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八章血沃中原(上)
傍晚,九木嶺上晚霞變幻,遠處的山間,林木鬱鬱蔥蔥的,正被黑暗吞噬下去。鳥兒從林木間驚飛出來的時候,林沖站在山路上,轉身回去。
九木嶺還是那樣,小小的山嶺,附近顯得貧瘠而又險惡。幾所宅子,一家客棧,也都是後來逃難過來的人新住下的,林沖與妻子徐金花已在這裡住了一年多的時間了,平素倒也無甚大事,只有在最近這幾天,逃難時無意間經過的人,漸漸的多了些。
「有人來了。」
回到客棧當中,林沖低聲說了一句。客棧大廳里已有兩家人在了,都不是多麼寬裕的人家,衣衫陳舊,也有補丁,但因為拖家帶口的,才來到這客棧買了吃食熱水,好在開店的夫婦也並不收太多的錢糧。林沖說完這句後,兩家人都已經噤聲起來,顯出了警惕的神色。
「不要點燈。」林沖低聲再說一句,朝旁邊的小房間走去,側面的房間里,妻子徐金花正在收拾行李包袱,床上擺了不少東西,林沖說了對面來人的消息後,女人有著稍許的慌張:「就、就走嗎?」
「不用,我去看看。」他轉身,提了牆角那明顯許久未用、樣子也有點歪曲的木棍,隨後又提了一把刀給妻子,「你要小心……」他的目光,往外頭示意了一下。
「我曉得,我曉得……他們看起來也不像壞人,還有孩子呢。」
徐金花接過刀,又順手放在一邊。林沖其實也能看出外面兩家該不是壞人,點了點頭,提著棍子出去了。臨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妻子的肚子徐金花此時,已經有孕在身了。
天色漸漸的暗下來,他到九木嶺上的其餘幾戶去拍了門,讓還在這裡的人也不要亮起燈火,然後便穿過了道路,往前方走去。到得一處轉角的山岩上往前方往,那邊幾乎看不出好路的山間。一群人陸陸續續地走出來,大約是二十餘名逃兵,提著火把、挎著刀槍,無精打采地往前走。
說話的聲音偶爾傳來。無非是到哪裡去、走不太動了、找地方歇息。等等等等。
林沖並不知道前方的戰事如何,但從這兩天路過的難民口中,也知道前方已經打起來了,十幾萬逃散的士兵不是少數目,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新的朝廷軍隊迎上去但就算迎上去。反正也必定是打不過的。
女真的二度南侵之後,黃河以北流寇並起,各領數萬乃至十數萬人,佔地為王。比起山東梁山時期,聲勢浩大得難以置信,並且在朝廷的統治削弱之後,對於他們,只能招撫而無法討伐,許多山頭的存在,就這樣變得名正言順起來。林沖居於這小小山嶺間。只偶爾與妻子去一趟附近村鎮,也知道了好些人的名字:
號稱人馬七十萬之眾的大盜王善,「沒角牛」楊進,「晉王」田虎,八字軍「王彥」,王再興,李貴,王大郎,五馬山群雄這些,至於小的山頭。更是無數,哪怕是曾經的兄弟史進,如今也以赤峰山「八臂龍王」的名號,再次聚眾起義。扶武抗金。
而這在戰場上僥倖逃得性命的二十餘人,便是打算一路南下,去投靠晉王田虎的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是逃兵想要避開罪責,而是因為田虎的地盤多在崇山峻岭之中,地形兇險,女真人就算南下。首先當也只會以懷柔手法對待,只要這虎王不一時腦熱要螳臂當車,他們也就能多過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回想當初在汴梁時的景狀,還都是些歌舞昇平的好日子,只是最近這些年來,時局愈發混亂,已經讓人看也看不清楚了。只是林沖的心也早已麻木,無論是對於亂局的感嘆還是對於這天下的幸災樂禍,都已興不起來。
聽著這些人的話,又看著他們直接走過前方,確定他們不至於上去九木嶺後,林沖才悄悄地折轉而回。
妻子收拾著東西,客棧中一些無法帶走的物品,此時已經被林沖拖到山中樹林里,隨後掩埋起來。這個夜晚有驚無險地過去,第二天清晨,徐金花起身蒸好窩頭,備好了乾糧,兩人便隨著客棧中的另外兩家人啟程他們都要去長江以南避難,據說,那邊不至於有仗打。
再度回望九木嶺上那破舊的小客棧,夫妻倆都有不舍,這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只是他們幾乎要過習慣了而已。
途中說起南去的生活,這天中午,又遇上一家逃難的人,到得下午的時候,上了官道,人便更多了,拖家帶口、牛馬車輛,熙熙攘攘,也有軍人混雜期間,兇橫地往前。
有身孕的徐金花走得不快,中午時候便跟那兩家人分開,下午時分,她想起在嶺上時喜歡的一樣首飾未曾帶走,找了一陣,神情恍惚,林沖幫她翻找片刻,才從包裹里搜出來,那首飾的裝飾品不過塊漂亮點的石頭打磨而成,徐金花既已找到,也沒有太多高興的。
偶爾也會有官差從人群里走過,每至此時,徐金花便摟林沖的手臂摟得愈發緊些,也將他的身體拉得幾乎俯下來林沖面上的刺字雖已被刀痕破去,但若真有心懷疑,還是看得出一些端倪來。
這天傍晚,夫妻倆在一處山坡上歇息,他們蹲在土坡上,嚼著已然冷了的窩頭,看那滿山滿路的難民,目光都有些茫然。某一刻,徐金花開口道:「其實,我們去南邊,也沒有人可以投奔。」
林沖沒有說話。
「這麼多人往南邊去,沒有地,沒有糧,怎麼養得活他們,過去行乞……」
女人的目光中愈發惶然起來,林沖啃了一口窩窩頭:「對孩子好……」
「北面也留了這麼多人的,就算女真人殺來,也不至於滿山裡的人,都要殺光了。」
林沖沉默了片刻:「要躲……當然也可以,但是……」
「我懷著孩子,走這麼遠,孩子保不保得住,也不知道。我……我捨不得九木嶺,捨不得小店子。」
徐金花摸了摸林沖臉上的疤痕。林沖將窩頭塞進最近,過得好久,伸手抱住身邊的女人。
「那我們就回去。」他說道,「那我們不走了……」
兩人身影融在這一片的難民中。互相傳遞著微不足道的溫暖。終於還是決定不走了。
女真人南下,有人選擇留下,有人選擇離開。也有更多的人,早在先前的時日里,就已經被改變了生活。河東。大盜王善麾下兵將,已經號稱有七十萬人之眾,戰車號稱上萬,「沒角牛」楊進麾下,擁兵三十萬,「晉王」田虎,對外稱五十萬大軍,「八字軍」十八萬,五馬山群雄聚義二十餘萬隻是這些人加起來,便已是浩浩蕩蕩的近兩百萬人。此外。朝廷的眾多軍隊,在瘋狂的擴張和對抗中,黃河以北也已經發展至上百萬人。然而黃河以北,原本就是這些軍隊的地盤,只看他們不斷膨脹之後,卻連飆升的「義軍」數字都無法抑制,便能說明一個淺顯的道理。
然而那並沒有什麼卵用。
人們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求得生存而已。
而少數的人們,也在以各自的方式,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
在汴梁。一位被臨危啟用,名字叫做宗澤的老大人,正在全力進行著他的工作。接下任務半年的時間,他平定了汴梁周邊的秩序。在汴梁附近重構起防禦的陣線,同時,對於黃河以北各個義軍,都儘力地奔走招降,給予了他們名分。
不過,當女真真的南壓而來。在這些「義軍」之中傳來的壓力,也已經在不斷的增加。王善、楊進、田虎、王再興、李貴等一支支軍隊的首領都朝這邊聚集過來,向朝廷索要大量的糧草、軍械,乃至於真正被認可的屬地、封號、名分。正如郭京主動打開汴梁城門的原因,騙子本身才是最為清醒的,作為首領,他們比誰都明白自己麾下的幾十萬上百萬大軍到底有多少力量他們之中,也多有想要與女真一戰的,但這樣過去,本身也沒有任何意義。
面對著這種無奈又無力的現狀,宗澤每日里安撫這些勢力,同時,不斷嚮應天府上書,希望周雍能夠回到汴梁坐鎮,以振義軍軍心,堅定抵抗之意。
這一年,六十八歲的宗澤已鬚髮皆白,在大名練兵的岳飛自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便被招來了這裡,跟隨著這位老大人做事。對於平定汴梁秩序,岳飛知道這位老人做得極有效率,但對於北面的義軍,老人也是無能為力的他可以給出名分,但糧草輜重要調撥夠百萬人,那是痴人說夢,老人為官頂多是有些名氣,底蘊跟當年的秦嗣源等人想比是天淵之別,別說百萬人,一萬人老人也難撐起來。
然而,儘管在岳飛眼中看起來是無用功,老人還是果決甚至有些暴戾地在做著他向王善等人承諾必有轉機,又不斷往應天發文。到得某一次宗澤私下召他發命令,岳飛才問了出來。
「北面百萬人,即便糧草輜重齊全,遇上女真人,恐怕也是打都不能打的,飛不能解,老大人似乎真將希望寄望於他們……即便陛下真的還都汴梁,又有何益?」
老人看了他一眼,最近的性情有些火爆,直接說道:「那你說遇上女真人,如何才能打!?」
岳飛愣了愣,想要說話,白髮白須的老人擺了擺手:「這百萬人不能打,老夫何嘗不知?然而這天下,有多少人遇上女真人,是敢言能打的!如何打敗女真,我沒有把握,但老夫知道,若真要有打敗女真人的可能,武朝上下,必得有豁出一切的決死之意!陛下還都汴梁,便是這決死之意,陛下有此意念,這數百萬人才敢真的與女真人一戰,他們敢與女真人一戰,數百萬人中,才有可能殺出一批豪傑志士來,找到打敗女真之法!若不能如此,那便真是百死而無生了!」
「老夫只是看到這些,做當做之事而已。」
岳飛沉默許久,方才拱手出去了。這一刻,他彷彿又看到了某位曾經見到過的老人,在那洶湧而來的天下激流中,做著或者僅有渺茫希望的事情。而他的師父周侗,其實也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做就能成,只是想成事,便只得這樣做而已。
應天府。
激烈的討論每日都在金鑾殿上發生,只是宗澤的奏摺,早已被壓在眾多的摺子里了。即便是作為強硬主戰派的李綱,也並不贊同宗澤不斷要皇帝回汴梁的這種提議。
那座被女真人踏過一遍的殘城,實在是不該回去了。
「……真正可做文章的,乃是金人內部!」
「……雖然自阿骨打起事後,金人軍隊幾近無敵,但到得如今,金國內部也已非鐵板一塊。據北地商旅所言,自早幾年起,金人朝堂,便有東西兩處樞密院,完顏宗望掌東面軍政,完顏宗翰掌西面朝堂,據聞,金國內部,只有東面朝廷,處於吳乞買的掌握中。而完顏宗翰,素有不臣之心,早在宗翰第一次南下時,便有宗望催促宗翰,而宗翰按兵太原不動的傳聞……」
「……及至去年,東樞密院樞密使劉彥宗病逝,完顏宗望也因多年征戰而病重,女真東樞密院便已有名無實,完顏宗翰此時乃是與吳乞買並列的聲勢。這一次女真南來,其中便有爭權奪利的緣故,東面,完顏宗輔、宗弼等皇子希望樹立威儀,而宗翰不得不配合,只是他以完顏婁室征西、據聞還要平定黃河以北,恰好證明了他的企圖,他是想要擴大自己的私地……」
「……以我觀之,這中間,便有大把挑撥之策,可以想!」
朝堂之中的大人們吵吵嚷嚷,各抒己見,除了軍事,士人們能提供的,也只有上千年來積累的政治和縱橫智慧了。不久,由陳州出山的老儒偶鴻熙自請出使,去女真皇子宗輔軍中陳說利害,以阻大軍,朝中眾人均贊其高義。
康王周雍原本就沒什麼見識,便全由得他們去,他每日在後宮與新納的妃子廝混。過得不久,這消息傳出,又被士子歐陽澈在城內貼了大字報聲討……
小蒼河,這是安靜的時節。隨著春日的離去,夏日的到來,谷中已經停止了與外界頻繁的來往,只由派出的探子,不時傳回外界的消息,而在建朔二年的這個夏天,整個天下,都是蒼白的。
如果說由景翰帝的死去、靖平帝的被俘象徵著武朝的夕陽,到得女真人第三度南下的現在,武朝的夜晚,終於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