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①〇⑤章
秒針還在走, 一圈, 再一圈, 得說點什麼,不然,這氛圍太奇怪了。
昌東清了清嗓子:「你陪小柳兒去檢查,結果怎麼樣?」
葉流西沒好氣:「莫名其妙,像做了個全身體檢,血也要抽, 視力也要檢查,一會被帶到這,一會被帶到那,磨磨蹭蹭, 像是故意拖時間, 最後的結果是暫時穩定, 要不是看對方態度還行, 真想拍桌子吵架。」
昌東嗯了一聲:「這醫院可能是簽家人開的。」
葉流西奇怪:「為什麼?」
「診斷結果跟測簽的結果一個德性,看著都對, 屁用沒有。」
葉流西失笑, 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肥唐回來之後,求我辦件事。」。
「什麼事?」
「他不是陪阿禾去了嗎, 氣得夠嗆, 說對方就是沒事找事。現在阿禾啞了,他擔心咱們走了之後, 阿禾會受人欺負,想讓我拜託趙觀壽,讓他對阿禾外照顧。又起了個想法,建議說能不能朝趙觀壽要一對代舌,輔舌接到阿禾嘴裡,主舌也讓阿禾保管,這樣,她既能說話,又不會受人控制了。」
想法是挺好的,昌東先不說自己的意見:「那你怎麼想的?」
葉流西說:「那當然是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舉手之勞的事兒,幹嘛不答應啊,說不定這樣一來,阿禾對肥唐心生感激,我還能促成一對兒呢。」
昌東說:「你儘管去跟趙觀壽提,他一定會答應的,會不會真的去辦就天知道了。而且你也大致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趙觀壽現在對你客氣,只是權宜和表面,未來一旦清算,翻臉不認人的。」
「阿禾跟你走得越近,受你恩惠越多,以後被連累的幾率也越大。至於肥唐,還是別那麼熱衷去牽線了吧——一個關內,一個關外……趁著他們互相還都沒真生出感覺來,冷處理吧。」
葉流西抬頭看昌東:「我怎麼覺得,你今晚上說話,挺悲觀的呢?」
昌東說:「……現在形勢不明朗,看不到路吧。」
「看不到路不妨礙走路啊,走一步看一步唄。」
「萬一沒路呢?」
葉流西說:「我只聽說過沒腿的,沒聽說過沒路的。退一萬步講,哪怕真沒腿,拄拐也能走出條路來啊。」
是,拄拐也能走出條路,爬也能爬出條路,但那多辛苦啊。
昌東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趕路……我也睡了。」
他退回去,正想關門,葉流西指了指他手裡的牙杯:「你不是出來洗漱嗎?怎麼又睡了?」
昌東心裡嘆氣,覺得自己今天真是顛三倒四的:「有點糊塗了,那我去洗了。」
他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走了沒兩步,葉流西忽然叫他:「昌東。」
昌東回頭。
葉流西說:「你今天怪怪的,你從來不這樣。」
「李金鰲跟我說,你白天去外頭散步,散了很久,這黑石城裡,我看著也沒什麼景色……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昌東沉默。
他不習慣說謊,但那麼多真相,又吐不出去,猶豫成了鯁,都塞在了喉里。
葉流西沒再問,只是走上來,伸手摟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現在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還是那句話,有什麼事,咱們當面鑼對面鼓,一五一十攤開了談,不論後果怎麼樣——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麼事接受不了的……我等你找我聊。」
昌東用冷水洗漱,但洗完了,人沒清醒,反而更恍惚了。
躺在床上,想到葉流西那句「我等你找我聊」,不覺苦笑。
聊什麼呢?從何聊起?聊完了,又想達到什麼目的?
他迷迷糊糊睡去。
夢裡,外頭很冷,風很大,而身子很輕——風從窗縫裡擠進來,吹啊吹,把他整個人都捲走了。
然後,他跋涉在漆黑的沙漠里,手裡擎一支燃起的白蠟燭照明,很遠的地方,有一塊亮,像一泓發光的水,又像月亮棲在沙地上。
那是方向,他不斷地走。
好不容易走近了,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台追光燈的打光,四面卻找不到光源,是憑空生出——光里圍坐著十八個人,安靜、沉默、面色蒼白。
昌東的手抖得厲害,燭油滴在手背上,每一滴都冰冷:那十八個人,都是山茶的遇難者。
蠟燭的火焰飄忽了一下,滅了,有極細的白色煙氣嗆進鼻腔,那束光里,孔央抬起頭,向他招手,似是喚他過去。 昌東這才發現,孔央的身邊,還有個空位。
遇難者是十九個,是他遲到——他們在等他,他早該來了,黑色山茶,沒有奇蹟,沒有倖存者。
昌東嘴唇翕動著,慢慢後退:不行,他不能歸隊,還有好多事沒做完……
下一刻,突然間天旋地轉,那些人衝上來,把他掀翻摁倒,拗胳膊拽腿,蠟燭骨碌滾在手邊,怎麼也夠不著,昌東掙扎著抬頭,眼前是一張無限放大的臉。
那是龍芝最初選中的,那個剛做爸爸的男人。
那人揪住他的衣領,一邊向著光圈裡狠狠拖拽,一邊質問他:「為什麼?你不幫我們報仇也就算了,你還向著她,要去幫她,你還有沒有心?良心在哪裡?心呢?」
好多雙手扒拉過來,指甲尖利,破皮入肉,都在扒開他胸膛,七嘴八舌嚷嚷:「心呢?心呢?」
昌東拚命掙扎,但忽然間,那些人又退開了,立在邊上看他,眼神驚恐。
昌東低下頭,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胸膛間,一顆心早就破成塊了,有一根銀亮的心弦,像穿衣針引帶的線,針腳細密,把心縫補了一道又一道,心還在跳,心弦穿插在心肉間,發出詭異的顫光。
他哆嗦著,拿手去抓拼被扒開的胸膛,一抬眼,看到孔央。
她坐在原地,沒有動,只是靜靜看他,眼神悲哀,有淚從頰上滑落,脖子上戴著那根銀白的細鏈,緋紅色的裙角在風和光里輕揚。
昌東眼前忽然模糊,語無倫次,血從緊攥的手裡溢出,聲音發顫:「孔央,對不起,但是真的……我還有事要做,流西……她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很危險,真的。」
他說了無數聲對不起,向孔央,也向身周那群咄咄逼人的人,沒人聽他的,他們推搡叫罵,這叫罵漸漸變成了哀哀痛哭。
有人哽咽著說,屍體都還沒找到。
葉子落在關外,飄萬里也尋不到根了。
孔央終於開口說話,沒怪他,只說了句:「昌東,你怎麼老在道歉呢?」
昌東醒過來。
天已經微微亮了。
進關的萬里長路,也就到這裡了,是時候該往回走了。
有些事,不久之後,就可以划上句號了。
早飯比往日都豐盛。
想到出關在即,丁柳止不住興奮:高深這兩天沒大的反覆,看情形,只要熬過出關,熬到送院就醫,應該沒大問題。
只要人沒事,在她看來,這一趟就算圓滿。
肥唐可不這麼認為:「回去之後,頭一個要見的,就是你乾爹,好么,沒給他整出點古董文物,他還要倒貼老高的醫藥費,可不得削死我們。」
丁柳說:「你放心好了,乾爹那頭,我會擺平的。還有啊,你別把我乾爹眼皮子想那麼淺,他不是只認得錢的那種人,我把關內的情形給他一說,他沒準心癢得跟什麼似的——北京上海買張票就去了,關內誰都來得了嗎?哎,西姐,如果我乾爹請你帶他進來看稀奇,你別心軟,狠狠開價,十萬八萬隨便開,反正他有錢。」
阿禾在邊上聽得發愣,拿手指戳了戳肥唐,用筷子頭蘸了水,在桌上寫:關內?
一直以來,肥唐他們聊重要的話,都是避著阿禾的,今天出行在即,有點忘乎所以,把這茬給忘了。
肥唐撓了撓頭,也懶得長篇大論去解釋:「阿禾,你別管了,總之,我過一陣子再來,到時候再跟你細說。你呢,這段時間,幫我個忙:你多去西市逛逛,有那種上了年頭的古董玩意兒,你先墊錢幫我買了吧,我有用。」
阿禾點頭。
肥唐怪得意的,覺得這趟進來,雖然收益上沒大斬獲,但顯然前景一片大好,他拍胸脯對著阿禾保證:「下次來,我給你帶新奇玩意兒,你肯定沒見過。還有……」
他本來想提代舌的事,讓阿禾高興高興,轉念一想,葉流西還得去求人呢,求人三分難,還是等事情有了八分准才說吧,於是話到嘴邊成了:「……還有那個龜背蛇梅啊,不知道到了外頭能不能長,哎柳,它要是到了外頭能活,咱們也別倒騰古董了,光賣花就大發了……」
丁柳雙眼放光:「我也覺得那玩意兒比黃金好……有了那個,我乾爹面前更好交代了,哎,不如待會……」
兩人擠眉弄眼,心意相通,轉瞬間達成一致,一切盡在不言中。
昌東聽他們喜滋滋暢想,忽然就想明白了。
一碼歸一碼,沒什麼可隱瞞的,不該瞞著葉流西,也不該瞞著丁柳和肥唐——他們都在龍芝的計劃里,有理由知道自己可能會面對的危險,也有權利採取一切手段去規避和應對。
早飯後,看護高深的醫務人員陸續撤出,李金鰲原本在邊上看熱鬧,看著看著,看出了幾分曲終人散的意味,心裡有點不安,急急向一個拎設備箱出來的醫生打聽:「怎麼了啊,不治了啊?」
那醫生回答:「不是,他們要走了。」
走了?李金鰲只覺得大晴天一個霹靂正擊在腦心上:他昨天才委婉表達了要攀高枝的想法,今天這行人就捲鋪蓋要走,不至於吧?
他慌裡慌張進屋找昌東,昌東這才想起忘記通知他了:「事情出得突然,決定離開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要麼你也收拾東西,跟我們一道走吧,中途選個地方把你放下,你走得越遠越好,也別想什麼前程了,能安穩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李金鰲瞠目結舌,越聽越覺得,昌東這語氣,像是在勸他逃難避禍……
昌東沒再理他,自顧自收拾東西,李金鰲站了一會之後,忽然背脊發冷,想也不想,飛奔回房。
他一把年紀的人了,鹽不白吃,橋不白走,話也不需要別人說得太明白:黑石城的爭鬥,瞬息萬變,有些熱門人物還未上位已然失勢,連累小魚小蝦無數。
看來是押錯寶,站錯隊了。
時近正午,出發在即。
考慮到昌東前一天身體不太舒服,葉流西堅持要他和高深一起躺救護車,丁柳隨車看護,至於越野車,她和肥唐輪流開,順帶捎上李金鰲和兩隻雞。
阿禾送一行人出去,雖然肥唐承諾了過一陣就回來,但眼見偌大的院子頃刻間冷冷清清,連兩隻雞都上了車,她還是止不住紅了眼圈。
看到阿禾難受,肥唐心裡怪不是滋味的:所以不能隨便打女孩子,自從他上次在荒村差點把阿禾打哭了之後,他就總覺得像是欠了她點什麼,雖然她是裝的,但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想不出什麼更合適的話,只能一迭聲安慰阿禾:「你保重啊,咱過一陣子再見……」
正說著,昌東從救護車上探身出來,說了句:「車上還有地方,多帶個人不擠:阿禾要是願意,可以送送我們,就當出去散心好了。反正羽林衛一路有車隊護送,到時候,她可以再跟著羽林衛的車回來。」
這還有不樂意的?阿禾趕緊點頭:她也知道自己現在位置尷尬,趙觀壽估計不會再用她,說不定哪天就會被趕出羽林衛,這糟心的結局,越遲面對越好。
又是一列車隊出城,這排場,甚至比從黃金礦山回城時還要聲勢浩大,昌東躺在擔架床上,懶得去看,一切都是聽丁柳說。
——搞什麼鬼,有八輛車送我們,前後有也就算了,側翼都有,這隊形,它當自己衛生巾啊。
——東哥,我怎麼覺得這不像護送,像押送啊……
——有兩輛車,神神秘秘的,窗帘拉得嚴實,都看不見裡頭坐了誰……
昌東忽然打斷她:「小柳兒?」。
「嗯?」
「怪無聊的,做道性測試題好不好?」
「你說啊。」
昌東說:「你的親人,在一場大火中遇難了,大家都以為是意外。」
「幾年後,你愛上一個人,有一次聊天,你忽然發現,當年那場火,是她無意中扔了一個煙頭導致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會引發那樣的後果……你會怎麼做?」
丁柳瞪大眼睛:「這還有沒有素質啊,煙頭能亂扔嗎?煙頭這玩意,扔一般地方也不得會引發火災啊,那肯定扔的垃圾桶、草堆吧?」
「這簡直是犯罪,還燒死人了是嗎?這種是過失殺人,要抓去坐牢的吧?我怎麼做……當然是去報警了,伸張正義啊。」
昌東提醒她:「你已經愛上那個人了。」
丁柳嗤之以鼻:「愛上又怎麼了?都什麼年代了,結了還能離呢,愛錯了還不準人懸崖勒馬啊。我親人都被燒死了,我不做點什麼,死了都沒臉去見啊。」
昌東說:「那站在理性的立場上,你能原諒這個人嗎?」
丁柳皺眉:「很難原諒吧,我親人哎,就算對方是無意的,我也心裡膈應啊……哎東哥,這說明我是什麼性啊?」
昌東笑了笑,他本來還想問「還能繼續去愛嗎」,看丁柳的反應,估計也不用問了。
他低聲說了句:「拿得起放得下,挺好的。」
這也叫性測試?丁柳心有不甘:「那你呢東哥,如果是你,你怎麼做啊?」
昌東沒有回答,他闔上眼睛,像是聊著聊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