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探案 肖斯科姆別墅
歇洛克·福爾摩斯彎著腰在一個低倍顯微鏡上面看了許久,現在他直起身來,勝利地看著我。
「華生,這是膠,"他說,「毫無疑問是膠。看看這些散在四周的東西!」
我俯身到目鏡前對好焦距。
「這些纖維是花呢上衣的。這些不規則的灰色團塊是灰塵。左邊還有上皮鱗層。中間這些褐色的粘團無疑是膠。」
「好吧,"我笑著說,「我準備接受你的意見。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嗎?」
「這是個很好的證據,"他答道。"你也許記得聖潘克萊斯案中的警察屍體旁發現的那頂帽子吧。被控人否認那是他的。但他是一個經常用膠的畫框商。」
「這是你辦的案子嗎?」
「不是,這是我的朋友,警場的梅里維爾要我幫忙的一個案子。自從我在被告的袖縫中找到了鋅和銅屑,因此推斷他是偽幣製造者以來,他們就認識到顯微鏡的重要性了。他不耐煩地看了看錶。"我有個新主顧要來,時間已經過了。對了,華生,你懂賽馬嗎?」
「照理說應該懂一點。我的負傷撫恤金有一半都耗在這上面了。」
「那我可要把你當作我的-賽馬指南-了。你知道羅伯特·諾伯頓嗎?你記得這個名字嗎?」
「當然記得。他住在肖斯科姆別墅,那兒我很熟悉,我在那裡呆過一個夏天。有一次諾伯頓幾乎進入你的業務領域。」
「怎麼回事?」
「他在紐馬克特用馬鞭差點把薩姆·布魯爾打死,此人是科爾曾街的一個放債人。」
「嗬,他真有意思!他常那麼幹嗎?」
「是的,他是有名的危險人物。他差不多是英國最膽大妄為的騎手了——幾年以前利物浦障礙賽馬的第二名。他是那種不屬於自己生活時代的人。要是在攝政時期,他本該是個公子哥兒——拳擊家、運動家、拚命的騎手、追求美女的人,並且一旦走了下坡路就再也回不來了。」
「了不起,華生!你的介紹非常扼要,我就好象見到他本人了。你能告訴我一些肖斯科姆別墅的情況嗎?」
「我就只知道它在肖斯科姆公園的中央,著名的肖斯科姆種馬飼養場和訓練場也在那兒。」
「教練官是約翰·馬森,"福爾摩斯說,「不要表示驚訝,華生,我打開的這封信就是他寄來的。咱們還是再談談肖斯科姆吧。我象是遇上了豐富的礦藏。」
「那兒有肖斯科姆長毛垂耳狗,"我說。"在所有的狗市上它們都是大名鼎鼎的。這是英國最佳種的狗。它們是肖斯科姆女主人的驕傲。」
「女主人是羅伯特·諾伯頓爵士的妻子嘍?」
「羅伯特爵士沒有結過婚。考慮到他的前景,這也是好事。他和他守寡的姐姐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住在一起。」
「你是說她住在他家裡?」
「不,不。這個宅子屬於她的前夫詹姆斯。諾伯頓先生在這兒沒有任何產權。在夫人生前,產業的利錢歸她,在她死後房產則還給她丈夫的弟弟。她只是每年收租子。」
「我想這些租錢就由羅伯特花了吧?」
「差不多。他是一個不管不顧的傢伙,一定使她過得很不安寧。但我還是聽說她對他很好。那麼,肖斯科姆出了什麼岔子呢?」
「啊,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想能告訴我們此事的人來了。」
門已經打開,從過道里走來一個高個子、臉修得很乾凈的人,他那種堅決、嚴厲的表情說明他是教管馬或男孩子的那類人。馬森先生這兩行都干,而且看來同樣勝任。他鎮定自若地鞠了躬,在福爾摩斯指給他的椅子上坐下。
「福爾摩斯先生,你接到我的信了?」
「是的,可是你的信沒有作什麼解釋。」
「這件事十分敏感,不好一一寫在紙上,而且也太複雜。我只能和你面談。」
「好吧,我們就聽你談。」
「首先,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我的主人瘋了。」
福爾摩斯揚起眉毛。"這是貝克街,不是哈利街,"他說,"你這樣說有什麼根據嗎?」
「先生,一個人干一兩件古怪的事情還可以理解,可如果他乾的事情都那麼稀奇古怪,那你就會疑心了。我覺得肖斯科姆王子和賽馬大會把他給弄得神經失常了。」
「是你馴的一頭小馬嗎?」
「是全英國最好的馬,福爾摩斯先生,這我是有把握的。現在我可以跟你坦率地講,因為我知道你是一位正直的紳士,此事也不會傳出去。羅伯特爵士在這次賽馬中,只能勝不能敗。他已經全力以赴、孤注一擲了。他把他所能搞到和借到的錢都押在這騎馬上了,而且賭注的比值也懸殊。一比四十已經夠了,但他押的是接近一比一百。」
「如果馬真是那麼好,為什麼要這樣呢?」
「但是別人並不知道它有這麼好。羅伯特爵士可沒讓馬探子套出情報去。他把王子的同父異母兄弟拉出去兜風,誰也分辨不出它們。可一賓士起來,跑上二百米它們之間就會拉開距離。他一心只想著馬和賽馬的事,整個生命都放在這上面了。他暫時還可以把高利貸主應付住,但如果王子失敗了,他也就破產了。」
「真是一場不顧一切的賭博,可是從什麼地方看出來他瘋了呢?」
「首先,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他晚上睡過覺,他整天呆在馬圈裡。他兩眼發狂,神經已經承受不住了。還有他對比特麗斯夫人的行為!」
「啊!怎麼回事?」
「他們一直感情很好。他們趣味相同,她也象他一樣愛馬。她每天準時驅車來看馬——她最寵愛的是王子。一聽到石子路上的車輪聲,它就聳起耳朵,每天早晨它都要小跑著到車前去吃它那塊糖,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為什麼?」
「她對馬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興趣。一個星期以來她每天驅車路過馬圈時連個招呼也不打!」
「你認為他們吵架了?」
「而且吵得很厲害、粗魯、彼此深懷惡意。不然,他為什麼要把她當作兒子一樣寵愛的狗送人呢?幾天以前他把狗送給了老巴恩斯,他是三英里外克倫達爾青龍旅店的掌柜。」
「確實有點怪。」
「她心臟不好、又浮腫,當然不能跟他出去跑,他一向每天晚上在她屋裡呆兩個小時。他現在完全可以照舊那樣做,因為她是他少有的好朋友。可現在這一切都完了,他再也不走近她了。她也很傷心。她變得心情抑鬱、沉悶,喝啤酒來,福爾摩斯先生,簡直是狂飲無度了。」
「在疏遠以前她喝酒嗎?」
「她也喝一杯,可現在她一晚上就喝一瓶。這是管家斯蒂芬斯告訴我的。一切都變了樣,福爾摩斯先生,簡直一塌糊塗。還有,主人深夜到老教堂的地穴里去幹嗎?在那兒等他的那個人又是誰?」
福爾摩斯搓起手來。
「講下去,馬森先生,你的話越來越有意思了。」
「管家看見他夜裡十二點冒著大雨去的。於是第二天晚上我就來到住宅,果然,他又出去了。我和斯蒂芬斯跟著他,這可真叫緊張,如果讓他看見可夠我們受的。誰要是驚動了他,那他的拳頭可不饒人,他也不管是誰。所以我們不敢跟得太緊,但我們一直盯著他。他去的就是那個常鬧鬼的地穴,那兒還有人在等他。」
「這個地穴是個什麼地方?」
「先生,在花園裡有一個教堂廢墟,古舊得已沒人知道它的年代了。它下面有一個地穴,是本地有名的鬧鬼地方。白天那地穴又黑又潮,荒涼可怖,晚上更沒有幾個人敢走近它。但我們的主人不怕。他一輩子沒有怕過任何事情。可是他夜晚到那兒去幹什麼呢?」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你說那兒還有一個人。他必定是你們那兒的馬夫、或家裡的什麼人!你一定認出了他,向他發問了吧?」
「不是我認識的人。」
「你怎麼能確定呢?」
「因為我看見他了,福爾摩斯先生。那是在第二個晚上。羅伯特爵士轉個彎兒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了,我和斯蒂芬斯則象一對兔子樣的在灌木叢中發抖,因為那天晚上有一點月光。可是我們聽見還有一個人在後面走著。我們並不怕他。所以羅伯特先生過去後我們就直起身來,裝著在月光下散步,漫不經心似地直闖到他跟前-你好,夥計!你是誰?-我說道。他八成兒沒聽見我們走近的腳步聲,所以他回過頭來看見我們時,就象是見了從地獄裡出來的鬼一樣。他大叫一聲,撒腿就跑。他還真能跑——要叫我說的話,一分鐘之後就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蹤影了,他是誰、是幹什麼的我們就不知道了。」
「在月光下你看清他了嗎?」
「是的,我記住了他的那張黃臉——是個下等人。他能和羅伯特爵士有什麼關係呢?」
福爾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會兒。
「誰陪伴比特麗斯·福爾德夫人呢?"他終於問道。
「她的侍女卡里·埃文斯。五年來她一直跟著夫人。」
「不用說很忠心啦?」
馬森先生不安起來。
「她是夠忠心的,"他終於說,「但我不能說她對誰忠心。」
「啊!"福爾摩斯說。
「我不能揭人隱私。」
「我非常理解,馬森先生。當然情況已經很清楚了。從華生醫生對羅伯特爵士的描述中,我已經曉得,他對任何女人都是危險的。你不認為這可能是他們兄妹爭吵的原因嗎?」
「這個流言早已是眾人皆知了。」
「她過去也許沒看見。讓我們假設她突然發現了。她想辭退這個女人,但她弟弟不準。這個弱者由於有心臟病,又不能走動,沒法實現自己的意願。她懷恨的侍女仍然打發不走。於是她跟誰也不講話,一個人生悶氣,借酒澆愁。羅伯特爵士惱怒之下奪走了她寵愛的小狗。這些不是都能串起來嗎?」
「是的,到此為止還能串起來。」
「對極了!到此為止。但這一切與夜晚去地穴有什麼聯繫呢?我們不能解釋。」
「確實不能,先生,而且還有別的我也不能解釋。羅伯特爵士為什麼要去挖一具死屍呢?」
福爾摩斯霍地站了起來。
「這個我們昨天才發現——在我寫信給你以後。昨天羅伯特爵士到倫敦去了,所以我和斯蒂芬斯下了地穴。別的都照舊,只是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小堆人的屍骨。」
「你報告警察了嗎?」
我們的來訪者冷冷地笑了。
「先生,他們不會感興趣的。發現的只是一具乾屍的頭和幾根骨頭。它很可能是千年以前的古屍。但它原先不在那兒,這我可以發誓,斯蒂芬斯也可以發誓。它被堆在一個角落裡用木板蓋著,而那個角落以前總是空著的。」
「你們怎麼辦了?」
「我們沒管它。」
「這樣做是明智的。你說羅伯特爵士昨天走了,他回來了嗎?」
「今天應該回來。」
「羅伯特爵士什麼時候把他姐姐的狗送人的?」
「上星期的今天。小狗在老庫房外嚎叫,而那天早晨羅伯特爵士正在大發脾氣。他把狗抓了起來,我以為他要把它殺了。但他把狗交給了騎師桑迪·貝恩,叫他去送給青龍旅店的老巴恩斯,他不願再看到這條狗。」
福爾摩斯沉思地坐了好一會兒。他剛剛點燃了他那個最老、煙油最多的煙斗。
「我現在還不清楚你要我為此事做些什麼,馬森先生,"他最後說。"你能不能講得明確一些。」
「這個也許能說明問題吧,福爾摩斯先生。"客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細心地打開,露出一根燒焦的碎骨頭。
福爾摩斯感興趣地查看起來。
「你從哪兒搞來的?」
「在比特麗斯夫人房間底下的地下室里有一個暖氣鍋爐,已經許久未用了,羅伯特爵士抱怨說天冷,又把它燒起來了。哈維負責燒這個鍋爐——他是我的一個夥計。就在今天早晨他拿著這個來找我,他是在掏鍋爐灰的時候發現骨頭的。他對爐子里有骨頭很不以為然。」
「我也不以為然,"福爾摩斯說。「你能認出這是什麼嗎,華生?」
骨頭已經燒成黑色的焦塊了,但它的解剖學特點還能分辨出來。
「這是人大腿的上髁,"我回答說。
「不錯!"福爾摩斯變得非常嚴肅。"這個夥計什麼時候去燒爐子?」
「他每天晚上燒起來後就走。」
「那麼說任何人晚上都可以去了?」
「是的,先生。」
「你從外面能進去嗎?」
「外面只有一個門,裡邊還有一個門順著樓梯可通比特麗斯夫人房間的過道。」
「這個案子不簡單,馬森先生,而且有血腥味道。你是說昨晚羅伯特爵士不在家?」
「不在,先生。」
「那麼燒骨頭的不是他,而是別的什麼人?」
「對極了,先生。」
「你剛才說的那個旅店叫什麼名子?」
「青龍旅店。」
「在旅店那一帶有個不錯的釣魚點吧?"這位誠實的馴馬師露出莫名片妙的神情,彷彿他確信在他多難的一生中又碰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我聽說在河溝里有鱒魚,霍爾湖裡有狗魚。」
「那太好了。華生和我是有名的釣魚愛好者——對不對,華生?你有信可以送到青龍旅店去。我們今晚就去那兒。你不要到那兒去找我們,有事給我們寫個條子,如有需要,我可以找到你。等我們對此事有一定了解之後,我會告訴你一個成熟的意見。」
於是,在一個晴朗的五月之夜,我和福爾摩斯單獨坐在一等車廂里,向一個稱為"招呼停車站"的小站——肖斯科姆駛去。我們頭上的行李架被顯眼地堆滿了釣魚竿、魚線和魚筐之類。到達目的地後又坐了一段馬車來到一個舊式的小旅店,在那兒好動的店主喬賽亞·巴恩斯熱切地參加了我們討論消滅附近魚類的計劃。
「怎麼樣,在霍爾湖釣狗魚有希望嗎?"福爾摩斯說。
店主的臉沉了下來。
「別打那個主意了,先生。沒等你釣到魚,你就掉到水裡了。」
「怎麼回事?」
「那是因為羅伯特爵士,先生。他特別不喜歡別人動他的鱒魚。你們兩位陌生人要是走近他的馴練場,他決不會放過你們的,羅伯特爵士一點不馬虎的!」
「我聽說他有了一騎馬參加比賽,是嗎?」
「是的,而且是非常好的馬。我們大家都把錢賭在它身上了,羅伯特先生所有的錢也都押上了。對了,"他出神地望著我們,「你們別是馬探子吧?」
「哪兒的話!我們只不過是兩個渴望伯克郡新鮮空氣的疲倦的倫敦人罷了。」
「那你們可找著地方了。這兒有的是新鮮空氣。但是請記住我說的有關羅伯特爵士的話。他是那種先斬後奏的人。離公園遠點。」
「當然,巴恩斯先生!我們會的。你瞧,大廳里叫喚的那隻狗長得可真漂亮。」
「一點不錯。那是真正的肖斯科姆種。全英國沒有比它再美的啦。」
「我也是個養狗迷,"福爾摩斯說。「不知這樣問是否恰當,請問這條狗值多少錢呢?」
「我可買不起,先生。這條狗是羅伯特爵士親自給我的,所以我就把它拴起來了。我要是把它放開,它一眨眼就會跑到別墅里去。」
「華生,咱們手裡現在有幾張牌了。"店主離開後福爾摩斯說道,「這個牌不好打,不過再過一兩天咱們總能搞清楚。我聽說羅伯特爵士還在倫敦。或許今晚咱們到那個禁地去一趟還用不著怕挨打。有兩點情況我需要證實一下。」
「你有什麼假設嗎,福爾摩斯?」
「只有一點,華生:一個來星期以前發生了一件事,它對肖斯科姆家庭生活的影響極深。究竟是什麼事呢?我們只能從它的效果來猜測。效果似乎是某種因素的奇怪的混合物,但肯定有助於我們的偵查。只有那種平淡無奇的案子才是沒辦法的。
「讓我們看看已經掌握的情況:弟弟不再去看望親愛的病弱的姐姐了;他把她寵愛的小狗送人了。送走她的狗,華生!你還看不出問題嗎?」
「我只看出弟弟的無情。」
「也許是這樣。或者——好吧,這兒還有一種可能。讓我們繼續看看自爭吵以後發生的事兒,如果真有過一場爭吵的話。夫人閉門不出,改變了她的生活習慣,除了和女僕乘車出外就不再露面,拒絕在馬房停車去看她寵愛的馬,而且顯然喝啤酒來。都包括進來了吧?」
「還有地穴里的事。」
「那是另外一條思路。這是兩回事,我請你不要把它們混為一談。第一條線索是有關比特麗斯夫人的,是不是有點犯罪的味道?」
「我看不出來。」
「現在讓我們看看第二條線索,這是有關羅伯特爵士的。他著魔般地一心只想著賽馬的勝利。他落到了放高利貸人的手裡,他隨時可能破產、使家產遭到拍賣,那麼他的賽馬就會落到債主手裡。他是一個膽大妄為的人,目前又是狗急跳牆。他的收入全靠他姐姐。他姐姐的女僕又是他的忠實奴僕。這幾點咱們是有把握的吧?」
「可是那個地穴?」
「啊,是的,還有地穴!華生,讓我們假設——這當然是一個誹謗性的推測,是為了辯解的目的提出的一個前提——羅伯特爵士殺害了他的姐姐。」
「老兄,這是不可能的。」
「非常可能,華生。羅伯特爵士是出身高貴,不過鷹群里偶爾也出烏鴉。咱們先來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非到發了財,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地方,而發這筆財全靠肖斯科姆王子這次的大獲全勝。他現在還不得不堅守陣地,所以他就必須把受害者的屍體處理掉,而且還得找一個能夠模仿她的替身。既然女僕是他的心腹,這樣做並不是不可能的。這具女屍可能運到了很少有人去的地穴,也可能深夜偷偷地在爐里銷毀了,留下的證據我們已經看到了。你覺得如何,華生?」
「要是首先肯定那可怕的前提,那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華生,為了弄清事實,我覺得明天咱們可以作一個小試驗。至於今天,為了保持咱們的身分,我建議用我們主人自己的酒來招待他一下,跟他大談一通鰻魚和鯉魚,這可能是引他高興的最好辦法。談話之間我們或許能聽到一些有用的本地新聞。」
第二天早晨,福爾摩斯發現我們忘記了帶釣鱒魚的誘餌,這倒也免得去釣魚了。大約十一點鐘我們出去散步,他還獲准帶著小黑狗和我們一道前往。
「就是這兒,"當我們來到豎著鷹頭獸身徽章的高高的公園大門前,福爾摩斯說道,「巴恩斯先生告訴我老夫人在中午的時候要乘車出來兜風,開門時馬車會放慢速度的。華生,等車剛進大門沒駛起來的時候,請你叫住車夫提個問題。不要管我,我將站在這個冬青樹叢後面觀察。」
守候的時間並不長。十五分鐘以後我們就看見從遠處的路上駛來一輛黃色的敞篷四輪馬車,由兩匹漂亮、矯捷的灰色馬駕駛著。福爾摩斯帶著狗蹲到樹叢後面,我則若無其事地站在路中間揮舞著一根手杖。一個看門人跑出來把大門打開了。
馬車放慢了速度,所以我能仔細地觀看乘車的人。左邊坐著一個面色紅潤的年輕女人,頭髮亞麻色,有著一雙不知害羞的眼睛。她右邊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圓背的人,臉和肩上圍著一大圈披肩,說明她體弱多病。在馬車駛上大道時我莊嚴地舉起了手,車夫勒住了馬,於是我就上前打聽羅伯特爵士是否在別墅里。
這時福爾摩斯走出來,放開了狗。那狗歡騰地叫了一聲,沖向馬車,跳到踏板上。但轉眼間它那熱切的迎接竟變成了狂怒,朝著上面的黑衣裙連吠帶咬。
「快走!快走!"一個粗嗓門的人品命叫著,車夫鞭打著馬駛走了,於是剩下我們倆站在大路上。
「華生,已經證實了,"福爾摩斯一邊往興奮的狗脖子上套鏈子一邊說。"狗認為她是女主人,卻發現是個陌生人。狗是不會弄錯的。」
「那是個男人的聲音!"我叫道。
「對極了!咱們又多了一張牌,華生,但還是得認真地打。」
我的夥伴那天似乎沒有什麼別的計划了,於是我們真的在河溝里用帶來的魚具釣起魚來,結果是給我們的晚餐添了一道鱒魚。飯後福爾摩斯才又顯得精力充沛起來。我們再一次象早晨那樣來到通向公園大門的路上。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人正在等著我們。他就是我們在倫敦的那個老相識,馴馬師約翰·馬森先生。
「晚上好,先生們,"他說,「我接到了你的便條,福爾摩斯先生。羅伯特爵士現在還沒有回來。不過我聽說他今晚要回來。」
「這個地穴離寓所有多遠?"福爾摩斯問。
「足足四分之一英里。」
「那我們可以不去管羅伯特。」
「我可不能同去,福爾摩斯先生。他一到家就會把我叫去問肖斯科姆王子的最近情況。」
「懂了!那麼說我們只好獨立工作啦,馬森先生。你可以把我們帶到地穴後再走。」
天色漆黑,沒有月光,馬森一直領著我們穿過牧場,後來有一塊黑黝黝的影子呈現在我們面前,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古老的教堂。我們從舊日門廊的缺口走了進去,我們的嚮導跌跌撞撞地在一堆碎石中尋路走到教堂的一角,那兒有一條陡斜的樓梯通到地穴里。他擦著火柴照亮了這陰森可怖的地方——古舊的粗鑿石牆的殘垣,一疊疊的棺材散發著霉味,這些棺材有些是鉛制的,有些是石制的,靠著一邊牆高高疊放,直達拱門和隱在上方陰影中的屋頂。福爾摩斯點著了燈籠,一縷顫動的黃光照亮了這陰森的地方。棺材上的銅牌反射著燈光,大多數的牌子都是用這個古老家族的鷹頭獅身的徽章裝飾的,它甚至在死亡門前仍保持著尊嚴。
「你說過這兒有些骨頭,馬森先生。你能帶我們去看看再走嗎?」
「就在這個角落裡。"馴馬師走過去,然而我們的燈光照過去時,他卻驚呆了。"沒有了,"他說。
「我料到了,"福爾摩斯說,輕聲笑著。「我想就是現在也還可以在爐子里找到骨灰和未燒盡的骨頭。」
「我不懂,為什麼竟有人要燒千年前死人的屍骨呢?"約翰·馬森問道。
「我們到這兒來就是要找答案的,"福爾摩斯說。"這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我們就不耽擱你了。我想天亮以前我們會找到答案的。」
約翰·馬森離開後,福爾摩斯就開始仔細地查看墓碑,從中央的一個看來是屬於撒克遜時代的開始,接著是一長串諾爾曼時代雨果們和奧多們的墓碑,直到我們看見了十八世紀威廉·丹尼斯和費勒的墓碑。一個多小時後,福爾摩斯來到了拱頂進口邊上的一具鉛制棺材前。我聽到他滿意的叫聲,從他迅速而準確的動作中可以看出他已經找到了目標。他熱切地用放大鏡查看那又厚又重的棺蓋的邊緣。隨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開箱子用的撬棍,將它塞進棺蓋縫裡,把看起來僅由兩個夾子固定著的整個棺蓋撬了起來。棺蓋被撬開時發出刺耳的響聲,就在它還沒完全撬開、僅露出裡面的一部分東西時,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打斷了我們。
有人在上面的教堂里走著。這是一個來意明確、對自己行走的地方很熟悉的人的堅定、急促的腳步聲。一束燈光從樓梯上射了下來,隨即持燈人就在哥特式的拱門裡出現了。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舉止狂暴的可怕人物。他手裡提著個大號馬燈,燈光襯托出他那鬍鬚濃密的臉和一對狂怒的眼睛,他的眼光掃著地穴里的每個角落,最後惡狠狠地盯住我的同伴和我。
「你們是什麼人?"他大聲吼著,"到我的地產上來幹什麼?"見福爾摩斯不做聲,他又向前走了兩步,並舉起一根隨身攜帶的沉重的手杖。"聽見沒有?"他大叫道,「你們是誰?到這兒來幹什麼?"他揮舞著手杖。
福爾摩斯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
「羅伯特爵士,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他異常嚴厲地說。"這是誰?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轉過身去,揭開身後的棺蓋。借著馬燈的光亮,我看見一具從頭到腳裹在布里的屍體。這是一具可怕的女屍,凸出的鼻子和下巴扭向一邊,毫無血色、歪曲的臉上露著一雙昏暗、滯固的眼睛。
男爵大叫一聲蹣跚地退了回去,靠在一個石頭棺材上。
「你怎麼知道的?"他叫著,轉眼間又有點恢復了他兇猛的常態,「你是幹什麼的?」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夥伴說。"也許你很熟悉吧?不管怎麼說我的職責和其他正直的公民一樣——維護法律。我以為有很多事情你必須加以解釋。」
羅伯特爵士敵意地注視了一會兒,不過福爾摩斯平靜的聲音和他鎮定、自信的態度產生了效果。
「福爾摩斯先生,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沒幹什麼壞事,"他說。"我承認此事從表面上看確實對我不利,但我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
「我希望事實真是這樣,不過我恐怕你必須到警察局去解釋。」
羅伯特爵士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你可以到莊園里親自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十五分鐘以後,我們來到一個房間,從玻璃罩後面陳列的一排排擦得很亮的槍管可以看出,這是老宅子里的一間武器陳列室。屋子布置得很舒適,在這兒羅伯特爵士離開了我們一會兒。回來時他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我們曾看見坐在馬車裡的那個臉色紅潤的年輕女人;另一個是長著一張老鼠臉、舉止鬼鬼祟祟令人討厭的矮個男人。這兩個人滿臉驚疑,說明男爵還沒有來得及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
「他們,"羅伯特爵士用手一指,「是諾萊特夫婦。諾萊特太太娘家姓埃文斯,她做了我姐姐多年的心腹女僕。我之所以帶他們來,是因為我覺得最好的辦法還是把真實的情況告訴你,他們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可以為我做證的人。」
「羅伯特爵士,這有必要嗎?你想過你在做什麼嗎?"那個女人喊道。
「至於我,我拒絕負任何責任,"她的丈夫說。
羅伯特爵士輕蔑地瞧了他一眼。"我負全部責任,"他說。"福爾摩斯先生,請聽聽事實的簡單經過吧。
「你顯然對我的事情已經插手得很深了,否則我不會在那兒碰到你。所以你很可能已經知道,我為了參加賽馬大會馴養了一漆黑馬,而所有的一切都取決於我是否能勝利。如果我贏了,那麼一切順利。如果我輸了——啊,我真不敢想像。」
「我明白你的處境,"福爾摩斯說。
「我的一切都依靠我的姐姐比特麗斯夫人,但是眾所周知她的地產收入僅夠她自己的生活所用。我一向知道只要我的姐姐一死,我的債權人就會象一群禿鷹一樣涌到我的地產上,拿走一切東西——我的馬廄、我的馬——所有的東西。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姐姐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去世了。」
「而且你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能怎麼辦呢?我面臨著全面的破產。我如果能把此事掩蓋三個星期,那麼一切就都好辦。她女僕的丈夫——就是這個人——是個演員。於是我們想到——我就想到——在那個短短的時期內他可以扮裝我的姐姐。除了每天坐著馬車露個面外並不需要做別的事情,因為除了她的女僕外不會有人進她的房間。這並不難處理。我姐姐死於長久以來就折磨她的水腫。」
「那應該由驗屍官來確定。」
「她的醫生能證實,幾個月前她的病症就預示著這個結局了。」
「那麼你做了些什麼?」
「屍體不能留在這兒。她死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和諾萊特就把她運到老庫房去了,那個庫房早就沒人使用了。可是她的小狗跟著我們,在門口不停地狂吠,所以我想找個更安全的地方。我把狗送走了,我們又把屍體移到教堂的地穴里。福爾摩斯先生,絲毫沒有侮辱和不恭的意思。我深信沒做什麼對不起死者的事。」
「我認為你的行動是不可原諒的,羅伯特爵士。」
男爵不耐煩地搖了搖頭。「說起來容易,"他說,「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或許就不這麼認為了。一個人不可能眼看著他的全部希望,他的全部計劃在最後一刻要被毀滅而不竭力挽救。我認為把她暫時放在她丈夫祖先的棺材裡做為安息之處並沒有什麼不當,何況那棺材停放的地方現在仍是莊嚴神聖的地方。我們打開了一個這樣的棺材,移走了裡面的東西,象你看到的那樣安置了她。至於裡面移出的遺骸,我們不能把它們留在地穴的地面上。於是我和諾萊特移走了它們,他又在夜晚下到鍋爐房裡把它們燒了。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我的敘述,儘管我已不得不把它講了出來,但我卻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迫使我這樣講的。」
福爾摩斯陷入了沉思。
「你的敘述有一點疵漏,羅伯特爵士,"他最後終於說,「既然你把賭注放在賽馬上,那麼就是你的債權人奪走了你的財產,也不會影響你的前途。」
「這騎馬也是財產的一部分。難道他們會關心我的馬嗎?他們也許根本就不讓它跑。非常不幸的是,我主要的債權人,也就是我最痛恨的敵人——薩姆·布魯爾是個無恥之徒,在紐馬克特我曾不得已抽過他一回。你想他會挽救我嗎?」
「就這樣吧,羅伯特爵士,"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這件事必須交給警察去辦。我的責任是發現事實,而且也就此為止了。至於你的行為的道德或尊嚴問題,我無權發表意見。快到午夜了,華生,我們該回咱們那個簡陋的住所去了。」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此案的結局比羅伯特爵士的行為所應得的要好得多。肖斯科姆王子比賽獲了勝,馬主凈賺了八萬英鎊,債權人在比賽結束前也沒有提出付債的要求,所以付清了債務以後,羅伯特爵士還有足夠的錢來重建優裕的生活。警察和驗屍官對於此事的處理也都採取了寬容的態度,除了在拖延死亡註冊一事上遭到並不嚴厲的責難外,幸運的馬主靠此投機事業乾淨地脫了身,現在此事已被遺忘,他的晚年也將體面地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