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3.冷焰
3.冷焰
此後兩日宗雋頻往宋宗室駐地巡視。那些趙氏男子得知宮眷變故後雖難免悲傷卻也無能為力,在宗雋重兵看守下只得強忍哀痛繼續鋤禾,一時倒也沒再生出什麼事端。
一天傍晚宗雋巡視後回府治,才進到廳中便聽見門外有馬蹄聲傳來,俄頃那馬長嘶止步,馬上之人策身落地,立即便往府中衝來。
守門衛士橫刀喝止,那人開口怒斥:「閃開!」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宗雋舉目一望,當即微笑:「瑗瑗。」
柔福撥開衛士之手直直闖入,一身衣裳薄染塵灰,跑得急了,頭上風帽因風墜下,露出微顯凌亂的頭髮,鬢邊還沾有幾點碎葉飛絮,想是馬不停蹄地連夜趕來,膚色暗啞無華,人頗憔悴而疲憊。
然而還是目光灼灼。胸口微微起伏,她緊抿著唇,似在壓抑心中怒氣。
「你怎麼來了?」宗雋牽她的手,想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她冷冷地將手抽出,亦不移半步,盯著他問:「洗衣院的姐妹們呢?」
宗雋一時未答。此時又有一名女子緊隨柔福氣喘吁吁地跑來,一見宗雋便跪倒行禮,大概想解釋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語氣甚踟躇:「八太子,小夫人……小夫人……」
那是柔福的侍女瑞哥。宗雋瞥她一眼,問:「誰告訴小夫人我在這裡?」
瑞哥看看柔福,低首輕聲道:「是宮裡來的那幾位姐姐說漏了嘴……」
「她們還以為我知道你來韓州追捕洗衣院女子的事,」柔福自己介面說:「說你情非得已皇命難違,勸我想開些,不要因此與你失和。」
宗雋呵呵一笑,轉身看門外天色,道:「所以你就心急火燎地趕來了?」
柔福再走至他面前,不懈地堅持問:「洗衣院的姐妹們呢?她們現在在哪裡?」
宗雋微微仰首,天邊血色霞光映入他雙眸:「不錯,皇命難違。」
這寥寥數字給了柔福預想到的答案,她卻仍陡然一驚,半垂雙目徐徐退後兩步,久久默然。再看他時,她搖了搖頭,目光冰冷而犀利:「不,害我族人的事,沒人逼你,你也會做。」
宗雋揚眉看她,心下有些詫異,不知她如何得出此結論。
「我在來韓州的路上遇見曲韻兒,」她說:「她一見我便問玉箱如今怎樣,我告訴她實情,她當即失聲痛哭。然後,她對我說,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她那人腦符水完全是按她表姑當年的方子做,何以郎主服了不見效?不見效也就罷了,若非他腹瀉得厲害也不至於引起那樣的警惕,給玉箱招來如此大禍。那人腦雖是生的,可金人一向茹毛飲血慣了,吃生肉都沒事,吃一點生腦也斷不會腹瀉數日都不好……」
「宗雋,」她難得地喚他,眼底卻滿蘊深重的疑惑:「你給她的是人腦么?你在裡面做了什麼手腳?」
宗雋一哂:「那丫頭說這些不過是意在挑撥離間你我,你何必如此當真,平白地來興師問罪。」
「離間你我對她有什麼好處?那時她悲傷得命都不想要了,還會惦記著去誣陷人么?」柔福一拭漫出的淚,聲音有些嗚咽:「她說這些只是想提醒我提防你,讓我明白你也未必比別的金人好。說完,她便跳崖殉主了。」
略頓了頓,她壓下哀戚情緒,尋回冰冷的語調問宗雋:「事到如今,你還想瞞我?你當初給她們的是什麼?」
宗雋默思片刻,忽然一頷首,似笑非笑地說:「好,我告訴你。當初我給她們的……是豬腦。」
柔福一怔,逐漸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不盡於此罷?你還在其中加了瀉藥。」
宗雋未出言承認,但唇際笑意隱隱加深。
「你,還瞞著我做了什麼?」柔福惻然再問:「想必郎主追究此事,召秦鴿子來問也是出自你的主意?」
宗雋仍未置一辭。柔福一把抓住他雙臂,冰涼的指尖隔著衣服掐入他肌膚:「你先騙取了玉箱的信任,又如此陷害她,殺她的人,原來是你。」
宗雋伸臂按下她的手,道:「我是金人,我不可能隨趙妃做出叛國的事。若換了你,你會容許一個外族之女隱於你父兄身後圖謀不軌么?」
「你豈會與我一樣?」柔福冷笑:「對你來說,叛國又如何?你愛的不是如今的國,忠的亦不會是如今的君。一個整日讀《資治通鑒》與《貞觀政要》的人不會甘心蟄居在王府里過一輩子,你想必早有了竊國之計,而玉箱是否是你目中潛在的對手,一旦有了機會便先除去,以免她日後阻你前程?呵,不錯,你也會怕她!」
宗雋笑笑:「有些事我不跟你說,就是為了不讓你自尋煩惱。你想得這麼多,於人於己有何益處?很多時候,還是糊塗一點好。來,進去換身衣服,一會兒我讓你見一個想見的人。」
他伸手想拉她,她卻恨恨地躲過,怒道:「別再碰我,我以後決不再與你共處!」
「姐姐!」一聲歡快呼聲忽地響起,聞聲而來的瑤瑤從內室跑出,欣喜地奔至柔福面前,連聲喚:「瑗瑗姐姐……」
柔福大為驚異,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看半天,才又哭又笑地摟住她:「瑤瑤,姐姐終於又見到你了……你去了哪裡?過得好么?怎的這般瘦了……呀!你身上有傷!」
瑤瑤一時間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只微笑著連聲說:「沒關係沒關係,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八太子待我很好……」
「他?」柔福蹙眉問:「是他找到你的?」
「是呀。」瑤瑤看看宗雋,臉頰緋紅:「是他把我救了……以後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嗯,在一起了……」
見她神情忸怩,語意曖昧 ,柔福便有幾分疑惑,轉頭詢問地看宗雋。宗雋亦未解釋,而是側首吩咐瑞哥:「見過小小夫人。」
瑞哥愣了愣,但迅速會意,上前向瑤瑤請安。柔福卻呆立半晌才緩過神,像是怕聽錯般輕輕重複問他:「小小夫人?」
宗雋點頭,淡然說:「我納了她。」
有一簇類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轟然綻裂,又於頃刻間靜寂湮滅消散無蹤。她垂下頭,再次抬起時那雙清亮妙目已被淚水灼傷:「她……才剛滿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