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九章無題(上)
「……先去幻想一個給自己的牢籠,我們正直、正義、聰明而且無私,遇上怎樣的情況,必然會墮落……」房間里,寧毅攤了攤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們不會屈服。壞人勢大,我們不會屈服。有人跟你說,世界就是壞的,我們甚至會一個耳光打回去。但是,想像一下,你的親族要吃要喝,要佔……只是一點點的便宜,老丈人要當個小官,小舅子要經營個小生意,這樣那樣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面的豬蹄,而在你身邊,有無數的例子告訴你,其實伸手拿一點也沒什麼,因為上頭要查起來其實很難……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這些東西,想來是明白的。」
何文看著他,寧毅笑了笑:「這些綿綿密密的關係,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個正直的人嗎?不會!」
「路還是有的,如果我真將正直作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親族反目,我可以壓下私慾,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規行矩步,難受是難受了一點。做不到嗎?那可未必,儒學千年,能受得了這種憋悶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於如果我們面對的只是這樣的敵人,人們會將這種苦難視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艱難,實際上還是有一條窄路可以走,那真實的困難,肯定要比這個更加複雜……」
「所以我後來繼續看,繼續完善這些想法,追求一個把自己套進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倖免的循環。直到某一天,我發現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一種客觀的規則,那個時候,我差不多做成了這個循環。在這個道理里,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當貪官、壞人了……」
「什麼道理?」何文開口。
寧毅神情平淡,偏了偏頭:「世界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
這句話令得何文沉默許久:「何以見得。」
「因為世界是人組成的。」寧毅笑了笑,目光複雜,「你當官,可以不跟家人來往,可以不收受賄賂,可以不賣任何人面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依靠誰,你要打壞人,衙役要幫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頭要為你背書,下面要嚴格執行,執行不順暢時,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懲罰他們。這個世界看起來複雜,可實際上,就是各種各樣的較力,力量大的,打敗力量小的。所謂邪不勝正,永遠只是愚夫愚婦的美好願望,推動的力量才是本質。邪勝正,是因為邪的力量勝了正的,正勝邪,很多人以為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並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場之法,除黨同伐異外,尚有制衡一說。」
「帝王術中是有這樣的手段。」寧毅點頭,「朝堂之上制衡兩派三派,使他們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損一方,可是古往今來,我就沒看見過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許無欲無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團體,否則你以為他真能將各個派系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
「也有這樣的說法。」寧毅讚許地笑笑,「但這是個完美的狀態,現狀是,群而不黨的君子,永遠打不過黨而不群的小人。為什麼呢?君子群聚,是因為他們理念相同,小人結黨,是因為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群聚的君子,明天又會站在對立面上。小人們永遠在一起,結成團體,互相配合,互相磨礪。何先生有沒有看過流水線?經過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烏合之眾多出十倍有餘。軍紀森嚴的的軍人,可以打敗十倍未經磨合的莽漢,這裡什麼熱血都沒有用。」
寧毅頓了頓:「景翰十一年東,我在右相府,協助賑災。災區的大地主們已經擰成一股繩了,這是兩百年來積累的世族力量,為了遏制他們,怎麼辦?將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們用口號、用利益引入災區,在這個過程里,右相府對許許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壓。最終,兩邊的地主都賺了一筆,但原本會出現的大規模土地兼并,被遏製得規模少了一些……這就是較力,沒有力量,口號喊得再響也沒有意義。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丟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沒有力量,連這種合縱連橫都根本做不出來。可是這種事情,跟君子們說一說怎麼樣?相府口中高喊賑災,實際上是拿了錢的,跟著相府做事的人,實際上還是賺的,我們把人叫去災區,說是賑災,實際上就是賣糧,比平時賣的價格還高,怎麼辦?這是做好事嗎?君子大概要乘桴浮於海了,死的人,心懷怨氣的人,又要多出一個級數。」
寧毅將雙手合在一起:「只有當正的力量確實壓倒了邪的力量,邪不勝正,才會出現。黨同而伐異,這就是一切變革的本質。你要做事,就要滿足你的手下人,到頭來,你的力量越來越大,你打敗了壞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給,此後,再加上各種各樣的誘惑,不能推拒的親族,你不免步步後退,最後終於退無可退。我就是這樣變成貪官、壞人的,當然,經過了長期的觀察和完善,在這個過程里,我看到了人的各種慾望、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質上的無可否認的東西……」
「所以寧先生被稱為心魔?」
「所以我問你的弟子們。為何何先生這樣的人,也無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僅只一個?何文,秦嗣源,李頻,堯祖年,左端佑……」寧毅笑了笑,「坦白說,我弒君,揚言要反儒,這裡的年輕人,有很多對於儒學是充滿輕視之心的,你們表現得越出色,越能向他們說明,他們面對的問題有多大。上千年來,各種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進的問題,憑一顆自大的心能夠解決,那也真是開玩笑了……我希望他們能謙遜。」
「謙遜……」何文笑了,「寧先生既知這些問題千年無解,為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覺得全盤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來。你可知錯了的後果。」
「太陽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陽光自屋外射進來,寧毅攤了攤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門,才一邊走一邊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對不對,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經錯了,這就不得不改。」
兩人走出房門,便見寧曦、閔初一等人就在不遠處的走廊上朝這裡張望。兩人都有武藝,自然知道方才寧曦等一眾孩子便在屋外偷聽他們上午被何文辯得啞口無言,下午便想聽聽寧毅如何找回場子,寧毅拍了拍寧曦的頭:「回去將上午何先生說的東西錄完。」打發他們回去。
何文看孩子進去了,方才道:「儒家或有問題,但路有何錯,寧先生實在荒謬。」
兩人一面說,一面離開了屋子,往外頭的街道、田野散步過去,寧毅說道:「何先生上午講了禮記中的禮運,說了孔子、老子,說了大同之世。何先生認為,孔子老子二人,是聖人,還是偉人?」
「至聖先師,自然是聖人。」
「我倒覺得該是偉人。」寧毅笑著搖頭。
「那倒要問問,何謂聖人,何謂偉人。」
「聖人,天降之人,言出法隨,萬世之師,與我們是兩個層次上的存在。他們說的話,便是真理,必然正確。而偉人,世界居於困境之中,不屈不饒,以智慧尋求出路,對這世道的發展有大貢獻者,是為偉人。何先生,你真的相信,他們跟我們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寧毅說完,搖了搖頭,「我不覺得,哪有什麼神仙聖人,他們就是兩個普通人而已,但無疑做了偉大的探索。」
這些事情對於何文來說,極不好回應,本想開口諷刺一句「你又如何能肯定」,終於也只是搖搖頭,寧毅已經再度開口了:「老子孔子,居於戰國、春秋時期,其時人們才從原始蒙昧的狀態里出來,人與人開始交匯,思想開始碰撞,天下大亂了。那個時代,輪子都還造得不好,文字剛剛脫離甲骨,開始使用木簡。對著這樣的亂世,所有人都開始尋找一條道路,遂有百家爭鳴,優勝劣汰。至於周朝、夏朝,再往前的上古之世,連文字記錄都沒有,人們處於亂世,幻想著過去一切都好。真的好不好,當然難說……」
「找路的過程里,老子和孔子自然是佼佼者。在這之前沒有文字,甚至對於過去的傳說都不盡不實,大家都在看這個世界,老子書道德五千言,今日何先生在課上也曾經提起,我也很喜歡。『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何先生,可以看出,老子最為推崇的社會狀態,或者說人之狀態,是合乎大道的,不能合乎大道,於是求諸於德,失德後仁,失仁後義,義都沒有了,只能求諸於禮,求諸於禮時,天下要大亂了。當時的禮,其實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律法,禮是當做之事,義是你自己認同之事,何先生,這樣粗解一下,可不可以?」
何文想想:「也能說通。」
「老子最大的貢獻,在於他在一個幾乎沒有文化基礎的社會上,說明白了什麼是完美的社會。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與失道而後德這些,也可互相呼應,老子說了世間變壞的端倪,說了世道的層次,道德仁義禮,那時候的人願意相信,遠古時候,人們的生活是合於大道、無憂無慮的,當然,這些我們不與老子辯……」
寧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後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道德五千言,論述的皆是世間的基本規律,它說了完美的狀態,也說了每一個層級的狀態,我們只要抵達了道,那麼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達呢?如果說,真有某個上古之世,人們的生活都合於大道,那麼理所當然,他們的所有行為,都將在大道的範圍內,他們怎麼可能損害了大道,而求諸於德?『三王治世時,世間大道漸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漸去,大道為何會去,大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爬起來,然後又走了?」
「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訴了世間眾人天地的基本原則,所以他是偉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細化的標準,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訴世人,我們要復周禮,君要有君的樣子,臣要有臣的樣子,父要有父的樣子,子要有子的樣子,只要做到了,世間自然運行圓滿,他尊重道理,告訴人們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他處處向大道學習,最終,年至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當時的老師告訴你們要這樣做,也說了基本的道理,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問題……孔子一生也沒有達成他的理想抱負,我們只能想,他到七十歲,也許自我已經豁達了,他也是了不起的偉人。」
一行人穿過田野,走到河邊,看見濤濤河水流過去,不遠處的街市和遠處的水車、作坊,都在傳來世俗的聲音。
「這也是寧先生你個人的推斷。」
「是啊,只是我個人的推斷,何先生參考就行。」寧毅並不在意他的應對,偏了偏頭,「失義而後禮,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經失義而後禮了,如何由禮反推至義?大家想了各種辦法,及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條窄路出來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長,可以在政治上運作起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個很好用啊,孔子說這句話,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樣子,國家說這個話,臣要像臣,子要像子,這都可以由人監督,君要有君的樣子,誰來監督?上層有了更多的騰挪空間,下層,我們有了管束它的口號和綱領,這是聖人之言,你們不懂,沒有關係,但我們是根據聖人之言來教導你的,你們照做就行了。」
「老子將完美狀態描繪得再好,不得不面對社會實際上已經求諸於禮的事實,孔孟之後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面對實際上教化的力量無法普及的現實,現實一定要過去,不能稍不順遂就乘桴浮於海,那麼……你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只要這樣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進步,給下層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種各樣的規條,規條越來越細,到底算不算進步呢?按照權宜之計來說,好像也是的。」
寧毅笑著搖頭:「及至現在,老秦死之前,註解四書,他根據他看社會的經驗,尋找到了更加細化的規律。根據這時間和諧的大道理,講清楚了各個方面的、需要優化的細節。這些道理都是寶貴的,它可以讓社會更好,但是它面對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說清楚的現狀,那怎麼辦?先讓他們去做啊,何先生,儒學越發展,對下層的管理和要求,只會越來越嚴格。老秦死之前,說引人慾,趨天理。他將道理說清楚了,你感同身受,這樣去做,自然就趨近天理。可是如果說不清楚,最後也只會變成存天理、滅人慾,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強來吧。」
「我看那也沒什麼不好的。」何文道。
「然則這一過程,實則是在閹割人的血性。」
「讀書人自然是越來越多,明理之人,也會越來越多。」何文道,「若是放開對普通人的強來,再沒有了禮法的規規條條,私慾橫行,世道立刻就會亂起來,儒學的徐徐圖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種想法。」兩人沿著河岸前行,寧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餘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達到完美的狀態,與物質實際上沒有大的牽連,甚至於物質會對人的圓滿造成影響。這一兩千年,儒學、佛道在修人心的過程上,最終其實都追求棄物慾,社會如何運作,最終的目的,也無非是讓人的心靈圓融,所以後來,儒學摒棄奇巧淫技,怕私慾亂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沒有私慾嗎?」
「我的境界自然不夠。」
「我也有,老秦也有。」寧毅道,「真正面對私慾的智慧,不是滅殺它,而是正視它,甚至於駕馭它。何先生,我是一個可以極為奢侈,講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對其無動於衷,因為我知道我的私慾是如何運作的,我可以用理智來駕馭它。在商要貪婪,它可以促進經濟的發展,可以促使許多新發明的出現,偷懶的心思可以讓我們不斷尋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買個好東西,可以使我們努力進取,喜歡一個美麗女子,可以促使我們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們明白生命的重量。一個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徹私慾,駕馭私慾,而不可能是滅殺私慾。」
「可這也是儒學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錯了。」寧毅搖頭,看著前方的鎮子:「在整個社會的底層壓制私慾,講求嚴格的禮法,對於貪婪、革新的打壓自然會越來越厲害。一個國家建立,我們進入這個體系,不得不結黨營私,人的積累,導致世家大族的出現,無論如何去遏制,不斷的制衡,這個過程依然不可逆轉,因為遏制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培養新利益族群的過程。兩三百年的時間,矛盾越來越多,世家權力越來越凝固,對於底層的閹割,越來越甚。國家滅亡,進入下一次的循環,儒術的研究者們吸取上一次的經驗,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現,你覺得進步的會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還是為了壓制民怨而閹割底層民眾的手法?」
「我覺得是後者。」寧毅道,「儒學這個輪子,已經不可逆地往這個方向滾過去了。我們找一條路,當然要確定,它最終是能到達完美結果的,如果你一時權宜,到最後把權宜當成了目的,那還玩什麼。再者,天地間格物有客觀規律,我的熱氣球已經上天了,鐵炮出來了,這些規律,你不發展,幾百年後,自然有外族拚命發展,開著足以飛天遁地的器械,推著可以開山崩城的大炮來敲你的門。」
「寧先生既然做出來了,異日後人又如何會丟棄。」
「因為儒學求圓融穩定,格物是絕不圓融穩定的,想要偷懶,想要進取,物慾橫流才能促進它的發展。我死了,你們一定會砸了它。」
寧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鎮子里的熱鬧,雙手插在腰上:「砸儒學,是因為我已經看不到它的未來了,但是,何先生,說說我幻想的未來吧。我希望將來,我們眼前的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運作的基本規律,他們都能讀書,懂理,最終成為君子之人,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如你所說,這一千餘年來,那些聰明人都在幹什麼?」何文諷刺道。
「我們先前說到君子群而不黨的事情。」河上的風吹過來,寧毅稍稍偏了偏頭,「老秦死的時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結黨營私一定是真的。那個時候,靠在右相府下頭吃飯的人實在不少,老秦盡量使利益的往來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乾乾淨淨,怎麼可能,我手上也有過很多人的血,我們盡量動之以情,可如果純粹當君子,那就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覺得,我們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們的,實際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種只要聽見一點點壞處,就會處死對方的人,老秦後來被遊街,被潑糞,如果從純粹的好人標準上來說,剛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慾,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應得。」
「寧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將他們當成客觀的規律來分析。」寧毅道,「古往今來,政治的系統通常是這樣:有少數上層的人,試圖解決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有的解決了,有些想解決都無法成功,在這個過程里,其它的沒有被上層主要關注的問題,一直在固化,不斷積累負的因。國家不斷循環,負的因越來越多,你進入體系,無能為力,你下頭的人要吃飯,要買衣服,要好一點點,再好一點點,你的這個利益集團,或許可以解決下頭的一些小問題,但在總體上,仍然會處於負因的增長之中。因為利益集團形成和凝固的過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積的過程。」
「這個過程里,小的利益集團要維護自己的生計,大的利益集團要與其他的利益集團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負,試圖化解這些固化的利益集團,最有效的,是求諸於一個新的系統,這就是變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變法者也往往死無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權力上層、有識之士,想要努力地將不斷凝固的利益集團打散,他們卻永遠敵不過對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這樣的有識之士,大概是幻想著有一天,儒學發展到有識之士夠多,因而打破這個循環吧。可是,只要變革的規則不變,想要變革,就必定得積累另一個利益集團,那這個循環就永無止境。」
「如果將這個當成數學計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個以前從來未曾引入的因子,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化解社會的負因,這個最終也只能落在這些普通人身上。」寧毅笑了笑,「當然先得讀書。」
「寧先生建立這些造紙作坊,研究的格物,確實是千古壯舉,將來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書讀,實乃可與聖人比肩的功勛,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個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寧毅指著遠處的一排排水車,「譬如說,那些造紙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點頭:「這些東西,日日在心頭記著,若然可以,恨不能裝進包袱裡帶走。」
「造紙有很大的污染,何先生可曾看過那些造紙作坊的排水口?我們砍了幾座山的木頭造紙,排水口那邊已經被污了,水不能喝,有時候還會有死魚。」寧毅看著何文,「有一天,這條河邊處處都有排污的造紙作坊,乃至於整個天下,都有造紙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污染,魚到處都在死,人喝了水,也開始生病……」
「豈會如此!」何文沉聲低喝。
「你就當我打個比方。」寧毅笑著,「有一天,它的污染這麼大了,但是這些廠子,是這個國家的命脈。民眾過來抗議,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眾說明問題?」
何文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自當如實告知,詳細說明緣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罵你了,甚至要處理你!人民是單純的,只要知道是這些廠的原因,他們立即就會開始向這些廠施壓,要求立即關停,國家已經開始準備處理辦法,但需要時間,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會開始仇視這些廠,那麼,暫時不處理這些廠的衙門,自然也成了貪官污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眾上街、嘩變就迫在眉睫。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只能欺瞞。」
「是啊,我們知道民眾是如此的單純,我們會告訴它,死人是因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污染並不嚴重,朝廷已經在處理,大家要共體時艱。然後朝廷迫使這些命脈速速整改,在民怨沸騰前,讓這些工廠速速脫身。我們當然知道說真話是好事,但面對這樣的民眾,說真話卻只能讓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具體是誰的錯無從追究,但除非承認這樣的規律,否則你如何能找到改變的可能。」
寧毅看著那些水車:「又譬如,我早先看見這造紙作坊的河道有污染,我站出來跟人說,這樣的廠,將來要出大事。這個時候,造紙作坊已經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們不允許任何說它不好的言論出現,我們跟群眾說,這個傢伙,是金國派來的壞人,想要搗亂。民眾一聽我是個壞人,當然先打倒我,至於我說將來會出問題有沒有道理,就沒人關注了,再如果,我說這些廠會出問題,是因為我發明了相對更好的造紙方法,我想要賺一筆,民眾一看我是為了錢,當然會再次開始抨擊我……這一些,都是普通民眾的客觀屬性。」
「面對有這種客觀屬性,好惡單純的民眾,如果有一天,我們衙門的衙役做錯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門中的小吏,我們如果立刻坦白,我們的衙役有問題,會出什麼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們首先開始抹黑這個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夠就此過去。因為我們了解民眾的心性,他們如果看到一個衙役有問題,可能會覺得整個衙門都有問題,他們認識事情的過程不是具體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講理的,而是講情的……在這個階段,他們對於國家,幾乎沒有意義。」
「但如果有一天,他們進步了,怎麼樣?」寧毅目光柔和:「如果我們的民眾開始懂得邏輯和道理,他們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們能夠就事論事,能夠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騙。當我們面對這樣的民眾,有人說,這個紙廠將來會有問題,我們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壞人,這個人說的,紙廠的問題是否有可能呢?那個時候,我們還會試圖用抹黑人來解決問題嗎?如果民眾不會因為一個衙役而覺得所有衙役都是壞蛋,而且他們不好被欺騙,即便我們說死的這個人有問題,他們同樣會關注到衙役的問題,那我們還會不會在第一時間以死者的問題來帶過衙役的問題呢?」
「朝廷的機關,會出現敷衍塞責的現象。就好像老子說了怎樣才能完美,但下至個人,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處理幾十件事情,上司要查問,朝廷要求不出問題,那麼,衙門的公人處理問題的原則,將會是選擇最簡單實惠的方法,交待過去就行了,這個現象並不容易改變。如果人民開始變得懂理,這個敷衍的成本就會不斷增大,這個時候,由於人們並不偏激,他們反而會選擇坦白。懂理的民眾,會成為一個吸收負因的墊子,反哺朝廷,主動化解社會的利益凝固,這個過程,是所謂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黨的真意。」
「要達到這一點,當然不容易。你說我埋怨民眾,我只是期待,他們某一天能夠明白自己處於怎樣的社會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老秦是一個利益集團,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們,也是利益集團,如果說有什麼不同,蔡京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給予百分之十給民眾,老秦,也許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給了百分之二十,民眾想要一個給他們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麼只有一種辦法可能達到。」
「我們先看清楚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那個,支持他,讓他取代百分之十,我們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後或許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五的,我們支持它,取代前者,然後也許還會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三十的出現,以此類推。在這個過程里,也會有隻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回來,對人進行欺騙,人有義務看清它,抵制它。世界只能在一個個利益集團的轉變中變革,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要一個百分百的好人,那麼,看錯了世界的規律,所有選擇,對錯都只能隨緣,這些選擇,也就毫無意義了。」
「在這個過程里,涉及很多專業的知識,民眾或許有一天會懂理,但絕對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東西。這個時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專業人士,參考他們的說法,這些專業人士,他們能夠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夠為自己的知識而自豪,為求真理,他們可以窮盡一生,甚至可以面對強權,觸柱而死,如此一來,他們能得人民的信任。這叫做文化自尊體系。」
「民眾能懂理,社會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會方能循環往複,不再衰竭。」寧毅望向何文:「這也是我不為難你們的原因。」
「……怕你達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靜地說。」那便先讀書。」寧毅笑笑,「再考試。「(未完待續。、,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17-01-2105:1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