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煉火·灼灼葉中華 第13章 鶯燕
「進球,進球!」
東內麟德殿南的馬球場鼓聲雷動歡呼盈沸,一藍一白兩支女子球隊激戰正熾,宮娥內宦圍觀助興,看到精彩處磨拳擦掌。
藍隊中最搶眼的莫過於太子昭訓牛熙,身姿綽約纖腰如柳,縱橫掠馬間奪桿搶位乾淨利落,開場不到半個時辰連入三球,博得滿場喝彩。
白隊的領隊則是太常卿裴次元的兒媳、戶部度支郎中裴度之妻沈知柔。她本系馬球場上一名猛將,奈何近年懷孕生產,荒廢技能遲滯了體力,勉強進上一球,剛剛搶上桿的球,被牛熙虛晃一桿鉤攔劫走,惱得俏臉生煙,銀牙緊咬。
牛熙已牽轡遠遁,偏還落下霖鈴般連串脆笑,「裴夫人,你力怯技弱大不如前,這回輸定了!」
觀賽台上主位就座的是主理六宮、暫攝後印的韋賢妃,憑我的身份資歷,當然只能偏坐於賽台一隅,恰巧耳利地將牛熙的話聽得一字不落,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牛昭訓聰明忒是聰明,卻過於好強,沈知柔哪是好相與的。」身側,有人淺笑低嘆,說出了我的心裡話。說話之人身材纖瘦,披罩一襲雪白斗篷,眸如湛露,眉捲煙霞,小巧的五官精細如鐫,鬢邊特地散下兩縷髮絲,隨風輕拂,更添婉約風情,正是新近入京的淮西節帥吳少陽夫人崔景——曾仰慕我阿爹郭曖十年的崔景。她雖已年過三十,其實更有女人成熟韻姿,京中風雅之人,曾引謝眺的詩句「徘徊去髻影,灼爍綺疏金」喻比她,恰當其分。按理,以她的身份,該坐在韋賢妃身邊陪同談笑,不知何時調換到我的身邊。
她說的沒錯。沈知柔另有一層身份,系當今皇帝已故的嫡親母舅沈震的重孫女。皇帝生母沈太后在安史亂中流落民間,數十年來遍尋不得,皇帝本是孝子,即位後特為信重寬宥外家,又格外寵愛這位據說相貌酷肖沈太后的外侄孫女,因而滋養得沈知柔嬌矜強勢,不肯讓人,果然見她揚起姣麗面容,回道:「昭訓還沒經歷生產之苦,自然比我身強力壯!」
這正擊中牛熙的短處,她雖受太子寵愛,但至今一無所出,哪能不焦急,接下來一桿投出便沒能進球。轉過頭,又換回嬌媚笑妍,清叱一聲,殺入賽場。
我與崔景頜首相互致禮,崔景看向賽局,曼聲道:「今日本不是她們的賽局,何須如此費勁呢。」
對於崔景,我並不十分熟識,郭曖曾以「有識見」三字形容,不可怠慢輕視,便低聲應答道:「好比大典前的九功舞,總需有前奏添彩引領,這兩位,都是娥眉翹楚。夫人既然在這裡,想必淮西還有哪位素未謀面的姐妹來京。」
今日的馬球賽確有深意,皇帝有意近期為李詡和李淳兩人擇妃。本朝通常從高門甲第中擇妃,故此近些時日京中添了不少外地趕來的貴女。方才粗略掃視,這場球賽彙集不少眼生的應選貴女,韋賢妃呈皇命,大抵要從通過球賽擇挑合適人選。
「那是自然。」崔景對此並不隱晦,順著她的眸光,我看到賽場上一名策馬揚舉白衣飄舉的妙齡少女,妝容極淡,益顯纖眉細長,清麗端嚴。
「那是我夫的寶貝女兒,若莘,」崔景說道:「吳若莘。」崔景嫁到淮西不足一年,吳若莘當然不可能是她的親生女兒,當是吳少陽原配之女—-。
我見崔景神色淡然,笑道:「吳家妹子人才出眾,不過我瞧夫人對選妃並不熱絡。這般辛苦地上京一趟,敢情為的歸寧探親?」
「若莘同我一樣,對京中無甚好感。看來,咱們可以早些回淮西,免得我那好夫君日日想念女兒。」崔景輕哂一句,將目光重新放回賽場。
賽場上早已風雲突變幾番,眼下重新發球,白藍兩隊各衝出兩員策馬如流星趕月,沿著馬場夾搶,儼然誓將此球收入囊中。白隊其中一人是吳若莘,另一人我也不認識,長著極標緻的瓜子臉,眉目生動,俏美的五官好似初綻的新蕊,頗為引人注目。
「噫,沈知柔的妹子沈知言也上場露臉了。」崔景同樣注目於那女子,她在京中交遊甚闊,識得不少貴女,很快認了出來。
「沈知言?好文氣的名字,好嬌俏的小妹子,不過跟她姐姐不太像。」
崔景微微一笑,「那是當然。這位知言女郎,有些機靈勁兒,還算出挑;只可惜庶出,想出人頭地,艱難。」
「藍隊這兩名妹妹球技不遜,只是看著更加面生,又是什麼來歷?」
崔景耐心一一指給我看,「那腰間系艷紅束帶招搖惹眼,身材浮凸有致的,大有來頭。是賢妃娘娘的娘家侄女,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的鼎鼎大名想來你聽說過,那便是他的長女韋姜,剛從劍南來的長安,前日曲江宴上倒有一晤。據說賢妃替侄女張羅作舒王妃,已得了聖上七八分首肯,瞧她的模樣,倒是承繼了幾分韋皋的英帥,只是韋皋治蜀頗有一套,教女卻不敢恭維,忒張狂!」
「既然已得聖上首肯,徑直指配了就是,何必大張旗鼓鬧這麼一出?」
崔景一笑,諱莫如深,「聖上的意詣,誰敢妄揣?也許他還想別家女郎一些機會?咱們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噫,跟在韋姜後面那位是?——」她仔細看了兩眼,搖頭道:「呵,身量未足還沒長成人的小丫頭,好像是琅琊王家的女兒。怎麼,你不識得她?」
我詫道:「我哪裡認得!」
「呵,說起來,她是廣陵王李淳的表妹呢。還記得過世多年的王良娣么,她父親正是王良弟的嫡親兄弟,往常在鎮海任上,前幾天剛剛擢升秘書少監,往京里來,也巧,在通化門入城時恰有一面之緣。這女孩年紀尚小,未成氣候,看來是湊熱鬧的。」
說話間,聽賽場上牛熙清叱一聲,陡然馭馬提速,藍光炫目,斜刺里生生嵌入白藍四騎間,球杆靈巧飛挑,奪球入手,飛馳殺向球門進球,整個過程逐電追風般流暢,剎時贏得場內外狂暴歡喝。
歡呼聲驟起驟歇,被場中突發的意外壓制下去——牛熙搶球突兀,以致沈知言的坐騎收勢不及,撞上了吳若莘。
我與崔景連忙飛奔上前看顧,萬幸場外巡遊監察安全的驍衛經驗豐富,及時上前勒馬扶人,兩人墜馬有驚無險,吳若莘崴了腳,沈知言的手臂略有擦傷淤青。我們趕到時,楊家女郎正扶著沈知言的手關切地細細查看,韋姜則一副被嚇壞的模樣,煞白嬌媚的小臉,大著嘴巴連聲叫嚷「出事了,我,我頭暈!」不知情理的,恐怕以為墜馬的是她。
牛熙未曾沒料到釀成如此局面,滿臉愧意,連連致歉。沈知柔掃視一眼沈知言的傷情,回頭毫不客氣地對牛熙道:「方才說昭訓身強力壯,果真不負盛名,有這份閑氣力,何不回東宮去使,在這裡逞什麼英雄!也不瞧瞧,今日何事最當先重要!可笑!」沈知言見姐姐說話直衝,暗中拉扯她的衣襟,沈知柔卻不理睬,繼續道:「你拉我作甚,今日偏要教訓這不知好歹進退的,果真破落門戶出身,上不得檯面!」
沈知柔一番嚴辭斥責,無意間壓住了韋姜的作戲,左右見無人理睬,她無趣地安靜下來。
牛熙聽得面色臊紅,眸里染上淺薄冰霜,眉間仍蘊笑意,說出來的話客套有禮,「牛熙有錯,裴夫人教訓,牛熙謹記在心。」
沈知柔不依不饒,「若是認錯頂數,盡可以讓我騎馬踩踏你幾次,再來認錯!」
牛熙忍耐著,「夫人已將我來回踩踏,還待怎樣?」
我見情形尷尬,上前勸道:「兩位姐姐,且別盡顧著說話,不如讓宮女攙扶傷者旁側歇息,賽事只怕還得繼續。」
誰料沈知柔抬頭看見我,又是一聲尖利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差些做了我弟妹的郭大女郎!怎地,我那不成器的小叔已被你害得宗譜除名,你倒是不嫌害臊,趕著出來另攀新枝?」麟州一役後,裴家已將「畏罪自盡」的裴雲極從宗譜除名,故而沈知柔有此一說。
她說話如此不客氣,又見她身後的韋姜掩嘴偷笑,眸中流露樂禍之意,我不禁胸中升騰怒火,可近三兩個月的磨礪,到底讓我能壓捺火氣,冷視韋姜一眼,讓她暫且收斂了樂意,又淡然看向沈知柔,盡量讓語氣平順,「依夫人的意思,我該出家學道,還是抱節守貞?臉面這東西,從來都是自塑自守,夫人句句有理,我要做的事,也事事在理。」
沈知柔豎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嗤——」我還沒回答,旁邊已有人輕笑出聲。
發出笑聲的是崴腳坐地的吳若莘,見眾人都看向她,羞赧地微微垂首,目韻流波里滲出一抹端莊與沉淑。
「你笑什麼?!」沈知柔不耐地皺眉責問。
崔景趕緊插言道:「我家這孩子,從小讀書入痴,想到詩文時時走神發笑,我都已經慣了!裴夫人別笑話她。」
沈知柔素來直心直腸慣了,信以為真,頜首未作深究。沈知言卻彎下腰,閃動俏生生的眼睛,發問道:「這位是淮西來的吳家姐姐吧,都說你學問極好,方才想到哪本書了,說來聽聽?」
「馬球場上談學問,可不是太廟典上舞鼙鼓,沈小娘子,忒心卻了。」崔景掩唇微笑,一邊攬袖扶吳若莘起身,「若莘,咱們先歇著去。」又對旁邊的王氏女兒道:「謝過王家女郎了,還未請教芳名?」
「夫人客氣,我名冰裁。」王冰裁靦腆一笑,細聲道:「其實我也想聽吳姐姐說詩文。」
「並非想到什麼詩文,」吳若莘長睫如蓋,一邊起身,一邊垂首揉搓腳祼,柔聲道:「我方才看見宮中紅梅簇蕾,想我淮西地暖,窗前的幾枝梅也差不離到了時候。」
我聽出她話中有話,道:「不知長安的梅樹與淮西可有不同?」
她仰首看向我,眸意純善,「一樹梅枝一簇花,我可只管得自家窗前梅,不管他家梅樹發新枝。」
沈知言撲楞美目,「兩位姐姐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阿姐,韋家姐姐,你聽懂了么?」
韋姜冷哼,翻著白眼側過頭去,「咬文嚼字,賣弄玄虛,有什麼意思!」
我與吳若莘一問一答,無非傳達出四個字——「少管閑事」,沈知柔雖說脾氣不好,詩書之家出身的教養學識卻是在的,立時聽得明白,將馬鞭朝地一抽,濺起細碎塵土,咬牙道:「你們,膽敢指桑罵槐——」
她的公主脾氣尚未發泄出來,走來一名小宦人,尖著嗓子道:「諸位夫人、女郎,賢妃娘娘有令,既然傷勢無防,球賽當繼續進行——」她只得悻然閉嘴。
吳若莘嘗試著提腳,低聲喚痛,道:「我不能再賽了。」
小宦人笑眯眯的,「無妨,可更替人手。娘娘特地說,有傷無法繼續球賽的,將坐榻移至娘娘身側,娘娘說要好生看顧一下——還有,」朝牛熙和沈知柔各看一眼,「娘娘說,牛昭訓和裴夫人賽了半場,想是倦了,不如暫且歇息。」
言下之意十分明了,沈知柔狠瞪牛熙一眼,便將球杆遞給身後的親隨,對沈知言道:「你也去歇著吧。」言下之意,讓她也陪坐到韋賢妃身邊。
沈知言從宮女手裡拿了清靈膏,自往擦傷處抹,呵呵笑道:「哪有這樣金貴,我還是繼續再戰。」見沈知柔打馬走遠了,靠近我甜沁著聲音道:「郭姐姐,我長姐性子直爽,說話得罪人,你莫介懷。」
擂鼓聲起三下乍停,比賽繼續!
白藍兩隊再度被圓溜溜的鞠球吸走眼力精力,縱馬穿插,交相爭奪搏弈。雙方都沒有隊長,尤其藍隊失去牛熙這主心骨,劣勢凸顯,幾個意外失手,讓已得沈知柔幾分指揮精髓的沈知言撿了便宜,連中二元,戰至三比四。
我與崔景重新落座觀賽。崔景看得專註,眸中光澤漾動,嘴上卻也不歇,「聽聞女郎沉鬱府中數月,難得能見到你。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了。」鹽、麟兩州戰後,皇帝著力嘉獎舒王和神策軍,任命舒王為千牛衛大將軍兼領揚州大都督,優撫郭曜、郭鋼且追贈名位,並未追究郭鑄的罪過,然而與此同時,下詔廢除河中府管制,將原屬河中府的轄地分割至河東、宣武等府,河中軍隨之分割成數塊,名實俱亡。任誰都看得出,郭家的輝煌,從此一去不復返。而我,則一直承聖命謫居家中,今天頭一回被放出門,就趕上了馬球賽這等熱鬧的大事。
我郁然道:「夫人嫁到淮西,想必也跟往常大不相同,又何必追究我的變化。」
崔景發出極低的喟嘆,「這就是女子的難處。除了出家從道,哪裡容得你一生賴在娘家。嫁給怎樣的人,便是擇了一條怎樣的不歸路。所謂擇妃,更是讓無數好女子任男人挑擇,無趣荒唐。說不定那兩位擇妃的叔侄,此時正在某個高處,俯覽賽場內外的人。」
我不由朝麟德殿的高處眺望,被幽閉家中,已有多時未見李淳,他不會真像看蛐蛐斗盆一般,觀賞馬球場上的爭姿奪彩吧。
「舒王罷了,阿鯉才多大,我以為總得再等兩年,居然這樣著急擇妃。」我想從崔景嘴裡得到更多訊息。
崔景嘴角一勾,笑道:「這兩隻香餑餑,究竟哪個最稱手,真費思量。牛熙大概要將方才受的氣全部傾泄在球場上。」清越目光轉向我,「阿瑤,你不上場一試?!」
世事轉寰難以預測,並不遙遠的三兩個月前,這兩隻「香餑餑」尚在搶奪我這塊夾肉蒸餅。如今郭家一落千丈,輪到我來思忖,要不要「一試」,多麼可笑。
崔景果然有她的眼光和識見,大致揣測到我此行的真意,我道:「不急。」
「你不急,時間可不等你!」崔景兀自含笑,語帶雙關。
「嗵、嗵、嗵——」頓挫有致的三鼓入耳,比賽只剩最後一刻鐘。
時間確實容不得我繼續遲疑,該輪到我上場了。
賽場上,藍隊的韋姜和王冰裁本都極為聰穎,鏖戰稍久,便找到攻伐配合的契合點,多不時再入一球。沈知言心急,好不容易本隊有人傳球入桿,清嘯一聲帶球疾馳,卻被韋姜和王冰裁左右拉擋封堵,兩人迂迴推拖,難解難分
我站起身,對崔景道:「夫人,勞煩借你一物。」
崔景早有預料,微笑解下斗篷,道:「你今日獵裝在身,只差這白色戰袍以作標誌。去吧,用若莘的坐騎,算作替她出陣。郭曖的女兒,我樂意成全。」
她的斗篷以整塊毫無雜毛的白狐皮所制,最難得的不知用何等精妙工藝,順滑如絲帛,輕薄堪比蟬翼,光爍耀目,看來吳少陽對她是用心的,不枉這樣的好女子。
我披掛上馬,打一聲清亮的呼哨,虹躍青宇般飛馳入場,沈知言回首看到我,眼睛一亮,不知哪裡來的幾分靈犀,喝道「姐姐,接著!」長揮球杆,竟將球擊向身後。
我策馬仰沖,揮杆堪堪攔住朱紅鞠球,朗然一笑,折身往球門處衝刺。前方韋姜和王冰裁兩人圍堵夾擊,力圖將我困在局中,我馭馬的本事是十年苦練得來,游龍引鳳,嫻熟精準地踏住兩人的死角方位,鞠球粘在我桿下一般,隨我一人一騎遊走滾動,輕輕巧巧地投球命中。
「太好了!」沈知言歡呼著策馬至我身邊,「姐姐你好生厲害,怎麼不早些上場!」
韋姜打馬行至我身側,狹長鳳眼毫無避諱地將我上下審視,譏言道:「穿這麼一身衣裳,果不其然,郭家是專來攪局的!」
「郭家姐姐本就列在白隊,只是未上場而已!」沈知言快言快話力挺,「郭姐姐是能征善戰的的女將軍,你那點花拳繡腿,呵,還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
「是嗎?」韋姜翻個白眼,冷笑道:「什麼女將軍,說得高雅英武,瞧不起咱們的花拳繡腿,還不是也巴巴地上場競技?!別把自己看得太高,跌下來摔得可痛!」
我不明白韋姜為何將敵意滿載臉上,斂眉視她,道:「我倒是想錯了,今日不是馬球賽,是特看來韋女郎逞口舌之利的。」
韋姜將俏臉一板,還待再說,遠處的王冰裁揮手招喚道:「各位姐姐,起球了,快來!」
韋姜冷哼,甩下一句「瞧我怎麼勝你!」趨馬擋位,搶在我前面截住剛剛發出的鞠球,沈知言提球杆拍我座下馬臀,雀呼道:「郭姐姐,看你的!」
我馭馬朝韋姜直撞而去,女子馬球素來講究的是柔和與個人技巧,我橫衝直撞的氣勢令得她一怔,隨即反應迅捷,策馬直奔球門不與強爭。轉瞬間我追尾而至,兩騎都是大宛名騮,一前一後競相追逐,不多時形成並肩局面。
韋皋是大唐有名的文武全才相貌俊美的人物,據說西川雖僻遠,成都府也開闢多處鞠場,興盛擊鞠賽事,韋姜多受浸染,也將鞠球玩至得心應手,幾番貼桿爭奪,技巧純熟,也博得不少喝彩。只可惜她的對手是歷過實戰的我,相持越久,她香汗淋漓,情急難耐,賽鼓又「嗵」地重擂一記,再擊兩下,比賽即時終結,忽地抬起球杆,竟朝我臉上劃來。
大概依她所想,女子均愛惜容貌,生怕被球杆劃傷,必會顧不得桿下鞠球舉桿格擋,給予她可趁之機。如此聲東擊西之計,在我眼裡其實不值一曬,我不擋不躲,微微一笑,迎面而對,她鳳目瞪得溜圓,反被我唬住,究竟不敢真的毀我容顏,趕緊止力回桿,趁著她遲疑的剎那,我側腰如弧,疾速掄桿抄起地上溜溜滾動的鞠球,飛馬揚長利索地投球進門。
球入定音,藍隊以一球之差惜敗,韋姜獃獃地佇立賽場中央,氣得面染紅霞。
我想,這真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混戰啊。
賽畢,內宦傳令,韋賢妃在珠鏡殿設宴召見。
從麟德殿到珠鏡殿橫越太液池,足有半個時辰路程,我們更衣後結伴步行前往。一路上,已有仰慕我鞠球技能的貴女主動上前招呼,談笑宴然,不多時皆已熟識。其間,我與吳若莘最感投契,並肩而行落在最後。我問她腳傷如何,她見四下少人,輕聲道:「哪裡要緊,不過藉機偷懶逃賽罷了。不過——」她微微蹙眉,「跟賢妃娘娘應答,也頗為累人。」
「哦?」我隨口道:「賢妃娘娘問你些什麼?」
「左右不過問我讀過哪些書,淮西有哪些名勝,不過,其間她問了個古怪的問題,」她素麗的臉上現出迷惑之色,「也不知回答得對不對。阿瑤姐姐,你幫若莘想想。」
我沉吟片刻,道:「若莘,我並沒有這樣強的好奇心,也不是來朝你打探消息,你可明白?」
吳若莘微愕,隨即明白過來,盈然笑道:「姐姐能說出這番話,就跟方才那些女子不同,若莘願意相信你。」
她告訴我,韋賢妃在跟她敘話中,曾似無意地問道:「吳節帥今秋往洛陽去了幾天?」
當時吳若莘十分奇怪,她並不知道父親吳少陽曾往洛陽,不過入秋後不久,吳少陽確實曾離開過淮西。節帥統領一鎮軍政事務,日常事務繁忙,在她的印象中,吳少陽幾無閑暇遊山玩水,更從未往鄰近軍鎮交遊,不過每年總會悄然消失幾日,有心腹幕僚代為操持政務,除了最為親近的人,此事很容易遮掩,只怕連崔景至今也不知內情。
韋賢妃如此問話,她暗自心驚,韋賢妃竟然對父親的行蹤了如指掌,往洛陽難道有極大的不妥!看來惟有努力為父親撇清,答道:「娘娘定是搞錯了,父親入秋後一直在淮西,若莘倒沒看見他出過門。」
聽過她的回答,韋賢妃目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沒有再繼續發問。
吳若莘將過程仔細轉述,澄靜美目中泛起急切的波瀾,道:「姐姐,我也沒有別的人可以商量,你說,我的回答可有問題?」
我本想說,崔景是你的繼母,可與她相商。話到嘴邊,不由一頓,吳若莘既然這樣說,顯然她並不十分依賴崔景。
我思忖著說:「你這樣回答大致能敷衍過去。賢娘這樣對你發話,我猜想是給你一個小小的警示。」
「警示,什麼意思?我並沒有開罪她啊。」
「這跟你是否開罪過她無關。」我嘗試著去分析韋賢妃的意圖。韋賢妃心機深沉,手段高明,朝野上下無人不知,但她並無惡名,浸淫宮廷數十年未傳出欺凌低位妃嬪宮人,血濺宮闈的事迹,後宮難得的安詳平靜。我揣摩著說道:「她警告你:你父親有軟肋在她手中,選妃一事上,你不要違拗她的意圖,莫要跟她刻意悖對。」
「真是這樣?」吳若莘垂首輕聲自問,思索中驀地打個寒顫,道:「快到冬月,寒意凌人,我還是早些回淮西。」
我扶攜她一併走進珠鏡殿,和暖的熏風撲面迎來,笑道:「別怕冷,進殿就好——」
話未說完,便已哽住,我與坐於殿中主位韋賢妃左側首位那人的目光凌空相撞,不禁微然下沉嘴角,忍耐性情,朝他頜首。
那是李詡。相較郭家和我的頹微,如今的舒王李詡益顯意氣風發,風采煊赫。
韋賢妃正側首與他談笑說話,順著他的目光望見我們,和氣地招手道:「來,阿瑤,若莘,總算等到你們,快坐下。
韋賢妃年不足四十,油亮烏髮挽作盤桓髻,露出光潔頎長的秀脖,細眉長眼,容色如白瓷毫無瑕疵,便如她的行事舉止一樣,教人難以找到紕漏,高坐明堂,更顯雍容華貴,氣度萬千。
我與吳若莘趕緊上前客氣見禮,韋賢妃明眸晶亮,看著我道:「阿瑤方才在賽場上好生英勇,近看才覺消瘦,瞧,這兩邊臉頰全陷了進去,唉,可憐見的,郭家的事確實令人傷心。不過你小小年紀,又是女孩兒,無需背負過多,今日能出來散心,我最為歡喜,來人——」她回頭對一名嬌小身材的女史吩咐道:「拓藍,將本宮的雲英丸拿些來。」
女史拓藍領命而去,她回頭向我輕言解釋道:「雲英丸是本宮自製的美顏膏藥,你拿去試試。這一來是犒勞你今日的嘉績,二來你也該將心思多放在女兒家的打扮上來了。」
我連忙謝過韋賢妃的美意,她又指著李詡對吳若莘道:「若莘,想是頭一回見著舒王殿下,該好好地見禮。」吳若莘便依言揖首,全程目不仰視,平和淡漠。
稍微靠近韋賢妃和李詡的席榻早被搶佔,我與吳若莘在僻遠的席位毗鄰而坐。環顧殿中,恰如我數月前甫見李詡,包括韋姜在內的多數女子已為他而目眩神迷,目光如黏,一刻也捨不得移開。惟有吳若莘似乎對李詡的興緻不高,我不禁探過身去,低聲問道:「怎麼,你不覺得舒王俊朗迷人?」
吳若莘遠遠瞟一眼李詡,細聲道:「舒王凌厲霸氣深濃,卻缺秀骨。」
我笑話她:「噫,原來你不喜歡這類男子。呆會兒咱們再瞧阿鯉可合你的心意!」
說話間,宮女宦人川流往來在几案上布設酒菜杯盞,看著面前五色繽紛的菜肴,吳若莘咬唇,現出少女嬌憨之態,吐了個舌頭,「我餓了。」經過一場激烈馬球賽事,體力消耗甚大,差不離都飢腸轆轆,可是韋賢妃沒有下令,豈能失禮動箸。
「鐺、鐺——」但聽韋賢妃執銀箸敲擊面前玉盞琉璃杯,將眾人的眼目都吸引過去,輕言細語地說道:「諸位,你們都盯住舒王不放,可真叫秀色可餐,連膳食都不顧了?!」
沒想到她一開口就謔言打趣,座下人多半掩嘴竊笑,惟有坐在右側首位的牛熙叫嚷起來:「娘娘好沒道理,作主人的不說開飯,咱們當客的豈敢隨便行動?!」
「哦,牛昭訓慣會編排,這竟又成了本宮的不是。」韋賢妃曼聲而笑,轉向李詡,道:「可是今日首要的大事,還得先提上一提。咱們大唐風氣開化,從不藏著掖著,聖上前月跟我談論,責怪我這當嬸嬸和義母的不曉事,舒王久曠,早該選定正妃,又說廣陵王年歲雖幼,也該為他先留意著。我足足打聽了大半個月,尋訪世家的好女郎,將名冊排在聖上面前,讓他指挑。誰知聖上說道,這兒孫的婚姻大事,得讓他們自己稱心如意,亂點鴛鴦,往後擔責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他老人家不做。這不,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又編排到我頭上,操心勞命!今日先武后禮,請了在冊的滿殿美女,不僅讓兩位殿下瞧瞧有無中意之人,也得看諸位美女,還否瞧得上他們這對叔侄?廣陵王害臊,到現在也沒來,看來惟有便宜了你這當叔叔的。諸位世家女郎,舒王的人才,你們還瞧得中么?」她侃侃將前因後果鋪陳完畢,微笑掃視四座。
底下就有位年長的王妃笑道:「娘娘方才還說秀色可餐,哪能有瞧不中的?我是年歲大了,不然也想將舒王弟搶回家去,挖個坑栽種,時常灌溉鋤草,講不定也能生出一叢這樣齊整的秧苗!」
頓時滿堂鬨笑,韋賢妃同樣笑不可抑,道:「好罷,既然沒人出來講舒王的不是。我就當你們全都瞧上了他,如此我這顆心算放下了一半,可以安心開宴。」縴手提起湛紅的琉璃酒盞,「諸位,來,共飲此杯,開懷大嚼!」
雖說殿中諸女均已餓了,韋賢妃也說「開懷大嚼」,但其實各懷心事,且貴女經年教養在人前保持儀態,又有幾人能真正放下肚腸海吃山吞?我放眼看去,韋姜翹蘭花指一派嬌媚地指揮身側宮女宦人服侍,時不時朝李詡眉目流波;沈知言在此種場合中顯出了拘束,暗中比著身側姐姐沈知柔的動作取食進食;王冰裁倒是個不管心肺的小吃貨,不過晃眼功夫,我瞧她吞下了兩片炙羊腿,三塊果梨桂汁膏;惟有我身邊的吳若莘,細嚼慢咽,看上去吃得香甜且不貪婪,讓我心生羨慕。四下流連中,無意又與李詡的目光隔空相觸,我努力朝他擠出絲縷笑意,他朝我輕輕舉杯,嘴角含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姐姐吃得少,不餓嗎?」
吳若莘在旁殷殷相問,我回過神來,箸下索然無趣扒弄幾下,道:「這些時日味口不好。」
此時殿中眾女子不管有沒有吃飽,都知適可而止,差不多已經停箸,韋賢妃便抬手輕擊,清脆的掌聲中,宮女宦人撤下酒菜,又奉上剛剛烹好熱騰騰的茶水。
韋賢妃笑盈盈道:「阿詡,咱們該入正題了。你看也看過,吃也吃足,飽足了艷福。這滿座的奼紫嫣紅,各擅勝場,可有中意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