甚至這一個時期的工作有什麼問題嗎。滕柯文越想心裡越沒底,越想心裡越虛。
吃過晚飯,滕柯文決定找幾個人來談談,聽聽大家的意見。
滕柯文給楊得玉打電話,說有些事想和他談談,要楊得玉到他家來一趟。
讓楊得玉坐下,滕柯文問了問水窖灌溉工程的情況,然後說,對今天的會,大家有許多議論,你有什麼看法,你覺得是不是合適,都和我說說,我想了解點實際情況。
今天升了縣長助理,大家有什麼不滿的話當然會躲著他。楊得玉想想說,大家都覺得和以往大不一樣,你的工作作風也和別人大不一樣。以前開會,都是原則性地講講,比如深化改革抓住機遇等等,都是空話套話,雖然農業工業教育文化體育都提到了,面面俱到,但不說一件實事,沒有一條可以操作執行,反正和報紙上講的一樣,聽完了也就完了,即使有的部門傳達一下,也是傳達完了也就完了。而你卻不講一句空話,都是實實在在的具體工作,比如討論全縣規劃,比如組織勞動力去摘棉花掙錢,以前誰會去想政府要管這些事情,所以大家感到很新鮮,也感到很不一般,確實是真抓實幹,確實是講真的動實的,確實是為民所想為民所謀,所以大家都發自心底地贊成。真的,我聽到了許多這樣的議論。
滕柯文沒想到有這樣的評價,這樣的評價他認為是實事求是的。滕柯文心裡當然止不住地高興。他笑了說,這個評價肯定有你的主觀因素,但你的理論水平還不低,分析問題的能力也很強,你是不是平時就喜歡看書喜歡思考,可惜縣裡像你這樣喜歡學習喜歡思考的幹部不多。
楊得玉說,我從小就有個愛看書的毛病,有空就想看看書。
滕柯文說,讀的書多,民主思想就多,縣裡強迫村民外出打工,是不是有點粗暴,如果對此不滿的人當新聞捅到報紙上,人們會不會說我們是強迫命令,土棒子不懂民主,不尊重民權。
滕柯文說,我覺得民主有個過程,民主的內容本身也是隨生產力的發展而發展。經濟基礎決定民主程度,有什麼樣的經濟基礎,就有什麼樣的民主內容。咱們這裡還很窮,經濟遠不如先進地區的水平,民主程度也就不能和先進地區比。比如沿海一帶,你根本就用不著趕著讓他們去致富,你不想讓他們去闖去富都不可能。而我們就不行,你不趕他們,你不教育引導他們,你不給他們尋找出路,他們就兩眼一抹黑,找不到出路,也不去找出路,就更談不上發展。如果任其下去,我們雖沒粗暴,但我們已經失職,更談不上為人民服務。所以說民主是和生產力一致的,政策也是和生產力一致的。
滕柯文不斷地點頭。思考一陣,說,看來我們也應該有一套相應的理論,要從理論的高度加以證明,證明我們實踐的可行性,合理性,以此來統一思想,統一認識,提高全縣幹部的理論水平、實踐水平和執政能力。你看這樣好不好,你能不能結合實踐,寫一篇理論文章,咱們再討論討論,然後出個小冊子,供全縣幹部參考學習。如果寫得好,還可以投黨報黨刊試試,說不定能在理論上作出點貢獻。
楊得玉一下有點心虛。他只是靈機一動隨口說說,想不到滕書記卻如此看重。難道自己真有一定的理論水平?楊得玉從沒想過。細想,又感覺滕書記讚賞他的理論,實際是對他自己理論水平的自信,也感覺滕柯文要搞一套有他的特點的理論體系,以此把大家的思想統一到他的理論上來。滕柯文大學政治系畢業,在市政研室搞過一陣理論,也一直以理論家自稱。看來不寫是不行的。楊得玉說,滕書記過獎了,我師範學校畢業,哪有什麼理論水平,我只能把一些實踐的東西寫出來,供你參考一下,理論上的東西,還得你把關定奪。
滕柯文點頭說好,要楊得玉儘快寫,早點搞出來,他修改後,再交縣委討論,然後定稿。
在楊得玉心裡,滕柯文應算實幹家,強硬派,但今天他卻感到他還是個知識分子,還有不少知識分子身上固有的書生氣。如果是這樣,那麼實幹和強硬,只不過是良好的自我感覺和盲目自信的外在表現。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滕柯文如此聰明的人也犯糊塗,竟真以為自己的這點理論能夠解決實際問題,或者說這點理論能夠得到大家的贊同或者崇拜而去學習。楊得玉心裡覺得可笑:費勁出力寫出來,再勞民傷財印出來發下去,說不定人家看都不看,笑罵一句傻瓜,然後放到廁所讓人去擦屁股。
滕柯文將話題再轉到工作上。他更擔心的是,剛處理了王奮山卻馬上再任命為計劃局長,這樣究竟是不是合適。滕柯文說,計劃局長還空著,新聞報道說國家計劃改革委員會準備拿出幾億元支持西部搞小城鎮建設,我們得趕快去跑。王奮山這個人你看怎麼樣,有沒有交際能力,能不能勝任這個職務。
這就是說要任命王奮山為計劃局長了。這有點出乎意料。楊得玉不知這裡面有什麼原因,當然不敢貿然回答。見楊得玉不回答,滕柯文說,我也顧慮剛處理再安排是不是合適,況且又安排了一個更重要的職務,你覺得下面的人能不能接受,會產生什麼不良後果。
滕柯文的意思很明顯,他要這麼安排,又怕人們有意見。楊得玉急忙說,我想人們不會有意見。王局長又沒犯什麼大錯,只是工作消極了點,通過這次沉痛的教訓,他肯定會更加努力,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把工作做得更好。這類事例從古到今舉不勝舉,有一個固定的說法是戴罪立功,往往是被處分後又委以重任,受處分的人便痛改前非,英勇無畏,甚至以死相報。
滕柯文感覺出楊得玉是在討好他,但他的這套話確實有一些依據,有一些道理。滕柯文說,我只是覺得職位安排得比以前還重要,有點不合情理。
楊得玉說,計劃局長在排座位時比教育局長前,但論實權和實惠,遠不如教育局長。教育局長管六七千教師,計劃局長只管六七個人。說句不該說的話,教育局長不僅掌握幾千萬的財權,也掌握幾千人的人事權,哪個教師調動一下,都得通過局長才能辦到。在大家眼裡,教育局長是最有權最實惠的局長,以前的幾任局長,不是升副縣長就是升人大副主任,讓教育局長當計劃局長,實際已經降了很多了。
滕柯文說,你這一說,我也有信心了,只是不知王奮山的能力怎麼樣。
楊得玉想,沒有能力能今天被處理明天就當計劃局長?那五萬說不定就是王奮山送的。楊得玉說,王局長我比較了解,他也是多年的老領導了,組織能力協調能力都很強,社交能力也不錯,當計劃局長肯定沒一點問題。
再說一陣縣政府的工作,時間不早了,楊得玉只好告辭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