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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六節 裂袍

所屬書籍: 柔福帝姬
    類似的事此後又發生過一次。那日她自玉箱宮中回來,下了車便直直地疾走回房,牽著潔白的衣裙在金黃的梧桐樹下穿行,步履似乎比平日沉重,可以聽見地面上枯脆的葉脈在她足下瑟瑟地斷裂。她的臉龐宛如冰玉清麗無匹,但無一絲溫 暖的表情。嘴唇蒼白,雙目卻微紅,含怒的餘光自眼角掠出,隨著她的行走,透明的空氣中便似划出了兩道無形的鋒芒,一路驚飛數樹寒鴉。     她自宗雋身邊走過,目不斜視,宗雋喚她一聲,她恍若未聞,迅速消失於庭院盡處。宗雋便叫住在她身後趨行的瑞哥,問她:「小夫人今日怎麼了?」     瑞哥說:「剛才她在趙夫人宮裡遇見蓋天大王的韋夫人,說著說著忽然就爭了起來,後來趙夫人冷言說她幾句,她才不爭了,馬上帶著我出宮回府。」     宗賢此時又已離京出戰,但這次把韋夫人留在了京中,玉箱也常召她入宮作陪,因此遇上柔福倒是早晚的事。宗雋再問:「她們爭什麼?」     瑞哥答說:「不知道。她們說的是漢話,我聽不懂。」     以後玉箱再遣人來請柔福她便先要問問可有他人在,若聽說韋夫人在必一口回絕,連託詞婉拒都不會。她漸漸變得很沉默,以往跟宗雋常有的口角意氣之爭也少了,仍堅持看書,有時練習 騎馬。放開纏足後她的雙足雖依然無法恢復天足模樣,可也變大了不少,使騎馬不再顯得那麼困難。策馬馳騁時的她會有少見的好心情,展眉回眸間神采飛揚,但有時她又會在興頭上陡然勒馬,然後轉首望雲,眼神忽憂傷,起初的笑意悄然淡化為一抹遼遠蒼茫的痕迹。     天會六年十月,完顏晟決定把趙佶趙桓父子及玉箱的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等宋宗室九百零四人徙往韓州居住,給田十五頃,令他們自己種植作物以自養。     啟程那日宗雋帶柔福去城外送行,窺見了父兄等人的身影,柔福卻不願走近,只站在較遠處,黯然地看。     一行宋人,或乘舊車,或騎瘦馬,更多的是徒步而行,在惻惻秋風中衍成一條蜿蜒的線,探入遠處黃沙,趨向又一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命運。趙佶、趙桓的馬車在隊伍中間,柔福隱於一排樹木後,隨著車的徐行不住地跑,輕塵沾衣,淚流滿面。     那破落的馬車行得甚慢,車輪遲緩地轉動著,發出吱嘎的聲音,似一步三嘆。忽有人騎馬疾馳而來,揚袖高呼:「昏德公請留步。」     車隊便停下,趙佶自車中揭簾而出,見來人是一宮中內侍,遂頷首相問。那內侍說:「請昏德公稍候片刻,趙夫人將來送行。」     未過多久便見一車輦迅速駛來,其上有鍍金鳳頭、黃結為飾。車一停玉箱便出來走至趙佶面前,一福行禮,說:「公爺此行山遙水邈,一路多保重。」     趙佶忙還禮,抬首間見玉箱身形臃腫,便知她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不免感慨,道:「娘娘如今更應多保重,城外風寒,大可不必趕來相送。」     玉箱臉一紅,低首輕聲問:「伯伯,我爹呢?」     趙佶舉目望向前方:「他乘馬走在前面。」     玉箱順他眼神看過去,果見她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乘馬立在兩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卻無比乾淨,衣料單薄,後裾獵獵地展於風中。他正默然凝視著玉箱,神色沉靜,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過去,揚首微笑喚道:「爹!」     孝騫不應,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選穿了一身寬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終究無法掩蓋,她頓時羞愧難言,雙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淚低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良久,見孝騫始終不發一言,又勉強抬頭,努力笑著說:「爹,我向郎主請求過,他答應讓你留在京中,並要賜你一處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韓州種地了。爹跟我回去罷。」     聽了此言,孝騫下馬,向玉箱一揖,道:「多謝娘娘美意。孝騫身為宋俘,無才無能,豈敢留於京中做大金國的官。孝騫深受大宋皇恩,雖國破家亡,亦不能有負於道君皇帝,此後必誓死相隨。昔日既能與他錦衣玉食同享富貴,今日當然也應與他鋤禾伐薪患難與共。娘娘請回,勿與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娘娘尊榮來之不易,自當珍惜才是。」     孝騫是神宗皇帝趙頊二弟吳榮王顥的長子,與趙佶是堂兄弟,自幼與趙佶關係甚好,且為人一向正直忠義,在宋宗室中頗受人尊重,有較高的地位。     玉箱見他不答應,本想再勸,但一觸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將話縮回,知道再說也無用,明白他是對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歡十分不滿,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單薄的衣服目中當即又漾出點點淚光,轉言道:「爹,今日風大,怎麼穿這麼單薄?」然後命侍女取出備好的一襲鑲有貂裘的披風,自己親自接過雙手奉上:「爹……」     孝騫不待她說完便揮手推開,說了聲「娘娘請回」便又揚身上馬,準備啟程。玉箱大驚,拋開披風急忙拉住他馬上韁繩,含淚道:「爹,你真的不原諒女兒么?」     馬上的孝騫垂目靜靜俯視她,終於又開口:「娘娘,你若想在宮裡獲得更高的地位,有我這樣的父親無疑是最大障礙。我不敢再拖累娘娘。今日就在此地與娘娘斷了這父女之情,從此後各不相干,娘娘不妨另尋金國貴人為父,我一介草民前往韓州種地,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言罷拉開她手,輕踢馬腹,馬便啟步前行。玉箱流著淚拉住他衣袍後裾,隨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著說:「爹,你聽我說……」     孝騫停下,望著天際煙塵輕嘆一聲,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恥辱。」隨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後一划,後裾便生生裂開,玉箱握著那半截後裾跌倒在地,而孝騫也沒再看她,揚鞭揮下,先自策馬向前奔去。     玉箱撲倒膝行數步,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失聲痛哭。趙佶見狀匆匆趕來,伸手欲扶卻又躊躇,轉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內侍將她扶起。     玉箱卻忽地把來扶她的人推開,自己緩緩站了起來,一手抵著後腰,一手撫著腹部,勉力站穩,再引袖把臉上淚痕擦凈,淡漠地轉身上車。剛才的哀戚之色瞬間蕩然無存,若非雙目血色未褪,幾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動容地哭過。     她的鳳輦掉頭駛回城內,趙佶等人也繼續前行。柔福一直立於樹叢後怔怔地看著,此時才回神抬頭,見身邊的宗雋也在目送玉箱的車輦,凝眸間有沉吟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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