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八千里江山(中)
「連長大哥你不要著急,兄弟很快就會去陪你了!」楊振邦就坐在墓碑邊,他把自己的身體靠在墓碑上,他的頭也輕輕倚在墓碑的相片旁,輕聲道:「我不怕死,但是說句真心話,現在面對這樣一個中國,我還有很多地方想去看,還有很多事情想去嘗試,兄弟我真的……不想死啊!」
楊振邦望著戰俠歌,眼睛裡突然多了一種難言的柔和,「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兄弟!」
聽了楊振邦的話,戰俠歌只覺得鼻子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酸甜苦辣幾種滋味一起湧上心頭。戰俠歌知道,就象是那個孫雷鏡院士說的,楊振邦在離開那個生命維護設備,被他強行帶出試驗室後,他的生命就已經縮短到了短短的兩個月。戰俠歌看著楊振邦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他每天晚上都會不止一次在睡夢中驚醒,直到確定楊振邦安然無恙後,他才會抹掉額頭上滲出來的冷汗,再次進入夢鄉。
楊振邦和戰俠歌就這樣彼此對視著,在他們的身邊,就是楊振邦的連長大哥,在不遠的地方,那一排一排安然沉睡的,是在中國對印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烈士。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消逝在從松柏樹梢上滑過的冷風中,過了很久很久,直到那位司機的腳下已經丟了滿地的煙頭,楊振邦才振扎著慢慢站起來,他輕輕拍打著那塊石碑,看他的動作,就象是正在和最熟悉的兄弟,親熱的打著招呼。「大哥我先走了,我想在自己閉上眼睛之前,多看看這個世界,多了解現在的中國,這樣等我回到你們身邊的時候,我才能把我見到的聽到的,一五一十的全部講給你們聽。」
「戰俠歌,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楊振邦挺直了自己的腰,道:「在我死之後,我想麻煩你再把我送到康西瓦烈士陵園。在這裡,有我的連長大哥,有這麼多志同道合的兄弟,躺在這裡……不寂寞!」
在這個時候,戰俠歌除了用力點頭之外,他還能說什麼?
戰俠歌的下一站,是墨脫,他想讓楊振邦看一看,生活在最惡劣環境中的共和國守護者。
墨脫又名白馬崗,是西藏最具神秘性的地方之一。西藏著名的宗教經典稱:「佛之凈土白馬崗,聖地之中最殊勝。」這些受到信徒頂禮膜拜的聖地,給眾多西藏人的心靈播下無限的誘惑,墨脫的門巴人、珞巴人說他們居住的地方叫「白隅欠布白馬崗」,意思是「隱藏著的像蓮花那樣的聖地」。在佛教的觀念里,蓮花是吉祥的象徵。
在兩千零六年以前,這裡還是中國唯一一個沒有通公路的縣,地處西藏東南部喜馬拉雅山南麓,深藏於茫茫雲霧裡、七彎八拐的咆哮的雅魯藏布江就是在流經墨脫,一路狂奔,直瀉印度。全境不同地區海拔從500多米到5000多米各有分布,世界第七高峰南迦巴瓦峰挺身擋住寒流,讓印度洋的暖風吹拂雅魯藏布峽谷,滋潤著墨脫這塊冰雪高原罕見的「綠色天井」。
墨脫縣面積足足有八千平方公里,只有九千多名居民,但是這裡就處在「麥克瑪洪線」的北側,軍事意義重要,從一九六二年開始,中國人民解放軍就入駐墨脫,擔任邊防執勤、維護社會穩定等工作。
一聽戰俠歌要去墨脫,司機把頭搖得象撥浪鼓一樣,「你們別看墨脫通車了,可是現在已經到了十月下旬,我們的車一旦出現故障,就麻煩大了。在那裡『山頂在雲間,山腳在江邊,說話聽得見,走路要一天。』就算我把你們送進墨脫,也沒有什麼好看的,現在墨脫還有一部分領土被印度軍隊佔領了,而被他們佔領的,都是平原森林和丘陵,你們能走的全是高山密林,裡面還有棕熊和孟加拉虎,雖然它們平時不攻擊人,但是餓極了一樣會吃人。就算你們到了墨脫,那個鬼地方什麼也沒有,所謂的縣城才有幾十間破房子,東西又賣得死貴。」
戰俠歌只去過一次墨脫,還是幾年前執行任務時,乘坐第五特殊部隊雪原訓練營的「黑鷹」直升飛機,直接飛越了所有山地。
兩天後載著戰俠歌和楊振邦的北京吉普車從拉薩進入達波密,從這裡到墨脫,如果僅以地圖上的距離來算,只剩下九十多公里,在詢問過達波密公路局後,對方給予了肯定的回答:「在一周前還能通車,根據天氣預報,近幾天隨時就會下雪,一旦大雪封山,就會被困在裡面大半年,直到第二年的三月份才有可能出來。而且你們了解墨脫縣的居民都是什麼人嗎?他們都是門巴族人!」
聽了這些話,司機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再向出發了。戰俠歌滿不在乎的道:「不就是大雪封山,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不了找上一架軍用直升飛機把我們從里接出來嘛!」
「不可能!」司機拚命搖頭,「西藏原來有八架直升飛機,現在已經沒有幾架了,其中有兩架就是在墨脫摔掉了。八九年那時候,他們還用直升飛機運鈔票,結果飛機就在喜馬拉雅山的多雄拉山口那兒爆炸了。現在都改成用汽車拉,或者乾脆雇請民工往裡背了。如果真的大雪封山,我只能把車放在那裡,然後再找個嚮導把我們帶出來,指望軍隊派直升飛機接我們,絕不可能!」
戰俠歌拍著那個司機的肩膀,大大咧咧的道:「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嗯……!」
身後突然傳來楊振邦的咳嗽聲,不用問戰俠歌也知道,楊振邦正在提醒他,不要動用特權。戰俠歌的手僵硬在那個司機的肩膀上,迎著那個司機奇怪的目光,戰俠歌勉強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實在不行,我們就算了吧。」
但是戰俠歌最後卻沒有放棄,因為楊振邦堅持,楊振邦戰俠歌道:「既然公路只開通了不到一年,軍隊卻已經在那裡駐紮了三十多年。不會沒有了一條公路,他們就只能坐著等死了吧?而你,沒有了特權,沒有了你嘴裡說的『直升飛機』,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只能投降了?!」
在那個司機嘴裡一直念著「瘋子!瘋子!瘋子……」的聲晌中,戰俠歌用一個保暖睡袋把楊振邦牢牢裹住,然後連帶楊振邦和大量在高原徒步行走必須的裝備,一起扛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戰俠歌請那位司機把他們送到了米林縣的派鄉,從這裡進入墨脫,一般人徒步行走,也只需要三天時間。戰俠歌用一隻睡袋把楊振邦裹緊,再加上足足一百斤的補養和維生設備,外加一套小型帳篷和取暖設備,戰俠歌竟然在身上扛起了將近三百斤負重!把這些東西連帶楊振邦一起背到身上,現在的戰俠歌就算是沒有人形駱駝夏候光河那麼變態,但是扛著一座小山,還能健步如飛,也足夠看得所有人一愣一愣的。
「等一等!」
身後傳來那個司機的急呼,戰俠歌扛著身上的一座小山扭過頭,那個司機飛跑過來。跑到戰俠歌身邊,司機先彎著腰狠狠喘了半天氣,才叫道:「小心那裡的門巴人!」
戰俠歌這一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他挑著眉毛,不以為然的對司機道:「謝謝了,我會注意。」
「看你這個樣子,對門巴人就是一無所知。」司機跳著腳叫道:「你覺得自己很厲害是不是?可是門巴人最厲害的,是他們下毒的功夫!」
「嗯,我也聽說過這些事情。」
被戰俠歌背在肩膀上的楊振邦道:「門巴族在我們那個時候,就是一個原始部落,他們有一個傳統,就是給別人下毒。他們認為把人毒死,死者生前的福份,就會傳送到自己的家裡。因為在他們的認識中,認為上天會把『福』這種東西分發到每一個人的身上,但是上天也會偏心,所以有些人錢就會比別人多,有些人就會比別人漂亮,自己要是想佔到足夠的『福』,就得把那些人殺死。」
戰俠歌真的聽呆了,怪不得墨脫這個地方那麼窮,原來不但有交通不便這樣的先天限制條件,更因為他們擁有這套獨特的哲學理論啊!在這種環境中,又有誰敢先富起來?過了好半晌,戰俠歌才道:「楊振邦大哥你說的是解放前的事情了,現在這些事情早已經應該絕跡了!」
「沒有,沒有!」
司機連連搖頭,「現在也一樣,不過是稍稍收斂了一點罷了。我聽說他們研製的毒藥,分為三種,一種是吃了後,幾個月甚至是幾年後才會毒發死亡;一種是你吃了後也不會要你的命,但是能讓你象生了一場大病似的全身無力精神不振,甚至成為癱瘓;最後一種你一碰就死,但是就算是法醫,也找不到任何中毒的癥狀。你們要是非進墨脫不可,千萬不要和巴門人打交道,更不要吃他們的飯喝他們敬的酒。最重要的是,如果看到門前畫著一隻蜘蛛的人家,你們千萬不要去碰!」
戰俠歌愣了半天,才輕聳著肩膀道:「我這個人無財無福,想來他們是看不中我的,更不屑給我投什麼毒。」
「可是你有力氣啊!」
司機指著戰俠歌肩膀上猶如小山般的負重,道:「在巴門人的眼裡,有力量一樣代表著有福氣,象你這個樣子,幾乎就是在身上寫了『來毒我啊』四個大字!那些門巴人不對你下毒,對誰下毒?!」
戰俠歌只能在心中暗嘆,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上次到墨脫執行任務,來去匆匆,還真不知道當地的門巴人有這樣的奇特「風俗」。戰俠歌最後洒然一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輕輕一拍那個司機的肩膀,「等我七天,租車的費用我一分也不會少給你。還有,謝謝你了!」
那個司機獃獃的看著戰俠歌大踏步走向多雄拉山,想要徒步進入墨脫,最便捷的方法,就是翻越喜馬拉雅山海拔四千二百二十一米的多雄拉山口。他這一輩子還沒有見過這樣奇怪,這樣強悍,面對死亡危脅又能如此洒脫淡然的男人。雖然他和戰俠歌交談的次數很少,他更不清楚戰俠歌這個人究竟來自哪裡做過什麼,但是他卻能清楚的感受到,那個扛著幾百斤負重,仍然可以挺直了胸膛大踏步前先的男人,是一個很有力量的人!
「喂,你行不行?」
問話的是楊振邦,在他們面前的就是多雄拉山的山坡,現在是十月下旬,但是多雄拉山的山坡上的堅冰都沒有消融,從下面看上去,整個山坡簡直就是一個陡峭的大型滑冰場!最可怕的是,山坡上還到處都是積雪,沒有親自踏上去,你很難知道,那片積雪下,究竟是光滑如鏡的堅冰,還是可以讓人能安全立足的岩石。就算戰俠歌穿著軍警防暴靴,只怕也會腳下打滑。一旦他失足摔倒,他和楊振邦兩兄弟,就算是交待到這裡了。
戰俠歌傲然一笑,道:「那座四百多米高的冰山,你我兩兄弟都用自己的兩隻手爬上去了,相比較之下,這點小兒科又算是什麼玩藝兒?」
楊振邦莞爾一笑,「也對!」
戰俠歌知道,一架西藏軍區的「黑鷹」直升飛機曾經在這裡墜毀,但是當戰俠歌背著楊振邦一步步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戰俠歌這樣一個在戰場上就算臨泰山崩而就變色的英雄,臉色卻突然變了。
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峽谷,在草從中,在岩石間,在冰與雪的交合處,戰俠歌可以清楚的看到動物和人類的森森白骨。
到處都是!
在這個時候,戰俠歌突然想起來了他剛剛參加雪原訓練營,就試圖征服那座四百多米的冰山,逼得龍建輝教官和他並肩作戰時,為了鼓勵他,龍建輝教官向他講的故事。
僅僅是在墨脫,就有二十八位軍人埋骨他鄉,其中有五名軍人,他們的遺體至今沒有找到。就是在這片多雄拉山的峽谷中,一九八五年夏天,五名為中國科學考查團背儀器的五名戰士,全部將自己的熱血與忠魂傾灑到了這片土地上,僅僅相隔了兩年,軍分區用八百多匹馬和騾子組成了一支運輸隊,其中就有九十四頭,失足跌進了峽谷。
這是一條中國軍人用鮮血和淚水,堆積起來的生命線!最大的犧牲是在一九五零年,十八路軍進藏時為了修建川藏公路而付出的代價。僅僅兩千公里的公路,就有三千多名軍人倒在了他們的戰場上,換句話來說,平均每一公里的路基下,就倒了一點五個十八路軍的軍人!
他們和戰俠歌相比,沒有顯赫的家庭背景,沒有受過最嚴格最科學的軍事訓練,當然也不會擁有戰俠歌那樣近乎變態,能夠傲立在世界屋脊上的強大戰鬥力。
他們只是在這最不適合人類生存的惡劣環境中,默默的生存著,默默肩負起保家衛國的重任。戰俠歌真的沒有想到,他只是想向楊振邦展現一下現代中國軍人的風采,但是先被感動,先被震撼的,竟然是他自己!
楊振邦在戰俠歌的耳邊,低聲道:「放我下來!」
楊振邦在這個時候,雖然身體虛弱的站立在那裡都搖搖晃晃,他卻推開了戰俠歌的手,咬牙挺起了胸膛,這位幾十年前活躍在抗日戰場上,最終在敵人大掃蕩中,被迫退入西藏,卻被敵人窮追不捨的革命前輩,站在這片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上,面對眼前那一具具森森白骨,猛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放聲叫道:「敬禮!」
「刷!」
不同時代的兩名中國軍人,同時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對著這些埋骨他鄉的軍人,敬上了自己最莊嚴的軍禮。
三個小時後,戰俠歌背著楊振邦來到了多雄拉山口,突然一陣強勁的山風吹過來,中間夾雜著大量雨水和冰雹,戰俠歌猝不及防,身上背著楊振邦,又不能卧倒,他只來得及伸出手臂擋在臉上,豆粒大的冰雹就狠狠砸在他的身上。由於強大的印度洋暖流和山北側的西藏寒冷在這裡反覆交織對撞,這個山口的氣候複雜多變,一會暴雨中夾雜著冰雹,一會飛雪亂舞,而且時常有雪崩發生。
在穿越多雄拉山口,走過拿格後,戰俠歌在拿汗密搭起帳篷休息了一晚上後,第二天,接受過最嚴格雪原作戰訓練的戰俠歌,以驚人的高速,背著楊振邦,到達了背崩,走到了雅魯藏布江的江岸。在這條奔流怒吼的大江上,橫著一條用鐵索製成的解放大橋。只要藉助這條天竹橋橫穿雅魯藏布江,就算是踏上了背崩,基本算是走到了黑脫縣的地界。
這座橋,是三十年前的軍人修建的。當時軍委決定,在雅魯藏布江上架起一座高架橋,結束在墨脫世世代代生存的巴門人,用皮筏過江的歷史。整個橋是用八根直徑十公分粗,長度高達二百五十米的粗鋼索形成了主體。僅僅是這八根主鋼索,就有幾十噸重。戰俠歌簡直不敢想像,三十年前的那些軍人,是用什麼辦法,將如此沉重,為了保證承重量,必須將二百五十米長的鋼索不能截斷的送過多雄拉山口!
在戰俠歌的記憶里只有一個數據,僅僅是運送這八根十公分粗,二百五十米長的鋼索,那些軍人組成的運輸隊,從派鄉出發到這裡,就整整用了一百天時間!
這其中又有多少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戰俠歌不知道,戰俠歌只知道,橫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用軍人的鮮血和生命鋪墊起來的鋼纜高架橋!在戰俠歌他們來的前一段時間,雅魯藏布江水位突然暴漲幾十米,將這座解放大橋沖斷,為了搶修這座大橋,西藏地區政府從日喀則調來大批的民工和原材料。
從派鄉出發到這座解放大橋,需要三天時間,由於公路不通,全部要靠人力背送,一袋一百斤的水泥,送到這裡就值一千塊人民幣。為了保證承力度,鋼筋不能截斷,僅僅是一卷四厘米的鋼筋,運到這裡運費就高達四萬人民幣。
戰俠歌望著已經修好的解放大橋,他在心中暗暗計算,如果用等同的價值來兌換的話,那些三十年前的中國軍人,究竟應該得到多少報酬!
當然沒有報酬,因為……他們是軍人!
以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態,走上了這座命名為「解放大橋」的鋼纜高架橋,趴在戰俠歌背後的楊振邦低聲道:「戰俠歌你告訴我,如果上級命令你來參加修建這座大橋,你會怎麼做?」
怎麼做?
戰俠歌側起了頭,仔細思考。
假如李向商校長真的命令他來修建這座大橋,他這顆第五特殊部隊的獠牙,一定會對李向商校長說,把他派到這裡,是對人才的不尊重,是對社會資源的一種浪費吧?就算來了,他也絕不會象頭拉磨的驢子一樣,在身上扛滿鋼絲、水泥之類的玩藝在山上跑來跑去。接受負重訓練可以,但是讓他當這種苦力,沒門!
戰俠歌的身體突然微微一滯,因為在這個時候,戰俠歌想起了楊振邦這些天對他重複次數最多的一個詞:特權!
如果說開著軍車強闖紅燈,是所有軍人的特權的話,仗著自己作戰技術精湛,是第五特殊部隊有史以來第三顆獠牙,是為軍隊賣過命的功臣,是第五特殊部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助理教官……這是不是他戰俠歌的個人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