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內.流西
九個月了, 黑石城還沒能從金爺那場躁狂的浩劫中完全恢復——整個城池還有一些粗看不覺、細看渾身不舒服的歪斜, 城牆震開的那道巨大豁口倒是拿石料填充抹平了, 但即便是同樣石色,填進去了也能看出新舊有差。
聽說,龍芝要求拆了那一大片重建,趙觀壽為首的老一輩則主張填補就行,新老觀念不同,年輕人喜歡改天換地, 老一輩卻更偏向小敲小鑿縫縫補補——單從這豁口修復,就知道當下黑石城裡,到底是哪一派更佔上風。
夜幕降臨,城外遠處帳篷林立, 無數篝火堆將天穹映成金紅色, 一座石砌瞭望台已經搭了差不多一半, 有幾輛大車從黑石山方向來, 滿載采來的黑色條石,車剛停下, 就有工匠上去卸貨。
葉流西站在半高的瞭望台上, 這檯子起得粗糙,石塊也沒有打磨成統一形制,該銜接對平的地方, 難免有礙眼的凸出和錯縫, 按說無傷大雅,但她還是伸手出去磋磨, 刺耳的金石聲中,石粉簌簌磨落。
她的左手接了鋼筋鐵骨,鐵爪森森,泛冷厲寒光,雖說和人骨接合,能活動自如,但到底跟人手差得很遠——李金鰲曾經建議說,不如找手藝師傅來,給這鋼筋鐵骨覆上皮肉,做出指甲青筋,描出肌膚紋理,那就完美了。
葉流西卻無所謂,手沒了就是沒了,何必修飾遮掩,阿禾貼心地給她縫製了手套,戴上了就看不出什麼異樣了,但她也很少戴。
台下是工地,一片嘈雜,有人鑿石,有人翻沙,還有人吆喝說:「加把勁兒啊,西主說了,其它的不管,一定要高過黑石城的城牆!」
葉流西微笑。
九個月前,她倚仗著金蠍和曾經在屍堆埋下的一批槍械,絕地反擊,化解了那一次的危機。
俘虜了一批羽林衛,但龍芝和趙觀壽不在其中——這也不奇怪,核心人物嘛,當然享受優先和緊急撤退的權利:屍堆里尚打得如火如荼,這兩位已經坐上專車,向著黑石城的方向風馳電掣了。
走時狼狽,慌得連火線罩網的營地都顧不上收,白丟了一堆物資給蠍眼,其中有個錦盒,板寸拿來給她,打開一看,裡頭有一條舌頭。
這應該是趙觀壽留的,在一片剛硬的對立和混亂中,留下一線謀求合作的可能性,就像在玉門關口,她驅車逃離的那一刻,隔著車窗,迎著趙觀壽的眼神,以口型示意「交易」兩個字。
趙觀壽知道她身邊有阿禾,而阿禾,是代舌的容器。
葉流西不想再讓阿禾做傀儡,但阿禾不在乎,寫字給她看,表示能說話總比當啞巴強。
葉流西折中了一下:「要麼這樣,趙觀壽有什麼話,你聽著就好。聽了再來告訴我——我不跟他『面對面』談,不想聽到你嘴裡直接傳出他的聲音,他不同意的話,就別談了。」
首戰告捷,屍堆一片歡騰翻沸,只葉流西知道,接下來的路,一步比一步更難走。
聚集在屍堆的,只是蠍眼的一部分人,更多人還在龍芝的控制之下,現在事變,那些人性命堪憂。
關外禁槍,這批槍械,是她輾轉通過不正當的路子,從境外購入的,子彈打一顆少一顆,乍一亮相,確實威懾力驚人,但光倚仗這個,不足以讓關內變天。
可是沒別的選擇了,時間不等人,屍堆到黑石城,必須是一條單向快進的直線,只能向前,承受不起後退。
她一刻都沒有停過,正面拼殺、被圍堵、被衝散、再聚合,大勝、小勝、惜敗、潰敗,全成家常便飯,夢裡都是廝殺……
有一次,把夢講給阿禾聽,阿禾說:「白天打仗還嫌不夠啊,夢裡還要打,西姐,你夢裡就跑嘛,又沒人笑你。」
葉流西覺得也對,再一次做夢的時候,她掉頭就跑,剛一轉身就愣了。
原來她的夢裡,是涇渭分明兩片天,她一直站在接縫處,面前是腥風血雨廝殺一片,身後是茫茫戈壁,空寂天地,蒼藍天幕上掛一輪磨砂般的白月亮,叢叢駱駝刺的影子跌落下去,像空地上開斑駁的花。 昌東倚著越野車站著,看著她笑,說:「流西,我來接你回去。」
夢裡,葉流西忽然紅了眼圈,攥緊手中刀柄,搖頭說:「不行,還不行。」
從此夢裡不回頭。
只一次例外,那次,她一直向著昌東走,一路走到他面前,說:「昌東,我想告訴你件事。」
昌東微笑,說:「你說。」
她卻說不出來。
她流產了。
她不知道自己懷孕。
這孩子丟時,她才知道自己有過。
她雙手捂住臉,慢慢蹲下身子,眼淚從指縫裡洇出,哭著哭著就醒了。
帳篷里漆黑一片。
隱隱有哀嚎和痛苦呻*吟聲傳入。
葉流西起身披上衣服,走出帳篷,走入鏖戰後凌亂的營地,空氣里漲滿血腥和煙火的味道。
她在營地走了很久。
起初,她想反,是因為有屠村之仇,奴役之恨,什麼都不想,只想讓那些對不住她的人下地獄。
再然後,看了厲望東的書信,胸腔里燒出雄心萬丈,想入主黑石城,想取而代之,想看素來高高在上的羽林衛和方士們惶惶不可終日,淪為階下囚。
開博古妖架,兩個目的,縱而御之,縱而殺之:妖鬼也是資源,都被封在妖架之中,蠍眼已經蓄養了一批方士,有了御妖驅妖的能力,得到了妖鬼,就可以轉而用來對付黑石城,成功稱霸之後,她再「絕妖鬼於玉門」,妖鬼死絕,玉門關的大門,也就自然打開了,不是很好嗎。
山茶遇難,她聽聽就罷,用死人投喂眼冢,她也並無顧忌,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什麼要被這些小事牽絆呢?
直到她自己愛上昌東,才發現,任何一具被棄置的枯骨,都曾是活生生有愛有淚的人;直到她自己失去,才發現,那些太多的失去才堆砌出的榮光,再沒有昔日般那麼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關內的局勢,要何去何從?她一手創立蠍眼,太多人追隨她,這些人,要如何安置?
像厲望東那樣嗎?以暴制暴,入主黑石城幾十年,但死後不久,羽林衛和方士就成功反撲——厲望東是掀起過大浪,可惜浪頭過後,血水橫流,一切無改。
她希望這一次,於所有人,都能有一個更圓融、圓滿的結果,不要有太多流血,事情如果能坐下來談,就別血肉相搏,如果談時能笑,就別劍拔弩張。
但所有的談判,都是實力博弈的結果,沒有這九個月的煎熬浴血,沒有這聲勢浩大的兵臨城下,她也坐不到這張談判桌前。
阿禾走到台邊,仰頭叫她:「西姐,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該出發啦。」
回到帳篷,帳門一掀,就看見了李金鰲,身後是一派和氣的鎮山河和鎮四海。
屍堆雅丹之後,鎮山河和鎮四海的爭寵之斗,一度不可開交,我搶你的米,你啄我的腦袋,你絕食一天,我就絕食三天,你打鳴打到嗓音沙啞,我就打鳴打到失聲……
雞的世界,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李金鰲頭痛得很,後來葉流西回想起之前在那旗鎮上,小姐們的南北派之爭,給李金鰲出了主意:「你再去找一隻大公雞來試試看。」
鎮八方華麗登場。
但戲份少到讓人咂舌,如流星般驚鴻一瞥,旋即隕落:鎮山河和鎮四海達成了空前的團結,兩雞聯爪,幾乎把鎮八方的雞毛都薅去了一半……
八方的失意,換來了山河四海親如一家。
但今晚上,它倆的裝束怪怪的。
兩隻雞都穿戴兜帽的黑色披風,披風的結扣優雅拴在雞脖子上,偶爾走動,披風的角還一掀一掀的。
阿禾噗嗤一聲笑出來。
葉流西皺眉:「你這是幹什麼?」。
李金鰲說:「今晚上不是要談判嗎?龍芝也會來的。」
懂了,是想給龍芝難堪。
葉流西沒好氣:「脫下來,這像什麼樣子。」 今時今日,她占絕對優勢,犯不著耍這種不入流伎倆去羞辱對手。
李金鰲悻悻的,伸手去解鎮山河的披風,鎮山河見勢不妙,立馬給鎮四海使了個眼神,兩隻雞心有靈犀,撲騰著翅膀四下亂躲。
幹嘛呀幹嘛呀,人家就喜歡穿披風,走路帶風,跑起來還飄飄的,特別酷,特別有氣質,就不脫!
葉流西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問李金鰲:「銀蠶心弦的事,打聽得怎麼樣了?」
蠍眼之中,本來就蓄養了不少方士,屍堆之後,葉流西把方士都交給李金鰲帶,李金鰲結結巴巴推脫,怕自己不行,又怕別人會講他是裙帶關係。
葉流西回答:「本來就是裙帶關係,你不跟我同患難,我也不會給你機會。但裙帶關係上位的,不一定都是酒囊飯袋,你一把年紀了出來闖蕩,機會我給了,你不接,落地就碎,我也不會問你第二次了。」
李金鰲心如擂鼓,連咽兩次唾沫之後,牙關一咬,接下了。
這九個月,他的任務是招攬方士,彙編術法,安排掠陣,外加盡一切努力,打聽關於銀蠶心弦的消息。
李金鰲說:「流西小姐,我們多方探聽過了,銀蠶心弦,的確是龍家的秘技。會撥弦續命的,只有龍申和龍芝兩個人。」
葉流西轉頭看阿禾:「龍申今晚會來吧?」
阿禾點頭:「趙觀壽、簽家老太太、龍申,還有龍芝,應該都會來……要麼西姐,我去跟趙觀壽說,不要龍芝來了,免得你見了她生氣。」
葉流西笑起來:「怎麼會生氣呢,我見了她,高興都來不及呢,這成就沒她來分享,怪沒勁的。」
月上中天,龍申的車出了方士城,車前蓋上流光匯成的龍頭金戳起伏流轉,頗具氣勢。
車內,龍芝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龍申鬚髮皆白,穿方口布鞋,著寬大的白布太極服,一直闔目養神,看上去不像方士城的首腦,反而更像其貌不揚無欲無求的老人家。
龍芝忍不住開口:「爸爸,我的銀蠶心弦九個月前就丟了,一直找不到,我懷疑在葉流西手上。她讓你列席談判,用意再明顯不過了,爸爸,如果真這樣的話,你千萬不要為她撥弦,再有十天不到,昌東就會死的,到時候葉流西痛不欲生,就是我們反擊的好時候了。」
龍申眼睛依舊闔著:「龍芝,人生有起有伏,做人要知道什麼時候低頭。」
龍芝忍無可忍:「葉流西是從屍堆一路往黑石城推進,很多市集,她根本是繞開的!沒錯,她有槍,但關外禁槍,她儲備一定不多,還有,黑石城牆堅壁厚,炮都未必能轟開,何況是槍!又沒到窮途末路,我們還有機會的!」
龍申睜開眼睛,語氣緩和:「就是因為沒到窮途末路,我們才有機會上談判桌,真到了那一步,誰還花那個力氣跟你談?」
「龍芝,以前你怎麼對付葉流西,我從來不干涉。一個無關緊要小角色,被你整死了也無所謂。但她從一無所有,到絕地翻盤,到今天能威脅黑石城,我就不能再坐視不理了——她弱時,你可以對她動刀,但她強了,動刀就是傷人八千,自損一萬,這個時候,你應該收刀勸酒,趁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挽回時,及時止損。」
「你趙叔已經把葉流西開出的條件告訴我們了,用幾個人來換一座城,我們都覺得很合算——你不要再犟了,撥弦的事先擺一邊,高深在哪,江斬在哪,你還是不說嗎?」
見龍芝不吭聲,龍申語氣加重:「龍芝?」
龍芝終於開口:「我把高深囚禁在黃金礦山,但他幾個月前逃了,魂魄山門沒開過,他不可能離開礦山,不過幾次搜山也沒發現他,金羽衛猜測,可能是逃進礦道了。你也知道,黃金礦山的礦道像蛛網一樣,當初葉流西,就是在裡頭藏了好幾年都沒被發現。」
「那江斬呢?」
龍芝沉默。
龍申看了她一眼,話裡有話:「龍芝,那些不配、不值得,也不可能的人,拴著有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