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三節
翌日,小雨轉為持續的陰雨,氣溫也因此下降了一些,使得這天早晨在持續酷熱的八月里感覺分外舒適。
今枝早上九點多起床,穿著t恤和牛仔褲離開住處,撐起傘骨彎了一截的雨傘,進入大樓對面一家叫「波麗露」的咖啡館。木門上掛著一個小小的鈴,每當門開關時,便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每天在這裡吃早餐、看體育娛樂報紙已是今枝的習慣。
這家店很小,只有四張桌子和吧台。其中兩張桌子有人,吧台也坐了一個客人。禿頭老闆在吧台內向今枝點頭。今枝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在最裡面的桌位就座。他估計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客人了。要是位子真的不夠,到時候再移到吧台就好。
今枝沒有點餐。靜靜地坐上幾分鐘,老闆就會送上夾著粗大香腸的熱狗和咖啡,熱狗里還夾著炒高麗菜絲。就在他身旁的報刊架上放了好幾份報紙。吧台的客人在看運動娛樂報,只剩下一般報紙和財經日報。今枝無奈地抽出《朝日新聞》。店裡也有《讀賣新聞》,但那他也訂了。他正準備打開報紙,忽然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響。他條件反射般朝門口看,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看來將近六十歲,小平頭上已見白髮。體格很健壯,穿著白襯衫的胸膛很厚實,短袖裡露出的手臂也很粗。身高在一百七十厘米以上,姿態如古代武士般挺拔。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一踏進店裡,銳利的目光便朝今枝射來,彷彿他在走進之前,就已知道他坐在那裡。其實這只是一眨眼間的事,男子立刻把視線轉移到其他方向,人也移動起來。他在吧台邊坐下。
「我要咖啡。」男子對老闆說。
聽他說話,視線已經回到報紙上的今枝又抬起頭來。男子帶著關西口音,他感到有些意外。正在這時,男子又朝今枝望來。一瞬間,兩人的眼神對上了。男子的眼裡並沒有威嚇的意味,似乎也不帶惡意。那是一雙看盡人間醜惡的眼睛,一種堪稱真正冷靜清澈的光靜靜地棲息其中。今枝感覺到背上泛過一股涼意。
兩人目光交會的時間其實非常短暫,可能不到一秒。不約而同地移開視線數秒後,今枝看著報紙社會版的標題,一則大型拖車在高速公路上肇事的報道。但是,他無法忽略那男子。他究竟是何方神聖?這樣的思緒如撇不清的絲絮棉屑般,緊黏著意識不放。
老闆送來熱狗加咖啡的套餐。今枝在熱狗上加了大量西紅柿醬和芥末醬,大口咬下。他喜歡門牙刺破腸衣的感覺。
吃熱狗時,今枝刻意不去看那男子。他擔心兩人的視線不免再度交會。
把最後一口熱狗塞進嘴裡,他一邊端起咖啡杯,一邊偷瞄。男子正好轉動腦袋,面向前方準備喝咖啡。剛才他一直看著我,這是今枝的直覺。
今枝喝完咖啡,站起來,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掏出千元鈔放在櫃檯上。老闆默默地找回四百五十元。
這段期間,男子的姿勢幾乎沒變,背脊挺得筆直地喝著咖啡,有如機器設定一般,節奏相同,動作也相同,看也不看今枝。
今枝走出店門,傘也不撐便跑過馬路,疾奔上樓。進屋前往下看了看「波麗露」,那上了年紀的男子並沒有出來。
今枝打開鋼架上的迷你音響開關。惠特妮。休斯敦的CD一直放在唱盤裡。不一會兒,架在牆上的兩個喇叭便傳出極具穿透力的歌聲。
他脫掉t恤,準備淋浴。昨晚從繪里那裡回來後,他徑直睡了,頭髮油膩膩的。他剛拉下牛仔褲的拉鏈,玄關的門鈴就響了。
平常聽慣的鈴聲今天聽來卻別有意味。今枝沒有接起對講機,鈴聲又響了。他拉起拉鏈,穿上t恤,一邊在心裡嘀咕著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沖澡,一邊走到玄關開門。
那個男子站在門外。
若是平常,這樣的場面應該令人驚訝,但今枝幾乎不為所動。從聽到第一聲門鈴,他便有預感。
男子看到今枝,露出淺淺的笑容。他左手持傘,右手拿著收費員常用的黑色手包。
「有什麼事?」今枝問。
「你是今枝先生吧?」男子說,果然是關西口音,「今枝直巳先生……沒錯吧?」
「是我。」
「有點事情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發自丹田般低沉的聲音響起,以眉間為中心,有如雕刻而成的皺紋布滿整張臉龐。今枝注意到,其中有一道是刀刃留下的疤痕。
「抱歉,請問你是哪位?」
「敝姓笹垣,從大阪來。」
「真是遠道而來。不過很抱歉,我接下來有工作,得立刻出門。」
「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只請你回答兩三個問題就好。」
「麻煩你改天再來,我真的趕時間。」
「趕時間還在咖啡館看報紙看得那麼悠遊啊。」男子的嘴角向上彎。
「我要怎麼使用我的時間跟你無關,請你回去。」今枝想關門。男子將手上的雨傘插進門縫。「熱愛工作是很好,不過我這邊也是工作。」男子把手伸進灰色長褲的口袋,掏出一個黑色證件,上面印著「大阪府」的字樣。
今枝呼出一口氣,拉門把的力道減輕了。「既然是警察,一開始明說不就得了?」
「有些人不喜歡警察在門口表明身份——可以請教你幾件事嗎?」
「請進。」
今枝讓男子坐在為委託人準備的椅子上,自己也就座。那把椅子稍低一些。光是這麼一點把戲,便足以讓他在洽談時處於有利位置。但是看著眼前這張滿是皺紋的臉,今枝想,這個把戲對他大概不管用。
今枝要求對方出示名片,男子卻稱沒有。這肯定是謊言,今枝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和他爭論,便要求再看一次證件。「我應該有這個權利吧,你又不能證明你真的是警察。」
「你當然有這個權利,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男子打開證件,翻到身份證明那一頁。名叫笹垣潤三,照片上的臉稍瘦一些,但看來是同一個人。
「這樣你相信了?」笸垣收起證件,「我現在在西布施警局,刑事科一組。」
「一組?這麼說,是調查兇殺案了?」真令人意外。這一點今枝倒沒想到。
「是。」
「怎麼了?我沒聽說身邊發生了兇殺案。」
「當然,命案也有很多種。有些會被當作話題,有些則無人問津。但不管怎樣,都是命案。」
「是誰?什麼時候?在哪裡被殺?」
笹垣笑了,臉上的皺紋形成複雜的圖案。「今枝先生,可以請你先回答問題嗎?等你回答後,我會禮尚往來的。」
今枝看著他。來自大阪的老刑警在椅子上微微搖晃著身體,表情卻絲毫沒有動搖。
「好吧,你先問。要問些什麼?」
笹垣把傘立在身前,雙手放在傘柄上。「今枝先生,大約兩個星期前,你去了大阪,在生野區大江那一帶徘徊,是不是?」
今枝有突然被擊中要害的感覺。自從聽到對方是大阪府的警察,他就想起去過大阪的事。同時,他也想起當時曾在布施車站搭車。
「怎麼樣啊?」笹垣又問了一次,但他臉上卻一副知道答案的表情。
「是,」今枝只好承認,「你還真清楚。」
「那一帶啊,連哪只野貓懷孕我都知道。」笹垣咧開嘴笑了,沒發出笑聲,卻發出漏氣般奇特的嘶嘶聲。他先把嘴閉起,又開口說:「你去做什麼?」
今枝腦筋快速轉動,回答:「工作。」
「哦,工作。什麼樣的工作?」
這次換今枝露出笑容了,他想稍示從容。「笹垣先生,你明知故問。」
「你的工作好像很有趣啊。」笹垣望著擺滿檔案的鋼架,「我朋友也在大阪開業,不過,賺不賺錢我就不知道了。」
「我就是為了這份工作到大阪去的。」
「到大阪調查唐澤雪穗就是你的工作?」
今彼明白掣他果然是從這條線追查過來的。思考著他是如何查出自己,不禁想起昨天的竊聽事件。
「要是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調查唐澤雪穗出生、成長的環境,那真是求之不得。」笹垣用他的三白眼看著今枝,語調黏稠得似乎字字句句緊緊糾纏在一起。
「笹垣先生,既然你的朋友也從事這份工作,你應該明白,我們不能透露委託人的姓名。」
「你是說,你受託調查唐澤雪穗?」
「是。」今枝一邊回答,一邊思考這位警察連名帶姓稱呼唐澤雪穗的原因。是因為特別親近,還是來自警察的職業習慣?或者是……
「與婚事有關?」笹垣突然問。
「啊?」
「聽說有人想向唐澤雪穗提親。作為男方的家人,得知他要娶一個似乎在從事投機事業的女人,當然會仔細調查她的身家。」
「你在說什麼?」
「就是婚事啊。」笹垣嘴邊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他的視線往辦公桌上移動。「可以抽煙嗎?」他指著煙灰缸問。
「請。」今枝回答。
笹垣從襯衫胸前口袋拿出已被壓扁的e煙盒。抽出來的香煙有點彎曲。他銜著煙,用火柴點了火。那火柴看來是從「波麗露」拿的。
彷彿要表示自己時間充足,警察緩緩地抽著,吐出來的煙搖晃著上升,在空氣中散去。
他顯然是要給今枝考慮的時間。自己先出幾張牌,看對方如何反應,這種做法可能是他的拿手好戲。故意在咖啡館現身,暗示「你一直在我的監視之下」,也是要讓自己手裡的牌顯得更強勢的手法。他毫無表情地看著煙的去向,眼睛似乎隱藏了無盡的狡猾算計。
今枝極想知道那些牌的內容,為什麼負責兇殺案的警察會追查唐澤雪穗?不,「追查」這個說法並不準確,這老傢伙一定握有關於唐澤現狀的大量資料。
「我也知道有人和唐澤小姐論及婚嫁。」今枝考慮後回答,「但是,如果你問我這件事與我的調查有沒有關係,我既不能回答有,也不能回答沒有。」
笹垣夾著煙點頭,表情顯得很滿意。他慢慢把煙在煙灰缸里摁熄。「今枝先生,你記得『馬里奧』嗎?」
「什麼?」
「超級馬里奧兄弟,小朋友的玩意兒。不過,聽說最近連大人都很著迷。」
「電視遊戲機那個啊,我當然記得。」
「幾年前真是瘋狂啊,玩具店前面還有人大排長龍呢。」
「是啊。」今枝疑惑地附和,不知道警察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麼目的。
「在大阪,有人想賣那個遊戲的假貨,東西已經做好,只等出貨銷售,卻在最後階段被警方查出。假貨被扣押,人卻沒了,失蹤了。」
「逃走了?」
「那時警方是這麼想的,現在也是。在通緝他。」笹垣打開手包,拿出一張折起的傳單類的紙,展開給今枝看。在「若發現此人」這幾個熟悉的字眼下,是一個頭髮全往後梳的男子,看來年約五十,叫松浦勇。「我還是問問好了,你見過這個人嗎?」
「沒有。」
「我想也是。」笹垣把紙折起來,收進手包。
「你在追查那個姓松浦的人?」
「也可以這麼說。」
「什麼?」今枝再次看著笹垣。老刑警嘴角別有意味地撇了撇。
一瞬間,今枝恍然大悟。一個辦兇殺案的刑警不可能單單追查一個電玩軟體盜版嫌疑犯。笹垣認為松浦被殺了,他在找松浦的屍體,以及殺害松浦的兇手。
「那人和唐澤雪穗小姐有關係嗎?」今枝問。
「也許沒有直接的關係。」
「那為什麼……」
「有人和松浦一起消失了,」笹垣說,「這人極可能參與了盜版製造。而他大概……」他好像為了選擇用詞,略微停頓才開口,「就在唐澤雪穗身邊的某個地方。」
「身邊的某個地方?」今枝跟著問,「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應該是藏起來了。你知道槍蝦嗎?」警察又提了一個用意不明的詞。
「不知道。」
「槍蝦會挖洞,住在洞里。可有個傢伙卻要去同住,那就是蝦虎魚。不過蝦虎魚也不白住,它會在洞口巡視,要是有外敵靠近,就擺動尾鰭通知洞里的槍蝦。它們合作無間,這好像叫互利共生。」
「請等一下,」今枝微微伸出左手,「你是說,唐澤雪穗小姐有這樣一個共生的人嗎?」如果有,事情就不得了了,但今枝無法相信。截至目前的調查中,完全沒有此人的任何蛛絲馬跡。
笹垣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是我的想像,什麼證據都沒有。」
「你一定是因為有什麼根據,才會這麼想像?」
「沒什麼說得上是根據的東西,只是老刑警的直覺,當然也有猜錯的可能,實在不能當真。」
說謊,今枝想。他一定有什麼確切的根據,否則絕不會單槍匹馬來到東京。
笹垣再度打開手包,拿出一張照片。「你對這個人有印象嗎?」
今枝伸手拿起他放在辦公桌上的照片。裡面的男子正對鏡頭,可能是駕照的照片。大約三十歲左右,下巴很尖。
今枝第一感覺是見過這張臉。他小心不讓表情透露出半點跡象,在記憶中搜索。他善於記住別人的長相,也有信心一定想得起來。
當他凝視著照片時,霧突然散了。他清清楚楚地想起是在哪裡見過。他的姓名、職業、住址,一切全都在瞬間顯露出來。與此同時,他差點驚呼出聲,因為這實在太令人意外了。他幾乎要嚷起來,但強行按捺住。「這人就是唐澤雪穗小姐的共生對象?」他若無其事地問。
「這就難說了,你有印象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今枝把照片拿在手裡,故意喃喃說著,「我要確認一下,可以到隔壁房間去一下嗎?我想對比一下資料。」
「什麼資料?」
「我會拿過來,請稍等。」今枝不等笹垣回答就站起來,匆匆走進隔壁房間,上了鎖。
這裡是他的卧室,也被當成暗房。若要衝洗黑白照片,在這裡便能進行。他從排列在架上的攝影器材中拿起可近距離拍攝的拍立得。那是一台顯像後必須把正負層剝離的撕開式相機。
今枝把照片放在地上,手拿相機,一邊從取景窗查看,一邊調整距離對焦。因為調整鏡頭更花時間。
在對好焦距的位置按下快門,鎂光燈閃了一下。
他抽出底片,把相機歸回原位,輕輕揮動底片,另一隻手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檔案,為調查唐澤雪穗所拍的照片都已整理好,放在裡面。他快速翻閱,確認給笹垣看是否妥當。他瞄了一下手錶,確定時間已過了幾十秒,便撕下底片的正層。翻拍非常成功,連原版照片細微的污漬都複製過來了。他把照片放進抽屜,拿著原版照片和檔案離開房間。
「不好意思,花了一點時間。」今枝把檔案放在辦公桌上,「我以為見過,結果是我弄錯了。很遺憾,我不知道。」
「這份檔案是……」笹垣問。
「關於唐澤雪穗小姐的調查資料。不過,沒什麼大不了的照片。」
「可以借給我看嗎?」
「請。不過我不能針對照片說明,還請見諒。」
笹垣一一仔細查看檔案里的照片。有些拍的是唐澤雪穗娘家附近,有的是偷拍證券公司的承力、營業員。
看完,笹垣抬起頭來。「真有意思。」
「有幫得上忙的嗎?」
「如果純粹是調查結婚對象,還真是特別。比如,為什麼連唐澤雪穗進出銀行都要拍呢?我實在不懂。」
「這個就任你想像了。」
事實上,唐澤雪穗在那家銀行租了保險箱,今枝是靠跟蹤才查明。拍攝她進銀行前後的樣子,是為了觀察她的穿著打扮有沒有任何變化,比如若她出來時戴著原先沒戴的項鏈,那就表明東西存放在保險箱里。這雖然是個笨法子,卻也是調查財產的手法之一。
「今枝先生,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
「往後你繼續調查時,要是看到這個人……」說著,笹垣拿起剛才那張照片,「要是看到這張照片上的人,請務必通知我,越快越好。」
今枝的視線在照片與簽垣滿是皺紋的臉上來回。「那麼,請告訴我一件事。」他說。
「什麼?」
「名字。請告訴我這人的名字,另外,他最後的住址。」
笹垣第一次露出猶豫之色:「如果你看到他,到時候他的資料你要多少都給你。」
「我現在就想要。」
笹垣注視了今枝數秒,點點頭,從辦公桌上撕下一張便條,用便條紙附帶的筆寫了些什麼,放在今枝面前——「桐原亮司大阪市中央區日本橋2一×一× MUGEN」。
「桐原亮司……MUGEN是什麼?」
「桐原以前經營的電腦店。」
「哦。」
笹垣又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麼,也放在今枝面前。上面寫著「笹垣潤三」和一串應該是電話號碼的數字,大概是要他打這個號碼。
「我打擾很久了,又在你正準備出門工作的時候,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今枝想,你明明看穿了我不準備工作。「嘿,你怎麼知道我在調查唐澤雪穗呢?」
笹垣微微一笑。「這種事到處走訪一番就會知道。」
「到處走訪?不是聽收音機嗎?」今枝做了轉動竊聽設備旋鈕的動作。
「收音機?你在說什麼?」笹垣露出驚訝的表情。如果是演戲,他的演技也太逼真了。今枝認定他應該不是在裝傻。
「沒事,沒事。」
笹垣將傘代替拐杖般拄著走向門口,在開門前回頭。「你可能嫌我多事,不過,我有句話很想告訴委託你調查唐澤雪穗的人。」
「什麼話?」
笹垣的嘴角扭曲。「最好不要娶那女人,她可不是普通的狐狸精。」
「嗯,」今枝點點頭,「我知道。」
笹垣也點點頭,開門走出。