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阿寒看得真切, 心中又痛又悲, 忙又膝行兩步, 湊得更近些, 好讓阿娘將他看得仔細, 含淚道:「阿娘, 這些年兒子跟著師父, 師父待我極好,從未讓我受過半點委屈,還教了我很多本事, 我還有一個師妹,名叫阿瑤,跟我同在青雲觀長大, 還有緣覺方丈, 時常來看我——」
他邊說邊抹淚,想在自己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一股腦都告訴母親。蕙妃瞳光幽幽, 雖口不能言, 卻一動不動, 聽得極入神。
緣覺和清虛子心知阿綾身上的魔性已被阿寒的指尖血消弭大半, 煞力大不如前, 如今身困陣中,不僅很快會陷入休眠狀態, 而且好不容易找回的一點意識又會全部丟失。
一想到阿綾母子剛一相認又要分開,緣覺和清虛子不免心酸又不忍, 可兩人歷經半生滄桑, 心性早已被錘鍊得堅韌無比,知道此時絕不能瞻前顧後,唯有趁阿綾身上魔性被壓制之時幫她布陣,送她重入輪迴,才是最明智之舉。
倘若因著婦人之仁而錯失良機,所有人都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兩人打疊起冷硬心腸,眼睜睜看著阿綾被陣法的靈力縛住,身上陰氣也一點一點被吸盡,不敢做出絲毫阻擾拖延之舉。
清虛子見阿綾始終定定看著阿寒,不曾朝他看上一眼,想到當年那份不曾言說的情感,心中晦澀難言,明知他如今已被生活折磨得蒼老無比,阿綾就算恢復靈智,也未必會認出他來,仍帶有一份絕望中的企盼,盼著阿綾的目光能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可蕙妃直到被金鑼網的金線爬上了脖頸,都只顧萬分不舍地看著阿寒,有心再親近阿寒,胳膊卻已被縛住,無法抬起,雙腿也動彈不得,周身陰氣更是全被壓制,只得吃力地張開嘴,無聲地看著阿寒,試圖發出聲音。
清虛子看得肝腸寸斷,紅著眼圈移開視線,不忍再看,先前的那點盼望也如同風中殘燭一般掐滅,徹底不做指望。
不料身旁緣覺忽然身子一震,失聲道:「阿綾。」
清虛子一驚,轉頭一看,就見阿綾竟將目光轉到了緣覺臉上,正仔細的,一點一點地辨認他。
清虛子目光一黯,誠如二十多年前那樣,師妹在觀中同時遇到他和當時的蘇建甫蘇公子時,從來都是先紅著臉假裝無意看向蘇建甫,再笑嘻嘻地喚他一聲師兄。沒想到過了二十年,這情形依然半點沒變。
他心酸地嘆口氣,正胡思亂想間,忽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臉上,心頭一震,猛一抬頭,正對上阿綾的眸子,就見她不知何時已望向自己,目光里浮動著深切的悲涼,分明已經認出了他。
他鼻根彷彿被人痛擊了一拳,悶脹得半點說不出話來,淚眼婆娑間,眼看著阿綾慢慢被眾和尚手中法器釋出的金線纏過頭頂,目光卻倔強地透過重重攔阻哀戚地看著他,像是在對他表達無言的感激。
清虛子只覺萬箭穿心,終於潰不成軍,無聲痛哭起來。
由始至終,無論另一旁的皇帝如何黯然神傷地低喚蕙妃,蕙妃都無動於衷,吝於看他一眼,
等到蕙妃整個人被金線困住,陽氣一點一點壓制住陰氣,先前在清虛子和緣覺手中的那兩塊一分兩半的詛咒令牌,忽然彷彿被一股無形力量帶動,一塊直直飛向阿寒,另一塊卻飛向沁瑤。
飛向阿寒的那塊毫無阻攔地化作一道金光沒入他的身體,可飛向沁瑤的那一塊,明明已經快要碰到沁瑤的身體,卻不知被沁瑤體內的什麼東西所阻擋,金光方向一偏,轉而沒入藺效的胸膛。
藺效和阿寒身子同時被震得往後退了兩步,緣覺和清虛子卻鬆了一口氣。
看情形,阿綾已然完全化解了煞氣,徹底將兩塊詛咒令牌祭出,想來這世上沒有哪位母親肯殘害自己的親生骨肉,哪怕她已然成魔,喪失心智。
這恐怕是自七煞鎖嬰陣問世以來,用作陣眼的屍首頭一回主動將附加在阿寒身上的詛咒轉化為護身令,贈送給信賴之人。有了這兩塊護身令加持,往後只要每隔三年,兩位承載者合力護陣,便可避免阿寒重新變得痴傻。
平心而論,緣覺和清虛子當然更希望沁瑤做承載者,因沁瑤跟阿寒自小一處當大,感情深厚,不比旁人,無論往後歷經多少風雨,都會不離不棄,極力幫阿寒守護神智。
只是不知為何沁瑤體內生出一股力量,不肯接納,令牌不得不投向了藺效。
兩人雖然懷有隱憂,可想起往日藺效的為人,又不得不放下芥蒂,一來藺效素來正直坦蕩,不屑於用陰私手段為自己謀利。二來有沁瑤在中間做樞紐,藺效想來斷不至於棄阿寒於不顧。
雖然陰差陽錯,卻也算得上四角具全的安排。
蕙妃被暫且鎮壓之後,籠罩在長安上空的黑霧彷彿被無形的風給一吹而盡,日光如同萬丈金光一般撒向人間,滿城陰穢之氣消弭殆盡。
太子和吳王被女宿掐得只剩遊絲般的一口氣,至今未醒轉,書院外的折衝都尉府群龍無首,不戰而降。
皇上被眾臣擁護著回了宮,令人將咒罵不休的怡妃押入大隱寺,準備做布陣之用。
藺效抱著沁瑤一路出了書院,將她託付給瞿家人,又令常嶸等人送瞿家人暫時回了瀾王府,親自駕馬去找尋余若水。
長安城大亂時,余若水帶著一家子孫躲到了離余府不遠的一家小道觀,道觀中幾個道士年老昏聵,但對付尋常鬼祟總算綽綽有餘,余家人在道觀庇護之下,險險逃過一劫。
藺效送了余若水進府給沁瑤診脈,又令魏波去城郊密宅接父王回府。
隨後便忙著和蔣三郎等人收拾殘局,清算怡妃餘黨。短短的一日一夜,長安城已然面目全非,等到他理清頭緒,大刀闊斧處理完急需處理的要務,心裡記掛沁瑤,一刻不耽誤,歸心似箭地回了府。
一進府,便見闔府上下喜氣洋洋,一路回思如齋的路上,下人們見了他,雖不敢多嘴,眉梢眼角卻滿是掩飾不住的歡愉之色。
他暗自納悶,匆匆回了思如齋,溫姑領著眾丫鬟笑意盈盈地迎上前,便要道喜,還未說話,內屋傳來瞿陳氏的笑語聲,「好孩子,這回可是真不能跟你師父出門打打殺殺咯。」
藺效心中咯噔一聲,在門口怔愣片刻,轉頭求證似的看向溫姑,便見溫姑笑得合不攏嘴,開口道:「恭喜世子,大喜了。」
藺效聽得此話,疲憊和忐忑頓時化為狂喜,急於親口向沁瑤求證,一刻也不想等待,掀簾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